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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小新亲”

    何霭云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偶然睁开眼睛打量四周,有时呆呆地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别人问她“好不好?”“今日觉得怎么样?”......她都像听不懂人家的话一般,只是迟缓地摇头、点头,过不了多会儿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慢慢的,她开始觉得体内有一颗“砰砰砰”跳动有力的心,这颗全新的心脏让她躺不住,她想坐起来,想从这屋子里出去!

    这一日她醒了,屋子里没人,看窗外日头正好,她慢慢下了床,双脚落地站起来,只觉得腿上无力,轻飘飘的跟不上她的心,稍微走两步就打绊子,险些让她摔倒!

    “少奶奶小心!”一个声音惊呼起来,她抬头一看,是一个下人手里端着盆进来了,她冲着这人笑道:

    “没事!这双腿好久没用了,摔它一跤也是活该!”

    来人听了先是一乐,继而愣住了:还是头一遭听少奶奶说“笑话”呢!

    觉得她不对劲的人越来越多。明明还是那个何霭云,却又不是原来的何霭云了。

    郑氏一说起来就懊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人往洋人的医院送!

    “买买!全身的血都换了一遍!再加上西洋人的那个针水打进去,硬是把人的魂掉了个包!”

    如今非但换了个人,还换成个天下婆婆都忌讳的人:

    第一宗是“话多”,原来是个闷葫芦的时候还嫌她呆,这下才晓得原先的好!瞧瞧她如今插巴(多话)那个样子!长辈面前也不收敛,自己这个婆婆还没有开口,她就大拉拉地跟公公婆婆讲摆起来了!

    第二宗是“手欠”,明明是个当妈的人了,一点不稳重,摸摸这儿,动动那儿,比个娃娃还好奇心重!

    第三宗是“好吃穿打扮”,变着法地吃喝,挑剔穿戴,养着孩子也不安分,整日要外头去逛,一到街上,从街头吃到街尾,说如今城里的女子不会打扮,铺子里做的衣衫不好看,扯了不知多少锦缎布匹,做了不知多少衣裳......

    “唉!要是骧骏回来发现自己的媳妇“被掉了个包”,还不晓得要怎么着呢!”

    郑骧蓥听了家里这些议论觉得荒谬可笑。

    他对自己这位大表哥可是敬佩得紧!郑骧骏可算是滇省第一批学习法文的青年了。那一年法国派其铁道部之高级官吉力莫到滇查勘修筑铁道路线,其翻译钱先生,乃二伯父郑泽佑旧相识,家中拜托他教大哥学法文。吉力莫见之大喜,遂成立一法语学堂于圆通寺内,收他大哥及若干年青人为学生,以天主堂神甫为师学习法文。大哥后来入方言学堂继续学习法语,并赴法国专习建筑,回国后法国人聘请他去滇越铁路公司做事。

    后来他也开始担心,表哥在越南又是几个月没回家了,家里头的琐碎事情一概不与他在信中说,若是发现嫂嫂性情大变,不知他会怎样?

    郑骧蓥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何霭云的情形:

    一日,祖母牵起他的手说:“启怀,跟奶奶走!今日我嫂嫂请我去家里吃新媳妇的圆子饭,我领你去吃可好?”

    他自然是欢喜的。

    新婚第七日新妇下厨做羹汤,所做的以豆腐圆子为主要食物,故称“圆子饭”。其实不过是感谢亲友为取亲忙碌数日的一番心意,邀客不多,无非是一些至亲密友。

    郑骧蓥被祖母牵着进了门,只见女家来送茶者的两个女孩正站在院子里,一个十一二岁,怯生生地,听说是新妇的妹子,另一个只有七八岁,小脸白生生胖嘟嘟的,眼睛又圆又亮,稚气可爱,说是新妇的侄女。家里的婆婆妈妈招呼两个“小新亲”坐于堂中,以家中女孩子相陪。她们在一起吃槟榔、三道茶,骧蓥因喜欢那个“小新亲”,就凑上去讨茶果吃,眼巴巴地瞅着人家,那女孩儿也呆呆地望着他,众人在旁边看这两个小孩子憨态可掬,都觉得有趣。不一会儿,新妇出来引其两个妹妹拜见尊亲,然后拉着她们回新房去说话,郑骧蓥也要同去,被婆婆妈妈们笑着拉住,那小女娃回过头来看着他闹别扭,仍然是呆呆的。

    郑骧蓥只听人说:“小郑公子快来吃新妇家送来的茶食!”才不情愿地被拉过来瞧,一个茶盒,打开每份茶食为一包子、一花糕、两油炸散子、一梅花式点心、一佛手式点心、一红纸迭成之槟榔盒,一共三十六份。茶食外,附有数盘瓜子瓤、松子瓤、核桃瓤、蜜枣等。

    郑骧蓥看着面前的茶食并不见奇,随意拿了一块点心吃,仍抬头四处寻那小女娃。

    “啧啧,之前听说女家也算是地方豪绅,怎的就送来这么一个茶盒另几盘瓜子核桃,仅仅三十六份,连送至亲都不够,也太寒碜了!”

    “是啊,年前姑太太的大孙女儿出嫁,两大抬盒茶食,光是一品香的破酥包子就满满一盒!买买!回礼么要让新郎家头疼喽!百余份哪!”

    “如今这新式学堂读书的女子,反倒把人情规矩都丢了,以今日为例,不光这茶食不用心,新妇竟想连‘扫箱’‘三道割’都要省去,果然这外乡人不懂我们的礼数!”

    几个人闻之惊叹。

    “看今日送这茶食的两个女娃,都怯生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小的那个更是可怜,连话都不大会说!可见在本地亲族不旺,人丁单薄,硬是找不出个成行实器(像样)的姊妹了。”

    众人摇头叹息。

    朱馥芬在屋里头陪着嫂嫂,看她闷闷不快,宽慰她道:

    “嫂嫂你心宽些,如今新人新事,不兴讲究咱们从前的老礼啦!茶盒点心多是浪费,倒不如省了去,这才是会过日子的!”

    “你是个心实的,自然不会拿这些虚礼芜节当真,可是你瞧瞧姑太太她们那个嘴脸!唉!真是气人!”

    朱馥芬从窗户望出去,只见姑姑她们正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说的都是些踏洩(贬损)人、不中听的,她气不忿要出去理论,被嫂嫂拦下:

    “唉!你如今也是当奶的人了,脾气还是这么的冲!人家说的是我家事又不是说你家事,我都没有发作,你充哪样六指头(管闲事)?”

    “嫂嫂,你是个老实的,我气不忿她们眼皮子浅,整日拜高踩低,哈猫日狗的!”

    “啧啧,你听听你如今讲话,哪里还有书香世家小姐的样子!得了得了!我晓得你为我打抱不平,我领你的情了!姑奶奶你消停些吧!”

    嫂嫂借着骂馥芬的冒失,自己心里的一口闷气也就散了,两妯娌讲了些日常话,然后就一起入席去吃圆子饭。

    席间,馥芬细瞧那新妇,正日子那天乱麻麻的不及看,今日才得见这个在女子师范学堂读过书的新妇。

    “果然与众不同!以前听说女子新学原来不光讲妇德,于修身、国文之外,还有算学、历史、地理、格致、图画、体操、音乐种种,今日一见这新妇,果然与老辈不同!不光未缠足,走路还抬头挺胸,与人说话无论男女竟都直视对方,郎朗对答,毫不扭捏,啧啧!如今的女子真是大胆啊!”

    朱馥芬回来与家人说起席间见闻,犹自赞叹。

    “得了得了!何消羡慕后辈,当年的你还不够大胆么?”郑松道,引得儿子媳妇们暗笑。

    朱馥芬浑然不觉被丈夫戏谑,只顾着跟儿子道:

    “咱们骧骏将来的媳妇,也得是这样读过书,见过世面,落落大方的女子才好!”

    等到何霭云过了门郑骧蓥才认出她来,就是当年自己见过的那个呆萌的“小新亲”。她将将十八岁,个子小小的,模样是好的,白生生一张精致小巧的脸,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眼神却是呆呆的,你跟她说话,她就像一个发懵的小动物一般不知所措,话少得可怜,偶然说话,没头没尾,让人全无头绪。

    “这孩子看起来不大机灵的样子。”朱老太说,这个孙媳妇与她所想不同,不善言谈,也不机灵,无甚趣味。当初家里请人为何霭云看过八字,算命的说她“命中多子”,极旺夫,那时骧骏刚刚回国,整日忙于事务,于男女之事上不用心,面对家中催逼,他只说:

    “只要肯服侍祖父、母,孝顺爹娘的就好。”

    两人只见了一面,他就在众多人选中指了何霭云,图的是这个人没有心思,另外,没有裹小脚。

    其时,本省妇女缠足惩禁令比之全国尚早15年,规定十岁以下的女童禁止缠足,已缠足者一律释放,但民间仍多观望,很长一段时间内“禁者自禁,缠者自缠”,许多人家的长辈仍然将是否缠足列为相看女子之首要,像郑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自老祖母到丈夫都不要女子缠足的,反属罕见。

    何霭云娘家是外省来昆的商贾出身,务实少虚,本来就不重女子缠足之礼,她表姊妹几个都在省立女子学堂读书,那女子学堂可是不收缠足的女子的,故而她也是个“天足”

    “富而不知礼,商甚吝于财!”

    为着儿媳妇家里长辈不让女子缠足,郑延周背地里是这么评价亲家的,全忘了他郑家祖上也是工商出身。

    何霭云虽未缠足,却没有像姐妹们那样也上新式女子学堂,只在旧式私塾里读书认字,因为继母说她“脑子又笨,胆子又小”,为着她好,怕她去新学堂受人欺负。

    郑骧蓥看这新嫂嫂整日规规矩矩站在长辈身后,不让她坐下她就一直站着,若有人同她说话,她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说话的人的嘴,似乎光是听不能明白,须得要从对方一张一合的嘴里才能“瞧”出真正的意思来......

    “一个人不知经历了什么,才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郑骧蓥常常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