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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请客

    正月十五那天郑宅“放电影”,合家欢乐的同时,也为了让家族里几个年轻女子相姑爷。骧骏的侄女郑尔礼今年虚岁二十二,正是到了让人相看的年纪。

    素音听郑太太说起家里这个侄女,是二叔家的,她母亲两年前亡故了,把她一个人送来了昆明,祖母要骧骏夫妇为她张罗终身大事。

    往昔女孩子们的婚姻,全是父母包办,如今已是民国,郑骧骏本人又是留过洋的,自然不会再行媒人上门相看的旧礼,不过是借着上元佳节,请人在家里放一场电影,乘机让一众小儿女们相看一番。

    “素音妹子务必带母亲过来看戏!从下午时分就开始放,有《渔光曲》《珍珠塔》《故都春梦》,也有戏!《四郎探母》《天女散花》《春香闹学》总之是老人家、年轻人都有玩的!”

    司素音也期待这平生第一次看电影。

    左邻右舍见郑太太亲自上门送上大红请柬,都在好奇:

    “这乡下人是怎么攀上郑家的?”

    到了十五这天,素音早早过来准备帮何霭云张罗,却得知晚上的席面是“共和春”来包办,不需自己动手,倒是如何安放小儿女们的座位让何霭云犯了难,头一个就是尔礼和几家少爷的座位。

    “素音你快来帮我看一看!有一位孙少爷,是跟咱们老祖宗家里相熟的本地世家少爷;又有三市街金铺王掌柜的儿子,门第虽不高,人家却是南开大学毕业;还有我本家侄儿,家中开着茶行......”

    何霭云反复盘点都不好摆搭这几个人,眉毛眼睛愁得挤做一团。

    “太太,不如让这些年轻人来抽个签儿吧!凭老天安排谁和谁坐。”

    何霭云一听,心下释然“对!就算有谁不满意那也是老天的安排,怨得了谁去?”

    若礼听了这安排,雀跃起来,要把自己的同学Julie也邀来。

    霭云怕外人不适宜这场面,若礼道:“母亲你莫要小瞧了我们,我和Julie可不是为了什么相亲,只是图个热闹!”

    骧骏也笑着说:“咱们这个不是相亲,是为了让年轻人多聚在一起热闹,不要弄得人家尴尬,多请些年轻人来正好!”

    当天这场别开生面的抽签落座游戏,着实对了年轻人的胃口,虽然老辈人觉得不妥,眼看着风度翩翩的何少爷,坐在了肉团子似的“三姑娘”旁边;闷葫芦一般的奎少爷偏偏被若礼和Julie夹在中间,被两个“叫雀儿”似的丫头好一通聒噪,令人看了新鲜有趣。

    尔礼抽到了王舒亚,他俩正聊着最近的“学运”

    “现在外头在打仗,该珍惜昆明大后方的太平专心学习才是正理,可如今学生们整日参加抗日集会活动,岂不是有违学生的本分?”尔礼说

    “可是外面炮火纷飞,我们天天都在‘跑警报’,咱们还要若无其事地在教室里读书吗?”若礼道

    “你不好好读书能替军人去打仗吗?读书难道不是你学生的本分吗?”表哥道

    有人道:“不要为你们不读书找借口!清华、北大、南开都到云南来办联大了,你还说不能好好读书吗?”

    “这位仁兄,你举西南联大这个例子实在不够聪明,只能证明中国目前已经没有能够置身事外的地方,咱们也没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理由了!”王舒亚说着激动起来。

    Julie说:“为什么要把学习与社会活动对立起来?人们得有各式各样的社会生活不是吗?难道要像山里的和尚道士那般面壁打坐着求学吗?”

    “你和我姐的社会生活怕是专指‘玩耍、逛街和谈恋爱’吧!”小弟在旁边挖苦道,气得若礼狠狠瞪他,Julie也来掐小弟的脸。

    年轻人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邻桌的老大人侧目。

    骧骏端着酒杯过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说:

    “大年下的,又有长辈在,诸位侄儿侄女莫高声,担心惊了老人家,来!喝酒喝酒!”

    大家举杯,自此专心闲谈吃饭玩乐,闭口不谈国事。

    若礼和Julie挤了挤眼睛,悄悄溜出去了。

    “谁要看这些老掉牙的戏曲电影,今日来的男士竟没一个出色的,我表姐真要在这里头挑一个人吗?好没意思啊!”若礼道

    “是啊!起先那个抽签选partner(拍档)的环节还挺令人期待的,没料到人太逊了!哎!你表姐不会看上那个金铺少爷了吧?我瞅着她不错眼地望着人家呢!”

    “哈哈!我也瞧出来了!”

    素音这一晚上在一旁观望着这些年轻的本地世家子弟和富家小姐,他们虽然也关心时局,却不能酣畅淋漓地讨论。她回忆起了龙头街司家小院,在那里,那些西南联大同学们用理性的分析辩论,慷慨激昂的演讲点燃了周围的人,虽然自己听不大明白,但就是莫名地激动,觉得心里有一团火烧起来。

    倒是这个郑若礼,听说成绩优异,自昆华女子中学毕业后,考进了东陆大学中文系,当日席间侃侃而谈,让素音另眼相看,她向来对读书识字的女孩子都心生仰慕。

    “看姐姐羡慕那女学生,读书就这么好?”阿朱问

    “读过书的人,好比站在山上,眼界高,没有读过书的人,就好比蒙着眼睛走路,头上不知要碰多少个包呢!”素音答道,一脸向往。

    素音和阿朱都喜欢在二楼推开窗户,让下午的阳光照进来,此时的光线如蜜一般,将大半个房间涂满,她们就这么静静地在窗前坐着,听着鸽子哨声在天空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再过半个时辰,家家户户的烟囱就会冒出炊烟,她们也就不能再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清静了。

    素音穿过一楼的正堂,直入天井,看见母亲正和弟媳在天井里洗菜。母亲说她最爱这天井,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中间高,四周低,水自然地往四角的地漏流出去,角落里就有一口水井,还装了先进的自来水水龙头,但母亲嫌水费贵,总是舍不得开水龙头,日常还是用井水,每天清晨,都要从水井拎水上来清洗天井,把青石板冲刷得发出蓝幽幽的光,晚饭后,还要用水清洗一遍,不肯让一片菜叶垃圾留在天井里。

    素音每日来去成衣铺子,都要路过近日楼的花市、菜市,母亲总要和素音一起出门去近日楼买菜。一大清早城郊农民就已经挑担进城,把鲜花和蔬菜摆开来了,母亲提着提篮,挑剔着从街头走到街尾,只要这条街上最新鲜的豆苗,最嫩的黄瓜,最红的番茄,带着露水的瓜秧,时令的野菜,还不忘带一把刚摘下的鲜花回去插在供桌上的花瓶里。

    母亲和自己住一院,兄弟喜财和弟媳在隔壁院,两家共用一个天井,母亲坚持每天操持一大家子的饭,素音劝母亲说兄弟已经成亲,理应单过,无奈母亲爱热闹,又兼喜财时常外出不在家,弟媳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方便,故而一大家子仍然聚在一起。

    老家人时常一车一车地送鸡鸭鱼肉蔬菜瓜果来,母亲开心地招待老家人,多多地给钱,苦留老姊妹同住。所以家里的客房常满,饭桌上日日有客。

    自打年前和对面郑太太结交,素音终于在这翠花街有了朋友。何霭云給素音出主意在家里办一回客,宴请四邻,从此大家也就是熟人了。

    “到时候,我第一个来!”何霭云说

    司家妈妈早就想办这个客:自己一家刚进城,人生地不熟,怕人家觊觎素音年纪轻轻一个独身女子,又开铺子又买房,心中不忿,又或是小瞧了自家,正想借着请客,多来些人撑场面,顺便也让大家伙熟络熟络。

    喜财的媳妇是回族,娘家开牛菜馆子,可惜媳妇不得力,没有学到家里的手艺。但是丈母娘马秀英非常精明能干,听说素音在昆明安了家,要接母亲同去。于是撺掇着自己女儿、女婿也一起跟着去省城。喜财耐烦不住岳母的唠叨,来向素音抱怨,素音想到自己成天在外面做生意,母亲一个人在家孤单,况且弟弟也可以帮自己照看铺面,就答应弟弟一家也到昆明来。马秀英心中感激,听说司家妈妈要在新家办客招待亲朋,于是自告奋勇,要做三天回族流水席,招待素音的生意伙伴,四邻五舍、亲朋好友,为新家聚人气,添喜气!

    这一日左邻右舍见到司家妈妈都说:“哦哟!司家妈妈,你家熬这个牛骨汤,整个翠花街都闻到香味了!”

    司家妈妈心里头高兴,赶紧转回家扎法(叮嘱)素音和亲家母:“明日咱们头回在这翠花街上亮相,要特别用心!亲家母,席面你准备得咋样?”

    “哦哟,亲家母,我晓得利害,席面我报给你二位听听:白斩鸡、牛凉片、红烧牛肉、牛汃烀、粉蒸牛肉、炸酥肉、炸牛肠、小菜再加鸡丝凉米线!”

    素音点头说:“很是丰盛,马家牛菜馆的老板娘亲自掌勺,实在是我们的福气,辛苦亲家妈妈了,缺啥你家只管拿钱去置办。”

    马秀英说:“啊么!我打15岁就上手帮家里的牛菜馆做活计,办客这些道道么熟了不能再熟……前日我兄弟把牛犊牵了在龙头街养起,昨天一早宰牛前,我爹请了阿訇念“特思密“(宰生经),放空牛血才解牛。我心里面盘了几道:牛腿和转包做凉片,膘肉粉蒸,肚底和肋巴肉红烧,精瘦肉炸酥肉,一头牛犊开六席,两天十二桌,配上小菜,够了!还有剩。两位放心,明日我娘家兄弟姊妹都会来帮忙,不用你和亲家母操一点点心!”

    第二天,客人落座一看,那满满当当一桌子牛菜,虽不似外头馆子花哨,但味道比映江楼的更加醇厚鲜美!三天的流水席,一下子把翠花街人们的胃征服了,就连素音请的布庄老板、商会主席都吃得满意,喝得开心。

    最后一天,小羊和老师、同学们都来了,大家落座举箸纷纷赞叹,竟不知老昆明的牛菜如此醇厚美味,喜财高兴,大大方方站到人前来唱:

    “众人且看:白斩鸡整整齐齐来摆盘,鸡肉细腻色油黄,配上红曲米面粉蒸肉,酥肉炸得金灿灿,绿油油的小青菜,一桌子红白黄绿真好看!娃娃些忍不住提起筷子来,被人打手心不甘,咽几回口水馋了馋。只等那凉米线的汁浇上,不等那冒着热气的牛汃烀端,哈哈!一桌子上筷头飞,只如风卷残云般!”

    “好!”“哇!云南花灯调子居然如此生动传神!”“喜财太有才啦!”大家都冲他鼓掌叫好,喜得他眉开眼笑!

    素音把在后厨忙碌的马秀英拉出来介绍给大家:

    “诸位,这就是今日的掌勺人!”

    众人冲马秀英喝起彩来,她兴奋得脸更红了。

    司家妈妈乐得合不拢嘴,这客算是请对了!

    在翠花街歇了几天,马秀英跟司家妈妈抱怨道:“一样是养姑娘,素音那么争气能干,年纪轻轻就能养家,比个男人还有胆识,自家姑娘则是个面糊头,没主意,儿子又吃不得苦,家里生意帮不上,老马家的这门手艺怕是传不下去了,唉!先还想着能不能把马家菜馆开进这省城里……”

    司家妈妈安慰亲家:“老妹子,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龙虎爹妈雄一世,难替子女做主张。自己能干,就当是儿女的福报,手艺传不传得下去,就看他们指不指着这个活了。唉!你说我家素音虽然能干,她的苦……不说了!不说了!”

    两个老姊妹,各有各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