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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年一梦

    农村的午饭一般比较晚,下午两点半的时候,五兄妹齐聚儿时长大的老屋,围着一张大圆桌享受劳动后的美味。

    当然,享受劳动是不大可能的,劳动使人快乐也只是从结果论的角度。当人为了生活而不得不辛苦劳作时,也许只有在放下工具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快乐。

    午饭之后,五兄弟围着老爹老娘而坐,三个小孩在屋外晒太阳逗猫,另一个小孩是老四周建平的女儿,和周青籽一般大,刚上高一。

    老二周令春先提起周平安借钱的事,首先质疑了女方家的彩礼要得太高。

    按照老家的习俗,周令春是嫁出去的,借钱一事与她干系不大。但她是个心疼哥哥弟弟的,尤其是大哥和三弟,三人最开始是一起走过那段父母外出务工,由奶奶照顾的艰苦岁月的,因此关系最亲。

    随后这个话头因为没有女方的人在场而搁置,转而讨论如果要给,那么如何凑齐这二十万的问题上来。

    老大周建国说:“这几年粮食卖得贱,挣不了什么钱,多的我没有,我家娃儿也是要用钱的时候。我拿万把块吧。”

    老二说:“我和大哥情况差不多,也是万把块。”

    老四说:“今年运输还可以,我出两万吧。”

    周建军说:“店里这两年生意不景气,我出六万,一起凑个十万。”

    周平安眼中毫不掩饰地闪烁着贪婪,嘴就没有合上,看着这个哥哥,再看看这位姐姐,最后看向自己的老娘,摇了摇头:“不够,要二十万。”

    周建军说:“我还没有说完。”

    周平安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三哥,擦了擦嘴:“哥您说。”

    周建军看也不看他,直视着一直看着他的老娘,时不时撇两眼偏着头不说话抽着旱烟的老头:“这十万块钱,每一笔,我要你立字据,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欠谁谁多少,限期什么时候还。除此之外,还要另立一张字据,写你承诺每年给爹妈一人三百,并且不再从他们手上拿我们给他们的钱,这个钱转到指定的银行卡里面,交给老大保管。”

    话音一落,其他兄弟姑嫂都惊愕地看向周建军,老爹也偏过头看向他,老娘却转头看向周平安。

    而周平安,脸色从贪婪中带着期待,逐渐变得僵硬,再变得铁青,最后变得凶狠。

    “周建军!你TM说的还是人话?!我是爹妈最小的儿子,我是你弟弟!我结婚找你要钱,你TND还要我写借条?!你良心让狗啃了你个狗曰的!”周平安猛地站起来,指着周建军破口大骂,旁边老四反应很快,把周平安拦在后面。

    周建军不急不慢地喝一口茶水,看向自己的老娘:“妈,你觉得我的建议咋样?”

    周建军的老娘,七十四岁的老太,回过头看周建军:“军儿,平安是你弟弟,小你十几岁,你就算再不喜欢他,他也是你亲弟弟。对自己的亲人这么绝,前些年是要做牛做马耕田驮货的。”

    “听到没?要做牛做马!”周平安恶狠狠地道。

    周建军眼睛闭了好一会又睁开:“妈,我们几个,都是您的子女,每个人都孝顺您,您一个电话,我们二话不说就回来了。我和姐姐、老四,我们虽然回来的次数少,但该尽的孝我们一分没少过。之前我也让您二老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您因为我不留老幺就也不来了。我知道我们给您二老的钱都进了老幺的荷包,老幺每次找我要钱都说您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我二话不说给他。上次老幺说您起不来床,我口没漱脸没洗开车过来要送您去医院,结果老幺只是因为我有一次没给他钱他就耍我一次好玩。不管是尽孝,还是作为哥哥,我觉得我都尽到了责任。您说,我哪一点做得不够好?”

    老太抹了把略显浑浊的双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但很快又摇摇头:“都不够。你弟弟要钱,你就该帮,这是做哥哥的责任。你不给,他就会找我要,我没有,就会心疼他也没有。你也别讲那么多道理了,我一个半边身子进棺材的老太婆也听不懂。我就想知道一点,你弟弟缺钱,你给还是不给?”

    这个时候,其他几兄妹也都帮周建军说话,老太却只把眼睛看向周建军。

    “都反了天了!老娘的话你们都不听了是不是啊?你们一个二个都是白眼狼!周建军你宁可养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野种养十八年,也不愿意帮一帮自己的亲弟弟...”

    屋内瞬间安静。

    周建军脸色阴沉。

    廖秋萍则看向门外。然后所有人都看向门外。

    门外,周青籽捂着嘴,眼珠子瞪得老大地看着身边的人。

    所有视线焦点的周青果,却脸色平淡的看向屋内,甚至向廖秋萍笑了笑。

    周平安见情况不对,扑通跪在老太身前,趴在她膝盖上嚎啕大哭:“老娘啊,他们这群白眼狼欸,不管咱们娘俩啦~他们这几个白眼狼...”

    周平安“哭”,老太也开始流泪,直呼命苦,这孩子命苦。

    也不知哭了多久,周平安累了,想起身喝口水,抬头却发现,他趴着的不是老娘的膝盖,而是一口黑木棺。他身边的不是他的哥哥姐姐们,而是在跳大神念符咒的假道士,堂屋也被布置成了灵堂。

    周平安一愣,谁死了?

    抬头一看,自己老爹老娘的黑白照赫然在上。

    霎时间,脑海一片空白,恐慌从心底蔓延,最终化为一阵哀嚎恸哭。

    五兄弟治丧之后,把人情费都给了老幺周平安,刚好二十万。

    周平安拿钱后,跑到相亲的女方家,将女方一家子都骂了个遍,然后潇洒离开。他没有再回到新岗老家,而是揣着二十万去了省城。

    省城的路是崭新的,楼房是高耸的,姑娘是水灵的。他很快迷失在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之中,在声色场所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整日寻欢作乐声色犬马。

    二十万在半年内就挥霍一空。他无法适应这种手上没钱的生活,于是和他结交的好哥们儿干起偷摸的行当。五年间屡次进出派出所,这期间还因为惹到不该惹的人被敲碎了左膝盖。

    十年弹指一挥间,才四十岁出头的周平安已是满头白发,黝黑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穿着一身不知道哪里捡的破西装,扛着一根宽木棍,木棍那头的蛇皮袋子里装着辛苦捡来的塑料瓶和纸盒。他一瘸一拐的游走在各个垃圾投放点,从别人扔的肮脏恶臭的垃圾中寻找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有时候捡到一个烂苹果都能让他珍而重之地小心剜去烂果肉,擦洗很多遍才舍得下口。

    “周平安。”

    周平安没有任何反应,兀自翻找着垃圾桶,这个时候其他任何的事物对他来说都不存在,因为这个垃圾堆很快就会有同行竞争,他抢不过也跑不过那些人,只能抢占先机,然后在其他人来之前离开。

    “周平安。”

    “...”

    数次的呼唤之后,周平安终于想起来,这是他的名字。

    他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才四十的他此时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周平安。”少年微笑地看着他。

    “你是?”

    少年不答,向左一指:“你看,这是你的前半生,荒诞无为,不尊父母,不敬兄长,最终沦落至此。”

    然后向右一指:“这是另一个你,从学徒做起,不偷不抢,敬父母爱兄长。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有妻有子,家庭和睦。”

    “如果能够重来,你怎么选?”

    片刻的极静,然后耳中塞满了喧嚣声,里面有着隔世未闻的声音。

    周平安猛地抬头,看到了那正在垂泪,面容苍老的熟悉面庞,无数次魂归梦里时才能看到的面容终于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娘啊!我的娘诶!孩儿不孝,不能伺候您终老,平安不肖啊!”

    “...”

    周围人都愣住了,连老太也愣住了。

    只有周青果,轻轻点点头,然后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