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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稍覆帐猴头嗔责 三调扇牛王赦免

    孙悟空和太白金星走出南天门,真奔牢牛山,太白金星道:“大圣可曾去过牢牛山?”

    “未曾往之!”孙悟空道,“俺以为牛兄羁押在天牢那地方,怎么囚禁在牢牛山那山麓里?”

    “天牢那边不用奴役,羁押的是天上囚犯。”太白金星道,“牢牛山一带的牢狱,都是些下界作怪的罪魁祸首,罚其奴役,挫其气焰。牛王罪重不赦,劳役自是逃避不了。”

    “呵——原来这样!”孙悟空似乎表示理解。

    “家有贤妻,夫不受无妄之灾,福起扇子,祸起扇子,物性时有左右命运,未得有谁先知。”太白金星道:“牛王虽受天庭羁押,天庭也因此洞透牛王性情,是否是一轮际遇不为所知。”

    孙悟空道:“当年拜把弟兄,洪荒岁月,懵懂轻狂,随性肆意,都己悠悠远去,不堪回首,独与牛王一家子纠缠不清,不是冤家不碰头,怨缘玄妙,苦涩交织,耐人寻味,理清头绪缘何容易,顺其流水,随遇随缘,洪荒不堵便是。”

    “流水必湍万碍之障,缓则多方顺畅,急则多方阻滞,扇子之事惟恐不易理顺啊。”大白金星忧虑道,“老朽揣测要是牛王千般推脱,必有万般远虑,这般小的机遇,通俗叫把柄在手,智者则谓乾坤在怀,智者在算计前程,钝者谋就小利,棋高一着未得可知。”

    孙悟空摆摆手,道:“求人嘛,莫怪他人讨便宜,自有得多少算多少的心里,若预知只作贴个子儿,按分量付便是。”

    孙悟空和太白金星一边赶路,一边计量着,不知不觉便到了牢牛山,狱卒急报掌管狱史牟牛公,道称金星和大圣巡抚莅临,牟牛公赶忙接待,奉迎道:“恭候俩位尊贵莅临,是为灵渠开通纳彩,甚幸甚幸!”

    金星道:“你等福造一方,功绩显赫,流芳千古,可嘉可贺!”

    牟牛公道:“名不敢图,利不宜钓,劳苦者乃劳役之囚徒,我等业绩委实凌驾于那蛰囚徒的劳苦之上,此处业绩的成就,确凿有囚徒的血汗,委实是他们的付出,方成今日之辉煌。”

    孙悟空道:“牛魔王可有功劳?”

    牟牛公道:“此牛王他处作孽不得而知,在此的劳役,确有它的劳苦与血汗,所涉功勋已陈书表奏玉帝,详述其功,以便抵过。”

    “这牛兄犯错了罪,用对了地方。”孙悟空出示了玉帝的诏书,笑道:“俺等要见牛王,你行个方便。”

    牟牛公把太白金星和孙悟空引到山麓上,道:“我等乃奉差之史,平常不可能对囚徒有趋仁之心,刑者令行,惩者严行,施者威行,以往对牛王确有不恭,但都是依章行令,难免对其人格和名声有所抵毁和伤害,请俩位尊者在牛王前开脱开脱,我代狱史们拜托了。”

    “法刑之成令,执者不忤其章,不怪你。”孙悟空道,“你请回避便是。”

    牟牛公快步上前,卸掉牛王身上的枷锁,解下鼻梁上的绳索,递上衣饰,道:“牛王,恭喜你,天庭赦免你了,以往的苛刻乃是法之所严,斥之所厉,请多多包涵,有俩位贵人恭候你来了。”

    牛王抬起头,搓捏双手,指关发出“唧唧哧哧”的声音,并未瞧上一眼来人,而是径直大步迈向背后的石壁下,紧握拳头,挺直母指,在石壁上旋掐,但见母指下旋出粉末,一个母指大的小窝儿给旋出来,而后展开手掌,抚在石壁上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孔子,凝神默念,久久的沉吟,显然在品味着往岁的苦涩与郁闷,咀嚼着岁月的蹉跎与孤寂,奢望着困顿尽头的自由与快乐,所有的杂陈滋味难以咀嚼,烩不下咽,岂能抹掉内心的失落与凄惘?

    牟牛公道:“牛王,天庭来人接应你了,你随他们走吧。”

    牛王依旧没瞧一眼来人是谁,淡淡道:“我老牛啥也不去,就呆在这里。”

    “牛兄,牛兄,是小弟孙悟空来接你啦!”孙悟空走过来,挥着手,笑嘻嘻道。

    牛王掉过头,平静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只马骝精,呵——给鸡拜年来了,惜君走错门啦!”

    孙悟空道:“小弟我是来接牛兄的,随我走吧。”

    “哈哈!”牛王大笑,道:“接我?去西天见佛祖?我老牛没那份奢望,更不图贪念嗟来之食;去见玉帝?我颅上疙瘩未消,没那份闲心,舍也不去,就在这是沐太阳,抠牛虻!”

    孙悟空道:“回家吧!”

    “回家?哈哈!”牛王挥掌指天,覆掌抚地,沮丧道:“这可是家了,但却子散妻离,受人与奴,这样的家,已回不到从前了,苟喘度日,了此残生。”

    “牛王,你娇妻铁扇公主和令郎在芭蕉洞等你,回去吧!”太白金星上前道。

    “你是何人?知我妻晓我儿?”牛王眼眼睁得贼大。

    孙悟空道:“太白金星李长庚也!”

    “啊——”牛王浅笑道,“老好人!当年花果山招安抚慰的和事佬,久违了。哈哈,我灾期未尽,何幸之有?对我搬妻奉子般的诱饵,必有求于我,莫不是那把扇子又要招惹福祉了?唉——福兮?祸兮?莫扰我便罢!”

    话已至此,孙悟空说明来意,并告诉牛王道:“玉面公主给寿星救下,寿星一直眷顾着,挺好的。”

    “咱弟兄一场,好说好说!”牛王突然拉长脸,气哄哄地指着自己,无奈道:“老牛这番模样如何见得妻妾?尤其是我那宝贝儿子,没个脸面,还是不见,这么多年不见他们也就过了,而今我老牛脸面沮丧,神情憔悴,衣襟褴褛,冠鞋邋遢,形态龌龊,浑身恶臭,心绪颓废,更是声名涂地,兜中见拙,罄无半文,这般潦倒失意,去见妻儿妾婢,颜面何在?是谁让老牛我沦落这般田地?”

    “可是老孙俺了!”孙悟空也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失言道。

    “是西方佛祖,佛祖卖弄玄虚,诱出一番取经的事来诱饵了唐王,恰巧这唐王平生也不是位行为是遵之人,心中有鬼方才糊乱依托,也迷惑了玉帝,我老牛一簇遭遇了套牢,成了失火之池鱼,而今唐王己获取了经文,又能怎样?长生不老了吗?身心舒愈了吗?”牛王摊开双手道,“就拿你孙悟空来说,我的失意成就了你的辉煌,我的束缚成就了你的鹏程,我的苦难成就了你的幸福,我的困顿成就你的潇洒,如我这般处境,若不是有求于我,何曾会赦免我乃至善待于我?”

    孙悟空无言以对,干着急,燥恼得他搔头弄姿,跺脚耸肩,吹胡瞪眼——命途也委实如此!

    太白金星道:“大王,纵然是以曾辱没过你,就让它过去吧,你额上可跑马,怀中有海量。”

    “老好人,站着说话腰不疼,疮长在谁的身上难知痛,我的脸面挂在我的头上,不挂在别人的头上。”牛王掏出膳囊袋,摸出一块馍馍,塞进嘴里,道:“我这日子比你当年五指山下委屈好多呀,你囚而不劳,我囚而役,有多苦你看看……”

    牛王伸出双手,全是一个个粗厚硬撅撅的老茧,扒掉上衣,肩膀腰脊是一道道鞭痕,清晰可见,尚有数道还通红的渗有血痕,道:“这是荐我牛王找的?!眼前还奢望啥呢?有家?没家?呼呼!不想也罢!尽在虚无漂缈中。”

    孙悟空看到牛王身上的屡屡伤痕,脸色“刹”地惨白,目光也痴呆,神情沮丧。

    孙悟空只要听到别人揭他在五行山下的遭遇,他心中隐隐作痛,抹不掉那缭绕在心上的阴霾:当年饥时吃铁丸子,渴时饮铜汁,土地神祗,五方揭缔虽在身边,却漠视淡待,不当个人子。此刻牛王戳到他痛处,余悸如刺在喉,扎在他的肺腑上,回味之时,苦涩迭沓而来,隐痛难耐,迁思虑长,自是无言以对了。

    大白金星看出危殆,惟恐生祸,二话不说,赶忙拉上还在发愣的孙悟空离开牢牛山,回到南天门时,方才对孙悟空道:“大圣呀,凡间再忙,也是忙别人的,到了家门,就回府看看吧。”

    孙悟空心绪低落,性情抑郁,对玉帝滋生隐怨之心,萎靡道:“也好吧,俺就回府看看。”

    孙悟空打道回齐天府,大白金星直奔凌霄殿,进殿便急禀奏道:“玉帝,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呀。”

    玉帝不以为意,问道:“爱卿,清平世界有甚不妙,慢慢奏来。”

    “祸起萧墙呀。”太白金星道,“非但请不动牛王,牛王城府深深,巧妙地挑起事来,道尽委屈,说到这失意潦倒无脸面见娇妻爱妾儿子,反问大圣当年压在五行山下是何等滋味,是谁把他压在五行山下。大圣脸都青了,脸面一阵阵痉挛,貌由心生,这是蛮牛刻意翻旧帐,有意揭锅兜底,要是这猴子给撩燥了,鼻气一来,可要生祸,要出大乱子呀!”

    玉帝和众天神大惊,齐说尽快打发弼马温走人才是上上策。

    玉帝权衡利弊,道:“爱卿,依你之见如何。”

    太白金星道:“牛王要体面还乡,赐个衔头,让牛王体面光鲜,那猴子的事也顺办了,大圣心情一高兴,旧怨就珉消了,天庭也就平安了,再说给点恩惠牛王也不过份,这些年他确凿也卖力了,就权当补偿罢了,于天庭利大于弊。”

    “好,就依爱卿之言。”玉帝道,“速招牛王见朕。”

    太白金星速速赶到牢牛山,但见牛王侧卧着懒洋洋地晒太阳,对牛王道:“牛王,你需要何等报偿,从速随老朽见玉帝。”

    牛王闻言,左右而顾之,不见孙悟空,迟疑起来

    “没外人。”金星道:“走吧,走——”

    牛王站起来,打打身上的尘土,随金星前往凌霄殿。

    玉帝先开言道:“牛王礼法都免了,长话短说,你需要何种的赏赐,方会接受孙悟空请求。”

    牛王惊得发愕了,他扭头瞧一瞧太白金星,但见金星也朝他点头,道:“说吧,且莫顾虑,说吧!”

    玉帝道:“但说无妨!”

    牛王不敢相信面前的际遇,愣眼巴睁,糊里糊涂道:“我要回凡间为王,就要回凡间为王?”

    “好,好!不就到人间做王嘛,轻巧得很呢。”玉帝爽脆利索,掉头问北斗星君,道:“北斗爱卿,人间皇储排到何年?”

    北斗星君抱笏出班,急急打开《储皇序历》,细找起来,道:“禀陛下,未有空缺,未位可要排到一千两百年后,”

    玉帝点点头道:“就依序入储,排到一千两百年后吧。”玉帝点点头,转向牛王,道:“牛王,你可要等上一千两百多年呢,方可到人间作八年王。”

    牛王本想当万兽之王,未想到玉帝赐了个人皇,他惊呆得“呀——”地绊舌语塞,干瞪眼睛。

    玉帝看到牛王窘态,以为牛王嫌少,改口道:“十八年吧!”

    “呀——”牛王要谢玉帝,只因语塞无话,脸歪目斜,窘愣百出。

    玉帝目睹了牛王表情,再一次改口,道:“二十八年吧!”

    这时牛王刚好吞下口中的瘴气,赶忙伏拜谢恩,道:“谢陛下!”

    玉帝陪笑道:“凡间二十八年,恰是天上小月二十八天,吉数!”

    牛王满心欢喜,连连叩谢,道:“谢谢玉帝天恩!”

    玉帝方才话头一转,深长而历声道:“牛王,你是唯一无甚功德而列序皇储的,修性储德就从现在做起吧。”

    牛王渐渐理智起来,道:“陛下,一千二百年可不短,要是那年给赖了或给偷梁换柱,我老牛皇当不成面子丢大……”

    “好,就在你下合点上天香火,百官也作过见证,倘若你性不善德不修,你死后将永无入土之安,也就会上不了天堂,修乃身后之事不可轻视呵,全在于你了。”玉帝点点头道,心想:这牛王贼精,颇有心计!也得训导他。

    牛王叩头道:“圣贤之德,谨记在心,不负陛下弘托。”

    北斗星君在牛王下颌上点了天香火,烙成一点肉瘤,牛王用手摸摸,觉得没甚特别,并不影响仪容,挺好的,心中欣慰。

    玉帝道:“悟空与你也曾八拜之交,求君之事微不足道,切莫负怀不释,行个方便与他吧,胸怀若谷,方显雄踞的度量。”

    “遵命!”牛王谢恩退下,太白金星送牛王暂且回牢牛山,并轻声点拔牛王,道:“大圣再来求你,需这般那样方可!”

    牛王会意,频频点头。

    大白金呈转头直赴齐大府,自是请孙悟空了。

    此时,齐天府好生热闹:一群童子忙着待奉孙悟空,安静宁神俩正在伺候着孙悟空,孙悟空俯脸垂目—杯接一杯喝着闷酒。满桌桃核、果皮和酒杯,不难看出孙悟空颓废意志和郁闷的心情,可真是一事不顺,事事不畅,阻滞滋生了万般失意。

    这时,传告太白金星到访,孙悟空抽身迎接,道:“李长庚呀,老孙烦恼极了。”

    太白金星依旧笑着道:“大圣,不必懊恼,俗话船到码头自然直,树到春来花盈枝,真人的万年丹丸都给你弄到手,借用那把芭蕉扇干吗就沾手了?”

    “长庚,你怎么知道揣在我腰间的葫芦装着万年丹丸。”孙悟空解下葫芦,倒出一把丹丸,道:“老君说这是一年丹丸,那葫一万年的丹丸俺没要。”

    太白金星道:“你没吃过?尝尝看。”

    “一年丹丸,我当菀豆,没尝。”孙悟空抛一颗到嘴里,细咀起来,道:“可真是万年丹丸,这一把给你,呵呵——你不讲,我可真当菀豆了。”

    太白金星笑着收了丹丸,道:“万年丹丸给你弄来了,借用那把扇子至于那么难吗?”

    孙悟空顿悟,道:“用这葫芦丹丸换扇子?!”

    “你说呢?!”太白金星连连摆手,道:“一颗尽显诚意,多如菀豆,不珍稀啊。”

    孙悟空道:“老孙有信心了,咱俩就去请牛兄。”

    太后金星道:“老朽若去反为不妥,你兄弟俩见面,纵是揭底里,骂个娘的,外人不知,也不生怨,交心的话最好外人不识,你惦量惦量。”

    孙悟空细想,亦然,他抽身即往牢牛山。

    太白金星又是如何知晓孙悟空获得万年丹丸,当然是在朝上听到老君牢骚满腹轻嘲:取丹丸那么轻巧,一把扇就那么折腾了。故推之真人又亏了一葫万年丹丸,故哄褒了孙悟空,也哄准了孙悟空的要肋。

    此时,牛王依旧躺在那块青石上,睡眼蓬松,半眯凝神,他心中算计着:我牛王本是四邻和谐,妻贤妾慧,友诚朋挚,家境殷实,美满幸福,而今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苦涩难当,都是你如来使的蛊伪,他畜意滥设门槛,随意贻害无幸,祸起萧蔷,几多无幸受累遭殃,待我为王,必铲你如来庙宇,跺你如来金身,破你如来诫律,驱散所有秃驴,押你等开山劈岭,填海筑湖,修路架桥,拓垦田地,叫你休想图谋施舍安然。牛王想着想着便露出舒心微笑。

    “牛兄,好闲适呢。”孙悟空呼唤着走上来,道:“牛兄,咱兄弟聊聊吧。”

    牛王坐起来,拉长脸,故作忿怒道:“我怎么摊上你这难缠的弟兄?你当我是你兄长就不提破扇的事,那把破扇搅得我平生焦头额烈,且看我这般境地,邋遢不堪,岂得安宁?”

    孙悟空笑着道:“弟兄我就是冲着那把扇子来的,请牛兄不计前嫌,帮小弟一把?”

    “求我?”牛王指着他自已的脸,“哈哈”大笑,道:“有你这样求人的吗?凡事讲究礼数,礼节周全了,别人不帮你也觉得惭愧。”

    “啊,想起来了,有有有!”孙悟空翻兜弄袖,从衣角里掏出一颗丹丸,奉给牛王,道:“这颗万年丹丸是数年前老君做寿,向他拍马溜须要来的,舍不得吃,细想要是那天派上大用场就好,今献给牛兄,权当薄礼吧。”

    牛王接过丹丸,掏进嘴里细咀起来,发出“哧哧”的声音。

    “好吃吗?味道怎样?”孙悟空问。

    牛王点点头,道:“炒豆一般,干脆!”

    “多亏了只一颗!”孙悟空话中有话,道:“牛兄,扇子的事?”

    牛王道:“就一颗我才信是万年丹丸,你拿一葫芦出来,我自当你供兄长了,心自不纯,扇子的事嘛好办!”

    孙悟空闻言,始信金星之言,道:“劳兄长赶紧走一趟吧,也可与嫂嫂令郎团聚。”

    牛王站起来,翘起笑脸,道:“唉,也是我多年的期待,而今给等上了,熬到了今日,此前想都不敢想呀……”喃喃说罢,竟泪泊两鬓,溯溯而下,咽噎起来。

    孙悟空道:“嫂子依旧在翠云洞,令郎也回来了,牛兄回去吧。”

    牛王欣然上路,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