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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他

    葬礼之后的第五天,在心里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个坎的松清的父母决定去邻村的老女人家一趟,它曾在松清婴儿时救了他一命。他们全家出一起,五人下午时分到了老女人的家门口。

    到这一天,还没人知道这个拥有通灵能力的老女人接下来没多久就会死掉,而她被发现的时候几乎已经没了人的模样。她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就跟后来的赵婆婆差不多,但他们不相同的,是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她之所以后来被发现,是有人想求她看看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的命数。他们推开门,看到老女人坐在凳子上,上半身向后靠在墙上,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盛了些汤水的碗,但碗里正蠕动着群虫。老女人死了,没人能算命数了,那个孩子被抱回家几天后就死掉了。

    到松清真正的记得一些事情的时候,这个曾救了她一命的老女人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有些人说老女人死了真是天大的好事。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相信这种迷信的东西,即使有好几例事实已经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但他们仍旧认为那不过是运气罢了。

    老女人死后,附近的好几个远村就找不到能像她这样通灵的人了,村里人似乎也渐渐忘记了世上还有这种能力,还有连同这种能力被遗忘的还有她这个老人。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知道她名字的人基本上都死了,现在所有人都叫她观花的。她死后没多久,她的房屋就在一个暴雨天塌了下来,成为了一片废墟。许多年后,松清和村里的几个伙伴在这里玩过捉迷藏,疯长了许多年的草丛几乎完全淹没了垮下来的房屋。松清和几个伙伴完全不知道这里曾经住着哪些人。

    老女人的离开促使大家开始往村诊所跑了,或许这就是一些人认为她死了是件大好事的原因。人们该相信科学,是的,的确该这样,但又如何解释她对本该未知的东西却如此的知晓呢?

    这天,老郑敲了敲老女人家的门。片刻后,门被拉开,光亮通过门框照了进去,老女人出现在了一家人的视野里。她脸上布满皱纹,身上穿着补巴灰色衣服和裤子,露出来的双手被薄薄的一层黝黑皮肤包裹着。

    老郑讲明了来意,老女人听后点点头,示意他进屋来。因为观花时只允许一个大人在场,于是郑母在外面带着三个孩子等着消息。过了很久,几个孩子已经不耐烦地坐在了地上。到傍晚时,老郑才从门里走了出来,他手上先前带进去的一捆蔬菜已经没了。

    “她怎么说?”郑母迎了上去。

    他们视线短暂交汇了一下,郑母叫起孩子们说得回家了。他们走了稍远一段距离后,老郑才终于开口。

    “她说我家有劫,但她没说清楚是什么劫。她让我这几天请个师傅来家里做个福,还有就是……”老郑半天没能说出来。

    “还有什么吗?”

    “她让把一个孩子送到别人家去住一段时间。”老郑小声地说道。

    “什么意思啊?”郑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大声地表达着震惊。

    老郑看向孩子们,正好和三儿子的目光遇到了。

    “谁去哪儿?”明涛仰起头疑惑地问道。

    老郑刚刚那么小声地说,就是不想让孩子们听到,可还是被明涛听到了。他朝他摇了摇头,没回答。明涛埋下头,好像也忘了自己的疑问。老郑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决定现在不谈这件事了。

    夜晚时,老郑和妻子躺在床上,他们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一片,他们怎么也难以入睡。

    “她说要送到哪里去了吗?”郑母问。

    “她让只要不在这个家里就可以,其他的谁家都可以送去。”

    “为什么要送呢?他们不是好好的吗?”

    “她说要请个师傅来家里做福,送个孩子出去,还说一定要提醒送出去的那个孩子时刻注意自己的脚下,我实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老郑顿了一下,“我觉得我们不用全都信。”

    “要是她说的是真的呢?”郑母心里忐忑不安。

    老郑陷入了沉思。

    “她有没有说要送谁?”一会儿后,郑母问道。

    “没有。”他说。

    “她也没说什么时候送,也没说送去住多长时间?”

    “这样不行。”老郑的语气突然坚决起来,“我们怎么可能把孩子送到别人那里啊。”

    “但要是她说得准呢?”

    静默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地在周围回荡着,不断刺激着彼此的耳膜,而灵灵熟睡发出的声音则多少抚慰了他们此刻沮丧的内心。靠近他们枕头的墙壁的另一边,三哥明涛爬在床上,松清也在哥哥旁边爬着,他们静静地听着父母断断续续的对话。

    一天午后,松清发现家里来了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到他家后,他穿上了和他们完全不同的衣服,最让松清觉得新奇的是,他头上还戴了个帽子。松清觉得父母一定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会来,因为他们一早就在等他了。他们打扫卫生,把里里外外都彻底清扫了一遍。

    刚开始,松清只看到男人笑了一下,就是父母在门口迎接他的那一瞬间,然后他就沉着脸了。他眉毛浓密,眉头紧锁,表情严肃,一看上去就充满了威武。他从下面泥路走上来到门口时,手上提着一个包裹,而他在这时并没有穿那身衣服和戴上帽子。男人随父母走进里屋,松清和哥哥妹妹好奇地靠在门框外朝里看。男人将包裹放到了桌上,然后打开它,取出一条长卦衣服很快从头上套了下来,在这之前他没有脱掉原先穿着的衣服。他整理了一下长卦,然后将帽子戴到了头上。他转过身,屋外的亮光通过门框洒到了他的衣服上。他迎着亮光走了出来,几个孩子纷纷跳开。

    他从大大敞开的堂屋门缓慢地跨了进去,嘴唇快速地颤动着,有声音传了出来,但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那声音就像蜜蜂的嗡嗡声一样。男人走到了堂屋正中间,他先是双手合十,谦卑地缓缓鞠了一躬,仿佛是在向面前的那些死去的人道歉。这是当然的,他是来驱邪的,这很可能会误伤。他直起身后,刚刚的那种谦卑感一下就烟消云散了,他变得威武了起来,充满了威胁性。他开始在堂屋里缓慢地绕圈走动着,嘴中继续发出嗡嗡的声音,手臂缓慢轻柔但决绝地小幅度挥舞着。

    男人摇头晃脑,念着神秘的文字,松清目睹着这一切,这让他充满了好奇。他这是在做什么?松清在心里询问道。这真好玩,他这样觉得。

    绕了几圈后,男人重新站到了堂屋正中间,背向大门,又谦卑地双手合十鞠了一躬。他转身朝大门走来,头仰着,目光没和站在门边朝里看的任何人相遇。到了屋外,他开始跨步绕着整个房屋走,像之前一样,他嘴中仍旧念念有词,手仍旧挥舞着。

    男人慢慢地走了出去,他们一家人跟在他的后面。到了一边的屋侧,那几块突出来的石头出奇地显眼。到了屋后,好几个坟头静静地立在那里,有一个坟头比较新,而另一个更新。屋后全是软土,并不好走,而男人又总是仰着头,到快离开屋后的时候,他踩到了一个看上去很硬实则很软的土块,土块瞬间崩塌,男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围屋绕了一圈后重新回到堂屋,又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他背向大门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后摘下帽子表示一切结束。

    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松清注视着他的脸。他刚刚的威严劲没了,脸色浮现出许多的慈祥。他开始和父母聊天,本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他变得出奇地健谈,本看上去不苟言笑的他在这时笑容似乎不曾从他的脸上离开过哪怕一瞬间。

    这天夜里,老郑躺在床上,他终于安心了许多。他不停地回想着午后的那件事,现在他觉得整个家都不一样了,变得充满了希望。

    “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老郑对枕边的妻子说。

    片刻后,郑母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回应。她仍清楚记得松清出生后几天都不上厕所的事,如果不是那个老女人的话,她不知道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可以看着松清在屋外玩。老女人救了她的这个孩子,这让她对那个老女人充满了信任。而那天老女人对老郑讲了那些,她害怕一切都会是真的。她一点也不想把孩子送到别人家去,哪个母亲会这样做呢?但要是老女人的话是真的呢!郑母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老师傅走后,整个房屋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安全罩罩住一样,接下来的几天老郑和妻子都因此而放宽了心。几天过去,家里一切都很好,似乎这个家真的就此步入正轨了。又过了几日,天天为生活忙碌的老郑和妻子几乎遗忘了老女人给他们的建议,这似乎是一件好事,说明一切都好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让他们惊醒了过来,想起了一切。

    一天傍晚,老郑从干活的地里返家,在离家不远的田坎上,他看到院子里的妻子还在为作物除草,而最小的两个孩子在一旁玩耍着。他继续朝家里走去,想着大的那个孩子去哪里了。他在院子边招呼他们,松清和灵灵先冲向了他。他带上两个孩子,郑母也收起农具离开了院子。

    当老郑看到三儿子明涛坐靠在门边时,他以为孩子在睡觉。他走上前叫了孩子一声,同时拍了一下孩子的肩膀,他以为孩子会一下醒来,但孩子一动不动,好像睡死了过去一样。郑母也很快来到了门口。

    “怎么啦?”郑母在几个人的背后问道,她伸了几下头,终于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儿子,她焦急地脱口说道:“他刚才在地里说要回家喝点水……他这是怎么啦?”

    老郑把孩子抱进了屋,郑母紧随其后,不停地叫着孩子的名字。因为害怕,松清拉起了灵灵的手。明涛被放到了床上,老郑摸了摸他的脸,没有冰凉的感觉。孩子有呼吸,胸口有起伏动作。没一会儿,伴随着几声痛苦的咳嗽后,明涛醒了过来。从被抱到床上到他醒来只经过了很短的时间,但对他的父母而言,这漫长得简直让人绝望。小眼睛在父母的目光里游荡,孩子一脸茫然。他们问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他一时没有想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记起,然后描述了记忆中的感觉:他的脑袋先是有些昏,眼睛看到的东西开始变得模糊,然后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记得自己的眼睛仍然是睁开的,没一会儿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这件事情发生后,老郑和郑母把几乎遗忘了的事又彻底想起来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郑把老女人说的事情摆到了桌上。现在的情况刻不容缓,这可能只是一次警告,但下一次就不一定了。他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让明涛去一个亲戚家住上一段时间,孩子听后说自己不去,但父亲严肃的脸让他不敢再说第二次自己不要去这种话。他看向母亲,郑母让孩子听父亲的。没人能帮他,于是他大哭了起来,但父亲怒吼一声后,他只敢细声地抽泣着。松清和灵灵一直看着伤心的哥哥。

    这或许并不是什么邪,而可能仅仅只是营养不良导致的结果,但他们不知道,其他人也不太知道。就算他们知道又能如何呢?根本没有其他食物来对抗人的营养不良,当知道这个事实后,只会让人更加难过,而相信老女人的话,多少会让人心安许多。

    因为一些祖上的原因,老郑和自己的一个亲兄弟很小就不在一个地方生活了。而随着老一辈的人陆陆续续离开,那些导致如此结果的秘密便也随着那些死去的人一起死去了。他家和那个亲兄弟家相距并不是很远,但去一趟也得一个小时左右。每年的春节,他们都会你来我往的拜年,这是他们不曾放弃的仪式。快到兄弟家的之前,会看到一座平桥,下面的河道很宽,水虽清澈却非常少,导致许多石块躺在溪水上,但这也只是一些地方而已,下游一些河道里水就会很多,也很深。在桥前,去兄弟家有两条路选择:一条是走过平桥,一条是不走平桥,后者在走完一段路后必须要从河道一边横穿走到另一边。其实两条路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区别,它们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每次见面,两兄弟都会聊些儿时的记忆,重温那些比现在还苦难的日子。虽然从小到大他们并不常常在一起,但他们的兄弟情很深。老郑知道哥哥一定会帮他的。

    “看能不能去你伯伯家住一段时间。”老郑对明涛说。

    松清记事起后,每年去伯伯家他都会兴奋不已。在他第一次看到那座桥和蜿蜒下去的没什么水的河时,他深受震撼。除了能看到些新奇的东西,最让他渴望的是,伯伯家门外有好几棵橙子树,每年他跟着家人去时,树上都挂着许多饱满的果实。那些白色果粒在他嘴里爆开,甘甜瞬间刺激着味蕾,让他徜徉在美妙的海洋里。每一年的这天吃过后,他都会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来回味这种甘甜,同时期盼着下一年快一点到来。他渴望能吃橙子,但他很早就知道那些果树是属于别人家的,即使这个别人是父亲的亲兄弟。他从来不敢指着树上的果实说他想吃那个,即使他渴望到愿意付出一切,但他也不敢这样,因为这不是他家的,而他不能主动要别人家的东西。

    老郑做出决定的第二天,早上吃饭时,他跟妻子说自己待会要去哥哥那里一趟,和他商量一下明涛的事情。一吃过饭他就出发了,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一进门,他脸上就显露出了高兴的神情,一切都很顺利。

    第二天,明涛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他们就出发了。郑母和松清还有灵灵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开。他们的身影走在泥路上,越来越小,最后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消失了。在平桥前,老郑毫不犹豫地带着孩子过了桥,然后从一个斜坡下去,开始沿河道边的泥路走着。越到后面,河里石块间的水也越深了。在路上他们看到一些去干活的人横穿过了河道。在水深一点的地方,他们会搬来旁边的石块扔进去,直到能有个落脚点。他们便是如此穿过河道的。

    快到兄弟家门前时,哥哥、嫂子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已经站在门口了。老郑随他们进去坐到了屋里,和哥哥唠起了家常,嫂子在灶台那边煮饭,屋外,明涛和两个哥哥玩耍着。饭桌上,食物虽清汤寡水,但大家都很满足。嫂子一直没讲几句话,老郑记得她一直都是话很多的,但这天却出奇的安静。他看了嫂子好几眼,发现她似乎不太高兴。是因为他把明涛送到他们家住一段时间的原因?如果是这样,他当然理解嫂子。每家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平白无故地要养一个人了。虽然他来的时候带了明涛的口粮,但仍可能给哥哥家带来压力。

    “我过段时间就来把他接回去,应该不用多长的时间。这真的是麻烦你们了。”老郑说。

    “没事,没事,”哥哥摇着手说道,“住段时间有什么关系啊。”

    嫂子没有吭声,而是端了一个桌上的空碗去了灶台那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而这时大家都吃完了自己碗里的东西。嫂子一来便把桌上的碗筷全部收了起来,然后又去了灶台那边。老郑全都看在了眼里,虽然他能理解嫂子为什么这样,但仍然在心里感受到了失落。不被人欢迎的感觉是难受的,而且这个不欢迎自己的人还是自己亲兄弟的妻子。之前,哥哥家有困难的时候,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他是诚心诚意地帮他们的。多年后他每每记起嫂子冷淡的态度,都让他难以释怀,但为了维持亲情,这是很重要的,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压在了心里。之后的更多年,松清二十多岁的那一年,嫂子的嘲讽彻底让他对所谓的亲情失望透顶,他是从松清口中得知的。

    在门口和哥哥嫂子道别,又嘱咐明涛一定要听话后,他便独自一人朝家里赶去。他没有走原来的那条路,而是横穿了河道。老女人建议的事情都完成了,现在这个家该好了吧,他一路都这样想到。只要这个家以后都好,那受点别人的冷淡对待又有什么关系呢。到了家前,已是傍晚,他看到妻子在院子里劳作,两个孩子在一边的田坎上玩耍。他和他们打了招呼,此刻的天幕,是该回家歇息的时候了。

    漫长的十天后,能通灵的那个老女人死掉的消息突然传遍了附近的好几个村子,而随之死掉的还有一个孩子,就是他的父母发现老女人死在家里的。

    “把孩子接回来吧。”知道老女人死掉后,郑母对丈夫说。

    似乎某样东西断了,没有了任何确切的头绪。老郑本来想半个月后去一趟老女人那些,询问一下孩子是否可以回来了,可没想到的是,半个月还没到,老女人就突然离世了。这就像一个正在被治疗的病人,在治疗过程中这个病人的医生突然死掉了一样,一切都变得未知了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郑就准备去接明涛回来了。在门前,松清走向父亲,想和父亲一起去。

    “让他和你一起去吧。”郑母说道。

    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一个人走的确无聊,带上个孩子会好很多。泥路上,老郑抱着松清匆匆地走着。看到平桥的时候,目的地就已经不远了。他们走过平桥,沿着河道边没走多久便到了松清的伯伯家。门外的橙子树在这时并没有结果实。这天他们来,嫂子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来接明涛的原因。临走前,老郑不停向哥哥嫂子表示感谢,他们帮了这个家。

    他们走到了河边,老郑发现这天的水有点大,一定是昨天下了一场雨的原因。虽然现在的水比之前的大许多,但河里的许多石块还是露在了外面,有些地方完全还是干的。这天的水的确有点大,他准备按原路返回,但明涛想从河里过去,而他们也看到有人成功穿过了河道。

    最后老郑决定横穿河道,这是他的选择。他抱起松清,走在前面探路,明涛小心地跟在后面。老郑每跨一步,都试探性地踩在每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确认它的稳定性。水从石头四周无形流过。在这时,或者说在之前的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想起老女人曾经告诉他的一句话:一定要提醒送出去的那个孩子时刻注意自己的脚下。在毫无预料中,一阵哗啦声从身后响起,是重物落水发出的声音。老郑猛转过头,惊恐地看到落入水中的儿子。水下似乎很湍急,孩子被卷入水里又推上来,他害怕的呼叫声在沉浮之间被水所淹没。老郑快速作出反应。该把松清放到哪里?没有地方好放,周围每个石块上都充满了危险。他不能随意地扔下松清,但他必须得快点,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

    水里的孩子渐渐被水裹挟走了,他弱小的身体听任水流而撞击着周围的石块。在撞上一块大石头后,他似乎失去了意识,没有再挣扎了。当老郑将松清稳稳地放到下一块石头上,便猛地跨进了水里。水并没能淹没他,但河底的怪石嶙峋让他步履维艰。从孩子落入水中到他跨入水中,之间只过了短短的时间,但孩子已经被水裹挟到很远的地方了。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是非常湍急的河流,老郑的身体淹没在水中的那一部分便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绝望地在水里踉跄奔跑,眼睛死死地盯着离他越来越远的儿子。他看到孩子早就没有了挣扎,仿佛就像一个被扔到水里的塑料袋一样任其摆布。当老郑彻底精疲力尽倒到水里又站起来时,孩子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这一切的发生简直就像一场梦,但这的确是无比真切的事实,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这让老郑的心灵寒冷到了冰点。

    搜救人员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组成了,他们开始沿着河道一路搜寻。搜救人员去找的时候,老郑不敢和他们一起去。松清的伯伯让老郑带着孩子去平桥那里,找个人去通知一下家里的弟妹,他们找到明涛就会把他带到平桥来。老郑的思绪完全混乱,没有任何决断的能力,只能听哥哥的安排。他带上松清按原路朝平桥走去,不敢横穿河道了。在路上他百思不得其解,他都请师傅来家里做福了,又把明涛送到了哥哥家,既然都按照了老女人说的做了,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呢?他不断地回想着和老女人的谈话,渐渐地,他想起了老女人的另一句话:一定要提醒那个送出去的孩子时刻注意自己的脚下。真的是这样吗?还是这仅仅只是个巧合?不管是怎样,他都不该带着孩子横穿河道的,这件事本来可以避免,要是他坚持水有点大而选择原路返回的话。但事已至此,一切都没法了,他能做的,只是为孩子祈祷,希望他仍旧平安,这个家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了,这个家真的难以再承受了。他该用什么方式让孩子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呢?

    郑母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带上灵灵匆匆和来报信的人赶去现场。在路上她抱着灵灵走得很快,完全接近小跑,报信的年轻人常常气喘吁吁地被留到了后面。一路下来,她仍抱着一丝希望,认为孩子只是跌到了水里,然后被裹挟了一段距离,但水不深啊,一定很快就能被救起来,孩子甚至可能自己爬上来,但当她老远看到平桥上的一群人时,她害怕了。一群人围在一个地方,全都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她的目光很快找到了老郑,他没在那群人里,而是在不远处的一棵树旁,弯着腰,埋着头,像是在哭泣。松清站在他身边,松清的伯伯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这是一副令人绝望的画面。郑母全身突然软了下来,她没有一丝力气再跨出一步了,她停在了原地,远远观看,仿佛这样自己就会成为置身这场事故之外的人。她把灵灵放到了地上,这个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这天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她的二哥林明死的那天一样。在脑海里千丝万缕的思绪冲击中,郑母一下坐到了地上,她感到天塌了下来,这个家的天塌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啊?!她在心里绝望地问道。

    明涛冰冷的躯体被抱回了家。他被水裹挟着走的身体上伤痕累累,都是与周围的石块撞击导致的。他被浸泡的皮肤苍白无比,肚子鼓鼓的,里面一定装满了水。他在家里的堂屋待了一晚上,这也是他的躯体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晚上。第二天,亲戚朋友陆续来到了家里,共同为他举行了简短而冷清的葬礼。所有来的人仍然记得,上次来是参加这家二儿子的葬礼,没想到这么快他家又失去了一个孩子。真让人绝望啊!

    松清二哥的坟头旁边被挖出了一个坑,这就是他死去三哥的归宿了,明涛将会永远待在两个哥哥的身边。他们生前是亲兄弟,死后也将是。在新垒起来的坟头前,郑母已经流不出泪水了。老郑仍在自责中,是他带着孩子横穿河道的,这可能让他一辈子都无法释怀。松清和灵灵站在父母身边,他们懵懂无知,他们是这个家最后的希望了。

    三个孩子离开了,会不会接下来会有第四个?他们不敢想,失去至亲的伤痛已经让他们麻木了。他们不再去更远的村子里找像老女人这样能通灵的人了,他们认为这就是人的命数,这是这个家庭的命数,他们决定顺其自然。就这样,在之后的十多年里,这个家没再出现类似的事故了,没人再离开,他们以为会仍然这样继续下去,可世事总是难料。

    到现在,郑主任看着遍山茶基地的景象,他记得几十年前的景象并不是这样的。他在父母在世的时候得知他的三个兄弟陆陆续续死掉了,而屋后那三个老旧的低矮坟头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在他的记忆里,他想不起来哥哥是怎么死了,什么时候死的。他们留在了过去,与现在已毫无关系。当他在这时看向这个家的他这一代人时,他只看到了自己一个人。他妹妹后来也离开了,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灵灵的死,和他父母跟他讲的几个哥哥的死是不一样的,这不是意外,而是人故意为之的。当时父亲暴怒,母亲接下来在床上躺了许多天。三个兄弟陆续离开后,父亲一直生活在自责中,是他没有照顾好他们,而他好不容易把剩下的两个孩子健康地带大,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他在绝望中决心要杀人。

    郑主任到现在仍记得父亲在屋里得知灵灵是怎么死的时候,父亲在沉默中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从墙壁上抽出一把镰刀,朝门口走去的情景。

    他们家这些种种的苦难,现在都淹没在了过去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