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穿越苦难的人 » 十七:他

十七:他

    时光如流水般,匆匆逝去。在感觉中,像是才没过多久啊,但细想便发现,许多东西都随着长久岁月的流逝而彻底改变了。最明显的,是曾经襁褓中的婴儿已然长大,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而父母自然也随着孩子的长大而老去了。

    在这之前的几年,村里没有学校,孩子们根本不用去上学。即使到了现在,村里仍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校,但不同的是,现在孩子们有地方可以学习知识了。地点在山下泥马路边上,那里有一座老旧的祠堂,几年前被腾出来做为孩子们上学的地方了。教学的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会识字的人,还有一位老校长。

    这一年,松清到了该入学的年纪。像村里其他这般年纪的孩子一样,他该被送去下面的祠堂里读书了。老郑对松清即将入学感到非常高兴。他常常在地里劳作的时候看到村里其他孩子从家里出发沿着泥路去下面的祠堂读书识字,他举起锄头又落下,额头上渗着不管如何也擦不净的汗水,在他的脑海中,他总是在此刻幻想着松清去下面祠堂读书的画面。现在他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夏季匆匆来到又接近尾声,祠堂开始招收适龄的孩童了。还离松清去祠堂报名有几天,但老郑和妻子已经开始忙活了起来,为孩子入学早早做起了准备。苦日子看来快要过去了,学校就是希望的象征,拥有知识就代表着未来的无限可能。当你看着那些文字,读懂它所表达的意义,你才会知道其实高耸的群山之后还有东西,那些文字就是从外面进来的。

    孩子有很多可能,一张如白纸的孩子不该被轻易定义,不该认定其未来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一个孩子是教育出来的,而不是人各有命的敷衍认为。人与人的差距常常被认为是努力的程度,但这只是之后的结果,而前面的,是所有孩子能否都能得到好的教育。都言这个社会不公平,其实应该说,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幸运。有人身处群山之间,有人吸着工业的废气,这注定是两种天差地别的人生。

    开学之日,老郑和妻子早早就起来了。和松清相比,他们的匆忙程度像是他们才是去学校报名的人一样。在松清和灵灵还在睡懒觉的时候,郑母就已经把吃的煮好了。今天吃的与之前完全不同,郑母在老郑的要求下打了个鸡蛋进去,这可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的。吃过饭,老郑亲自带松清去学校报道。他们刚跨出门,灵灵也跟着来到了门口。她扒在门框上,看着父亲和哥哥离去的背影。老郑拉着松清没走几步,突然听到灵灵大叫着,待他们转过头去,看到她已经来到了他们跟前。郑母闻声放下洗碗帕走了出来,看到老郑一把抱起了灵灵。

    “我带她一起去。”老郑对妻子说道。

    灵灵比松清小两岁,两年后她也要上学了,这个家会出现两个会读书识字的人,这可是一件大好事。老郑一只手抱着灵灵,一只手拉着松清。松清单肩斜挎着个小布袋,那是母亲为他缝的小书包。学费老郑也带了,就是一小袋家里的粮食。在路上他们遇到了好几个村里和松清一般大的孩子在家人的带领下去祠堂为孩子报名。路边草叶上的露珠在晨阳中闪着光,空气中是湿润的青草味道,远处的群山笼罩在些许的薄雾中。在渐进尾声的夏风中,他们打着招呼,聊着天,自在地一同前往目的地。

    越接近祠堂,在墙后的孩子们的声音就越响了,也越动听了。他们欢笑着,叫嚷着,为安静的周围注入了活力。他们和松清不同,他们是早已入学的孩子。所有人来到了祠堂的大门前,几位老师站在敞开的大门边等待着他们,其中还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为学校做了许多无私的贡献,每一个人都对他充满敬意。大家都称他为校长。

    这位老校长已经基本上算是上个世纪的人了。他经历过战争,经历过新中国的成立,这些动荡年代,他几乎经历了所有的苦难。他在此刻依然能看到这些蹦蹦跳跳的欢乐孩子,而不是像那些悲惨死去的人们一样,留在了过去。他亲眼目睹太多生命的逝去,他已不敢回首,那是他入睡后噩梦产生的根源。他不想和别人谈起过去,因为那时没有美好可以回忆。在此刻他能看到这些孩子,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幸运,孩子们不会有他脑海里的那些噩梦,永远不会。在松清十岁的时候,这个经历过太多苦难的老校长寿终正寝了。他被埋在了祠堂后面的一块空地上,许多人参加了他的葬礼。

    他们在老校长和几位老师的带领下走进了大门,穿过一片空地,那些孩子刚刚就在这里玩耍。现在他们全都站在了原地,盯着这群人。他们都互相认识,但在祠堂学校里遇到总感觉有那么一丝陌生感。学校的大门两边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在登记处,家长上交了一袋粮食学费,老师在表格里写下孩子的名字,入学便成功了。之前学校里有三十个孩子,现在又加入了五名幼儿园的孩子。

    一切完毕后,家长全都走到了大门外,老师们拉着新入学的五个孩子站在大门里的空地上。有孩子开始哭泣,试图跨越眼前的大门,投向家长的怀抱。对家长来说,这太无足轻重了,但对孩子来说,这是一场分离。这是个令他们陌生的环境,他们感到无助,感到害怕。当目睹家人远去,当看见大门关上,他们拼命挣扎,在心里仇恨拉着他们的老师。他们痛哭流涕,直到累了,然后在老师的引导下,看到正在欢乐玩耍的其他孩子们。

    老师的办公室旁边挂着一个像锅盖一样的古铜色钟,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有一块银色的老怀表,学校只有他一个人有。他时常注意着表针,一到点,他就会出来有节奏地敲那口钟:铛,铛铛;铛,铛铛。这就代表着上课或下课的信号。

    第一节课上,五名新生坐进了教室里,和他们在同一个教室里的还有四个一年级的孩子。他们早了一年入学,眼神里已经没了不安的神色。教室的墙壁已经老旧发黑,地面是坑坑洼洼的泥地,桌子凳子也很旧,没有黑板,也没有讲台。因为凳子矮,几个孩子在课桌后只露出了个头,大睁着明亮的眼睛盯着前方。老校长站在教室的前面,他将是他们第一节课的老师。在这节课上,他将教这五个刚入学的孩子怎样做一名合格的学生。

    村里适龄的孩子并没有全都在学校里。有些人不如松清幸运,他们的父母要么不愿拿一袋粮食为孩子交学费,要么就是拿不出一袋粮食做为学费,而有些则不是学费的问题,而是思想的问题。他们觉得读书没什么用,家里的农活需要孩子的帮忙。还有就是一些家长会对自己的不同孩子有不同的偏爱程度:男孩儿得以去祠堂上学,而家里的女孩儿则被剥夺了这个权利。

    祠堂决定收孩子来读书识字的时候,老校长走遍了那些不愿把孩子送来念书的家庭。有些家庭支付不起学费,老校长说可以有的时候在给,但孩子的年龄一错过就难了。像这种物质的东西都是好解决的,最难的是思想上的认识,这是根深蒂固的,在短时间里根本无法改变。即使老校长去过这样的家庭许多趟,但也是无功而返。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这样体现出来了。松清能比较轻而易举地坐到教室里读书识字,而有些孩子却没有这个运气。没有学校的依托,孩子的未来大致已被注定。虽然家庭教育或许比学校教育更好,但一个认为读书没什么用,而下地干活才有用的家庭,家长能给孩子怎样的家庭教育?

    松清去祠堂念书后,老郑最高兴的就是孩子放学回到家的时候了。一个在念书的孩子,精神面貌都是不同的。他们在学校里被保护起来,暂时脱离大人的世界。大人的世界里充满了苦难,而孩子在学校里就可以远离这一切。每天放学后的夜晚,老郑都会在饭桌上询问松清这一天学了些什么,孩子都会兴高采烈地讲述一遍,一旁的灵灵则渴求地看着哥哥。

    “过不久你也能去了。”郑母笑着对女儿说。

    老郑摸摸女儿的小脸,也朝她点点头表示肯定。

    转眼到了冬季。寒风席卷了村庄,落雪连续几天下个不停,温度骤降到让人只想躲在屋里的炉子旁边。每个冬天,郑母都会想起松清出生的时候,而其他有几个季节,他就会想起自己那三个死去的孩子。一年一年的就这样过去,那三个孩子也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最后会远到他们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连续落雪的那几天祠堂学校暂停了上课。没几天,大地便很快被厚雪覆盖,路上再没有人走动了,村里显得很寂静。薄雾中,放眼望去是一片朦胧的白色景象,肉眼便能感觉到无比的寒冷,而能感到一丝温暖的只有每家烟囱冒出来的烟气,它们缓缓上升,和空气中的薄雾混在一起。天空不再下雪,路上的积雪也化得差不多后,祠堂学校重新开始正常上课了,但这时温度并没有因为不再下雪而升高,反而因为化雪变得更冷了。

    在如此冷的天气还去祠堂,老郑和妻子着实心疼孩子。像其他孩子的家长一样,老郑也为松清做了一个能一路带到学校烤火的物件。他找来一个不用的钢盆,在对齐的两边盆沿上钻了两个小洞,把一条钢丝的两头分别固定在两个小洞上,一个能带走的小火盆就做出来了。郑母铲了一些子母灰在盆底,然后放一些木炭盖住它们,它们会引燃木炭的。

    祠堂教室的窗户没有一块是严实的,寒风从那些缝隙里钻进来,肆意地侵蚀着教室里的温暖,让每个孩子都把双手埋在了桌子底下。虽然天气冷,但对孩子们来说,对冬天的乐趣却胜过寒冷的天气。当外面的钟在寒风中响起后,孩子们就会从教室里涌出来,在空地上收集还未融尽的积雪。他们开怀大笑,忘乎所以地玩耍着,完全忘记了刚刚还未吃饱的肚子。冬季代表着一年接近尾声,算是四季中最艰苦的一季,但好在最美的季节紧接着便会很快来到。这是个艰苦的环境,但仍然无法阻止孩子们上课的进程。

    开始放寒假后,新年也快来临了。新年这天,松清看到摆在堂屋桌上的菜里有了些许肉的影子。他回想着上次吃肉的时候,那已是去年的事了。肉在他嘴中咀嚼后滑过喉咙的感觉他总是常常不自觉地回味起来,即使过了一年的时间,他仍清楚记得那种感觉。在家人上桌吃饭之前,要先祭拜祖上死去的那些人。松清和灵灵还有母亲站在堂屋外的两侧,不能站在中间,这样会挡住他们来吃饭的。透过大开着的堂屋门,松清看到饭菜上的热气在不停地上升,热气后面,父亲面向香火牌默念着一些话,念完后,他拿起香火上的铜碗里的小铜棒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铜碗沿,响亮的声音瞬间充斥在每个家人的耳朵里。然后他们就上桌开始吃饭了。像每一年的这一天一样,这都是一顿值得被铭记,值得被回味的一顿饭。

    到了为死去亲人上香的这天,松清一家四口全都出动了。在每个坟墓前,老郑都会告诉孩子们这是谁的坟墓,他们该称呼这个死去的人什么。而对一些很有年代的坟墓,老郑冥思苦想也拿不准的时候,便决定让孩子们遗忘算了。在松清的三位哥哥的坟墓面前,一家人待了许久。在这时,松清和灵灵仍旧不太明白面前的这三个坟墓代表着什么。每一年的这一天,他们都会重温这些过程,但每一年每个人的心境却是不同的。孩子在长大,大人在老去,而死去的人则越来越远了。

    两年转眼过去,灵灵也入学了。又过了几年,他们去祠堂上学时都不用家人送了。每个上学天的早上,都是松清带着妹妹去上学。父母常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灵灵。知道要保护好自己的妹妹,他感到了责任,这让他小小的心灵有了一种厚重感。每天放学的钟声一从下面的祠堂传上来,在院子里劳作的郑母就会掐着时间等着两个孩子回家来。每一次他们出现在郑母的视线里的时候,郑母总是看到松清让妹妹走在自己的前面,还帮妹妹提书包。如此这般情景,郑母感到无比的欣慰,有时泪水都要夺眶而出了。他想着这个家,孩子们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可两个孩子好像都不这么认为,每天仍开开心心的。

    老郑以为两个孩子会把书一直念下去,可有些事总是难预料的。每一年都不同,可每一年并不都如期望的那般越变越好,时好时坏的年景总让人担忧。灵灵读到三年级就没再去祠堂了。想让孩子一直把书念下去,是人的主观意愿,但现实总是脱离人的主观的。人们在现实的世界里努力追求自己的主观,但如若总是碰得头破血流,那就算了吧,顺其自然或许更好。学校教授的是知识,而学校之外教授的更多是如何做人。在生活里,会做人或许比拥有许多知识更能很好的生活下去。

    松清在学校里很听话,成绩也非常不错,老校长一直很看好他。要是他知道松清念完六年级就没再去上学,他一定会很失望的。但他根本无法看到,他在松清四年级的那一年就死了。老郑对松清小学毕业很高兴,六年过去,孩子已经认得了很多字,这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依松清的成绩,他完全可以去镇上念初中,但他却死活不去,而和他一个班的其他几个同样可以去念初中的孩子也不准备去,于是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如果事情并没有这样就算,如果老郑更加坚决一些的话,松清的人生必然发生巨变。虽说如此,可老郑也是个没念过书的人,他又如何能看得更远呢,他已经尽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了。

    松清没再去念书后,他开始和妹妹一起帮家里干农活,有了两个孩子的帮忙,家里每年的收成明显都多了。松清顺利从祠堂毕业后,他仍有时会回到那里去。在得知他为什么要进去后,新任校长决定为他打开大门。祠堂里有一间小房间,被命名为书屋。里面堆满了不知道什么年代就有的书,它们虽然老旧,但大致是不影响阅读的。纸或许会老,但上面的文字永远也不会老。松清六年级的时候才开始去书屋借阅一些书,而在这之前的几年,他的识字数量并不能支撑他读很多书,即使到了这时也一样,但他可以请教祠堂里的那些老师,他们曾经也是他的老师,甚至里面还有他的亲戚。就这样,他开始在有空的时间里遨游在书籍当中,用以打发干农活时的枯燥乏味。

    在松清十四岁的时候,他幸运地得到了命运的眷顾,这是知识给他带来的机遇。

    村里想找一个会识字的年轻人,招来共同为乡村工作。他们首先去祠堂里询问了那些老师,老师们当然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年轻人。就这样,在新任校长的举荐下,松清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他每个月能得到四块钱的工资,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巨款,不仅仅对于他,对一些大人来说也是如此。当老郑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很高兴。对他来说,在村里工作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他已经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松清未来多么有出息了。郑母也为儿子感到高兴,最近常常和他作对的妹妹同样也为他感到高兴。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回忆起在这时的家人的面容,以及他们的嘱咐,这似乎成了他工作的动力。家人们如此为他感到自豪,他不想辜负他们。

    去村里的第一天,郑母和灵灵在门口目送着老郑领着松清出发。他们走下泥路,沿着土马路没走多久就到了地方。有人接待了他们,在最后,那个人让松清第二天就来工作。

    到村里的第一年,松清的工作非常轻松。他们在门口的其中一边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凳子,松清上班的时候就坐在桌子后面,随时听从他们的安排。他需要做的工作有:在一张白纸上抄下另一张纸上的文字,有时只用抄一张,有时就得抄许多张,抄完后他甚至都能背了,不过那些文字并没有什么值得背的,它们公式化,毫无美感;离他工作地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个大石碑,上面贴满了各种公告,松清开始上班后,上面的许多文字公告都是他贴上去的。他总是跑着去,跑着来,很快地完成工作。而在这时站在屋外路边的人会看着他,他们早已认识了这个积极的孩子;必要的时候,他会听从他们的安排,短暂地离开门口的那张桌子,和他们去其他地方工作。他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如何说话,如何做事。除了这些,他还会做一些其他的工作,不过他的空闲时间还是蛮多的,在这个时候,他就会坐在桌后的凳子上看书或是眺望远方发呆。

    在这一年里,永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出生那天,松清一家都去帮忙了。十多年前,永丰的父母亲帮老郑一起埋葬了松清死去的三个哥哥,他的父母是看着松清和灵灵长大的。在永丰的前面,他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他的哥哥一出生就死掉了,现在只有三个女孩好好的。他的三姐毛丽和松清一样大,在祠堂上学的时候,他们是一个班级的。

    工作的第一年很快过去,第二年松清仍然坐在门口的那张桌子后面,这说明他们认为他依然适合这份工作。但这一年去大石碑贴公告的时候,他不再跑着去了。抄写那些文字的时候,他感到了枯燥。而唯有和他们去其他地方时才会感到有新意,但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和他同龄的人似乎都很忙,他常常坐在桌后回忆身处祠堂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很快乐,但工作后这份快乐似乎就没了。

    老郑渐渐察觉到孩子与去年相比有些不同,他不知道是因为工作压力,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孩子变得沉默了,他总是显得有些疲惫,灰心丧气常常挂在他的脸上。父母试图帮助他,但他多数时候都用沉默拒绝了他们的帮助。这是与之前最大的不同,他拒绝交谈。当他开口的时候,他们发现孩子的语气中有了反叛的味道,他开始表现出了不耐烦的架势,这让父母多少有些难过,而老郑尤为难过。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会如此,这让他很担心,却又毫无办法。妻子常常劝他,多给孩子一些时间。其实郑母同样也担心,只是她更了解自己的孩子,更能觉察到孩子的微妙变化,更相信孩子迟早会回来的。

    松清变得反叛,或许是青春期到来的缘由。他渴望不同,渴望躲在自己的独立世界里。他的反叛,他的沉默,他的不耐烦似乎并非是他有意而为之,而是他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他看不全自己。他这时对自己以及周围的注意程度前所未有,但他看到的都是模糊的,这让他心里充满了怀疑和质疑,而他确信没人能给他解答。他的反叛激起了惊涛骇浪,但这也仅仅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而已,就像其他处于青春期时的过来人那样。人们不会真正地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即使他们已经是过来人了。人在意的那个人总是自己,人感受的总是属于自己的当下,而对过去的那些感受早已遗忘了。

    有些困惑,无从找寻答案,似乎也没有答案,而时间的流逝会让这些困惑自然消失,它们在某一刻悄无声息地逝去时,甚至不会被人轻易察觉。十六岁的那一年,松清身上的反叛渐消了,仿佛就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事,仿佛没有任何的原因。第一个察觉到的是他的母亲。当郑母跟老郑讲最近松清的表现的时候,老郑才意识到儿子的改变。长久以来,他总是期盼孩子能改变,但当孩子真的改变之后,他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松清没感觉自己和以往相比有什么不同,反而是感觉到父母和之前相比有些不同了,他们每天显得更高兴了。

    松清满十六岁的那个冬季似乎比以往每一个冬天都寒冷。雪下了几天几夜,到开春的时候都没全部化完。这一年他仍旧在村里工作,仍旧坐在桌子后的凳子上。他常常眺望远方,看向天空,阴晴雨雪他早已坐在凳子上看过。晴朗的时候,白云飘在空中,他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云朵,在脑海中为它们描摹形象。他的内心生活开始趋于平静,虽仍有小波折,但他已足以跨越。像他的内心一样,村里也越来越平静了。到了这一年,村里没有再出现被饿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