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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光天化日》

    屋中的烛火,沿着门拢不住的缝隙向院中撒了一夜的光。

    直到天光大亮,烛火燃尽最后一丝后,陈述推门而出,将那方司曹印还有由董成多年的行贿证据定制的厚厚账本揣入自己的行囊中,陈述换上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色布衣,打扮成一副挑夫模样,将自己的横刀藏于挑筐之中。合上竹间小院的大门,望着合上的门户,这回是真的一人前行了。

    陈述拐出这条幽静小路,踏上那条青石板路。只见得原本不见丝毫烟火气息的城北大道上今日居然有许多路人来来往往的。

    这里可是城北,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不得忽视,于是陈述上前逮着一位老伯询问道:

    “老伯,今日是有什么热闹可以凑吗?怎的如此多人?”

    “哎!你这后生怎这般闭塞?昨日王夫子在衙门击鼓鸣冤!那条条列列的把昨日的判官脸都整绿了!只得说今日要由剿匪得胜归来的城尹大人亲自督审!”那老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不知审的何人?”陈述追问道。

    “是十几年前城西凶神恶煞的丁屠户”老伯如是说道。

    陈述如遭雷击,怎么会?怎么会?自己如此迅速地离开丁家,竟然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中被他盯上了吗,可是自己现在的踪迹也没有被发现...丁伯父怎么又会被抓进狱中,没有丝毫证据便抓人下狱吗!

    陈述开口再问:“不知丁屠是犯了什么罪?”

    “冒犯了不知道哪位官老爷,还殴打官差了,果真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勇夫。”老伯说道。

    陈述原本打算往城南走回自家老宅,随后再将自己娘亲的坟好好打理一番,可是听闻这等消息,必须要去看看丁屠户的遭遇究竟如何。

    于是,陈述便随着人群往景城衙门处走去。路并不远,未有两刻钟便走到了。

    只见得衙门前搭起了一个台子,台上只列着一张长桌,桌上空无一物。

    而台下人山人海,喧闹躁动。

    正午时分,烈日高悬。

    今天的日头已将前些天久久积郁的乌云统统一扫而空,大日当空,好似能够曝杀天底下所有的黑暗。人潮之中浓郁的汗味能熏的小儿哇哇大哭,但即便如此,也没人愿意此时离场。

    “咚咚咚咚”骤然响起沉闷的鼓声,紧接着从衙门之中踏步走出两列府兵,总计二十人,人人手中皆是捧着由黑布裹着的物件,二十人踩着鼓声一步步的走上搭起的台子,台下的人潮皆望着这群拾阶而上的府兵,就像是看着即将登场唱戏的戏子。

    鼓声停,二十人也都将手中的物件摆到了台上的长桌。

    陈述身边的老伯不由得好奇地说道:“嘶,这是唱的哪出?”

    陈述凝望着那些黑布包裹着的物件,他自然知道是何物的。

    “揭布!”不知哪处传来的一声。府兵一齐掀开黑布,露出其覆盖下的真面目!

    台下之人定睛一看,惊惧之余还连忙捂上身边幼童的双眼。因为那台上摆着的赫然是一颗颗人头!陈述一眼就望见了老王的头颅,迟迟没有看见胡不归的头颅。

    随后,不知是何身份的小吏站上台来,大声宣告:“城尹大人剿匪得胜!”慷慨激昂。

    人群瞬间被这一句言语所点燃,“城尹!威武”

    欢呼声形成一道又一道的浪潮。

    老伯站在陈述的身旁欢呼:“城尹大人威武!”

    若是这些欢呼声是一道又一道的浪潮,那陈述就是这片人海之中的溺水者,欢呼的声浪已将陈述死死的拍打进水中,无法呼吸。陈述抬头,想从这片绝望的人海中挣扎而出,可抬头方可见的大日,刺眼的让人不能直视。

    “咚!”沉闷的鼓声再次响起,“肃静!”已经从台上走下站成两列的府兵齐声高喊。

    人潮再一次平静下来,随后所有台上的长桌,人头统统被撤下,换上一张官案,一把檀木椅子,随后,一位身披绯色官袍的人不急不缓的走上台,在场的百姓也皆目视而行,随着他坐下,一只手搭在檀木椅上,另一只手捏着一道惊堂木。

    抬手,落手

    “啪”清脆一声响遍四周

    “传,丁晃。”赵颐权开口说道。

    “想不到,今日城尹大人竟然将这堂审摆到这衙门大门!好不威风!”底下的人群中有人这般窃窃私语道。“是啊,是啊。”

    两位人高马大的官差一人一手按刀,另一只手按着丁晃上了台,陈述在人群中看着那位曾经凶气腾腾,拳压城西无敌手至今依然留有威名的丁屠户,如今脚铐镣铐,步履蹒跚地走上那座搭建不久的生死判台。

    陈述不敢想象台上的丁晃在狱中遭受了多少折磨。因为丁晃脸上的神色就如同枯瘦的树皮,不带半点血色。丁晃被压在台上,正对着端坐于檀木椅上的赵颐权,众人见着他跪倒在地,惨白的麻衣囚服竟然渗透出丝丝血色。

    紧接着,王子恭着一身白衣缓步而上台,单手握拳于腰间,立于丁晃与赵颐权之间,只是简单对着赵颐权作了一揖:“今日我仍为丁晃上诉。”

    赵颐权并不回应,一掌又拍惊堂木开口道:“罪民丁氏,阻碍官府查案,拳打官差,目无王法。条条框框可有虚言。”

    王子恭立于台上,高声言:“诸位皆知昨日赵尹出城剿匪,可知匪寇为何?打家劫舍入室行凶者!而今一众匪寇皆枭首示众,振奋人心民!无不感赵尹恩情。而今有官差夜入民宅,不告缘由进屋打砸?毫无证据出手伤人,老幼不分皆施加拳脚?”

    王子恭转身对着台下的人群,双手摊开,仰面高呼:“与匪徒何异!”

    王子恭在景城当了这些年的夫子,许多儒生还有童生还是第一回见着他如此之模样。

    人潮中的儒生在四处最先喊了几句:“无异!”

    小小的几处声线起初慢慢淹于人海,

    但随之便爆发出一道强力的声浪:“无异!”

    在场的百姓一同回应王夫子。

    只见王子恭继续开口:“匪徒入室,我等只能听之任之?我等只能伸出脖颈让其砍下?我等可否还击!可否还击护佑妻女父母!”

    “可!”台下群情激奋。

    王子恭指着跪倒在地的丁晃:“此人何罪之有?”

    “然!”王子恭低沉地吐出一个字:“匪步步紧逼,丁屠户之性情也是一忍再忍最终忍无可忍为保护一家老小而出手!官匪林秋,以公谋私,编织罪名强加于身!可有王法?可有公道!”

    王子恭走到丁晃身后,轻轻扯下丁晃的衣物,露出其下一大片溃烂的血肉说道:“林秋对无罪之良善擅加私刑,置人于死地!”台下人群皆掩面以为悲。陈述看此更加是手上青筋暴起,同时深深之自责。

    “我王子恭再讼!请赵尹押匪人林秋同于台前!斩立决!同昨日剿匪般!还全城百姓公道!”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古往今来,何时有民告官!还出口便是斩立决?台下之人潮此时便没有先前之回应了。

    赵颐权静静的看着王子恭的一连串慷慨激昂,开口说道:“既然如此便将林秋押上来。”

    林秋未等旁人押送,便自身走上台,仍是穿着一身城中狱官服,对着赵尹恭敬的一行礼。随后顺势跪在了丁晃身前略微两人的位置:“林秋在此”

    赵颐权开口:“你可曾强入丁氏家中行匪徒行径?”

    “不曾大人!”林秋回应。

    “不曾?那丁家中面容凄惨的老人还有嘴角臃肿的妇人都是自己打的?家中的物件都是自己打砸的!笑话”王子恭说道。

    “不知王夫子可有人证证实我林秋入他丁家是强闯?我林秋以拳脚相向他丁晃家中老幼妇孺?”

    “街坊皆听那夜丁家哭喊喧天!物件破碎之声!”

    “传黄氏!”林秋大喊,将丁晃家周围的街坊黄贵喊来“黄氏你可听闻那夜丁家中的哭喊喧天?”

    黄贵扑通跪倒在地:“额,回禀大人!丁屠户一家几乎日日杀猪,那哭喊声不是司空见惯吗,小的并未听见什么其他声音,怕是那夜丁屠户家又在杀猪了。”

    王子恭听言凝望黄贵,只见的他眼神闪躲不敢有交错。

    “你退下吧”赵颐权说道,“王夫子,想来你既无人证,只是空凭一口巧舌如簧便想定罪我景城官员为匪?”黄贵如释重负,慌忙跑下高台。

    台下人群,又起议论:

    是啊!都是空口无凭!

    不对!那林秋以公谋私确有其事!瞧丁屠户背上的一片溃烂的血肉!

    王子恭拂袖正色而言:“林秋!你早些年因当街调戏良家被丁晃教训了一番,这些年一直怀恨在心所以对其施私刑,是也不是?”

    人群:哦!是这人啊!想起了,当年丁屠户确实出手一拳将其打趴!这人既然能记仇这么多年!实属是小肚鸡肠!

    林秋起身回复:“是!也不是!”

    赵颐权呵斥:“谁准你起身的?”

    林秋面朝赵颐权而报:“城尹大人!我还有一案要报!”

    只见得他摒息沉声:“十余年前丁屠户于城西郊外半路行凶!路遇一家三口贪念其妻美色而杀其丈夫!强行夺其贞洁后因我目击其作案而逃之夭夭!苦于其妻不肯毁自己名声还有自己稚嫩幼童的安稳而久久不能将丁晃这等恶人绳之以法!而当我在那夜再见丁晃之时恨不得在牢狱之中直接杀死他!留他性命是我的过错!”

    “我恨自己无能!”林秋竟然声泪俱下。

    台下一高壮浓眉儒生不断向前拨开人群,直接来到最前方直直的冲着台上林秋怒号:“你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颠倒乾坤?!”是丁途。

    “但是今日,她终于能够出来直面当年之悲惨!将那恶人绳之以法!”林秋不理会台下的任何言语。

    丁晃此时抬起头,眼神中透露着不敢相信。

    因为此刻,有一位眼角饱含风霜的妇人正走上台,妇人的脸庞和丁晃记忆中自己出刀救下的那张脸慢慢重合。

    丁晃看着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脸,悲痛万分地说道:“就是他杀了我丈夫!还玷污了我!”这妇人,手指连带着手臂还有面庞都在颤抖,泪水已然布满好像由刀刻过一般的脸。

    她的眼神和丁晃如出一辙般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