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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甲

    五年前,韩殇正式拜了河源学府明心先生为师,也算是成了河源学府的半个先生。

    在此半年后,他遇到了大先生韦父的孙女姜好,并不可自拔的爱上了对方。但他又深受身份的影响:一方面他是韩国人,早晚都要回到韩国去,若说这能克服,那第二种身份直接将他和姜好之间拉出了一道天堑鸿沟。

    他是姜好的授业先生!

    师徒尊幼是礼崩乐坏影响下纲常紊乱的最后一道界限,若是踏出了这条线,这个世间的礼法,就再也无药可救了。

    而在不久后,明心先生逝世,给韩殇带来了极大的心里压力和痛苦。

    在他觉得最痛苦的时候,他找到了韦父坦诚了自己的心意,这等逆伦常毁纲纪的情愫使得韦父发怒,但为了他和姜好的名声着想,韦父最后只能让姜好离开河源学府。

    可这世事总归不会让人太顺意,姜好在路上被贼人所害,身体被欺凌的体无完肤,死状极为凄惨。

    倘若是如此了结,韦父只会怪自己不该让孙女单独上路,可偏偏韩殇见心爱之人如此惨状,一纸诉状直接告到了河源郡守那里。

    他更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诉状人那里写:断弦人韩子暖。

    听到这里,嘉宁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你为什么叹气啊?也是觉得韩先生愚蠢么?”

    嘉宁失笑,“你觉得韩殇愚蠢?”

    绿棋煞有介事地点头:“对啊,太愚蠢了,他怎么能写断弦人呢?他这不是毁人家姑娘名节么?而且也毁了自己的名节!听说这案子河源郡守接了,并且很快就抓到了那伙人给姜家小姐报了仇。可是没过几个月,因为各种流言蜚语和氏族的抵制,韩先生被罢免了先生的职位,但并没有驱逐他离开,他是自己离开的。”

    小丫头才十五岁,心思单纯活泼,根本不理解这其中的沉重情愫和悲哀。

    那韩殇,宁可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也不要姜好做孤魂野鬼,这哪是愚蠢,这分明是一腔无法与人说的瀚海深情啊!

    难怪韦父即怨他躲他又不忍他一个人独闯长安,默默地就接了嘉宁伸过去的橄榄枝。

    难怪那日在凉亭,韩殇听到那轻灵飘忽的《姌姬》曲他会是那样的表情——他知道那是韦父在想念自己的小孙女。

    嘉宁默然,她原还想解开两人的矛盾,可现在看来,只能是他们各自释怀了。

    也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释怀了。

    嘉宁不由想到了自己那位短命夫君,西夏二皇子沈靖。

    最初的计划里,她想嫁的是西夏太子,可太子早已有了太子妃,她堂堂公主,不至于二女共侍一夫,也不屑于抢别人夫君。何况嫁给太子还是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其实都没有区别,总归她最后还是要回到唐国来,总归她的夫君,最后都活不了。

    可是她没想到,她还没动手,沈靖就自己死了,这……这让嘉宁着实手忙脚乱了一阵,不过这过程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总归结果并不出她的预料——唐夏同盟,且这个同盟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被动摇。

    只是偶尔有那么几次,嘉宁会想到在大婚的那天晚上的颠鸾倒凤,每每都羞红了脸,继而到那位俊朗挺拔的夫君在晨光中拥着她,用低哑的嗓音说的话:等我回来。

    只是再也等不到了,她只等到了一个死讯。

    从此以后,她掌政公主的名号就得改成寡妇公主了。

    嘉宁不由自嘲一笑,在八月的炎热中打了个哆嗦。

    苍竹和绿棋面面相觑,心中同时想到:殿下近来越来越怪了。

    当嘉宁入宫后沐浴面见文帝时,已是未时末。

    明元太子坐立难安,但难得的是文帝没有斥责他,反而也时不时望向殿门处,不时用手指敲打着什么。

    待看到那一身收拾整齐的宫装款款而来时,明元太子再也坐不住了,一路小跑到了嘉宁身前,伸手抱住了嘉宁的肩膀,眼泪仿佛落雨般滴了下来,一双狭长明亮的丹凤眼中满是控诉和委屈。

    “皇姐,我还以为你……你也不传信说清楚,让我和父皇好生担忧。”

    “轻点轻点!”嘉宁立刻止住了熊孩子的热情,即将十三岁的明元太子只比嘉宁矮半头,但力气极大,嘉宁背后的伤还未痊愈,已经感觉到刚才的一推用力间传来的撕扯般的疼痛。

    明元立刻担忧地看向她,眼睛红红的,稚气未脱的脸上挂着忧虑。

    “等下再细说,我先去面见父皇。”嘉宁柔柔地说,擦拭了一下他眼角的泪。

    明元立刻乖乖点头。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安好!”嘉宁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不由觉得一阵酸楚涌了上来。

    “好孩子,快起来。”文帝躬身扶她起来,眼中是丝毫不藏匿的关切,“伤势如何?巫医呢?传巫医来!”

    嘉宁立刻道:“父皇不必忧心,我伤势已无大碍了。”

    “不可,孤需听到巫医的汇报,你向来不爱惜自己身体,孤不信你。”文帝握着嘉宁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右侧仔细端详,觉得女儿瘦了许多,颧骨都明显了,脸上虽上了妆,但还能看出眼中的疲惫。

    文帝心中疼痛,压着一股子气叫道:“巫医呢?怎么还没到!”

    “来了来了!”宫人带着巫医上殿来,喘着气道:“陛下,巫医来了,她方才为公主殿下换药,因要把旧药处理了,这才晚来。”

    文帝脸色稍霁,看向巫医问:“公主身体情况如何?如实汇报。”

    麻衣长袍的老妪拎着药箱嘶哑着声道:“公主殿下身体的外伤无碍,只是箭伤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另外……”

    “殿下身体底子虽然尚好,但也经不起折腾,否则腹中孩儿极易早产!”

    “腹中孩儿?”

    文帝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失态,他豁然起身,眼睛都瞪大了。他目光转移到呆滞的嘉宁身上:“你有了孕?”

    “我、我不知道啊……”嘉宁和文帝面面相觑,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摸向自己的肚子,隔着衣物的肚子没有一丝异象。

    “怎么会怀孕呢?”她喃喃自语,心情复杂。

    明元太子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两圈,小声问道:“皇姐怀了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

    “这孩子不能留下!”文帝坐了下来,眸光幽深。

    他看着嘉宁,嘉宁也看着他,父女之间相互对视,在过去的数年间,有过无数次的类似场景,最后都能达成统一意见。

    然而……

    “我想留下孩子。”嘉宁说。

    早有机灵的宫人将殿宇内的奴婢赶了出去,眼看着这种场景,明元太子有些心慌,他看了眼巫医,小声道:“出去吧!”

    于是这殿内,便只剩下了南唐权利顶端的父女二人。

    在漫长而压抑的沉默后,嘉宁率先开口道:“父皇,这孩子……”她欲言又止,面露为难之色。

    文帝幽幽地望着嘉宁,深邃沉凝。

    “父皇……”嘉宁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是冷静的模样。

    “父皇,这孩子留着,其实对我们而言有益无害。孩子的存在必然无法瞒过西夏,对我们来说,孩子是同盟的最佳枢纽,对西夏而言,这孩子是他们同化我唐国的重要一步,这点儿臣觉得夏帝不会想不到。再有,倘若是女婴,将来可和亲西夏,亲上加亲,必然能使两国关系更加稳固。若是男婴,也可娶西夏贵族,同时也能是将来帝王的左膀右臂。最重要的是,父皇,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推翻氏族。氏族兴则王权落,儿臣的目的从未改变,而这孩子,也许就是一个契机……”

    “如今唐国与周边邻居关系都算得上友好,而勿戎虽然犯边,但此次儿臣回来路上带了一个人回来,也许会带来勿戎与我唐国关系的转折。若不是韩沉之死,这两年的时间,我们已经可以对氏族动手了。而这个孩子,将会是打破氏族阶层的一块石,敲碎氏族千年的高贵和自负。”

    嘉宁侃侃而谈,仿佛把孩子当成了一种制约西夏的筹码,或者能捅进氏族里的尖刀。

    她冷静、头脑清晰,仿佛完全没有受到来自于王的幽暗注视。

    文帝终于开口了,眼神不再锐利冷漠,说道:“你心里有把握就成,不过这将对你带来无法言喻的伤害。”

    嘉宁轻轻笑道:“儿臣不怕!”

    灵毓宫阔别主人数月,虽干净整洁,但难免有了几分荒凉。

    苍竹伺候嘉宁上了床,发现她的小衣竟然已湿透,“殿下?”

    “没事,你们出去吧!终于回来了,让大家都好好修养一番,这几日,让黄云她们回家住几日与家人团聚。“

    苍竹微微蹙眉,“殿下,现在还没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嘉宁抬了抬头,让苍竹看到了她的脸,苍白的毫无血色,仿佛绝望深渊中安静绽放的白色之花。

    “殿下!”苍竹失声,眼泪瞬间落下。

    “下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黑暗阴沉的夜里起了风,闷热的天气酝酿着一场暴雨,嘉宁蜷缩在床上,状如婴孩。

    她并未真的喜欢过爱过什么人,无论是张子玉魏擎或者是尹洛姬坞隐,那些少年时期的朦胧情愫被沉重的政务压得无法冒头,直到她自己策划了一场出嫁的长远阴谋,把所有的感情都埋葬在过去。

    沈靖与她而言,是名义上的丈夫,是阴谋中一颗棋子,但即使如此,她也难免会为了棋子的一句‘等我回家’而感到怦然心动。

    因此即使沈靖在她的谋划中是必死之棋,她也想留下这个孩子。

    留下一点阴郁晦暗的人生中仅存的一点光。

    无关情爱,只是觉得,这孩子可能会成为她将来的救赎。

    这世间太残酷了,数国并列,早晚会有一场波及所有国家的规模庞大的战争,而在这场战争来临之前,她,和父皇、明元、以及那些站在他们身后支持他们的人,都想先让国内一统,铲除氏族,皇权独裁。

    将来的路有多黑暗崎岖,这孩子就有多明亮温暖。

    “无论如何……”

    嘉宁在黑暗中喃喃低语:“都会让你生于世间,灿烂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