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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不平

    张子颜离开的时候,是带着叹息的。

    她十分喜爱两个孩子,虽然早产但却十分健康,只是看着有些瘦弱,精神头却是极好的。嘉宁方知,三月大防过后张子颜没有及时出门,竟是因为有了身孕,因巫医说要有一月的时间稳胎,期间不得乱动,她才忍耐至今。

    只是她看着在襁褓中的两个孩子,心中却充满了忧虑。

    西夏使团来之前,大概是最后的宁静,这两个孩子的归属,如今尚未可知,连嘉宁都不敢确定,自己有能力能将他们留在身边。

    文帝至今未对孩子们赐名,大概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虽然从礼法上来讲,嘉宁新寡丧夫,经过两国帝王交涉,嘉宁重回唐国,其实意义上,就是夫家放了嘉宁身份,许其回归娘家,婚嫁自由。

    但她生下的两个孩子却是实打实西夏皇族血脉,沈靖在战场战死后被追封为镇安王,这两个孩子若在西夏,那身份就是郡王和郡主。夏帝儿子虽多,但喜爱的只有太子和镇安王以及幼子,其中镇安王沈靖又有领兵之才,颇得夏帝青眼,如今知道他还有血脉为继,自然不可能轻易放手。

    如今西夏和唐国正是关系要好,文帝恐怕不会因为孩子的归属问题和夏帝翻脸。

    嘉宁看着两个又陷入睡眠的孩子,心中一阵窒息疼痛。

    若父皇真的要将孩子送到西夏,自己应该怎么阻止?

    “殿下!”绿棋掀起棉帘子,一脸苍白,焦急道:“殿下,太子殿下有些不好了!”

    “什么?”嘉宁手一抖,茶杯中的茶水半撒在被面上,“扶我起来,更衣!”

    绿棋急得快哭了,“不行啊殿下!您现在不能见太子!已经派人去禀告陛下了,您千万不能去啊!”

    “我为什么不能去!”嘉宁眼眶有些红了,她压抑着颤抖,那时对明元的失望绝望如今都变成了复杂的沉重,她早产险些丧命,几度从鬼门关被拉回来。

    可明元、明元他何尝不是如此,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更衣!”嘉宁死死咬着下唇,鲜红的血液顺着唇瓣流出。

    绿棋噗通跪倒在地,抽噎着说:“殿下,不能去!您若不去,没有人会怪你,可你现在去了,若太子他……那你就得背负不详之名啊殿下!”

    “走开!”嘉宁冷冷看了她一眼,自己取了棉袍裹住便要出门。

    “殿下!”苍竹刚进来便看见这一幕,慌忙拦住了她,“殿下不可,您可还在月子里,不得出啊!”

    “那是我弟弟!”嘉宁压抑着,压抑着,却压抑不住那喷薄而出的悲痛,“那是我疼爱了十三年的弟弟!让开!”

    明元一直在灵毓宫中安置着,不敢挪动一步,他的寝殿与嘉宁的寝殿,不过短短数十步,嘉宁却感觉像是要走完自己的生命一般。

    她从来没有感觉过,原来冬天这么冷。

    从前她练枪的时候,只有热的出汗。

    长安的天,什么时候这么冷了?

    寝殿中温暖如春,嘉宁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吓得伺候的奴婢脸色苍白跪倒在地。

    “明元?”嘉宁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眼泪啪嗒落在了他的脸上,嘉宁忙小心地擦拭,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干净。

    明元的皮肤以前很好,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灰败?他怎么瘦到了这个样子?上一次、上一次他来的时候,不是还那般的鲜活么?

    “明元?醒醒,皇姐不怪你了,只要你醒来,皇姐就搬出宫去好不好?”

    “皇姐知道你听得到,只要你醒来,以后皇姐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殿下……”苍竹不忍心的别过头,却见满屋子的人都如自己般泪流满面,她喉头动了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都出去吧!让两位殿下独处一会儿!”

    她最后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却见外面跪了乌压压一片。

    “陛下!”苍竹连忙下跪,心中升起了万千恐惧。

    陛下怎么来的这么快?

    陛下看到公主殿下出来了?

    陛下知道公主来看太子了?

    陛下会不会惩罚公主?

    她心中惊惧,匍匐在地不敢乱斗,不敢发出声音。

    但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文帝就站在殿门口,一动不动,仿佛石化。

    寝殿内的呜咽声音不时传出,仿佛杜鹃泣血,望帝哀鸣。

    直到嘉宁一声惊呼才惊醒了文帝,他急忙推门而入,行至近前竟发现明元太子睁开了眼。

    “来人!巫医!”文帝喝道,不由心中一轻。

    “皇姐……父皇……”干枯嘶哑的声音微弱响起,嘉宁急忙起身,身体晃了晃,小跑着倒了杯温水过来喂给他喝。

    巫医一直在殿外候着,听到召唤立刻进来,只是把脉的手颤了颤,眉头深深皱起。

    “你、出去吧!”明元虚弱道,这几天来,他纯靠着参汤吊命,油水不进,早已脱了相,但他此时说出的话,却莫名带着不可反抗的力量。

    巫医手再颤了颤,没敢动。

    明元似乎想笑,但他过于虚弱,做不出来表情,于是只好放弃,眼睛转到了嘉宁身上,眼神中充斥着悲伤和悔恨。

    “皇姐,对不起。”他说,“我不该伤害你,我不该听信谗言的。”

    嘉宁不敢说话,不敢打断他,文帝心中还抱着希望,可她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

    明元,真的不行了。

    意识到这一点,眼泪汹涌,夺眶而出,她死死捂着嘴,呜呜咽咽,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悲恸死死攒住了她的心脏。

    “父皇……儿臣不孝……”

    “好孩子,别说话了,会好起来的。”文帝弯下腰,抚摸他干枯凌乱的头发,却发现手指一动就碰掉一团。

    文帝忽的想起他的文皇后,当年生了明元没几天就去了,那时所有人都拦着他,不许他见月子里的女人,让他至死都没能和皇后说上一句话。

    今天的场景何其相似,可今天,是女儿突破了礼教的枷锁,执意见弟弟一面,他当年若是有这样的勇气,文皇后会不会走的更心安些?

    窒息和疼痛塞住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只觉得眼前都花了。

    “父皇,别哭,以后,您要和、皇姐、撑住啊——”

    此音未落,脉搏已停,霎时之间,天地万物,趋于死寂。

    “明元!”

    嘉宁一声悲呼,茶杯砰的落地,溅起一小片水花。

    文帝跌坐在床沿,望着幼子临终的容颜,怔怔愣愣,说不出话。

    他以为,姐弟之间的矛盾只能他们自己之间去解决。他以为,明元只是冻伤了,赖着嘉宁不肯离开。他以为这些事情总归会过去,等来年西夏使团到来商讨孩子归处,届时一切重新开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失去自己的孩子?

    巫医不是说,明元只是因为伤心过甚逢寒伤才一病不起么?

    可是,这才短短几日的时间,为什么他的明元就没了?

    文帝眼角赤红,缓缓扭头看向巫医,看向那些跪服在地的奴婢,一股无法遏制的恨意涌了上来,陪葬,这些人,全部陪葬!

    “父皇……不……”嘉宁身体再次晃了晃,不由自主的向前倒去。

    文帝大惊,急忙起身扶住她,而后将之抱起走向嘉宁寝宫。

    “明元……明元……”嘉宁口中喃喃,双眼失神,尚未复原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凄寒月色凌厉,弯月如钩,断人心肠。

    春秋八十九年冬,腊月二十八,南唐明元太子薨。

    文帝责令,东宫从上至下陪葬者三百四十二。

    自嘉宁公主掌政以来,这是唐国第一次启用人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