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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红裙少年再回首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不似深秋晚凉天,无惧来年倒春寒。

    少年抱膝而坐,篝火旺盛,无风的大漠彻底抚平了烦躁的心湖。

    孤狼阿福摇尾乞怜,满眼诚恳的认错神态。

    少年不为所动,压根不看闻风而逃的狗东西。即便是不确定是臆想还是实实在在的际遇,狗东西就是狗东西。

    阿福为何叫阿福,不过讨个吉利彩头。可少年打遇见它起,就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少年思索着是否换个说法,要么干脆些,丧门星更为贴切不是么。

    少年眼神空洞,有时脑海中思路纠缠,东边一撇始终迎合不上西边一捺,慢慢变得模糊,最后直接失了神。

    想法想着想着就想没了,吃喝也就那样,最后都逃不过没了。

    少年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比饱饱的吃上一顿热饭,美美的睡上三天更痛快。

    满地的尸体,军粮,马肉,酒囊。被少年整理的规规矩矩,少年想起了争抢一碗腥臊的二人,淡漠的脸上浮现笑意,幸福大概就是你没有,而我有。

    那太平就是我有的,你也能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

    少年从失神到念头通达不过弹指间,拍了拍手上的沙尘,拍去尘世间的污浊,少年冷脸盯着孤狼,半晌摇了摇头,又微微颔首。

    已然皮包骨的大漠苍狼好似活过来一般,扯着口水带起一股凭空风,吹斜了笔直的孤烟。

    大煞风景。

    少年不悦,欲抄起往生,想了想还是作罢。抬起一脚踢瘸了此方水土名不副实的霸主,孤狼阿福混不在意,拖着断腿爬行到尸体旁,满面嫌弃的朝抓着肚肠那人龇牙咧嘴。

    阿福最喜高大青年,大概是吃不得肥膘,满身腱子肉撕扯起来,那叫一个带劲,哪怕立即砍了狗头也不枉此生。

    少年并未熄灭篝火,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走的也不需要挽留。

    阿福猛然抬起头,看着远在天边的负重少年,头顶擎着小半边落日有些失神,口中的拇指忽然间味同嚼蜡。

    瘸腿孤狼努力的跟上并不是很快的少年,一个哑巴,一个瘸子,难兄难弟,终于走到了一直期许的天际。

    少年惨然一笑,原来天际并没有那些身影,原来,天际的那边,就是远方。

    月明星稀,西风姗姗来迟,抽干了积蓄整天的温度。

    入夜的大漠沙如雪寒,几百号衣衫褴褛的行人蜷躯着围拢一个手持火把之人。浩瀚的荒漠中,点点火光便是明日的希望。

    队伍中陆续有人倾倒,没人会为此动容,打从西凉全境燃起战火之时,这样的情况已经看的麻木。

    来自西凉各方的幸存者,从开始的浩浩荡荡直至如今的规模,经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铁蹄践踏,是一次又一次的自相残食。

    那个举着火把的男人约束了人们求生的底线,那个非亲非故都会全力救人的古稀老者,唤醒了人们对最后一片净土的向往。

    绝望之际总会有人燃烧自己,哪怕像是那只火把,在冷酷西风中飘摇欲熄,总归是照亮了脚下之路。

    队伍前方有人惊呼,声音早被风沙摧残的干哑难听:“前面有个孩子!和一匹狼。”

    队伍一阵骚动,古稀老者与手持火把之人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老者艰难的起身,看向身旁女童:“晚晴,扶我过去。”

    女童有些犹豫,细声道:“爹爹,有狼……”

    老者恨其不争,训斥道:“说过多少次,救人要紧。”

    匆匆而来的脚步在女童低眉顺眼中宛如救星,璀璨星眸闪烁雀跃的光:“伯远叔!”

    西风催枯的红脸汉子,土生土长的凉州壮士,那龙精虎猛的气势放在战场上也绝对是个骁勇战将。可谁能解释的了,他又为何混迹于老弱妇孺居多,要么是些缺胳膊少腿,或是文弱书卷气的窝囊废队伍中。

    男子汉当马革裹尸才是。

    红脸汉子朝女童挤眉弄眼,那份笑容粗陋透着些许田土气息。

    匹夫汉子将火把递给身旁一个长发遮脸的邋遢男人,向老者恭敬的拱手行礼,这副魁梧身躯实在不伦不类,语气极为恭敬:“行之先生。”

    老者摆了摆手,被汉子小心翼翼的背起,皱着眉回头指了指名唤晚晴的女童。

    浑身浴血的少年,喉咙处脓疮骇人,满身刀伤肉皮外翻,见骨的几处满是乌黑的血痂,折断的箭矢没入皮肉不见箭头。

    老者慌忙的抓起少年手腕,微弱的脉搏跳不过羸弱的呼吸。奄奄一息的躯体却有一颗如擂鼓般跳动的心脏,老者面色凝重,手背轻触滚烫的额头,深吸一大口气向远处大喊:“晚晴,快!清淤!”

    女童硬着头皮,抄起小布包飞奔而至,余光时不时瞥向少年一旁的瘸腿狼,手上却极为熟络的拿出各式小刀。

    红脸汉子双拳紧绷,皱眉死盯着扫把星阿福,好似只要它敢动上一动,立刻双拳打爆狗头,再炖上一锅给大伙好好补上一补。

    老者颤抖的手握上小刀的一刻,便行云流水般的轻松写意。腐坏的残肉被这玄妙的刀法不多不少的剔除,穿针引线一气呵成,洒上一些药粉,喷淋少年背着的烈酒,伤口的针脚没个二十年裁缝手艺是没人会信的。

    老者擦去手上的脓垢,摇头叹息。周围的人眼神中暗淡些许,但也仅是些许。

    老者沉吟:“这孩子命硬的很,如此伤势便是伯远也要死上数次。遭此兵祸,能活下来已是神迹。晚晴,这孩子与你年纪相仿,好生照拂。”

    女童脸色发白,目光闪躲着龇牙咧嘴的阿福,细弱蚊蝇的答道:“好的……”

    红脸汉子挠了挠头,嘿嘿一乐,调笑道:“小晴儿,叔跟你说,这畜生可香了,别看它瘦不拉几的。煲成汤,再放上一把茴香,嗯,天皇姥爷都得流口水。”

    汉子说着不着调的话,眼神有意无意的看向老人。

    老人叹息一声:“权当老夫的诊费罢。”

    汉子狂喜,女童晚晴却毫不在意,满脸不舍的从布包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件满是泥垢的红丝裙。

    女童麻利的剪开少年的破衣褴衫,看到,疑惑的问道:“爹,这是吗?”

    老脸憋的胀红:“去去去……”周围人群轰然大笑,气氛难得,西风停息也难得。

    红裙少年转天苏醒,贼日头依旧那么毒辣。少年坐起,止血带绑扎的紧绷难受,伤口处隐隐胀痛,但其实最难受的要数裤裆的紧绷感了,难不成……

    少年摩挲两下,心头巨石落下。左顾右盼发现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多人,篝火还冒着青烟。

    一个魁梧汉子在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缝着什么。一针一线,缝出了杀贼气势。

    呵气如兰,幽香口气轻抚少年心神:“你醒啦。”

    女童笑面如花,小小年纪生的楚楚动人,哪怕是尘土漫身也难掩芬芳。

    少年淡漠的表情有些茫然,指了指嘴巴又摆了摆手。

    “你不会说话?”女童有些惋惜。

    红裙少年点了点头。

    女童眼中忽然拨云见日,有些兴奋的比划起来:“我教你手语呀?西凉人都会的,虽然我不是西凉人……但我也会的,这是不知,这是注意,这是谢谢,这是……”

    头上轻挨一记板栗,女童闭眼抿嘴,老者佯怒训斥:“这孩子还未退烧,你在这喋喋不休打扰病人休息,过会上路你来背他?”

    女童吐了吐舌头嘟囔道:“这是我爹……”

    老者和善微笑,朝少年点了点头:“安心养伤,流民营不会丢下你。”

    少年动作缓慢,老者却看的清楚,那是手语,谢谢。

    少年终是有了人生中第一个身份,大凉王朝流民,或许是大凉王朝最后一代流民。

    一个人的路与一群人的路不同,一个人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有就一口气吃个干净,没有就忍着盼着。

    一群人没有饱的时候,但不会像一个人时候饿的难受。吃食被平均分配,之前确实富裕的少年却不计较什么,少年明白这群人对自己很好。

    那个红脸汉子递给自己一件狼皮马甲时,少年清楚这明显是开了小灶。汉子有些难为情,少年没有什么表情波动,其实内心所想的是死老头儿因果报应之类的道理,阿福吃人他没管,如今也算是死得其所罢。

    走走停停就是一旬,伤势好转七七八八,照顾自己的女童一路上依旧喋喋不休,不知疲惫的教着手语,又向自己介绍了很多人。

    救了自己一命的老者名叫王行之,说是来自大汉江南一个小县城,好像是因为得罪当地恶吏,不得已做了游医。

    那红脸的汉子叫做马伯远,是这队流民营的首领。据说是西凉边军被罢官的百户,战事起本想再投军上场杀敌,半路得见饿殍遍野,不忍同胞相食,便在瓜州城聚拢流民一路北上了。

    那个看不清脸的长头发哥哥叫做古立身,本是瓜州城进士,很有学问来着。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春风得意之时全家惨死匈奴人之手,被马伯远救下便疯了。

    女童并没有介绍自己,可能是因为几日相处,她以为少年听其他大人唤自己晚晴就知道自己的名字。

    璀璨明眸盯着红裙少年,半晌询问:“爹说知道名讳才算友谊的根本,我们算不算朋友?”

    红裙少年木讷的用手比划着:算。

    女童掩嘴轻笑:“那你叫什么啊?”

    红裙少年比划:不知

    本就很大的双眼瞪起,灵动的眸子神采奕奕,女童故作惊讶:“那怎么行,没有名字怎么交朋友呢?”

    略做沉思,女童喃喃道:“你昏迷的那日,我就想着你一定要活下来,哪怕让我三日不吃也行,我挨得住,我也希望你挨得住……要不,今后我就喊你生子哥吧?这样名就有啦。”

    红裙少年点头,手上肯定:行。

    女童又有些不尽意:“可是没有姓氏就有些可怜了,以后世道太平了,说媳妇时,人家媒人问你叫啥,你说单名一个生,这像话吗?新媳妇过了门,随谁姓都不知道,成何体统。不像话,不像话……”

    红裙少年琢磨半天,好像有认真思考女童的问题,半晌手里比划道:那就姓王,跟你一样。

    女童很爱笑,边笑边摆手:“谁说我姓王的,我是被爹爹捡来的,我姓张,张晚晴。”

    红裙少年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微笑着不知所措。

    女童看着憨憨的生子哥,笑意更甚:“张生不好听,王生吧,你也可以喊行之先生爹爹,这样你就真成了我的生子哥了。”

    红裙少年拼命点头。

    女童一愣旋即大笑:“生子哥,我想不通你这么个呆呆的娃子,怎么就挂着把跟你一般高的剑嘞,给我看看呗?”

    王生正色,摇了摇头。

    张晚晴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小气鬼……”

    二人一阵沉默,流民营众人踏着沉重的步伐,阴霾的气氛丝毫影响不到两位少年人。

    二人遥望远处那座王生有些熟悉的山峦,王生仿佛又听见了西风的低语,不禁摸了摸糟牙刻过的痕迹。

    张晚晴望着那期盼已久的峡谷,喃喃自语:“王生,张晚晴,一辈子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