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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夜色不撩人

    就是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推开宿舍门后,一下子呆住了。

    高低床上,高高低低的横着六七个同学,都在哭叫,有的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脯,有的在捶打自己的头脸。拳头、巴掌落到身上的噼里啪啦声、抽噎声、含混不清的咒骂声……

    我赶紧跳出门外,紧紧拉上门。心砰砰直跳。

    怎么办?找杜月月!我想起来了,杜月月似乎也在哭。

    我站在门外,侧耳倾听,还只是一片略低了哭泣声。是吵架了吗?不像。挨批评了?也不像。星期天,哪个老师会专门找她们的茬?啊,会不会是她们一起上街,被人骗了或是抢劫了?这个可能性很大。我转身就朝男生宿舍跑,没跑几步,迎头碰到李菊、刘景田领着一群男男女女的同学急匆匆赶过来了。

    我刚要张口说话,李菊一把拉住我,朝我使劲挤挤眼。我不懂什么意思,但是还是赶紧闭上了嘴巴,也一脸紧张的跟着他们朝宿舍走。

    到了宿舍门口,刘景田挥手让大家站住。然后示意李菊从窗玻璃里往里望。

    李菊小心翼翼走近,探头朝里望。

    没看几下,她扭头冲过来,独自站在我们身后,肩头一耸一耸的,啊,她也哭了!

    “李菊!你!”刘景田紧张的望着李菊,欲言又止,然后自己扭头朝窗玻璃里瞄,很快转过身来,大声说:“杜月月!李萧小!谁先把这两个弄出来!”

    “为啥要弄出来?好像不是打架。”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朝前挪动脚步。

    “当然不是打架!王老师……心理学王老师说的!”刘景田加重语气,忽然盯住我,“马山香,你去拉,你先拉杜月月出来!”

    “先拉李晓晓,行不?”我毫不犹豫的问他,凭直觉,我觉得拉李萧小出来还是有点把握的。

    “行!不管谁,能拉出来就行!”

    我两步跨到宿舍门前,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门走进去。我径直走到最里面的李萧小床前,一手伸到她脖子下,一手拉住她靠外侧的一只胳膊,一用力,把她拉起来的同时,用力一拨,她就端端正正坐床沿上了。李萧小大梦惊醒似的,瞪着通红的眼睛看我。我不看她,弯腰帮她穿上鞋,拉起她就走。

    我拉着李萧小,狼撵似的往外跑,也顾不得关宿舍门。再说,门口站着一堆同学呢。

    我俩出来后,宿舍里忽然安静下来。宿舍外聚集的同学越来越多,都安安静静的。一会儿,木老师和王老师也来了,示意男同学都回去,木老师叮嘱其他女同学,回宿舍后,要和平常一样,千万不能问东问西。

    “有啥好问的?又不是走火入魔,不过是情绪感染嘛!”半仙笑嘻嘻的喊了一句,第一个走了进去,大家刚松了口气,却见她的头又探出来:“马山香,你都还不回宿舍干嘛,进!”

    我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原来躺在床上的同学都起来了,都在埋头整理床铺,好像真的从一场长长的睡眠中刚醒过来似的。

    后来,心理学王老师果然在上“情绪”一课时,非常婉转的解释了集体性的强烈情绪爆发。由于他讲得实在太过含蓄婉转,我还是没弄明白“走火入魔”和“情绪感染”“癔病”以及歇斯底里的区别和联系。

    走火入魔的到底是谁,是什么呢?我这样一点一点的回忆、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几十年前的事,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是不是走火入魔?

    31女生宿舍的秘密

    女生宿舍集体哭泣的事件过去了很久,没一个同学问东问西,我也只是偶尔想想,不问西问东。以致到后来,我很怀疑那只是一个逼真的梦。

    “马山香,出来下!”这天晚自习开始不久,木老师站教室门口喊。

    木老师作为班主任,和中学的班主任徐老师一样,有时也会叫学生个别谈话。这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因为被个别谈话的有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也有倒数一二的后进生。基于这种认识,听到木老师的命令,我很坦然,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教室。

    “嗯,那件事,你们是怎么看的?”教室楼道的光线暗,看不清木老师的脸,他的声音也含含混混的。

    “噢……哪……哪件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迅速的、艰难的翻检从早晨到晚自习前的光景,看有没有能够称得上“事”的事。

    “嗯?你真不知道?我咋听说你见义勇为……喔,不对,说是你第一个冲进去的……进去拉的人?”木老师那晚说话的语气有点怪。

    “我没见义勇为过啊,我没拉过人!”我高度警惕、斩钉截铁的回答,“啊,噢!你说的是,那天,她们哭……”我一边说一边捂住嘴巴。

    木老师也一边指着教室门口,一边连连摇手。

    “没咋看,不是不要‘问东问西’嘛。”我轻舒一口气,低声回答。

    “嘿嘿,嘿嘿嘿!”木老师忽然笑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好也跟着嘿嘿笑了笑。

    “哎!算了,这样,你去看看杜月月去,她晚自习请假,一个人在宿舍不安全。”木老师话锋忽转,不容我答应,就转身进了教室。

    我在教室外呆了呆,只好硬着头皮向宿舍走去。

    平生以来,我最胆怯的事,就是跟人打交道。当然,这世上最好的存在是人,最令人恐惧的也是人。恐惧人的什么呢?不外乎是被迫害、打击、拒绝、鄙视和轻视……,还好,相对而言,我还算幸运,我好像害怕的都仅仅只是被拒绝。师范四年,我最害怕的,数来数去还是杜月月。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当我结婚多年以后,和丈夫无话不谈的时候,说起这件事,他说,明摆着的啊,杜月月欺负你。我从来没惹过她,她为啥要欺负我?丈夫瞪我一眼,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言归正传。我摸黑朝宿舍磨磨蹭蹭、窝窝囊囊走去的时候,心里也对自己是一片恨铁不成钢。我恨自己不能表现出容光焕发的、“我是木老师……派来的”钦差的荣光气派,说漂亮话,像个有气派的、令人喜爱或尊敬的女师范生。

    磨磨蹭蹭、胡思乱想着推开宿舍门时,宿舍里一片黑暗。

    “谁!你谁?出去!”当我熟门熟路的伸手摸开关时,传来一声怒喝。

    “啪——”电灯亮起的时候,我看见对面床沿上,两个搂抱着的身影迅速分开,面朝我的,是杜月月。

    “我……”我转身就往外跑,一口气狂奔到教学楼大厅,白炽灯光笼罩下的大厅,比黑魆魆的校园、比黑魆魆的宿舍看起来真实、可靠多了。我警惕的注视着大厅门口,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用袖子擦眼泪。

    眼泪越擦越多,我忽然意识到站在这里并不安全。虽然正是晚自习时间,但肯定会有老师或同学出出进进。我慢慢朝教室走去,我走得很慢,希望走到教室的时候,我的眼泪会干,我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走进教室。

    “喂喂,马山香!”我大约才爬了两个楼梯,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喊。

    我下意识的转身就要往楼下跑。

    “干嘛去!马山香,我给你交待的事呢?”木老师的喊声里传来少有的威严。

    我只好转身,深深的勾着头,继续朝楼上爬。

    “问你话呢,杜月月在宿舍吗?她在干嘛?”木老师压低声音问。

    “她!你为啥派我去看她?哇……”我一张口,忽然大哭起来。

    “你,马山香你咋了?谁欺负你了?别哭,啊!别哭!听到没!”木老师一边跺脚一边低声厉喝。

    我使劲闭上嘴巴,但是胸膛扇动得像风匣似的,我拧着身子,扭着头,极力躲避着木老师的身影,我那会儿是那样憎恶他,憎恶他的声音,憎恶他拖在楼梯上的长长的影子。

    “她在,宿舍。”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忽然平静下来,侧身从木老师身边过去,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教室。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胡乱翻开书本,紧紧攥着笔,装模作样划得很认真。脑子里千军万马,心跳也忽快忽慢,简直乱跳。我的脑子乱没关系,心跳乱也没关系,只要这个世界没乱就行……世界似乎要乱,或者,世界本来是乱的,我原来一直不知道……

    “……你眼里有没有校纪校规……后果你承担起吗?”

    “没有,我没有,信不信由你!”

    “你,太聪明了你!你能有多聪明!”忽然,教室外传来一阵争吵声,我凝神一听,从那尖锐变形的怒斥声中,还是分辨得出木老师的声音。那低低的女声,也有些耳熟。

    杜月月!

    我猛的站起来,本能的想冲出教室。“马山香,你咋了,坐!”身后的李菊扯了扯我的衣襟,我大梦初醒似的,赶紧坐下。

    争吵声戛然而止,教室内外一片寂静。

    “啪哒——啪哒——”杜月月步履响亮的走了进来,她重重拉开凳子,哐啷啷一阵响动后,教室归于安静。

    过了一会儿,木老师也进来了。他脚步声很轻,好像怕惊动大家似的。他走进来,就直接走到讲桌那儿。快下晚自习时,我才觉得深深勾着的脖颈有点酸痛,刚抬起头,就看到木老师凶神恶煞似的端立于讲桌前。

    哎,师范四年,那是我见到的木老师最可怕的一个表情,好像是谁把他怎么了似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同学,都在埋头各干各的事,我也乱翻着一本砖头似的世界名著。身后的李菊忽然坐到旁边来,问我是不是跟杜月月吵架了,我大吃一惊,慌忙摇头。

    “那晚自习木老喊你出去干嘛?”李菊又问。

    “没干嘛,就是问,问,问我知不知道走火入魔的事。”在李菊的一再追问下,我也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吐出个“走火入魔”来。其实,我也不是多么有心机或多么高尚,替杜月月保守秘密。

    电灯亮起的刹那,那个场景实在太重大,我连回忆一遍的勇气都没有,哪有胆量说出来。即使想给谁说,那时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对于早恋的事,我其实从中学就知道,中学当然也坚决禁止早恋。对于恋爱的定义,我坚信我和我的同学们是一致的,是关于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的好感,朦胧而飘忽不定。回想起初二时,刘景田因为帮我和白露抱抱本子、做做值日而招来的巨大麻烦,那晚女生宿舍的一幕,在我心里比无底洞还要黑暗恐惧。这种巨大的恐惧还偏偏和我向来畏惧的杜月月叠加在一起。

    “走火入魔?”一句慌不择言的话,竟然很管用,李菊把迷惑不解的目光投向窗外,喃喃自语。

    我松了口气,一得意,话就多了:“我发现啊,越是认真的人越容易走火入魔,所以啊,”

    “所以咋了?”李菊又来了精神。

    “所以不要再问了,再问,可就……”

    “没想到你这么坏,这个马山香!”李菊一拳打过来,我也不躲闪。班里十来个女同学,除了余婕,我最喜欢的就是李菊,而巧合的是,李菊也是除了余婕外,对我最友善的。

    “知道木老师为啥让你去找杜月月吗?”就在我享受李菊这一击友谊之拳时,李菊忽然问我。

    “啊!你咋晓得木老师让我去看杜月月的?!”我不可思议的看着李菊。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吗?杜月月不是你老乡吗,你不叫她谁叫?”

    “我叫她干嘛?”我迷迷糊糊地,顺着李菊的话茬信口乱说,真有点如坠云雾的感觉,不对,我好像一直闭着眼睛生活在云雾里,还自以为脚踏实地,清楚明白。

    “叫她干嘛,你不都看到了吗?”李菊坏笑着,又砸了我一拳,跑开了。

    李菊这一拳砸在我身上,跟砸石头上没什么两样。

    我呆呆的望着窗外,看夏日天空的云朵像一堆堆白石头似的,堆在天边,我更像个真正的石头,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呆坐了很久。

    真的,从那天下午起,我就怀疑我自己就是块石头。长得像石头,头里装的也是石头。中学班主任徐老师那次就骂我头里装的是石头,我心里还很不服气。当我考到全级第二名,成为仅次于白露的“二棒”时,我真准备有机会要问他:“徐老师,我头里装的是不是石头?”幸亏我没那样的胆子问出来,徐老师是对的,有些人尽管能考全级第二,也还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