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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行驶平缓,车厢内无多言语,她只在对面埋着头写诗,脖子酸的时候就仰起来,用还在夹着笔的手揉搓后颈,顺带透过窗户看下风景,便满足地继续低头了。

    见到密密麻麻的字,排满了一页又一页,而似乎没有停的意思。我问:“你写的诗这么长吗?”她闻声落下笔,笑着对我说:“毕竟能遇到你这样的人,实属不易。”我感到惊奇,问她原因。她答道:“列车是很乱的,和你坐在一起的可能是温文儒雅的书生,也可能是浑身酒气的醉汉,要是能遇到赏识我,又照顾生意的人,确实几率很小了。”根据她说的话,我又想起厕所那个男生同我所讲的,便想亲口询问真假,可突然想起她说过自己去过网吧,觉得无论真假,都有难堪的一方,便忍住性子没去问。

    这趟列车距目的地有近两天的路程,也就是说,明天午夜时分,这所列车就会停在四川的某个车站。

    我把头伸进行李包中,在摸着黑寻了半天后,拿出一本《泰戈尔诗集》,读来用作消磨时间。她抵着笔思考之余,见了这五个字,眼里便放出光来。用手指了封面半晌,才说道:“我听过这个人!”我抬起头,看她兴奋到有些呆傻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从哪里听到的呢?”她说:“车上时常有人会翻出手机,上下不断滑动。泰戈尔是写诗的吧,跟我是同行,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我笑着答:“对,和你是同行。”

    她眼里透着异样的光彩,似乎要从书的封面里攫取什么似的。沉默一会儿,说:“我拿我的诗和这个交换行不,你看我的,我看泰戈尔的。”我早对名人名言不耐烦了,自然是希望能看到正常人写出的东西的,于是爽快的答应了。她双手接过书来,先是在封面上滑动一阵子,然后仔细地翻开第一页。我告诉她:“你可以先从《飞鸟集》开始看,我最喜欢那个。”她说:“我不太懂,还是从第一页看吧。”

    她眼神不断转动,能透过它看到字里行间的诗意。一面读,一面用手顶着下巴,喉咙还时不时紧缩几下。她看完一页,不去立刻看下一页,而是将眼神转向他处,似乎在思考其中含义。仿佛有所收获后,才接着看下一页。

    我拿着笔记本,好奇这个张口闭口诗人的女孩,究竟能写出什么来。然而刚看第一行的时候,我就眉头翘起,瞳孔张大。这语言如此质朴,却字字扣人心弦。我试着沉浸其中,一时间好像置身于鸟语花香的菜园,叫人时常反顾。读了很久,我还是没看完第一页,因为每个句子的抑扬顿挫都很完美,读的次数越多,便越觉得有魅力。

    她读了一阵子,放下书,认可地点了点头。见我总是盯着一个地方看,担忧地问我,是不是哪个字写错了,我说没有,她便放心将身子后倾。我只看了一页,便合上了本子,说:“确实好。”她问:“你感觉我写的,和泰戈尔有什么区别?”我脱口而出:“你写的东西很有音律美,代入感很强,适合静下心来细读。这个水平,出本书肯定没问题了。”她向我解释道:“其实我自己也会写一些合集,有的乘客喜欢,就让他们拿去了。”我说:“所以你一直在车上吗?”她有点跟自己过不去地说:“嗯。”

    随后我问了她很多,她也向我讲了很多。从小学起,她便开始了这种生活。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所以名字也就无所谓了。她天生便会察言观色,一眼就能看出车上的好人坏人。所以小时坐车,总是跟在那些好人身边,这样坏人想要动手时,她就扯着好人的衣角,装作亲人一般,坏人自然被吓退了。列车停下时,她就会带着途中赚的钱,短暂地在那个城市的站前游荡。目的是确定下个要去的城市,通常隔一天就又出发了。

    我开着玩笑说:“你这么会察言观色,那小声告诉我,这座车上谁是坏人?”她浅浅地笑,说:“这座车上,没有坏人。”我点头说:“确实有可能,车上大多是要去远方读书的大学生,如今的素质教育还算是成功的,毕竟你都这么说了。”她说:“我小时是没上过素质教育或者文明礼仪课的,现在新加了吗?”我有点尴尬:“没有,只是现在这个形势,考到这份田地的人,大多没什么邪念了,又或许是没什么思想了。”她露出牙齿,笑着说:“那你不也是大学生吗,怎么能说自己没思想呢。”我和她对望,说:“如今看来,心中还尚存对你这种生活的向往的,还算是有思想。若是不理解你的,便是没思想了。”她很明显不太懂,因为她丝毫不去伪装眼神,我便能从中看出一切。

    眼见日头渐渐下沉,她也似乎意识到什么。便拿了一个演算本,一根铅笔,站了起来。她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走起路来很灵动,毫不拖沓。她故意将声音降到很小,说道:“我要去给乘客们送惊喜了!”然后对我摆了摆手中的本子,转头走了。她只在本节车厢走动,为乘客们画画,不过是在远处偷偷地画。我坐在里面看不到,便把庞大的行李拖了下来,堆在地上,自己窜到了外面,静静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画画速度极快,基本一两分钟就能完成对一名乘客的速写。而且叫人一下就能看出,画的是自己。

    大概半个小时,她转遍了整个车厢,速写画了半个演算本,回来笑着对我一一展示她的成果,我连连称赞。我总是想拿她取乐,便说:“那么多人都画了,怎么没看见我啊?”本以为她会说忘了之类的话,还会摸着脑袋沮丧一阵。可她却欣喜地对我说:“你的是最重要的,我要画好几张呢,还要画的最好。”我笑着说:“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她第一次嗔视我,不满地说:“钱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这么对你,都是因为你的那份心意,就算你送我一个玩偶也一样的,因为先前从未有过。”我连忙纠错:“开玩笑的,你难道打算今后一直这么下去吗?”她看看我,有点迟疑地说:“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