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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卑实兄,这是从京城回乡了?”我还未先开口,他先对我攀谈起来。

    我有些诧异:“阁下认得我?”

    他朗声笑道:“也只是认识罢了。那年你中状元而返乡,骑白马穿白衣带红绣的风姿,在咱们家乡有谁不知有谁不晓啊。当时我还小,远远见过你一面,就记到了如今。”

    我随即恍然:“原来如此。还未请教阁下名讳。”“晋德礼,字伏仁。崇德尚礼的德礼。”

    我点头:“既然我年龄比你大,我就忝作兄长,称你为贤弟了。”他又笑着回道:“当然,理当如此。”

    接着,他朝四周瞧了瞧,放低声音说道:“兄长,我知道你今日之来意,可否入屋内详谈?”我不明其意,只是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院内,来到他的书房并卧室的一张桌前坐定。他将浮沉着的茶递到我面前,我道了声叨扰。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拘礼。我无言等着他的解释。

    “想必兄台已经去过县衙,并且无功而返了吧。”他对着我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我点了点头,随即恍然明白:“难道县衙那边已经和你打好了招呼?”

    “不光是我,我想应是咱们镇的所有私塾先生,一共也没几个,应该都打好了招呼。你这次惹得麻烦太大,其实本来也不至于如此,只是外国那几个国家对上面……”他用手指了指上面:“施压,非得要惩办与林则徐有关的一切同党,上面被迫有如此作为。这次运动损害的其实不是咱们天朝的利益,而是外国列强侵略的节奏。若你在京城,早就被依法办处了;而真到追究起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京城,在返乡的途中。且随时间一长,追究的说法越来越无关紧要,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我再多嘴一句,你在京城也没少得罪人吧?”

    “此话何解?”“不然的话,连这样的追究其实都没有了。你如今的局面,其实是有人借题发挥呢!故意让你没有谋生差事,其实也不过为了羞辱你,出口心头恶气罢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确实如此。”听完他的话语,我才明白我如今的处境。

    一时间场面有些寂静,我望着从热茶中飘出的浮气呆坐着,什么都没想,却也凝神许久。

    “既然,卑实兄不说明来意,那我只好挑明来说了。”就在这时,我听见他忽然起言。“也不是不说,我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开这个口。若是有人真的针对我,我也不想贤弟卷入这趟浑水中。”

    “兄长不妨听我把话说完,再来思量去留心情。”“洗耳恭听。”

    “我和兄长一样从小读书,寒窗苦读了十几年,考中个秀才,再辗转几年也不过一秀才功名。我这并不是诉苦,只是说明一实际情况。就在这样的辗转中,我也逐渐领悟到自己的天命并决定通过做一私塾先生来教书育人、弘扬正道。自己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事,是吧!”他自顾自说话,似乎并不是征求我的意见。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在这样的知行过程中,我越来越喜欢这份事业。因为我在此道路前进的过程中,既将从前的思考用语言完整地表述了出来,也在这样的讲述中又重复思考。前者过程梳理了我人生中所有的知见道理,后者过程又使得我人生所有知见道理能继续研深,且使其因革损益渐成自适道理。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对道理的知行越来越深,这反过来又加深了喜欢。二者的相互促进,带我到了如今的即是境界。虽然挣得是少了很多,也比不上你们出入皆王府,往来皆官才。”说到这里,他坦然地笑了笑。我摇了摇头,示意实际情况并不如此,我内心同时知道这一路并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写意,善恶挣扎的念虑反复并不比外在恶行带来的痛苦要少多少。

    他没有在乎,继续说道:“有这样一份工作的实际情况是我可凭借着这样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养活我的家人,并支持我继续读书、明理的愿景。这比起食不果腹的劳苦人民的生活来说,其实已经很好了。我也不再奢求什么,这中间当然也有种种贪求与不甘心情之类。已经过去,我也不愿再多诉苦了。

    平静生活持续至今,但忽然就有一个事情,打破了我这多年来的平衡。一方面是利益与理想,另一方面又是道德仁义,这两方面的考量让我几夜都辗转难眠。若我连帮助这么一个人都做不到,我这么多年实践的道德义理又成了什么,仅仅是自我安慰的欺骗吗?可我若去帮助了呢?我的愿景、生活和家庭又怎么办呢?这就是我那几天确切的想法。”

    言语到此,带了几分哽咽,他停顿了一下整理好情绪。我知道这是对那时候因苦难而有的负面情绪的发泄,我也有过类似的时间。我也渐渐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我从内心喷发出一股敬佩的情绪。谈话到这里我其实就该起身告别了。

    但他还在继续说着:“但在辗转的长夜中,我忽然就明白了,忽然就想通了‘穷则独善其身’的真正含义,其实我还是读书读得不够深。我想明白的是我只有在保持着这么一份差事的情况下,我才有能力更好地去帮助别人。我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又何谈帮助别人呢?我不能因为别人的困难就丢弃我的理想和责任,相反,我更应该坚持我自己的理想,这样才有可能来更好地帮助别人。

    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我想到一个既可以帮助兄长,也可以自洽的办法。所以,我决定不去给兄长提供这么一份差事,我会尽我自己最大可能地去帮助兄长。若兄长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也可以暗地帮助着兄长维持生活。只有这样我才能既继续践行着自己的理想,又对兄长作出我自己能力范畴中的帮助。尽管,这份帮助,可能兄长并不需要。”言语说得婉转,但他什么意思我已经十分清楚了。

    “嗐,我并没什么别的意思,也并没有损害兄长自尊的意思,我只是想对兄长的艰难处境尽一份力所能及的帮助。希望兄长不要多想。”我没有感受到其中的嘲笑,反而感到一股发自内心的真诚,他真的希望能帮助我做些什么,也确实有可能帮我做些什么,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能做到这个份上,我不知不觉也被他的这份赤子之心打动,热泪在眼眶中打转。意识到这一点,我急忙转过头去,遮掩了心情。

    “你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呢。能听见你这么说,我内心已经很感激了。我已经明白贤弟的意思了。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没想到因为我自己的事情,竟然给贤弟造成这么大的困扰。”真诚的解释,给人一种温暖人心的感觉。事未成,竟也让人感动。

    “嗐,没什么,兄长言重了。”他又朗声笑道:“也谢谢兄长体谅我的处境。人生没什么过不去坎。”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安慰语。

    我们相视一笑,心情轻快。我在县衙遇到的不快已经被我抛在脑后。

    “我还奇怪呢。”德礼忽然说道。“奇怪什么?”我疑惑道。

    “我说我今天怎么这么多牢骚,原来是兄长到访。我平时不太喜欢和我的学生说这些内容,太消极。他们这个时候,正是尽情玩乐和努力读书的时候,接触太多诡谲人心和世俗利益,终究不太好。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原来那些话是对你说的。世事如此,我们做好我们自己的分内事,若有机会便对世界表达出我们要说与所做,这就已经很好了。”

    “说来惭愧,我在返乡之前,呆在京城的时间里,我也是贤弟口中的那类人。只是,在返乡的路途中才有所悟,才有所改变。”我将我路途中的所悟所感告诉给他。

    “有这感悟已经很好了,许多人连道路的开始都没找到呢。只有一个正确的开始,才会有一条正确的道路。并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也说明其实兄长本心并不坏,只是被环境裹挟了而已。”他劝慰我道。

    “哈哈。贤弟抬举我了,我知道我自己之前确实走得太远太偏。但有了一个好的开始,这点确实是很重要的。共勉在道便是了。”

    “然也,然也。”

    “好了这次叨扰就到这里吧,我很高兴能认识像伏仁贤弟这般的人,这是我的荣幸。”“卑实兄言重了。”

    他送我到后门门口,说道:“若是兄长过得不如意,只需要来此地,先敲三下门,停隔一会,再短敲两次,我自会亲自来迎接。”

    “多谢,多谢。”“没真正帮到兄长,我心亦有愧。但愿各自安好。”“同安。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