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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戚氏

    我就是在这世间生存而从种种事中得出些所谓的真实吗?我的存在必须依附于世事才会变得真实吗?换句话说,真实感受是外在给予的吗?诚然,我只有在事境之遇中,才有各种心情的呈现,比如像现在这样身居旅馆,心情正漫自颓然。但事情之遇是那般变化莫测,我在其中产生的也必定是浮动而不确定的心情;真实与虚假的心情是在事中混生的。

    哦,我知道了。表现于外的心情有真有假,自知于内的感受必定是真(除了刻意的自我欺骗,刻意的自我欺骗其实也知真实感受)。这样的感受不可能不存在。比如我从事中得到恻隐的心情,我也确实真实感受到它了,这样的心情当下之时于内于外就是真实的。得到与感受二者虽有外内差别,但统一于当下的我中。如果以当下真实的感受贯彻表达到外在事中,这样我在事中就得到了在世的真实。但这样的表达不得不以智慧的形式而表现于外以此来面对着诡谲波澜的世界本身。

    恻隐心若能对外部事物回应自我当下真实心情的反应,那么也会对自己内心的念想得失给出独属于自己的反应。前者是对外界事物通过感官反映到内心的当下自知。后者首先是自己在先前习气与当下真实之间的反复挣扎,自己首先要从自己的应(仄音、对外界刺激的一个自身反应的自知)感中提取出自己的真实反应,自知真实对于久处人世中的人们来说是要首先细思的第一个念头;其次才是是否要以真实的心情反馈到现实之中。因为言行的本意从善,在真正作用于现实中的时候,这种善的表达对应不同的人物事会有不同的结果如对错如喜怒,这同样需要自己以智慧去判断。

    通过“其次”这一正思开始转向外言行的将要,就与孟子所说的“义”相连接了。“羞恶”,自身情感的另一种情绪就开始发挥它的根本且正确的作用了。自适于心的真实,德行概念化把握即仁,是一切在世真实的开始。当然了,在历史中,对于仁这一名词是否属于人本性的争论也有很多,有说是人之性的,有说只是一名言的,前者几乎成宋明儒如二程(程颢程颐)、朱熹、王阳明等共识,坚持后者一说的也有如黄宗羲、戴震之流,后者所处的时代普遍是“反对以朱熹为代表的宋明儒学”的学术之风盛行的时代。这暂且不论。单说仁是否是人的本性,既然恻隐心是人独有的情绪之一,那么将其统括化、概念化、大成化、圆熟化的仁必然是人的本性之一了。就像是溪流是水的一支,而百川归一海,不能因海的广纳气象就说海的本质不是水了。

    那么如果我不在事之中呢:我只是一个独立的人,作为此而存在,不与世界交互呢?在孤处的情况下,这样的心情没有被产生呢?这时恻隐心就只是一个可能性了。若这种可能性展开为现实性时始终不被人所关注呢?属于炎黄子孙的我们,不必去考虑这种可能性了,因为已经现实存在,再去考虑是否被人关注并提炼为理论毫无必要。已有成说,那么就应该将此成说道理的真实内容展开成适合当下时代的表述。

    自我真实感受汇集构成真实自我,而坚持以这种真实在世生存,这样的我当下真实、未来真实。按照这样的情形去生存,真实的我的其他也在真实生存中不断被感知,其中自有存在之意义。自我就应从自我存在之展开中、从展开的日常生活中,回向自身以真实;非随波逐流于事事物物中。事物提供了个体在世的诸多内容,自我感知的确知、汇集与处理才是个体在世的应行本质。还有一种可能性,若在现实中的我,不存在呢?若世界的真实如佛教所说的是空的呢?若世界一切都是缘起和合的呢?道教不也讲无吗?这样的空无又是什么意思呢?明明在世存在的我们有着在世存在的真实,为什么要抛弃这种真实呢?空无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我在楼上静观,对于这些疑问我给不出答案。人流和着灯光描绘出一种不真实的虚无感,我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先前的悲伤被一种无名的虚无感遮蔽,我就只是颓然地坐着,偶尔有凉风。我忽然觉得我所体悟到的起点,其实毫无意义,对于我这短暂的一生而言。‘短暂清醒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不都是在这世界中生生死死般轮回着吗?前人接着后人,代代不息,没有反思,只有沉溺。那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仅仅是为做些可做可不做,我不做也有别人来做的事情而存在吗?’在开端的或隐或显中,我被这巨大的虚无感包围,感受不到前进的方向。

    内心的恻隐之痛像无边大海上的一叶小舟,虽经风浪,其上之灯光却未熄灭,为我提供着无尽黑幕中唯一的光明。这是我在虚无感觉中唯一能把握的真实心情了,尽管是以痛苦的形式对我展开。

    人的声音,在繁华小镇中的生活气息,随着黑夜的慢慢浸润也渐渐沉寂。熄灭燃着的煤油灯,我上床准备休息一下。一夜未好好睡眠,其实,我已经疲倦不堪,但是我越躺越觉得清醒,无奈只能盯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一只早熟的蚊子围着我嗡嗡地叫着,似乎在为这无聊的发呆,添几分躁动的愤怒。

    这时,我忽然就记起了柳永那首自谱曲的《戚氏》,人虽相异其中心情却相同。“……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

    ……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人总是最容易忽略基本的自我组成,可是那波动无律的心情始终在提醒着你,不要忘记你的心情。一遍遍经历,一遍遍忘记,最终得到的也只能是未成道路的独是心情罢了。你要仔细去感受,去感受那悲伤的如水漫沁,悲伤如水湿润了因痛苦而干涸开裂身体大地,这一片地区饱和而又流向下一区域,如是痛苦中悲伤遍满全身。尽管,那种滋味,让你一遍又一遍陷入现实与虚无的反复折磨中。但那又如何呢?体验过又能怎么样呢?人们总是厌恶悲伤、厌弃自己的恶,于是总是逃避自身组成的一部分,而无法整合自身。直视它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的一天难道就只是在经历中尽情喜怒哀乐,然后呢?随着睡眠的归零,新的一天又如是往复吗?没有反思吗?没有体会吗?没有认认真真地感受吗?随着、和着这长天、这绛河、这皓月,就只是在人间孤零零的虚无存在吗?难道自己存在中的所有构成不值得回忆吗?回忆如柳永难道就只有些“暮宴朝欢、对酒留连”的讯景、旧梦吗?这些欲望的放逐难道真就值得如此铭记吗?难道就这些欢乐、仅仅就这些欢乐就构成了我们的全部吗?

    难道就是因为从前的尽情享乐,而今的孤游就不再值得遇见美好景象吗?因为悲伤的渲染,那短暂微雨过后的景象也带上萧瑟的印象了吧?于是,自己的所遇,梧叶凌乱衬着残烟或逐落或地眠,飞云黯淡夕阳的褐红,蝉吟蛩响相应喧喧,都成了自己悲伤心情的具象了吧。是这样吗?若将眼前的景象去掉悲伤的心赋又如何?景象必定焕然一新吧。

    我无意去批判柳永,反而对他的伤感感同身受。可我转眼又念:即使在体味往事眼前种种哀情时,我们是否也忽略了悲伤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