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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景荣枯·流照君

    逃离身后的府邸,淮王带着云玗一路往守云府跑。

    “王上,她没有追来。”云玗抓着淮王的手臂不敢放松。

    淮王听声放慢了脚步,“看来对方并不想将自己公之于众。”今日夜市开放,淮王拐出暗巷,灯火映身。“走吧,本王送你回去。”

    “王上此前见过那人?阿辞?”两人并排走在闹市中,“交易是什么?”

    淮王看了看云玗,“你是在向一国之君打听消息么?”

    “有何不可?那女子,是淮国的敌人,身为淮国子民,定当献一份力。”

    “淮国如今痛失丞相,年前又惨失一将,朝中群臣四分五裂,朝内可说是杂草丛生。这样一国,有何可孝?”淮王叹息,“我如今年过半百,膝下只一幼子,如今丞相殁了,还有何人可托?”两人停在石桥之上,从这里眺望,可看到半城繁华。市集热闹,百姓不知官家愁。

    “云邈将军或可托。”云玗提议。

    “云邈?云邈对政事一窍不通,治国之道,只是能打仗远远不够。我知他为良将,却非良臣。”淮王回想起扶柳的话,“本王或许,真的不适合当一国之君,心里存了太多尔虞我诈,老来反而无人可信了。”

    “王上若信得过,小女不才,愿为淮国拨开阴霾。”云玗郑重地作了一揖,她明白,这是厘清一切的好机会。

    淮王久久地看着云玗,半响才伸手将她扶起。

    “是么?你若想,那便试试吧。”淮王负手。万尤所托之人,或可一信,况且此人在朝中无根基,无派别,可用。况此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她亲历此事,是托付的不二人选。

    “淮中向来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争斗,被您拦在那二丈红墙之内了。您不必妄自菲薄,淮中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总要有人敢驱散最后的寒凉。”云玗深深吸了一口气,“淮里的桃花香,您闻到了吗?”

    淮王侧首看着眼前的女子,大约多年受困宫墙之中,人间芳华早已在心中褪色。是啊,身为一国之君,吾不孝国,又有谁人愿意追随呢?江山社稷,从无舍弃二字可言,就算这世间无吾道,吾亦不能退缩。

    “本王的归一阁,缺一位管事的,你来吧。”淮王说罢朝朝人群走去,“还不跟上?”

    “微臣,领旨。”云玗对着淮王的背影行了官礼。

    既已为官,守云府是住不得了,云玗的家当被一行人搬出将军府大院,着几辆马车,今日便前往归一阁了。归一阁乃淮国藏书之地,无关于其他内臣,直属君王。淮国的大小消息,皆存于归一阁。丞相还在时,兼任归一阁文吏司一史,此位多招人觊觎,但丞相一直不肯让出。如今丞相殁了,各家都想着攀一攀,没成想,被一无名女子夺去了。听闻此人多次救驾有功,此前是云邈将军府的客卿,从淮南群岛而来,再往前,便没甚消息了。

    归一楼坐落于皇城内,有独立的院落,与城外主街仅一墙之隔。归一阁分六院,皆听令于司一史。云玗初听闻这一切时,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个不起眼的文吏,没想居于高位。不过既然担了重责,那便不负卿之所托。云玗明白淮王在她身上寄托的,不仅是一份差事,而是一丝光亮。能将这位经历沧桑风雨的王君的心照亮的光。

    明日才正式上任,云玗嘱咐了一声便出城了。

    多日烦扰,倒冷落了一位故人。云玗将马行到城门口,又折返去,买了几壶酒。

    大音寺行人渐多了,这一片竹林仿佛是淮里亘古不变的风景,它们在此渡过四季,绿意未减,反而一年比一年茂盛。寺庙门口,常有人挖了新鲜的竹笋来卖,鲜嫩的竹笋是下酒解乏的良品。云玗将马牵给茶馆的马倌,买了一包腌渍过的竹笋,去寻阳淮。

    遭此剧变,云玗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阳淮,琢磨了过几日,还是决定来看看,毕竟之后或许,不能常来了。远离村落的一间农院中晒着新炒的茶叶,初春的香茶,有些稚嫩的涩味,恰恰是这一点点苦涩,才有了春天的味道。云玗拿起一撮茶叶,放到嘴里嚼了嚼。忽地一阵风掀来,打翻了云玗身前的竹垫,茶叶散落一地。

    “你还有脸来!”阳淮红着双眼照头一掌劈来,云玗满手提着物件,只得闪身避开,将手中吃食置于石台上。“要不是你!我怎会有家回不得!那日你说此事交由你,你干什么去了!你不是说会保她一命的?”阳淮捡起一根柴木狠狠打来,几招下来皆被云玗轻松接下。

    “阳淮!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云玗伸手捉住木柴,用力一旋,木柴炸开,断成两截,“那日事发突然,况且你娘亲她……意图谋害王上!何等之罪?”

    “什么罪?我只知道她是我娘,无论无何我都会护着她!就算要我死那也护着!”

    云玗不还手了,任凭阳淮捡起一根根木柴向她砸来,木柴粗糙的枝丫划破了她的脸,她只是站在原地,受着。提及娘亲,云玗又何曾不是那样拼命地想要守住呢?

    阳淮扔得累了,冲过来揪住云玗的衣襟,狠狠一拳砸在她脸上。云玗被打得头晕眼花,一屁股坐在地上,耳朵嗡鸣,眼看那人又抬起一拳,手离脸不到一寸时,停住了。云玗能感受到那个拳头的热气,蒸腾着扑向她。那只手不住地颤抖,它的主人在隐忍。

    “你为什么不救她?你都可以把我救活,为什么不救她?”阳淮颓坐在地上,重重地喘息着。刚刚胡乱宣泄了一气,现在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驱不散的难过围绕着自己。

    “我打不过。”云玗无助地看着阳淮,“柏州也不在。我不会医术,救不了人。”说这句话时,云玗表情委屈得像三岁的孩童打翻了糖葫芦。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阳淮挤出几个字,声音已然哽咽。

    云玗爬起来,将手伸在阳淮眼前,“起来,我慢慢说。”阳淮打掉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两人踢开满地的柴木和翻倒的物什,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云玗拿来酒,阳淮递过碗,酒满,故事始,酒空,故事了。

    “娘亲她……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你说,如若那天我在,她看到我,是不是就不舍得走了?”

    “人如果一辈子活在执念里,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云玗抬碗与阳淮相碰。

    “其实我也知道,这事怪不了你,若不是你,我早就身死他乡了。其实现在,有时候看着月华,看着她开心的模样,我很庆幸我还活着。也很庆幸体会战场之外的另一方天地。那种时候,所有纠结都烟消云散了。”阳淮吞下最后一口酒,“下次来了,多带点酒。”

    云玗没有说阿辞的事。此事毫无头绪,线索难寻,此时说了,按阳淮的性子,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如今阳家唯有他了,即便没有荣华富贵,世间总要有人每年祭奠故人的。

    “几时了?月华说去买些新鲜时蔬,怎地还没回来?”阳淮抬头看看斜阳,不早了。

    叮呤叮呤,伴随着竹叶的沙沙声,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碰撞的声音。

    “坏猫!逮到你了!”少女出现在院中,嗔怪地看着云玗。不好!

    “阿辞?又见面了。”云玗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少女,紫纱之下的曼妙身姿,有少女独特的幼美。少女抬了抬手,阳淮被不知何时靠近的少年拎到了屋顶上,少女将手臂往下一放,少年将阳淮扔了下去。院中的木柴飞起几根,砰!是骨头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少女又抬手,挥手,抬手挥手。看着阳淮被拎起,放下,拎起,放下。骨头挤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声响。

    “不!阿辞!快住手!快住手!”像是听不见云玗的呼喊,少女的手不曾停下,她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阿辞,是我不好!你冲我来!”云玗扑过去抓住少女的手,摔落声停止了。云玗一回头,地上躺着的人,早已经面目全非,骨头几乎是错位的,身体没有一处在该在的位置。阳淮张着嘴,浓稠的血从他嘴里不停地漏出来。他在努力说着什么,云玗强忍着恐惧,仔细辨认,他在说,“快……跑……”再也忍不住,云玗痛苦地呜咽起来。

    “果然废物的儿子,也是废物。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少女走过去踢了“阳淮”一脚,这一脚蓄足了力,竟生生将他的头颅踢了出去。

    匕首出鞘,云玗用双手握住汉霄,裹挟着一大团空气,向少女刺去。身还未至,就被房顶飞下的少年挡住了去路,噗,匕首没入少年的手臂,云玗单手反握住匕首,用力一划,一条手臂飞出。左手横出一掌,右手飞快地来回突刺,每一刀都带着火焰,一下一下没入少年的身体,少年来不及阻挡,另一条手臂也被砍下。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吼,“阿辞,救我!”

    少女飞旋过来,抓着少年往后一撤,同时从袖中放出一团黑虫。云玗将匕首划了一圈,注入掌力,火盾出现。

    “竟然能伤到阿梦了,你果然极聪明。”

    云玗运足了气,点地飞旋,火盾仿若一条游蛇,穿过黑虫直直朝少女攻来。呲啦,少女的衣袖被点燃,蓝色的火焰带着落日的余晖,窜入紫纱。少女吃痛收手,忙运气拍掉身上的火,却还是被灼伤了一片手臂的皮肤。

    少女脸上笑意全无,浮在脸上的,只有狰狞的杀意。一时间林中怪风四起,数不清的毒物从四面八方钻出,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人,便是农院中闪着火光的云玗。

    “云……淮郎!”月华先是看见院中的云玗,紧接着就看到,地上身首异处的阳淮。

    “别!未卿,不可……”云玗收势,转身朝月华奔去。

    少女抬手,晃动银铃,黑虫闪着绿光略过云玗,冲向月华。两条纤细的手臂裹着麻衣飞出,失去手臂,无法平衡,月华一个踉跄,跪倒在阳淮身体旁。黑虫旋了一圈朝云玗冲去。

    “阿辞,不可,主人不让杀她。”主人二字唤回了些许神志,少女嘁了一声,抱住少年,旋身而起,消失在竹林中。一干毒物追随着她而去了。

    云玗脱力跪倒在地上,那些个毒物就从她身上爬过。眼前的一幕如此熟悉,熟悉到牵动她每根神经。

    月华拖着失去双臂的身体,轻轻伏在阳淮身上,“淮郎……淮郎……”像是呓语般,她麻木地重复着。身上空荡荡的两个大洞溅出鲜血,衬得今日的晚霞格外殷红。

    她想方设法想要救活的人,曾与她酣战三载的人,如今她真的守不住了。云玗跪在院中,许久许久,直到新的太阳,又照亮了这间农院。

    归一阁的人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新上任的阁主一席丧衣,鼻青脸肿的就来上职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新阁主寡言少语,总是独自一人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