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茝月行·桃仙娘

    “不认识。”云玗静观其变。

    “不认识?不知柏州听到你这么说,他该有多伤心呢。”男子轻笑几声,起身将云玗盯着,用嘴型轻轻说着,“云……玗……”

    云玗手扶上匕首,倾身一跃,明晃晃的刀光就架在男子咽喉处,男子撤步后退,云玗步步紧逼,砰!后背撞上了一棵树,无路可退了。身后的桃树被猛地一摇,扑漱漱落下一树粉意。花瓣飘落酒坛,男子抬起双手,“我无恶意。”

    “你是谁?”云玗将刀锋撤出些许,容他说话。

    “桌阑,曾为云国御医,现在不是了。”桌阑用手指按住刀柄,“柏州与我是故交,儿时我们一齐在云国国学医术。后来天各一方,常去信笺。十年之期,你可知他将你画了多少遍给我看?世间竟有痴情人至此啊。”桌阑从怀里摸出几封书信递给云玗,展开一看,字迹,纸张,甚至淡淡的药草香气,是柏州。

    偶有听柏州提起家乡故人,时间也是对的上的。犹豫之间,匕首已然松了。云玗收回匕首,作了一揖,“是在下唐突了。”看着桌阑颈间被划破的红痕,直呼不好,自己明明有求于人。

    “看在你买了美酒的份上,原谅你。”陈词递过酒盏,青玉盏盛满了玉露桃仙娘,仙气袅娜,已然是一幅春景了。

    “看在桃仙娘那么贵的份上,桌前辈是否能再帮个小忙?”

    “可以……不过得再加两坛琥珀楼的萸梅酒,如何?”桌阑眯着眼睛回味酒后甘甜。

    “……好!君子一言!”云玗拍桌敲定,将黑木盒推到桌阑眼前。

    桌阑摸了摸木盒,光滑的触感之中藏着密密麻麻的雕刻符文,这般繁复的刻纹在云国曾见过一次。掀开盖子,里面是两只瘦小的蚕虫,枯老之态明显。“这锦蚕,你从哪来的?”

    “故人托付给我的。”

    “这样的锦蚕我从未见过,就锦蚕而言,我那徒儿比我养的要好,他才是行家。”看云玗吞吞吐吐不肯说实话,桌阑佯装遗憾地盖上盒子。

    “不知阁下可曾听说过蛊虫?”

    “蛊虫化蚕?”桌阑瞳孔皱缩,“这蚕你再养不得了!”那样黑暗的记忆可吞日月,是他夜里难眠的噩梦。

    “为何养不得?”云玗略一沉吟,“就算养不得,我也要养!”她夺回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可知,这蚕一旦破茧而出,从里面出来的,是什么怪物?”桌阑伸手,示意云玗将盒子给他,“若它的主人还在,蛊虫一旦重生,必寻寄主,成为新的奴仆。而它的寄主,就会失去自我,变成不老不死的怪物。她会不记得自己是谁,会不记得过往,心里只有主人。这,是你的蛊虫吗?”颤颤巍巍的睫毛下,杀意泠然。

    “可是阿辞她,只是想和阿梦在一起罢了。”难道阿辞说的永远同阿梦在一起的法子,竟是这样么?云玗将盒子收进怀里,再也听不进一句话,悻悻地走出了院子。

    阿辞,听说採月山湖心岛的桑月叶最是鲜嫩,我将它为你寻来,解解馋可好?你舍不得人间,就回来吧。若你还记得我,那么我定会护你周全。

    同样怔住的,还有桌对面的桌阑。

    阿辞?阿辞?那是他的阿辞吗?明明还是烈日当空,梦魇却已遮蔽天日。

    桃树下两垂髫小儿,嬉笑着往对方脸上贴着桃花瓣,许下三世诺言,女孩说,要为他酿一辈子桃仙娘,红扑扑的小脸上还着有未褪去细密汗毛,娇憨的模样叫人心软。

    忽然身处一个封闭的小房间中,铺天盖地卷起墨绿色的粉尘,粉尘拍在脸上,灼得人睁不开眼。“阿梦!阿梦!”耳边充斥着刺耳的女童的尖叫哭喊,他伸手去抓,却抓住一团黑乎乎的绒团,抬头一看,竟是只可怖的大蛾子!镰刀似的两瓣甲唇摩擦出令人心生恐惧的喀喀声。他拼命地敲门,拼命地在粉尘里寻找那个哭喊的的源头。看到的,却是一个被大蛾子的肢脚穿透的女孩。血从她的身上迥迥地流出,顺着蛾子那张恶心的嘴流去。

    阿辞!阿辞!桌阑朝前扑,立在他身前的,却是另一只蛾子。噗,蛾子黑色的前肢戳进身体,疼得几乎就要晕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块磨药石,桌阑拼命地敲打着巨大前肢的分节处。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时,蛾子却失去兴趣般突然抽回前肢,朝别的地方去了。身体被重重地摔下地上,模糊之间,桌阑看见另一个孩子成为了蛾子的美餐,那个像极一只小狐狸的孩童被穿透了心肺,痛苦地挣扎着,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嘶吼。空气如同水一般扭动起来,两只蛾子带着粉尘一起没入两个孩子体内。桌阑浑身瘫软地靠在墙角,眼睁睁看着女孩爬起来,拖着身上几处巨大的窟窿走向另一个男孩子,将他拉起,抱在怀里,嘴里木然地重复着“阿梦,我给你做桃仙娘。”直到他们离开,女孩都未曾看自己一眼,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不是阿辞!不是阿辞了。阿辞被大蛾子吃了。

    “阿辞!”桌阑惊醒,大口地喘着气。脑袋一凉,一块泡了井水的帕子覆上头顶,稍稍令心绪一稳。

    “师父,阿词就在这里。”陈词有些担心地看着桌阑,起身倒来一杯凉茶,“师父又梦魇了,现在竟然连白天也会如此了。”

    桌阑按了按额头,“那人哪去了?”

    “师父说的是于愿,于姑娘?”陈词嗤笑出声,“明明轻功那么差,她还非要去摘湖心岛的桑月叶,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又挂在哪棵树上下不来了。”

    “于愿?”桌阑想了一会儿,“哦,现在叫于愿啊。”为了找到阿辞,他寻遍了苍州,打听到许多关于蛊虫的事情。如今,或许阿辞,找到了他。桌阑起身,翻看自己抄录的册子,尽管这些册子他已经看了很多遍,但这一次,必须只字不差。

    阿辞,我一定将你接回我身边。

    天色将晚,云玗将自己摔得浑身是伤的回来了。一进院门,就看见陈词手里托一纱布药袋,在黑木盒上反复熏着。陈词看见云玗,轻声笑了笑,“哟,于姑娘回来了?我在给小蚕做药熏呢。熏了药,胃口会好些。师父他,答应帮你了。”

    “谢谢你,陈词。你师父如何了?”云玗坐在石桌旁,揉着胳膊。

    “师父正在里面抄书,关于蛊虫的。”陈词放下药熏,取来一些跌打损伤的药膏递给云玗,“今日回去以后不能泡澡了,将药抹一抹。”

    “无碍的。”云玗要将药推回,却还是踌躇着收下了。“我去看看你师父。”

    轻敲房门,从里面传来一声“进。”云玗推门而入,屋内除了一处床榻,几乎被各类书籍册子填满了。桌前跪坐一人,正埋头抄写什么,长发认真地挽了一道,垂在脑后。

    “桌……”前辈二字还未两处,被桌阑扔来的眼刀憋了回去。

    “莫叫前辈,我无字,喊我名字就是。”桌阑抛出一句之后便不再理会云玗。

    “那么桌阑,今日不早了,我先回了。锦蚕就先放在你这里,多谢了。”陈词是行家,总比她胡乱塞叶子进去要养得好吧,云玗如此想着。

    “嗯……等等,你可知这两只蛊虫的名字?”桌阑停笔,做最后的确认。

    “夜魅,梦引。”阿辞似乎是这么说的。

    “你可见过它们的寄主?”桌阑继续问。

    “嗯,他们,是我的朋友。”云玗摸了摸手腕处的银镯子。桌阑看着这只银镯子,心头陡然一紧。

    “我定尽全力将它们救活。”桌阑的脸上染了不明所以的笑意,那双垂眸中溢出光彩。

    “那便多谢了。”这样一来又多了几分把握,云玗舒了一口气,慢慢悠悠地走出这处独院。

    独自逛在山林之中,耳边是归鸟应和的啼鸣,树枝影影绰绰地铺映在地上。云玗活动了筋骨,在林中穿梭起来,如风似箭。视野逐渐汇成一片,分不清天地的衔接处。山中多乱石,如同白天一样,云玗几乎是摔下了山坡。还是不行,脚力快了,身体却无法配合这般速度,云玗躺在路边,自嘲地笑了笑。笑着笑着,鼻头一酸,挣出几滴眼泪,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委屈与不甘涌上心头,如同孩童摔跤哭闹般,她放声痛哭。大约压抑地太久,肉体凡胎,终是无法再承受苦楚,最无用的解脱,不过是大哭一场。花瓣和叶片被风带落,云玗伸手去抓,想要抓住什么,身体却向落入泥沼般将她拖住。

    “愿姑娘?”林念的脸出现在视野中。“你没事吧?”林念到浅林中寻一些佐料,没想到听见女子哭喊的声音,走近一看,竟是熟面孔。云玗一动不动地躺着,将自己埋在落叶堆里,啜喏声却停不下来。

    “你可是摔着了?”林念将她从落叶堆里刨出来,扶起,或许察觉到云玗的难堪,林念摸摸她的头,“没关系,要是痛你就喊出来,没关系的。”他将背篓背到身前,将云玗放到自己背上,背了起来。云玗用手环住林念的脖颈,抽泣得更厉害了。

    林念一路哼着童谣,像是安抚孩童般。行至泊马的茶摊处,他将云玗放下,牵来云玗的马,栓在自己的马上,让云玗坐在他身后。一路慢慢悠悠地回了琥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