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茝月行·许家

    採月是山的梦境。

    在依山傍水的茝地人心里,採月山是最温柔的守护神,倾听他们的诉求,原谅他们的索取。人们爱护採月山,一如採月庇护着人们。

    云玗一路翻越高山,去采摘向阳面的青梅。从山顶可以俯瞰到的山谷,已是云国之境了。在肉眼已经分辨不清的远处,白云之下是肃立的千云郡,是她十二年未曾回去过的家乡。那里已经没有她所应牵挂之人,不再是所谓温柔乡,而是新的征途。

    云州皓皓,唯有封家是她的故人。那个曾经伸手救她一命的老爷子,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不再是有着和煦笑容的长辈,成为了利益的囚徒,又或者,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行走在阳光下的人。无论如何,要想推翻祁国恶念,必将团结苍州之力。朝阳只是希望,真正荡平阴霾的,唯烈日可行。云国,就是她这趟路途的终点。如今眼前,控制茝地的势力尚不明确,柏州,依旧会和她并肩吗?

    云玗将秀发束紧,后撤半步,将气汇于脚掌。风起,踏叶。欲得之,先克己。乘风而行,云玗小心地调整身体平衡,用五感共鸣弥补视觉的模糊,一步一步将弱点碾碎,风声在耳边呼啸,她享受着自然的馈赠,越跑越快,越来越得心应手。成片的青梅树,在眼前了。

    被阳光晒透了的青梅,看起来饱满鲜嫩,垂在高高的枝头。看来有人比她更早地来过了,矮处的青梅所剩无几,唯有高处的青梅,寻常百姓即便是用长树枝也难以采摘到。青梅高傲地面向阳光,果皮有些微微透红。

    云玗用树之间的枝岔互相借力,不一会儿便攀到了高处,将青梅连带树枝一起折下来,放到反背的背篓里。满了一背篓,再将空背篓换到身前。满满两篓,足够了。云玗停在树上,再次看了看千云郡的方向,那里住着她蒙尘的记忆和最初的美梦。

    驾驭轻功对云玗来说,已经不是横在心头的拦路石了。人有了想做的事,获得一词,也成了欲望,挣扎地,艰辛地,一步一步挣下如今的拥有,只有自己知道来之不易,这样的沉淀,大概就是成长的意义。

    云玗身上挂着两个竹篓,走路也变得慢腾腾。摇晃在宁静的採月山中,走走停停,心情还算舒畅。从林间穿行到山路上,没走几步,就遇到了一位老伯,拦下云玗,想要同云玗买下一些青梅。老伯身披麻粗布衣裳,面容还算白净。云玗看了看老伯的推车,答应为老伯再采一些青梅,并且提出要买下他的推车。

    老伯没多想便答应了。云玗卸下竹篓的青梅,再去采摘了几次,直到推车堆起小山,便与老伯一起推车前往老伯的农舍。

    独独一座农舍坐落在山顶,院里跳着几只鸡鸭,一位婆婆正在弯腰撒下粟米和糟糠。

    “老婆子,有青梅了。今年可以酿青梅酒。”老伯喜笑颜开地指了指推车。

    “哦,太好了。”老婆婆似乎有些耳背,看到青梅愣了愣才回答。

    “孩子,今日便在寒舍歇歇脚吧。明日一早,我送你一程。”这座农舍简而不陋,地盘不大,家居用度却一应俱全。家中只有两位老人,如何维持生计?靠这一年一季的青梅酒?云玗看着老伯虔诚的面庞,应了下来。

    老婆子听到有客人来住,十分开心地做了几道菜肴,老伯甚至挑出家中为数不多的鸡中最壮实的一只,宰了待客。老伯杀鸡的样子十分生疏,似乎都握不住刀,可也不让云玗帮忙,只说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云玗只得坐在厅室之内,看着两个为她忙碌的身影。厅室之中布局朴素,却有些清雅意味,灯盏,桌椅摆放是极讲究的。墙壁上还挂了一幅山水画,想来老伯或许曾是一介书生,有着不错的家室,如此情调当是渗透骨髓的家风所致,并非年岁可以更改。凑近一看,山水之景一角,题二字,兰芳。

    兰芳?茝地敢称兰芳的,唯一人而已,茝王茝越,字兰芳,这画是老云王亲赐的。云玗伸手细细摩挲,纸张顺滑,无杂质,锦布裱外,金墨题字,是为皇家御品。老伯何人?受的茝王亲赐墨宝?

    茝地重臣有二,一为周家,三代辅佐茝王,是一朝开国功臣;二为孙家,司一方国法,守一国安稳。茝地特殊,无重兵,军营多为后备军供临时调动,这里也储着富足的军备粮。茝地养云国的辅兵,是云国的后院,云国自当保其平安,在採月山山脚设的军营,能够两日之内赶到支援茝境。二人如今皆在朝,那么老伯,或许,是第三人。

    待饭菜备好,三人成席,云玗只字不提,只是吃饭。直到用毕,老婆婆去了灶房收拾碗筷,云玗才开口,“伯伯,您认识先王?”

    老伯听到此事,震惊之色只有一瞬,之后那张脸上便再无波澜,“认识,何止是认识呢……”老伯看着云玗身后的山水图,有些怀念,“一别多年,兰芳终于也卸下重担了,也许这辈子还能再见吧。”

    “老伯,可是姓许?”除去二位重臣,对茝而言,还有一脉,特殊又重要,那便是许氏。许,意为许诺,是云茝对彼此的承诺。

    “是,也不是。”老伯目光停留在云玗的弓箭上,目光往上,聚焦眉心。“茝地许家,虽为外臣,却是茝地每一代最有才华能力之人。每一任茝王都会从茝地选拔出聪慧且无亲属记忆的孩童,与太子伴生,及尽所能培育,赐姓为许,代国赴云,以表忠诚。许柏州子承父业,是茝地第一次出现世袭的许家。”

    “许知,您认识?”云玗不禁握了握手中的茶碗。

    “怎么不认识,知儿,是我的学生。他本无愿姓许的。”老伯感叹莫名,“许家人,是不可以有所牵挂的,一旦有了家室,便不能再为许姓了。但这小子,终归和我一样,有了牵挂之人。”

    “牵挂之人?”在云玗记忆里,直至许父去世,柏州从未说过自己的姓,原是如此,许姓是御赐的,不是柏州的本姓。

    老伯看了看灶房的方向,“总有一天,遇一人,而终身改。朝堂之高,不想再争。”老伯回神看着云玗,“兰芳他,当年虽然生气,暗地里却偷偷将我放走。可怜知儿,因为帮我和老婆子逃走,家破人亡。当年怯懦,我却没能为他做点什么。任由他当了我的替罪羊。”

    “家破,人亡?”一字一句,戳在云玗心里。原来那样整日哄她开心的许叔叔,也背负着悲痛的过去。

    “家破人亡,家破人亡啊!”老伯凄凄切切地诉说,泪水在他深凹的眼窝中决不了堤,“知儿一家都没能避免。听闻妻子为他替刑,那些刽子手,不应当看不穿,那是女儿身啊,可是他们没有住手,当街施以那样残忍的刑罚,折磨一介女子,人神共愤!兰芳让知儿活了下来,任命为许,以将赴云,呵呵呵呵,可笑,帝王手段,这是诛心啊,他在惩罚我的背叛。”老伯情绪有些过激,开始不住地咳嗽起来。老婆婆闻声赶来,为他拍背倒水。咳嗽声震得整座茅屋都仿佛在颤抖。

    许叔叔拼命守护的,竟然是害得他家破人亡之人的国土,但就算是如此,他也没有退缩过。

    老伯缓了下来,拖着暗哑的嗓子,刀剑之语再度传来,“我不知道他的儿子还活着,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儿子。这么多年云国边境路遥,所往书信皆未回过,我只当他恨极了我。现在想来,他是不敢说,也不能说。七年前,他来了信,说要我替他接三个孩子回去。”老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云玗的眉头,“后来,他便战死了。”

    云玗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老伯。

    “孩子,你叫云玗,对不对?你的眉间,本是重明鸟,对吗?”老伯轻轻地抚开云玗额头的花钿,花钿之下的红印,能叫有心之人隐隐约约看出形状来。“知儿的孩子,柏州,听说他回来了,你可知,他今年是何年岁。”

    云玗努力平静下来,“二十有七。”

    “那么当年事发之前,他已然降生了。襁褓婴儿,当不知过去。”老伯忽地握紧了云玗的手,“柏州他回来了,若他真的知晓过去的一切,那么如今的他,会放过从前那些人吗?”

    “柏州,原来藏着那么多事情吗?”云玗茫然地看着老伯,那样温柔沉稳的柏州,心底里藏着数不尽的恨,这么多年,她竟从未察觉到。也许,她给柏州的关心,真的太少了,才会让身边之人,独自面对深渊。

    自责,难过,辗转反侧。一切都是真的,散碎的线索被连成一线,无可辩驳地成为了事实。如今想来,许父之死,或许只是一场阴谋。是茝王与云国的交易,为了将许父这样隐藏的危险永远地扼杀。让毫不知情的柏州上位,子承父业,可怜地重复同样的道路。

    可惜,柏州,不是再是任人摆布的稚子了,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