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往事之四

    等老和尚方便完回来，便开始讲起第三个故事。

    第三个故事极其简单，没有那些西天的佛祖和天界的神仙，也没有那些花草和石头的神志怪异，只事关了一个人短暂又平凡的一生。

    说有个男娃娃从小身子不大好，但身边的白胡子老爷爷说他身子能养好的，又开药帮他调理。

    用了药，男娃娃身子果然越来越好，全家都欢喜，大家都十分尊敬老爷爷，男娃娃自己对待老爷爷，也像是对待自己的亲爷爷一样的敬爱。

    男娃娃长到了十七岁，喜欢上了一个女娃娃，对女娃娃掏心掏肺，连命也可以不要，没想到女娃娃就是不喜欢他，孤身一人走掉了；

    被抛下的男娃娃相思成疾，身体急转而下，调理了十多年的身子一朝败落，躺在病床上就再没起来。

    老爷爷使劲浑身解数，还是摇摇头说救不回来。

    男娃娃终于还是在十七岁这一年，躺在病床上咽了气。

    人生短暂，他短短一年内经历大喜大悲，终于晓得不该自己的便不能强求，求不得的便放手——能悟透这一点，也算是可喜可贺。

    故事到此，嘎然而止。

    老和尚说完故事，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女子，曾经浑浊一片的眼睛竟然清明起来，里头透出摄人的神光。

    同样的调门，他接下来的话语声里，一字字却仿佛带了千钧的重量。

    他问：“春分神官，你想这个男娃娃好吗？”

    玉衡呆坐在蒲团上，直愣愣也看着他，目光却空空茫茫的，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别处。

    她没顾上老和尚话语中的“春分神官”，只是迷茫于自己卷入如此一盘大棋。

    ——棋盘中央的那个人病弱单纯，是否真的经得起漫天神佛的操纵？

    她不明白，只能声音嘶哑地问慧明大师道：“什么才是好？”

    老和尚的上眼皮又耷拉下来，说话也慢吞吞地显得怠慢。

    他回答道：“你在这里，就是不好。”

    三个故事讲完，玉衡姑娘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慧明大师没有拦她。

    他一个人留在禅房里，在心里忖度自己今天的言行举措，想着女娃娃最后的失魂落魄。

    她是否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会放男娃娃走上生路？

    那个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爷爷一样敬爱的可怜可爱的男娃娃……

    慧明大师年纪大了，沉思到一半觉得有些口渴，拖过茶壶准备倒茶，却发现壶中空空。

    啊这……

    慧明大师口舌越发焦灼起来。

    人老了就是这样，总有些缓不得的需求。

    现在天色还早，小沙弥晚上才会送饭。

    想到这里，慧明大师只能慢吞吞地起身，提起茶壶向外走去。

    他推开房门，觉得外头的天光有些晃眼，当然，也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差了。

    他抬脚，准备迈过门槛。

    天地翻转。

    慧明大师听到耳边“啪啦”一声陶器摔碎的声音。

    那声音尖利，又近又遥远，摔碎的似乎不是个粗陶的茶壶，而是他臃肿的头颅。

    人倒在地上，无一处不痛苦，而正因为无一处不痛苦，反而显得痛苦也像身外之物，有些不好感知了。

    慧明大师最后的印象，是视线里有个男子跑过来，将他抱在怀里，喊着“大师”；

    好像，是长大的男娃娃？

    有颤抖的手抚上他的面皮，在探听他的呼吸；

    啊，好像，不该是这时候……

    视线渐渐模糊，慧明大师思绪渐空。

    他仰头看天，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天光，好亮，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