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往事之六
祝家向来是相国寺香火来源的大户，祝大奶奶一开口，听说又是祝二少爷出了事，住持半分也不敢怠慢，直接拉来寺庙里现有三位医术最为精湛的高僧，连带慧明大师生前的两位高徒，为祝二少爷看诊。
喊人的功夫，寮房里头，祝二少爷吐出来的秽物已经被清扫干净。
小小的寮房里挤了十来个人，五位寄托厚望的大师齐聚一堂，在祝大奶奶期盼的目光下，沉静着脸，对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祝二少爷，望闻问切来了一全套。
等第五位大师走完流程，他们对视一眼，最后却都面色凝重地退下，没有说话。
僧侣们摸着胡子，围成一圈，低声交流了一圈，最后还是摇头多点头少。
祝大奶奶站在圈子外头，捧着心口关注着大师们的神情，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脏几乎要从喉咙眼儿里跳出来。
大师们商量了一阵，才由资历最深胡子最长的那位出来回了话。
老和尚说话前先道了声佛号，看着祝大奶奶的目光里满是惭愧。
他什么都没说，祝大奶奶心口就凉了一半。
就是这个眼神，祝大奶奶可太熟悉了。
早年祝家找来无数的大夫为祝二少爷看诊，大夫们把过脉问了病情，出来说话时便是这个眼神，里头有惭愧、有无奈、有怜悯……若是医德有亏的，还会隐隐约约透着幸灾乐祸。
每个这么看着她的大夫，嘴里说的话都是千篇一律：
他们说祝二少爷身子亏虚，心脉脆弱，这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治不了，即便是用人参鹿茸细心娇养着，怕是也到不了弱冠……
每个大夫都是这么说。
都这么说！
这些庸医！
只有慧明大师不一样！
慧明大师看过床榻上那个七岁的垂髫小儿，陪他说了会儿童言童语，把病弱的小少爷哄得开心了些才走出来。
他看着祝大奶奶的时候，目光也十分平静，只说祝二少爷是菩萨派下来还愿的，身体承受不住那些福缘，因而弱了些，却也不是大事，只是以后要小心些，若是按照他的方子来，自是长长久久……
祝大奶奶第一回听到这种话，说自己的孩子长长久久。
她看着慧明大师的眼睛，高僧的双眼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水，里头什么也没有，只倒映着自己眼里投射过去的盼望和希冀。
只有慧明大师不一样！
他把她的孩子调理好了，蹦蹦跳跳好生活到现在，已经像是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快活康健了，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为什么现在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呢？
看病的大师还没说话，祝大奶奶就忍不住先退了一步。
她心中还有些妄想，说不定不是那些坏消息，大师会说祝二少爷这是受了刺激，心绪波动过大，所以一时没受住旧疾复发了，后面按照慧明大师留下的方子略加改动，再细心调理着就行了。
只要再小心调理着，没大碍的……
祝大奶奶在身后张嬷嬷的搀扶下，心里宽慰着自己，耳边好像真听到了这些话，原本惊惶的眼神也稍微平静些了。
她定神站稳了身体，对面前的大师催促道：“大师有话快说吧，慧明大师圆寂，我家这孩子素来和大师感情很好，一时没承受住，受了惊，这才倒下了，后面该怎么调养，您尽管说吧，多贵重的药材祝家都不会吝惜的！”
她热切地看着那个出列的老和尚。
老和尚眼睛里的惭愧便越加浓烈了。
他对着祝大奶奶施了一礼，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子，毫不留情地扎在祝大奶奶的心上。
他道：“祝施主本就身体亏虚，外紧内松，老衲问了平日里的用药，他这是多亏了用草药透支了后头的寿元才能慢慢吊出一口底气，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
老和尚看着眼前的老太太，几乎不忍心接着说下去。
他叹了口气，眼睛半阖，避开祝大奶奶的双眼，下定论道：“只可惜心脉之弱无可调理，最忌心绪动荡不加收敛，祝施主今日经历颇多，神摇魄动。这一倒下，怕是药石无医……”
老和尚闭了嘴。
一切尽在不言中。
祝大奶奶眼睛里热烈的神采因此凝固了。
她脑子里木楞楞的，下意识开始重复刚刚那句话里，几个顶顶扎心的字眼儿。
“透支了后头的寿元”？
“心脉之弱无可调理”？
“神摇魄动”？
“药石无医”？
这说的什么呀？
和过去十一年慧明大师说的怎么完全不一样？
她心里头揣摩着这些难懂的词汇，嘴上也不自觉问了出来。
老和尚也害怕祝大奶奶会误会，因此耐心地慢慢解释，道：“女施主不必吓到，虽说之前是透支寿元，却没女施主以为的那么吓人。也是慧明大师医术精湛，否则怕是无人能想到这个法子。”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感叹慧明大师医术出神入化，嘴上说着也带了些崇敬的意思：
“我看了二少爷过去十年的脉案，十年前祝二少爷已经病重不起，若不用吊命之法下狠药，怕是那个寒冬就直接……”
他顿了顿，略过几个不好的词语，怕刺激到眼前摇摇欲坠的祝家老太太，接着道：“慧明大师这是不破不立，用草药刺激祝二少爷身体里的生机，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命，调养时不计代价的用药，或许透支了祝二少爷往后十年的寿元；但若是不用药，祝二少爷也没有往后了……”
祝大奶奶看着眼前白胡子的老和尚，一脸慈眉善目地望过来，语气温和，似乎怕惊吓到自己。
老和尚轻缓地继续：“这些得失，慧明大师恐怕不曾透露，女施主和大师相处这些年来，他的为人您是明白的，不过医者仁心，怕惊吓到……”
祝大奶奶听懂了，无论是否介怀，这些都不是现在最该关注的重点，她心里突然又燃起了希望，慌忙道：“那现在呢？再用你说的这个透支的办法，下狠药啊！救救我的孩子！”
老和尚低头，又回避了她的目光。
祝家在清河镇善名远扬，祝家当家人这三十多年来对待相国寺众僧人也十分尊重，就是躺在床上的祝二少爷，这些年来每个冬日都在寺里度过，小少年聪明伶俐，知书懂礼，寺庙里哪个接触过的僧侣会不喜欢呢？
若真有办法，他又怎么会藏起来不说？
老和尚低垂眼帘，缓声说道：“这个法子，现下已经用不了了。”
“为什么？”祝大奶奶急声问。
“祝二少爷现今，已经没有寿元可以透支了。”
坏掉的水车，若想要正常运转，可以拆掉些次要的材料挪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勉勉强强继续运水，可现在，这水车不光是水槽刮板已经残破不堪拦不住水，即便是木辐条都被拆的零散折断——即便指着说这是水车，但真正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堆木制的破烂罢了。
老和尚手上只有零散两三块巴掌大的木板和几枚短短的钉子，哪里修得好这种程度的毁损？
他现在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将现实原原本本告诉面前的女施主，让她认清这一切罢了。
祝大奶奶身子一软，目光茫然地看着那位大师，眼睛里已经不自觉流下泪来，她张着嘴，像是离开了水还在拼命呼吸的鱼。
她呐呐地问：“没有寿元可以透支……是什么意思？我的孩子……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好多好多的日子要过的，怎么会……”
她满脸是泪，茫然地一一看过身边人，可对上的视线都一一躲闪开了。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没有人能给她想要的答案。
祝大奶奶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她惊惶地呼喊道：“怎么就没有寿元了？”
贴身的嬷嬷一时没有扶住，祝大奶奶一挣，人已经扑到了旁边祝二少爷的床边。
祝大奶奶握住孩子温热的手，另一只胖乎乎的手抚过祝二少爷苍白的眉眼，嘴里低声喃喃些什么，但是也没人听得到了。
寮房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叹息一声，低着头静悄悄走了出去。
喊人的功夫，寮房里头，祝二少爷吐出来的秽物已经被清扫干净。
小小的寮房里挤了十来个人，五位寄托厚望的大师齐聚一堂，在祝大奶奶期盼的目光下，沉静着脸，对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祝二少爷，望闻问切来了一全套。
等第五位大师走完流程，他们对视一眼，最后却都面色凝重地退下，没有说话。
僧侣们摸着胡子，围成一圈，低声交流了一圈，最后还是摇头多点头少。
祝大奶奶站在圈子外头，捧着心口关注着大师们的神情，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脏几乎要从喉咙眼儿里跳出来。
大师们商量了一阵，才由资历最深胡子最长的那位出来回了话。
老和尚说话前先道了声佛号，看着祝大奶奶的目光里满是惭愧。
他什么都没说，祝大奶奶心口就凉了一半。
就是这个眼神，祝大奶奶可太熟悉了。
早年祝家找来无数的大夫为祝二少爷看诊，大夫们把过脉问了病情，出来说话时便是这个眼神，里头有惭愧、有无奈、有怜悯……若是医德有亏的，还会隐隐约约透着幸灾乐祸。
每个这么看着她的大夫，嘴里说的话都是千篇一律：
他们说祝二少爷身子亏虚，心脉脆弱，这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治不了，即便是用人参鹿茸细心娇养着，怕是也到不了弱冠……
每个大夫都是这么说。
都这么说！
这些庸医！
只有慧明大师不一样！
慧明大师看过床榻上那个七岁的垂髫小儿，陪他说了会儿童言童语，把病弱的小少爷哄得开心了些才走出来。
他看着祝大奶奶的时候，目光也十分平静，只说祝二少爷是菩萨派下来还愿的，身体承受不住那些福缘，因而弱了些，却也不是大事，只是以后要小心些，若是按照他的方子来，自是长长久久……
祝大奶奶第一回听到这种话，说自己的孩子长长久久。
她看着慧明大师的眼睛，高僧的双眼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水，里头什么也没有，只倒映着自己眼里投射过去的盼望和希冀。
只有慧明大师不一样！
他把她的孩子调理好了，蹦蹦跳跳好生活到现在，已经像是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快活康健了，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为什么现在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呢？
看病的大师还没说话，祝大奶奶就忍不住先退了一步。
她心中还有些妄想，说不定不是那些坏消息，大师会说祝二少爷这是受了刺激，心绪波动过大，所以一时没受住旧疾复发了，后面按照慧明大师留下的方子略加改动，再细心调理着就行了。
只要再小心调理着，没大碍的……
祝大奶奶在身后张嬷嬷的搀扶下，心里宽慰着自己，耳边好像真听到了这些话，原本惊惶的眼神也稍微平静些了。
她定神站稳了身体，对面前的大师催促道：“大师有话快说吧，慧明大师圆寂，我家这孩子素来和大师感情很好，一时没承受住，受了惊，这才倒下了，后面该怎么调养，您尽管说吧，多贵重的药材祝家都不会吝惜的！”
她热切地看着那个出列的老和尚。
老和尚眼睛里的惭愧便越加浓烈了。
他对着祝大奶奶施了一礼，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子，毫不留情地扎在祝大奶奶的心上。
他道：“祝施主本就身体亏虚，外紧内松，老衲问了平日里的用药，他这是多亏了用草药透支了后头的寿元才能慢慢吊出一口底气，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
老和尚看着眼前的老太太，几乎不忍心接着说下去。
他叹了口气，眼睛半阖，避开祝大奶奶的双眼，下定论道：“只可惜心脉之弱无可调理，最忌心绪动荡不加收敛，祝施主今日经历颇多，神摇魄动。这一倒下，怕是药石无医……”
老和尚闭了嘴。
一切尽在不言中。
祝大奶奶眼睛里热烈的神采因此凝固了。
她脑子里木楞楞的，下意识开始重复刚刚那句话里，几个顶顶扎心的字眼儿。
“透支了后头的寿元”？
“心脉之弱无可调理”？
“神摇魄动”？
“药石无医”？
这说的什么呀？
和过去十一年慧明大师说的怎么完全不一样？
她心里头揣摩着这些难懂的词汇，嘴上也不自觉问了出来。
老和尚也害怕祝大奶奶会误会，因此耐心地慢慢解释，道：“女施主不必吓到，虽说之前是透支寿元，却没女施主以为的那么吓人。也是慧明大师医术精湛，否则怕是无人能想到这个法子。”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感叹慧明大师医术出神入化，嘴上说着也带了些崇敬的意思：
“我看了二少爷过去十年的脉案，十年前祝二少爷已经病重不起，若不用吊命之法下狠药，怕是那个寒冬就直接……”
他顿了顿，略过几个不好的词语，怕刺激到眼前摇摇欲坠的祝家老太太，接着道：“慧明大师这是不破不立，用草药刺激祝二少爷身体里的生机，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命，调养时不计代价的用药，或许透支了祝二少爷往后十年的寿元；但若是不用药，祝二少爷也没有往后了……”
祝大奶奶看着眼前白胡子的老和尚，一脸慈眉善目地望过来，语气温和，似乎怕惊吓到自己。
老和尚轻缓地继续：“这些得失，慧明大师恐怕不曾透露，女施主和大师相处这些年来，他的为人您是明白的，不过医者仁心，怕惊吓到……”
祝大奶奶听懂了，无论是否介怀，这些都不是现在最该关注的重点，她心里突然又燃起了希望，慌忙道：“那现在呢？再用你说的这个透支的办法，下狠药啊！救救我的孩子！”
老和尚低头，又回避了她的目光。
祝家在清河镇善名远扬，祝家当家人这三十多年来对待相国寺众僧人也十分尊重，就是躺在床上的祝二少爷，这些年来每个冬日都在寺里度过，小少年聪明伶俐，知书懂礼，寺庙里哪个接触过的僧侣会不喜欢呢？
若真有办法，他又怎么会藏起来不说？
老和尚低垂眼帘，缓声说道：“这个法子，现下已经用不了了。”
“为什么？”祝大奶奶急声问。
“祝二少爷现今，已经没有寿元可以透支了。”
坏掉的水车，若想要正常运转，可以拆掉些次要的材料挪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勉勉强强继续运水，可现在，这水车不光是水槽刮板已经残破不堪拦不住水，即便是木辐条都被拆的零散折断——即便指着说这是水车，但真正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堆木制的破烂罢了。
老和尚手上只有零散两三块巴掌大的木板和几枚短短的钉子，哪里修得好这种程度的毁损？
他现在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将现实原原本本告诉面前的女施主，让她认清这一切罢了。
祝大奶奶身子一软，目光茫然地看着那位大师，眼睛里已经不自觉流下泪来，她张着嘴，像是离开了水还在拼命呼吸的鱼。
她呐呐地问：“没有寿元可以透支……是什么意思？我的孩子……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好多好多的日子要过的，怎么会……”
她满脸是泪，茫然地一一看过身边人，可对上的视线都一一躲闪开了。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没有人能给她想要的答案。
祝大奶奶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她惊惶地呼喊道：“怎么就没有寿元了？”
贴身的嬷嬷一时没有扶住，祝大奶奶一挣，人已经扑到了旁边祝二少爷的床边。
祝大奶奶握住孩子温热的手，另一只胖乎乎的手抚过祝二少爷苍白的眉眼，嘴里低声喃喃些什么，但是也没人听得到了。
寮房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叹息一声，低着头静悄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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