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缘起之七

    两人再向前，看到第三位修士，再不是阿罗汉，而是一位尊者。

    尊者同样衣着残破，风尘仆仆，却面色平和，背着石头往山上走。

    阿难尊者惯例开始说起这位尊者的故事。

    据传这位尊者在佛国修行，自觉早已圆满，下凡渡劫时是准备安排开始“他觉”修行的。

    尊者在凡间名声大噪，都说是佛子转世普渡众生，很多信众慕名来看。

    与他发生纠葛的不是信众之一，而是秦楼楚馆一位风姿绰约的花魁娘子。

    花魁娘子人称王国第一美人，为了得到美人青睐，不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也只能得到美人一个回绝的背影。

    花魁娘子不像凡间画本子里写的那样，喜欢上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白面书生，反而在一次游湖时看上了湖边行走的白袍佛子。

    佛子一心只有众生，看不见众生中的她一个。

    她的眼睛里却看不见众生，从此只能看到那一个心上人。

    谁也说不清花魁娘子是如何爱慕上了佛子，但是她的喜爱在佛子面前，显然是卑鄙、低贱、不得世人容许的。

    大家赞叹她的美貌，却也拿她的爱情当作笑话一样的看。

    她的确做出了许多笑话，身为花魁在寺庙留宿一旬，却无法得见佛子一面；拿着百宝盒自赎己身，卑微求嫁，只引得佛子惊慌而走；她为佛子绣僧袍、做羹汤，佛子看她，却不是在看一个心有所爱的女人，而是在看一个苦海沉沦的可怜人……

    这个眼神彻底打败了可怜的女人。

    她意识到这一生一世，即便把自己燃烧殆尽，佛子也只会看着灰白的灰烬叹息一声。

    ——仅此而已。

    他知道她爱他吗？

    好像不重要。

    他的眼里只有佛祖，只有等着他普渡的众生。

    她把他当成佛祖，这位慈悲的佛祖，却永远不会独独只看她一个。

    永远不会用她看他时一样的眼神看回来。

    赎身从良的花魁在绝望中买了一桶火油，在寺庙的后院里点燃了自己，真的化为了一捧轻飘飘的灰烬。

    她在金玉堆里长大，最受不得疼痛，每有一道细微的伤口便要娇声嚷嚷到所有人都知道。

    结果等火舌燎着了轻薄的夏衫，舔舐着娇嫩的皮肤，她却一声也不吭，只是站在那个院子里，面朝佛子所在的方向，直到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便轰然倒下，成了地上焦黑枯枝样的一小堆。

    佛子听到消息过来时，正好看到那一小堆。

    旁人只要想到这是一个自焚而死的女子形骸，心中便颇有些可怖。

    佛子看着灰烬，面上却无波无澜，依旧像是看到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平平无奇，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吩咐小沙弥将女施主的尸骸收殓好，又想到她在世无父无母，便发挥佛子该有的善心，将这坛骨灰供奉在了寺庙里，还为她在菩萨跟前点了一盏长明灯。

    事情好像就此作罢。

    只有听到吩咐的小沙弥面露不解：

    自绝之人如何能供奉进佛堂呢？

    为她在菩萨跟前点灯，就不怕菩萨发怒吗？

    谁也不知道佛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是佛国安排尊者下凡历练八十载，没想到刚过二十载，风华正茂的佛子走路时不小心绊了一下腿，脑袋磕在桌角上，就此魂归西天。

    他这次历劫，细说起来，可真是像笑话一样。

    魂归果位，入了西天，尊者跪在菩萨座下，反省自己佛心不诚，看不透人间情爱，终是被美色迷了眼，请求再次下凡，找到那位欠了情债的女子，还她一场盛大的焰火，否则心有挂碍，不能证得他觉。

    菩萨看这些历劫归来的痴儿，每日过眼的不说一百，也有五十，自然没有被他的言语蒙蔽，手一扬，就将他打发来了狮驼山搬石头。

    “自省无法证得他觉，便是佛法与你无缘，何苦强求。”

    菩萨如是说。

    阿难尊者讲到这里，脸上便露出“正该如此”的神色，显然对佛门如此作风十分满意。

    他嘴里倒是感叹了一声那位红颜早逝的花魁娘子，说佛国百多年晃眼过去，花魁娘子在凡间早已经不知轮回了多少世，即便这位尊者得偿所愿，下到凡间想要还掉一身情债，人家美娇娘还未必认得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