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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依缘起之九

    后来的日子里,玉衡每过一旬,都会来狮驼岭看看受罚的琥珀尊者。

    琥珀尊者对外界无知无觉,每日每日的背着石头,将山脚的石头一点一点往山上搬,填进天坑,却没想过也有僧侣将坑底的石头一点一点捡起来,搬出天坑,倒进了山脚。

    玉衡来得频繁,阿难尊者喜好一切美丽的事物,对她的到来喜闻乐见。

    玉衡看着爰丧天坑周围一圈,有数不尽的僧侣拿着竹筐上上下下的搬石头,也曾经疑惑不解的问过阿难尊者:“他们看不见其他人的动作,但坑底和山脚的石头从未减少,他们不曾因此气馁过吗?”

    阿难尊者先是不答,被玉衡问过几次,软磨硬泡了一番,又带了些酒水收买,最后还是吐露了实情,道:

    一是狮驼岭立下了佛祖的阵法,阵法笼罩中的僧侣庸庸碌碌,不知岁月变迁,对时光流逝迟钝得多;

    二是对每位需要再造修行的修士,菩萨都给了一套说法,说的是:将爰丧天坑填满或者搬空,便给尔等再一次历劫的机会——这话给了受罚的僧侣无尽的希望,也给了他们继续沉沦的理由。

    修士们都相信了菩萨的许诺,因而都勤勤恳恳地每日搬着石头上下。

    “他们只能这样一直搬下去吗?”

    玉衡问。

    阿难尊者答:

    “若无法放下,自当一直苦修下去。”

    玉衡自然舍不得琥珀尊者这样一直苦修下去。

    找到人的第一百年,她看琥珀尊者仿佛不见任何变化,只是黑灰的下衫更加破烂了。

    找到人的第五百年,琥珀尊者还是不见多少变化,只是将缠在腰间一直不用的上衫,垂放了下来,替换了快烂成布条的下衫。

    找到人的第一千年,她再看琥珀尊者,他原本内敛凝实的佛光,近看起来,光晕稍有涣散,衣服是再也不能看了,只能胡乱找些破布条搭在身上。

    找到人的第一千二百年,她终于确认尊者体内佛光的涣散不是她的错觉。尊者每日依旧在枯燥的搬石头,可背篓里的石头却越放越少。

    并不是他不尽力,玉衡看着他在山脚往背篓里放石头,如往常一般放满了,却背不起来;

    琥珀尊者蹲在荒芜的山脚石滩上,迷茫了一瞬,大抵也是不清楚,为什么原本能轻易背起的重量,现在却不行了;

    他只能将背篓里放好的石头拿出来一块,然后试着再背起,如此反复,终于找到合适的重量可以承受,于是又背起背篓,慢慢向山上走。

    玉衡就站在一边,几次尊者承受不起背后的重量,或者脚下一滑,摔倒再低,砸起灰尘无数,她都着急地想要上手去扶。可佛祖的阵法实在高深莫测,她伸出的手一次又一次穿过尊者的身体,最后只能徒然落下。

    玉衡回到狮驼岭的入口,将琥珀尊者佛光涣散精力消减的事情上报给了阿难尊者。

    阿难尊者闻言,面色如常,似乎司空见惯。

    他解释道:

    “狮驼岭黑雾沉沉,没有众生香火供奉,也没有佛国佛光永固,现在一千三百多年过去,琥珀尊者不过是魂魄略有涣散,已经是佛法高深了。”

    说着,他又指点玉衡去看看那些修为不深的阿罗汉。

    玉衡急在心中,却也实在无法。

    她每旬还是会来看琥珀尊者,却也不再单单只看琥珀尊者,路途上总是额外注意了些骨瘦如柴的阿罗汉。

    在狮驼岭受罚的时间和琥珀一般长短,那些罗汉们带着背篓,身形却已经摇摇欲坠,竹篓上下不过三五块石头,依旧在上山下山的路上艰难跋涉。

    玉衡每日过来,都会看到许多这样的僧侣,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只是想着阿难尊者的话,她也会暗暗留心。

    直到有一日,她看完琥珀尊者归来,在路上看到了一位形销骨立的阿罗汉。

    这位阿罗汉她重点关注了有十多日的时间了。

    他这几日已经连一块石头也背不动了,体内原本璀璨的金光,早被狮驼岭沉重的雾霭遮掩,远看只像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再看不出半点佛陀该有的威严。

    阿罗汉坐在爰丧天坑边,不离身的竹篓只歪歪斜斜丢在一边,竹筐外头有一两块石头散落在地。

    他呆呆地低着头,往下看着深深的天坑。

    天坑之大,不见边际,也不见根底。

    坑里有黑沉沉的雾霭飘荡,偶尔能看到悲号的怨魂若隐若现。

    这座天坑,他填了已经不知道多少年,却连一层底也没有铺满。

    他静静看着天坑,玉衡站在一边,也静静地看着他。

    这位阿罗汉在想什么呢?

    玉衡努力代入他的处境:

    搬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石头,却依旧放不下执念,现在终于一块石头也搬不动了,他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完成菩萨的考验,注定没有办法去达成自己的所求。

    不知道他挂念的是谁,但注定……再也见不到了。

    只是想想,玉衡心里的酸楚就一层一层地向上蔓延。

    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懊悔着,万没想到自己的所求竟然会成为琥珀尊者的执念。

    她盼望自己当初没有说过那些任性的话;

    或者他的心可以硬一些,没有应下那些许愿,于是他回了佛国,归得果位,说不准能更上一层,混个菩萨当当。

    ——他该干干净净、满身佛光地高坐莲台之上,受万人敬仰,而不是在一片雾霭里,一日一日,重复自己无望的苦修……

    阿罗汉在坑边坐了许久,等狮驼岭灰黑色天际,那轮朦胧的太阳落山,他终于站起了身。

    玉衡原以为这是入夜,他要如往常一般,开始念诵往生咒超度坑底亡魂了。

    阿罗汉站起身,双目呆滞,转也不转。

    此刻的他,就像是用朽木雕刻出来的人像,有人形,却看不到半点人心。

    这座人像歪斜着,艰难地动了动腿脚,慢慢向天坑靠近。

    他离天坑近了些,更近了些……

    玉衡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这位罗汉,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她站在坑边去看,已经看不见阿修罗的身影。

    爰丧天坑里,永远不散的雾霭像是一张黑漆漆的贪婪的嘴,一口吞下了这位绝望的僧侣。

    她再次看到坑底,深沉夜色里有些若隐若现的怨魂,他们像是被新加入的伙伴惊动,都抬着头,张着空洞的双目,直愣愣地看着坑外的世界。

    玉衡陡然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