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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谛之四

    和顺等祝老爷子离开了,才哆哆嗦嗦站了起来。

    祝景明让他早些去休息,明儿才能打起精神奔走。

    和顺收拾桌子上的杯盏的时候,顺手便将桌子上的长匣子拿了过来。

    “二少爷,相国寺的大师说,这是慧明大师特意留给你的呢!”

    室内灯火依旧明亮。

    祝景明揉着眼睛,随手接过匣子,就打了开。

    里头一卷微微发黄的画卷,用蚕丝的绳子仔细地绑好了,手摸上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只感到触手生温,似乎和体温刚好合宜。

    祝二少爷顿时好奇,他将匣子里的画卷取出来,系的结轻轻解开,画卷展开,像是展开了一帘注定得不到的梦。

    随着画卷舒展,他看到满树艳丽的海棠,在春光里肆意舒展盛放,枝头一朵一朵,一簇一簇,随着微风绽开了花苞,烛火摇曳间,他仿佛能看到柔嫩的花蕊在随风颤动,鼻尖闻到淡淡的花香。

    当画卷完全打开,他却呆住了。

    他看到树下一张软榻,软榻上一位美人慵懒春睡,他看到美人安宁和乐的面颊,雅致艳丽的眉眼,还有柔嫩的双唇,她身穿淡粉色的衣衫,衣衫上垂坠的纹理清晰可见,衣衫盖不到的地方露出一双素白的纤足。

    身体虚弱的祝景明眼前一乱。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静谧的佛堂,威严的佛祖高高在上,鼻尖也有檀香厚重的味道沾染,他手上是一本薄薄的佛经,可他却看不进佛经上的字字句句,他抬起头,看见佛像肩头那位误入的妖精。

    妖精一身粉色的衣衫,衣衫上用金线勾勒出海棠的花纹,布料自然跟着妖精身体的线条垂坠而下,下摆处露出一双雪白纤细的足来。

    那足真白,踩在佛祖铜铸威严的金身上,更加显出双足的纤细洁白来。

    他第一次看到这样不知礼数的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的人,下头的沙弥和比丘都垂首念着佛经,他呆呆地抬着头,却忘了神。

    妖精在一群低头的光溜溜脑瓜里,一眼就看出了那个不肯低头的他。

    那双纤白的足一跃而下,落在了他身前。

    他看到这个从未见过的美丽妖精对着他笑,笑得惊奇又期待,她的眼睛犹如剔透的宝石,里头盛满整个盛放的春日,她看着他,吐息轻盈,像是蝴蝶振翅,她问他:“小和尚,你看得到我?”

    小和尚说了什么来着?

    他好像吓住了,什么也没说?

    祝景明一晃神,定睛一看,画还是那画,只是旁边的和顺怕他看不清,从桌案上将蜡烛拿了过来,光线变化下,美人眼睫轻轻颤动,似乎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和顺看了眼画,呆了一下,问道:

    “二少爷,这画上,是不是玉衡姑娘?”

    祝景明伸手,轻柔地摸了摸画中人的脸颊。

    这画不知道经过多少年头,微微泛黄的画纸也盖不住美人的自然娇艳,这张脸,是他在书房里练了千百回,也从未画出来的好看和生动。

    是谁画了这幅画?画中人和玉衡有什么关系?慧明大师为什么会给他留下这样一幅画?

    很多的问题在他脑海里旋转。

    可惜他的身子已经撑不住这些难解的疑惑。

    他收回手,还了画中美人一片无人打扰的宁静。

    祝景明将画卷按照原样卷起,他下意识想把画收在匣子里,可呆愣愣看着打开的匣子,竟有些无法下手。

    感情的事情,他不会强求她,但,只是一幅画呢?

    这是他身边,和她最接近的东西……

    “把画挂起来吧。”

    祝景明将卷好的画卷递给了和顺:“就挂在房里。”

    和顺眨眨眼睛,听话地将画卷再次展开,挂了起来。

    祝二少爷躺在床上,看着房里的画卷,心里隐隐有些满足。

    他的困倦再挡不住,闭上眼睛,最后吩咐道:

    “时候不早了,你把灯熄了,早点休息吧。”

    和顺忙活了一天,也累得不清,听到这话,心里送了口气,道:“二少爷,我就在外间榻上靠一靠,有事儿你直接喊一声,我就起来……”说完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便熄灯走了出去。

    房间的两人都没看到,熄灯的那一刻,画中的美人睁开眼睛,看向了画外的人。

    祝景明一闭上眼睛,神思涣散,直接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站在桥上。

    那桥矮矮一座,跨在窄窄一条人工挖出的小河上。

    小河流进一个小小的池塘,塘里的水很清,明明白白地倒映着蓝天白云,红花绿树,还有桥上秃着脑袋的他。

    啊,他竟然是个秃子?

    祝景明心下一激灵,他赶忙摸了摸脑袋,在上头摸到了几排圆圆小小的凸起,他脑子一懵,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烧了戒疤的比丘。

    梦中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有些认知,一股脑地突然进了他的脑子,他不以为奇,反而接受良好,立刻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的确是位佛门的大师,还相当有名望,刚刚而立之年,下头已经收了几位弟子。

    他今日在这里,却不是为佛门之事,倒不如说,是为了佛门之事才叫奇怪。

    举世闻名的佛家大师,今日穿着俗家的男子服饰,里头的是素白的深衣,领口袖口是一圈淡青色的绣文,仔细一看能看出绣的竟然是少见的海棠叶纹路,外头一件天青色的禅衣,款式很是简约,只在胸口下摆能看见不明显的银色暗绣,绣的是含苞的海棠花。

    他日常总是穿宽松袈裟,今日第一次穿上日常男子服饰,贴身得多,特别是腰里紧紧束着一条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他一路走过来,不少女眷盯着他打量个不停,他走过去了还在不停地张望。

    有生以来,他多是粗糙度日,风尘满面,今日认真拾缀了下自己,等的人还没来,他已经在心中惴惴不安。

    不知这个装扮是否出格,她看到又会怎么说呢?

    忧心太多也不过是空想。

    他等的女子来了,那女子身形朦胧,似乎笼罩在一团迷雾里,怎么也看不清楚,他却也不觉得奇怪,只有渐渐膨胀起来的激动和紧张,充盈整个心房。

    啊,玉衡来了!

    名为玉衡的女子没有评价他的着装,比起他,女子好似更喜欢塘里那些肥头肥脑的金鱼。

    她手里不断洒下鱼食,眼里只专心看着金鱼们张开大嘴游来游去争食,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随口问了一句:“今天很高兴吗?”

    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问题,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情绪一扫而尽,顿时只剩下了高兴。

    他今天着实是很高兴的。

    心里恢复了平静,他站在一边看着她喂食,越看越觉得心里高兴,忍不住便在脸上露出了痕迹。

    旁边的玉衡看他一眼。

    他便又匆匆忙忙稳住心神,回答道:“只是决定了做一件事情。”

    玉衡慢条斯理地喂着鱼食,直到最后一点点鱼食也用尽,塘里的鱼儿发现无论怎么张开嘴,再也等不到鱼食了,便又摇头摆尾地慢慢散开,一圈圈的涟漪渐渐平复。

    玉衡素白纤长的手指指向倒影中的他,说:“你看。”

    他便看着池面倒影里,那个傻乎乎的自己。

    玉衡也看着水镜里傻乎乎的男子,嘴上依旧淡淡点评道:“你老了。”

    “……”

    老了?

    他看到倒影里的自己,原本安宁和乐的一张脸,眉间眼角早已经生出淡淡的纹路。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所有的情绪像是水上的波纹一样,慢慢地隐去。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旁边女子无暇的侧颜,呐呐着说不出话来。

    女子也转头看着他。

    他看着她娇艳美丽的脸,和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的脸。

    不老不死的妖精……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莫名的感叹来。

    玉衡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她脸上的神情,他怎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她问:“你喜欢我?”

    水波倒影里,凡人男子的脸便红了个彻底。

    他睁大眼睛,半晌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梗着脖子,僵硬地点头。

    玉衡走近两步贴在了他的身上。

    正是春日,两人的衣装都算不上厚重。

    他一瞬之间感觉出了不对来,也是脑子里莫名其妙的知识告诉他,玉衡从来是懵懂的,不通男女之情,或许会做出些过于亲近的动作,却只是单纯地想要离他近一些,而不是这样,窈窕的身子贴着他,伸出两只白白的手臂,环住他的腰,靠在了他的怀里。

    这不再是一株海棠树对她的花匠的亲近,而像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亲睐。

    他傻傻的扬起手臂,却又措手不及的无处安放。

    就像是怀里抱了个太阳,滚烫炽热,他下意识觉得不合礼仪想要逃离,却又贪恋鼻尖一丝女子香,只觉得心脏像是泡在温泉里,暖融融地好像是要融化。

    玉衡紧紧抱住他,再次问他:“你喜欢我?”

    他咽了口口水,终于将自己的手也环上女子纤细的腰肢。

    这个时刻,他真的等了好久……

    他全身心将女子拥在怀里,认真答道:“我喜欢你。”

    “可你是佛子转世,动了凡心,菩萨不会怪你吗?”

    菩萨会怪他吗?

    这个问题一出来,他迷蒙之间好像看到黑沉沉的天际,脚下走不完的崎岖山路,他的汗水滴在拳头大小的石头上,倏忽间便蒸发了。

    还有一个巨大的天坑,看不到边际,看不到底层,只有同样黑灰的雾霭浮沉,浮沉间里头有怨魂对他嘶嚎。

    “后悔吗?”

    他们空洞洞的眼睛看着他。

    他抬起头看上头高高在上的菩萨,宝相庄严,无情无爱的眼神看着下头一个渺小的他。

    菩萨会怪他吗?

    他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姑娘,眼里无畏无惧,只有坚定和释然,他笑着说:“菩萨或许会怪我,可我问心无愧。”

    这话一出口,他像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担,身上沉甸甸的枷锁都解了开来。

    “值得吗?”

    怀里的女子问他。

    他笑着反问回去:

    “让我心动的女子,怎么会不值得?”

    玉衡便不再深究,只是在他怀里不语。

    他却松了力气,将女子拉开了些。

    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她原本纯粹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世故的痕迹,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再只有寺庙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还有看过广阔世界的惶然,知道力所不能及的难过和不甘,以及对他的心疼与喜欢。

    这是他从来都不希望她经历的。

    这种眼神……可真不适合她。

    他看着她的眼睛,用自己眼里的笃定,声音低沉地安抚她道:“你若心疼我,就该应下我的愿望,让我这一世再别无所求。”

    玉衡眼里强压的泪滴落下来:“可这一世之后还有生生世世,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好,都高坐莲台之上,受人景仰!”

    “那些都不是我,那些是西天的佛子。”

    “你也是西天的佛子。”

    “不,已经不再是了。西天的佛子心中有众生而众生平等。我心里却只挂念一个妖精的愿望,她高于众生。”

    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承认道:“玉衡,我的道行破了,已经再也走不上莲台。”

    玉衡眼睛里流露出悲戚来,她知道这道行是怎么破的,因而如受剜心之痛。

    “是我的错……”

    他眼里却流露出点点笑意,像是很久之前为她讲经一样,平和道:“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她眼里的泪又落了下来:

    “你会被困在一座永不见天日的山上,菩萨让你往山上搬石头,填山头的天坑,但是也有人在往山下搬石头,这个坑,永远也填不上!等你有一天道行消耗殆尽了,再也搬不动石头了,你只能跳进坑里,拿自己的魂魄填坑了……”

    她祈求地看着他:

    “我不想你这样……”

    “我不在乎。”

    他擦去妖精眼角的眼泪,面上神情依旧平和。

    “这不过是修行,你不是局中人,因此只看到了表象;我看到了自己参不破,因此困在心劫中苦苦沉沦,搬石头不苦,苦在我想到自己无法为你应愿,想起你在人间久等,我心如油煎,因而更加沉沦。”

    玉衡攥紧他胸前的衣襟,问他:“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这朗朗晴天。

    正是春分好时节,蓝天白云、草长莺飞,美不胜收。

    他知道这一方院子外头,有游人香客如织;知道堂皇宝殿里,佛祖菩萨香火缠绕宝相庄严;而山下,有苦难百姓万万之众等西天来度……

    佛祖教导他,普度之心要广阔到能容纳万物,承受众生功德与业火,他在这点上一直做的不错,一双清明的佛眼看遍世界。

    但这一刻,他的心却很小很小。

    小到只能装进这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株海棠树,树下有美人春睡,窗户里有个凡人男子在作画,可惜粗简的笔墨勾勒不出美人十分之一的美貌。

    美人睡醒了或许会笑话男子的画,或许笑完了会给他一个鼓励的贴面,但无论如何,第二天,她还是会在窗外,为男子的画做景,等他真能把她放进画里。

    天生点化的佛祖原来也有一颗凡人的世俗之心。

    他再次将玉衡拢进怀里,说出自己再世为人的愿望。

    “不要突然不见,陪在我身边。”

    “只这样吗?”

    “这就够了。”

    “可你就要死了。”

    “你忘了,我是佛子,我不会死的。”

    “他们说,佛子都是骗人的。”

    “只要你相信,我就一直都是佛子。”

    “你要放下我吗?”

    “你希望我放下吗?”

    “……”

    “我骗了你。”

    “……”

    “我不是佛子,我只是个凡人,我也有放不下的东西。”

    玉衡在他怀里挣动了一下,轻声道:“你会恨我吗?”

    她似乎下了决定。

    他宽厚的胸膛里传出沉闷的笑音,他反问道:“谁会恨自己的心呢?”

    “我会恨自己……”

    “那你恨我吧,无论爱恨,让我在你的记忆里,多留些时间。”

    “噗通!”

    “噗通!”

    玉衡突然意识到,她虽是天生地长的妖精,半路出家的神仙,原来也有一颗凡心。

    此时,两颗凡心,在这个虚幻的梦境里,贴得很近,一同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