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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下的见证

    哗啦——哗啦——自长空倾倒而下的是无边无际的蓝色妖姬。海浪卷着绵密的泡泡,裹着细碎的朽木和纱絮,自海平线带来盐的清香。纵使阳光并不热辣,却能感到这片沙滩滚烫如同烧红的烤架,肉排、鱼排一般的古铜色肌肤烤出了汁,奶白色的细皮嫩肉则是刚下炉的鳗鱼,孩子们黄色的衣帽便是增色的柠檬。一环接一环的热浪袭来,灼热太阳带来了轻微眩晕,也引爆了比阳光更加热辣的激情。对于成年人来说,这必然是缘于荷尔蒙和酒精带来的超负荷运转;而对于天真烂漫的孩子们,自然是来自连波子汽水都不能降温的沙筑游戏啦!

    黄铲子、绿铲子,在沙地上拍拍打打,扬起不少沙尘。女孩们装备要齐全些,她们有太阳、星星、花朵还有青草的模具,只要用手掌稍微垒起一个小沙包,稍微往上面一按,便会出现可爱的图案,女孩们就这样做出一幅又一幅的剪贴画。至于男孩自然是随便的多,他们甚至是两手空空的,女孩们又不会把工具借给他们,自然只能用上最原始的工具——双手啦!可也别小瞧他们的想象力,十根手指扒拉出来的图案,煞有蒙克或是毕加索的风格。你问他们:这个土豆样的是什么东西呀?他们会扭捏地回答你这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你问他们:这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是什么呀,河流吗?他们会骄傲地回答你这是最新款的跑车,哪个哪个表哥还载过他们呢!但在孩子里总有一两个例外,比如当太阳离头顶稍微偏离一些的时候,远处走来的这个提着大箱子的男孩。

    “看呀,他来啦!”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扔下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簇拥上去,“今天要建什么呀!”大家期待地问道。

    “今天是城堡噢。”男孩笑着说。

    “可是,城堡很难噢,之前不是说得过一阵子才试吗?”

    “哈哈,没事啦,大家喜欢,我也想建建看呀!”

    “城堡!”一个小女孩叫道,“我喜欢城堡,我喜欢哥哥!”

    孩子们哈哈大笑。毫无疑问,这个新来的孩子就是他们之中的老大哥。

    “这里是护城河。”说着,男孩蹲着挪动脚步,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也框出了城堡的大小。

    “有护城河,还得有链桥!”啪的一声,一块小木板扔在“护城河”上。

    “要建城墙咯!”大家铲来许多沙子,倒上水,男孩把它们垒得高高的。他灵巧的小手上下翻飞,或是在垒成四四方方的城墙上雕花,或是在分划好的地上捏出花坛和喷泉,或是在高大的尖塔上印上窗户和瓦顶……他的汗滴啪嗒啪嗒地落在城堡上,好些还落在喷泉里,可惜它们很快就无声地消失了。

    男孩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海。今天人特别少,他才注意到远处原来有一片红树林。

    哗啦——一个个小人从箱子里被倒出,有戴盔甲的卫兵、有穿白纱的公主、有披貂裘的国王……这都是男孩一个人慢慢做出来的。它们都被安排到了所属的位置上,卫兵在城堡外举剑巡逻,公主和奴仆在花丛中起舞,国王在皇位上发号施令,而大臣们在侧旁肃立……

    太阳又悄悄走到了西边。热浪消散了许多,也算是凉快了许多,只是午后的空气浑浊了些许。

    啪嗒。随着最后一个小花装饰贴在高塔上,欣欣向荣的皇族城堡就这么做好啦!大家爆发了欢呼。

    “可是总感觉还差点什么呢。”男孩挠着头问。

    “还差点什么呀?”大家也说不出来,但感觉确实是少点什么。

    孩子们的成果引得大人们都前来围观。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叔叔说话了:“是不是少了旗帜呀?”

    对呀,旗帜!男孩在身上摸出了一面红色的手帕,唰地将它撕成两半,然后掏出了银色的油漆笔在上面画了个月亮的标志,最后把它穿在了一支小木棒上。他把这旗子高高举起,橙黄色的阳光染在薄薄的布料上,把笔迹中的银粉照得闪闪发光。

    男孩又看了看海,看了看大家,把旗子插在主塔顶上。

    “好呀——”大家拍着手,欢呼着。他笑得很开心。

    夕阳跑得很快,它也急着回去吃饭吗?菜肴应该是星星吧,因为太阳一出来它们就不见呀,一定是被吃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谁喊了声:“要涨潮咯”。这信号,预示着今天的欢乐要画上休止符了。男人们抱着折椅和阳伞,女人们则一手抓着花花绿绿的玩具一手牵着孩子,一家三口消失在远方。沙滩很快就变得冷清,只有少许言语声、微风吹拂椰树的哗哗声,还有海浪的唰唰声。

    “走啦,走啦——要回去吃饭咯。”一个大嗓门招呼道,他是男孩的邻居。

    “稍等哦。”

    男孩用指甲划下最后一道花纹——那是护城河旁的绿洲——然后扣上箱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回头看了看沙堡,又看了看几十步开外的海浪线,幸好两者间还是有一点距离的。

    “唔——”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又打算坐下,但坐到半空又起身。还是走吧,他想,今天到此为止啦。他应该是这片沙滩最后走的孩子,小小的鞋印留在沙滩上,马上就被海浪冲掉,什么也没有留下。

    没过多久,一团乌云在天空中纠缠,将那咸蛋黄般的夕阳搅散,最后拧成大团大团的紫色污秽。很快,天空暗了下来,只有海平线处还倔强地露出来一点土黄色的亮光。空气更加浑浊了,似乎是草木的霉味。融进昏暗的风也变得暴躁起来,旋转卷起枯枝落叶,再猛地砸在人的脸上,刺疼。海滩恢复了萧瑟,就连往日赶海的、淌水的也早早离去了。

    呼——呼——小小的旗帜在海风中起舞。但这只是干涩的风,没有半点湿润。乌云无边无际,一块接一块地狂奔,如同一条奔涌的长河升入空中。

    滴答、滴答,时针慢悠悠地走着。约莫是九点的时候,远处又走来一个身影,是那个男孩。风吹起沙砾,没过多久就汇到鞋子里,袜子和中间鞋垫夹了不少,走起来有种滑滑的、刺痒的感觉。他走到那座小小的沙堡的面前蹲下,轻轻抚着那面小旗。

    至少在我走之前留存下来吧——海鸥的鸣叫带走他的小小愿望。他就要走啦,离开这座城市去搬到内陆去,那里有更好的学校、更赚钱的公司,唯独没有海。

    现在的海浪稍高于涨潮线,带来了很多杂物,堆在一处汇成另一条若有若无的界限。估计是不会继续涨下去了,沙堡是安全的。干涩的风只是一直吹着,倒没有想象中那样卷着沙子或是碎屑。还好风力不算大,最重要的小旗没被吹走,只些许装饰被吹掉了,无伤大雅。男孩坐下来,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细尝着海风的腥气,他想把这滋味记下来。

    呜——

    啊,乐声?

    风稍缓。

    呜——唔、呜呜——

    他竖起耳朵细细听着。不似笛,笛过于尖锐了;似乎是萧,但也稍微要比萧要粗糙、蛮横些;葫芦丝么,也不尽似……这究竟是……

    乌云算是稍微安静些。虽然原本也不算密的云层能偶尔露出月光,但始终不如当下这般情景。这银辉直直洒落,算是慰藉黑夜的一点光。它还没给万物镀上银边的魄力,甚至在照明上也欠缺点火候,但起码算是勾勒出四周物体的一些边。他看到,就在远处坐着一个人,而那乐声,似乎就来自其手里的小东西。

    呜,呜——

    啪嚓,啪嚓,沙子要比白天的时候稍硬些。他走过去,在离少女两三步开外停下,这下他看清了:这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材纤细,即便是昏暗的月下也能看见她肌肤是何等的白皙;一头柔顺的茶色头发,在风中自由地散开、飘扬。她就坐在涨潮线上,吹着手里的乐器,完全不顾浪花一来一回,浸湿她的裙摆,拍打她的裸足。

    她似乎没发现男孩的存在,只是继续地吹着,她没能让乐声刺破海风,反而是顺从地屈服,任由它们融入空气中、海中、黑暗中,不知飘到何处。

    但是那么的和谐、宁静……悲伤?

    两段乐章过后,她停了下来,撩了撩披散的长发,回头看向男孩。

    “今天的大海特别美噢?”少女的嗓音不是预想中的温柔,而是带点嘶哑的。她这下背过光了,脸模模糊糊连轮廓都看不清。

    “唔、嗯!”

    她回头看看海,摩挲着手里的小玩意,又说:“那边的沙堡是你垒的吗?”

    “嗯,是的,不好看吧……”男孩有点不知所措。

    “哈哈,怎么会呢,”月影似乎映出少女微弯的唇角,朦朦胧胧望不真切,“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喜欢垒沙筑噢。”

    “哎,你也喜欢?”

    “当然啊,我以前建房子可厉害了,不过没有你的城堡好看噢。”

    “谢谢你,”男孩有些脸红,“啊,你手上的是?”

    “这个吗?”她晃晃手里的东西,然后递了过来。男孩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手心里,细细端详着。这是一件由石头打磨成的乐器,鸡蛋形状,巴掌大小,比想象中还要重一些;表面很是光滑,能看到高悬在天空的月亮轮廓,中间则有好几个小洞,想必是气孔吧。

    “这个是?”

    “这个叫埙,我很喜欢它的声音。”

    “埙……”男孩从没听说过这种乐器,更别说见了。

    “是噢,几年前,一个哥哥教我吹的。”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啦,”少女回头看看海浪,从语气能想象她脸上的失落,“他以前就在这里,坐在这个地方吹着埙。但是后来我走了,再回来时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这样啊,抱歉哦……”

    “没事啦。我很喜欢这片海,因为见到它就能想起……啊,跟你说你也不懂的啦。”

    “怎么不懂啦,”男孩有些不服,他今年也不小了,只是喜欢和小孩子们一起玩而已,“我也很喜欢这片海噢,见到它就能想起我的好朋友。姐姐一定也是一样吧!”

    “哈哈,向你道歉,确实是这样的。”

    “可惜我要走了,再也见不到这片海咯!”男孩叹了口气。

    “哎,你要走了吗?什么时候,去哪?”

    “去别的地方读书啊,爸妈也要换地方工作。他们说那里有好发展,以后日子会过得更好,这里落后,还是搬走比较好。至于什么时候走,也许是半个月之后吧?我看见妈妈已经联系搬家公司咯。”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吗?”男孩想了想,又看着面前的黑影有些出神,他不大习惯跟非同龄人说话,“我觉得有点舍不得吧,毕竟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总感觉这里才是最好的。这里有我的朋友,有我喜欢的老师,也有海。”

    “海?”

    “有海的地方才有沙滩,有沙滩的地方就有朋友。离开这片海,我就没有地方玩沙筑咯!”

    “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女大笑着。

    “笑什么嘛!”

    “哈哈哈……抱歉噢,哈哈哈……”

    “那个,你能教我怎么吹吗?”男孩对手心里这个叫“埙”的东西产生了别样的悸动。

    “可以哟!”

    “能教我你刚刚吹的那首曲子吗?”

    “当然可以!”

    两人不知道又聊了什么,然后一起走近那座沙堡细细端详。乌云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圆圆的月亮终于能露出漂亮的脸蛋。今夜的月光是那么的明亮,给这海面刷上银白色的光辉,如同白昼时一般波光粼粼,亮得刺眼。插在沙堡的那支小旗也不甘示弱,颜料上的金粉闪着光,是皇室宣示自己的主权吗?但还不够。他多么想看清女孩的脸,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没有在听噢!”男孩发现她一直在神游。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哈哈……”

    香气,迷人的香气。香气里还有动人的笑意。此后,每天晚上男孩都会来海边和少女见面。他们看着海,晒着月光,聊着天,吹着埙。大海的脾气不太好,最近海域也封闭了,但他还会悄悄溜进来,因为少女也一定在这里等着他。

    斗转星移,涨潮线也在不断逼近,终于,海浪淹没沙堡的这天到了,男孩却没有特别的伤心。他抬头望见近乎刺目的月光,笑了一笑。

    呜——呜——他吹响了手里的埙。

    没过多久,男孩登上了远去的列车,跟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告别,也跟这片他所热爱的沙滩告别,还有跟这位新认识的女孩告别。他走时,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鸡蛋形状的东西。

    哗啦——哗啦——海浪仍旧在拍打,涨潮、退潮、涨潮、退潮,一切如旧。

    现在是第几年的春天呢?

    这天晚上,风很大,月亮也很皎洁。海浪卷着粗糙的泡泡,裹挟着细碎的朽木和纱絮,在涨潮线前画上一条又一条黑线。

    呜——呜——

    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坐在涨潮线上,挨着那块标示的木牌,吹着手里的乐器。他的头发很长,却没有扎起来,任由它在风中飘散。他披着厚重的风衣,里面是洁白的衬衫和干净的牛仔裤。海浪一来一回浸湿他的衣衫,木块和其他杂物撞击缠绕他的皮靴,他却跟没看到似的,自顾自吹着手里的乐器。呜——呜——

    这时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哥哥,你在干什么呀?”她问道。

    乐声结束得恰到好处。

    “我在看海噢。”少年没有望她,只是看着不断涌来的海浪。

    “我也喜欢海噢!”

    “哈哈,是吗?”

    “可惜我要走啦,以后也见不到这片海啦!”

    他听到这里,深呼吸一口气,换了个姿势坐着。

    “没关系噢,海一直在这里。”

    “可是我走后,也玩不了沙筑了哟。”

    少年转过头去,看着面前这天真无邪的面庞,虽然昏暗得看不清脸,但他似乎是笑了笑。

    “那边的沙堡,是你垒得噢?很好看呀!”

    “真的吗,谢谢你哦……对了,哥哥,你吹的是什么呀?”

    “这个吗,这个叫埙,很久之前,一个姐姐教我吹的。”他把手里的小玩意递了过去,却也在这时感受到它是何等的沉重,“你想学吹曲子吗,我可以教你噢,也是那个姐姐教我的。”

    “好呀好呀,哈哈哈哈哈哈!”女孩咯咯地笑着。

    “那你要听好咯,这首曲子叫《月下的见证》,关于它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噢……”

    一个巨大的浪打湿了少年的上衣,但也似乎冲上来了什么东西。他捡起了脚边的那件什么东西。啊,原来是一面小旗,虽然有些许破碎和霉烂,但红布上那月亮符号,散发着夺目的银辉。

    他笑了,再次吹响手中的埙。婉转的乐声穿过海浪,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