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花雨游集 » 第六章 雨夜(上)

第六章 雨夜(上)

    河上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收帆,落橹,油光满面的船夫们三五成群地去下馆子逛窑子。再过些时候,人们无论是否睡下,像是要告诉别人自己休息了一般,也确是到了关紧门窗、吹灯掐蜡的时候了。到了十一二月,街上便卷起了干冷的西北风,伸手似乎还能抓到来自西伯利亚的冰碴子,因此,半睡的城里只留下一些年轻人发泄着无处安放的多余精力。倘若如现在般下起雨,湿冷的空气更是无情的盗贼,抢劫着每一寸裸露肌肤仅存的一点热量,于是,窝在室内温暖的暖炉前喝酒烤火便是这些精神流浪者的不二之选了。

    深夜的酒馆总显得那么从容不迫,门外霓虹灯白炽灯光辉灿烂,招牌在水华中散射妩媚,油笔标的酒水价格更是水涨船高。两三来客在沙发上惬意躺着,似醉非醉地聊着什么,正如他们待人处事也似醉非醉的圆滑。西装革履的酒保也总是不慌不忙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老了四五十岁一样缓慢:有活干了就慢慢往雪克杯里倒酒、压柠檬,好酒就装模作样地放上迷迭香,要碰上单纯用作买醉的烈酒估计连杯子都懒得摇了。这样的天气,就连驻唱乐手也显得多愁善感起来,他们把烟点上了之后,又不抽,空夹着,手里的吉他和钢琴调好了后,也不弹,空放着,直直望着某个墙角上的印第安挂饰发呆,最后也没见他们能有什么超脱于时空和阶级的历史性感想;等他们反应过来后,又发现自己烟没抽上,于是点上一根后又装模作样地调弦……没有时钟,能度量时间的只有一个个给酒鬼们打赌用的沙漏,时间就在轻得无人在意的落沙声中流去。在金色、蓝色和粉色的灯光中,伴着微微的柠檬香薰味,无论是炉火的噼啪声,摇动酒杯冰块的叮当声,还是酒保擦拭雪克杯的沙沙声,抑或是试弦的噔噔声,都酝酿着极黏腻的、野畜生般的慵懒。

    这是多晚的时候了呢?叮铃,迎宾铃发出悦耳的响声,从雨中走进一位绅士,一开门就带进了一股咆哮的寒风。他似乎很是疲惫,脸上浮现慵懒和烦忧的皱纹,每走一步,他沾满了雨水的咖啡色长风衣都会在身后留下一串晶莹的水滴。酒馆地板是用松木铺就的,他每走一步,厚实的靴子都会留下浑厚沉重的叩叩声。在他到前台时,旁边那桌的一个壮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如何,看出什么了么?”壮汉的同伴问道。这是一位十七八岁出头的少年,有一双闪亮的黑眼睛。他们既是认识好几年的朋友也是搭档,身材壮实的老大哥叫卡尔·史蒂文森,身材轻巧的那位是雷艾尔·米切尔,两人同属于某个破旧的律师侦探事务所下。

    卡尔回过身来,一脸轻松地用小拇指敲着酒杯。酒杯中的冰球早已融化,剩下的威士忌也从琥珀色变成了淡黄色。

    “现在几点?我没戴表。”

    “晚上十点半。”

    “星期六?”

    “那是明天。”

    “那就对了!”

    卡尔笑着,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

    “这家伙挺有趣,我敢肯定他最近很缺钱,虽然以他的工作能轻松赚到很多钱,但似乎有些杯水车薪了。然而当人们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呢,如果他们没有足够的胆量去铤而走险,那么他们就会去转而信奉一些虚无缥缈的神秘力量,并且妄图这种玄学般的力量能偏偏选中自己,继而东山再起——至少我认识的欠债者都会有这样的侥幸心理。于是很不幸,这位走投无路的绅士去试着碰了碰运气——卡旺俱乐部,他跑到这地方去买了四号马,估计还放手一搏了。然后,他在那边的待了很久,回来的时候顺道来买醉。嗯,我能看到的就这些。”

    “哦啊,厉害啊,”雷艾尔两眼放光,很是兴奋,“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分析,还是分析——我不是说过,叫你多去观察一些生活中的细节么,你看,为什么杜宾能从莽撞的水果佬和街上的石块立马推断出同伴在想什么呢[1],为什么福尔摩斯能从华生的面容和身上的伤一眼就能看出他去过阿富汗当军医呢,还有那亚森·罗平,凭什么他能像上帝一样无所不知,风骚地驰骋案场和情场呢[2],终究还是观察、思考、分析,明白么。”壮汉从裤兜里掏出根揉烂了的“真理”牌香烟,随意划了根火柴点着,也不抽,就只是叼在嘴里,“做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两样东西,一个是鹰一般的眼睛,另一个是虎一般的体魄……另外还有,看好你的手指和脚趾。”

    “眼睛和体魄我倒是明白,手指和脚趾是?”

    “你以为做我们这行的,遇到的都是省油的灯吗?如果你因为自己那三脚猫功夫被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逮到了,如果你没有被绑去基佬酒吧卖身,那就准备好被斩手指吧。”

    说罢,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现在给我说说你是咋看出这些的呗?”

    “很简单。首先,看一个人你应该第一时间猜他的职业,对么?那我们就把他好好地从上往下扫描一遍吧。首先你看到他衣冠楚楚,步伐端庄,行事举止很有教养,想必是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在干不错的职业。再看他的手,上面很干净——我说的干净指的是没有油污油墨之类的污渍,然而这么好一双手却发皱蜕皮。而且,他习惯把笔插在上衣口袋上,不难看出他从事的是非文职性、却要经常用到笔的工作,还要经常泡水的高级工作。由此我们可以大胆推断,他就是在某个大医院工作的医生,而且很可能是个主任之类的内科医生。

    “然而,医生总要保持自己外在的光洁,像这样一个如此在意自己穿着的人,怎么会头发蓬蓬乱呢,而且你要仔细看的话就不难发现他下巴有新伤,而且是被刮胡刀刮的,这可对不上医生那朝九晚五的从容不迫嘛!是什么让他这样心急火燎呢,在我们下定论之前再看看他的双手吧,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皱纹上光亮得有些油腻,还泛着恶心的黄色?再看他裤脚还沾着奇怪的油色。唯一能想象的,就是这位可怜的医生出于生活所迫跑去饭店打工,早上一班晚上一班,我甚至能说他是在三〇四皇家骑兵总队医院干的医生,因为那医院旁边就是埃尔文常春藤大酒店,来去方便。而且看起来他业务还相当不熟练。今天是25号,通常是酒店出薪水的日子,可他的钱包却跟他人一样没有半点油水,然而他也没有理由能把钱藏在身上别处,也不会是放在家里——这里我待会就会讲到——可见他拿的是比学徒还可怜的价钱。

    “我们都知道医生这个职业就是金饭碗,明天是周六,他才敢点一杯酒买醉。我是会一点唇语的,刚刚我眯着眼睛仔细瞄了一下,勉强能看出他点的是杜松子酒,但是杜松子酒劣质又难喝,还烧喉,得一点盐和柠檬勉强咽下去,像他们这么守规矩、有教养的人,怎么会点杜松子酒这种码头苦力才会买的酒呢?那么原因就只有——他身上没钱了。而且你看,我们聊了这么久,可怜这位先生却还在杵在前台等他那一杯杜松子酒——为啥?明明可以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等酒保弄好之后端上来的,但他没有。他就这么一直杵着,还尴尬得敲食指摸下巴。哎,在那等磨磨蹭蹭的酒保做事,不就是为了省那么几个小费嘛!

    “下面我们来分析下他怎么如此落魄,你说,正常人会遇上什么事才会让他急着用钱?”卡尔饶有兴味地看着少年问道。

    “呃……家里人得重病?”

    “我刚说过,他在医院干得不错,钱也不少。”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这位医生除了小有积蓄之外,还完全有能力给他的家人开后门。

    “赌钱了?”

    “他没这么蠢。”

    “投资失败了?”

    “差一点。”

    “借钱投资?”

    “对!”卡尔笑了,他舒服地抽了一口烟,挤着眉毛缓缓说道,“之前的报纸你看了吗,我记得是在,呃——上个月二十二号头版第三板块上面有写——‘欺诈师莱文森特被捕,愤怒群众掏枪将其打死’,多吓人的标题啊。”他的记忆力一向好得吓人。

    “那钱是拿不回来了吧?”

    “是啊,啊哈,收益15%的所谓国债,还说什么‘稳赚不赔’,真有这好事别人为啥要找你一起玩?还不是把人当冤大头么。可惜这位先生就是那只被人耍了的‘大水鱼’。他发现一大笔钱打水漂了之后就慌了神,债台高筑的恐惧压倒了他,老实说,他没有表演‘空中飞人’都算他心态好了。最终,他不得不放下高薪工作者那鼻孔朝天的高傲和所谓尊严,竭尽所能搞钱去了。

    “今天是饭店的发薪日,医院的通常在月初。但我相信,两边的钱对于他来说都是杯水车薪。看他身上穿的那件大衣嘛,不仅是硬质呢绒还明显不合身,和他的身份不符啊!看来他是实在没啥办法了。好在我能看出他还没成家立室,某种角度来说还解放了世界上某个可怜女人和某个未出生的孩子呢!而且更可怕的是,这位可怜的先生还鬼迷心窍,他拿到薪水后第一时间不是去还钱,而是去赌钱——他就是我所说的那些信奉一些虚无缥缈的神秘力量,并且妄图这种玄学般的力量能偏偏选中自己,继而东山再起的可怜人。酒店下班时间是晚上八点,这位先生拿到钱后立马就跑去几公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他裤子上还沾着个苍耳,让我们想想这附近哪里有苍耳呢?你应该也猜到这是哪了,是的,卡旺俱乐部,就是我们前两天去过的那里。他进去了之后,还在买几号马之间徘徊了好久,最后还溜进了马厩里面妄图看出些什么来——这是我通过他身上那股草腥味和骚味判断的。我敢肯定,他最后买的一定是四号马。因为他拿出钱包的时候我瞄到了里面的酒红色票据。”

    “那不就跟我们之前买的一样嘛!”雷艾尔脱口而出。

    “是啊,那天是你突然拉我去来着。”

    “我那时是要帮人买来着,然后自己也买了。”

    “我也买了几百注……早知道应该省下钱来买一把新枪的。”卡尔似乎很惋惜。

    “毕竟赌博的氛围太让人上头了嘛。”

    “没有跑马赛的时候呢,俱乐部是九点钟关门,雨是八点半左右开始下的。这先生算是奢侈了一把,居然在雨中叫了马车,轱辘轱辘地从几公里外跑回来,这都是因为他身上没带伞。也是嘛,谁能想到大冬天的还会下这样的滂沱大雨呢。可这一下,他真的就没钱了。

    “噢,噢——你看啊,真上来杜松子酒了。他给小费了,三、四……哇,他给了几个先令,好碎啊,应该是坐车的找零。嘿,那酒保也没说什么,不过照理说他能拿到一两个便士的。我要去叫他……噢,他还在向酒保打听什么,可以再等下,不过偷听别人的谈话不是什么好选择。

    “那我最后要说的便是最重要的一环,因为这一条我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正如我一直以来所教你的,实证要比天马行空来得更有说服力——”

    “是什么?”少年凑近了,他的眼睛里燃起了一把火。卡尔盯着这双眼睛,他感到心底里有什么也被点燃了,他回想起了十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眼睛里燃烧着希望之火的小子在向老师请教。于是,他一字一句地解释道:

    “其实是我刚刚去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他,然后闲聊的时候跟他掰扯了老久。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其实我啥也没看出来。”

    他哈哈大笑,抓起雷艾尔面前的那一杯也一饮而尽,然后朝那位绅士招手:

    “哎,诺里斯先生,也过来这边喝嘛!”

    ……

    酒局就是随性放肆又快乐的,何况是三个自来熟的大男人坐一桌呢。借着酒劲,他们无所不聊,从女人聊到政局,又从香烟聊到性癖,但也难怪,男人的话题莫过于此。有时候要结下简单的一面之缘就是这么简单,虽说都是心照不宣的所谓“酒肉朋友”,但至少在这一刻,那种乱性的友谊是实在的。喝到半夜的时候,这三个酒鬼就肩并肩走在道上准备去下一场继续放情纵乐,连滴着水的伞把衣服都打湿了都浑然不觉。

    从主街的新胜利路拐入便是沃顿公爵大街,再往右走就是沃顿公爵后街,这边是安静的住宅街。夜深了,两边高大气派的别墅也融进了黑夜的静谧之中,只有一两家紧闭着的窗户里还透着微光。三人的脚步声融进了雨夜之中,卡尔嘴里还哼着不知哪听来的****。

    “呜哇——”

    一声尖叫刺破了冰冷潮湿的空气,紧接着传来了两声沉闷的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