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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接踵而至

    楚临风仔细翻了翻这本书。封皮和书页都很老旧,青皮有摩擦的痕迹,纸页起皱泛黄。有些字迹被磨得缺笔少画,前几页有些字和画还像是被人用新墨修补了一遍的。她刚想抬头叫住那个人,却发现门前空剩下浮萤夜影,暗树虫鸣,他们早就走远了。

    她暗自无奈,干脆往店角落的阴影里一坐,翻开目录。

    【序】独成天力力有道,九脉烽烟织一梢。九回历练兼内外,涅槃闯尽终归牢。

    “这什么东西?独成天力……难不成是教人武功的?”

    再接下来看:

    头转

    贰身旁初固

    伍上身稳练

    捌足、股、胯初开之法

    壹拾壹肋、肩、肘初开之法

    ……

    二转

    壹拾捌拳守之要

    贰拾贰拳攻

    “还真是教人武功的。”楚临风没心思看目录了,干脆直接随便翻到后面的一页。

    这一页用不太精炼的笔法画了三只形态各异的胳膊,每个下面都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

    “掌斜出时,力起下肘至腕,掌心处六分直化直肚外三分,形如翩鸿。切记扣腕不可过四分,则腕骨松懈如开合;掌直出时,震全身力七分聚于下掌缘,立起马步。双掌合攻,一推则一后至,一格一错攻,一擒一反打,而或两掌齐出,向不可同,各领六四分力也……四指存势而无实力。”

    “这里难道是说怎样出掌的?”她兴致大发,用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挥了挥,却不小心撞到了柜角上。

    “唉哟……看来得按照上面说的做。可问题是,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经过短暂的研究,她艰难地读出“力起下肘至腕”应该是“用力要用到手肘上的意思。而“三分”“七分”……可能是说力的分配吧!后面的是说“双手合攻”,既不好懂也不好在这旮旯里操练,干脆不读。接着,她立马就伸手,按照第一句的意思从斜面出掌。

    ——这么一来,她真的觉得跟平时帮厨房大娘拍面时的感觉不太一样。平时只是一只手平平地拍下去,不出两下就会手指酸疼,可那上面的指示是厚实的手掌下方应用力最多,不但用力少,还有种全身一震的感觉。

    尝到甜头的楚临风继续翻页。她发现,几乎每页都有这种动作示例加注释的形式,有时是过程图,有时还是单独一部位的动作图解。而读到第五转时,图就几乎没有了,只有满篇满篇大蚂蚁般的字时紧时松地布在纸面上,全是“九脉玄乌呼应各方而交杂”“贯足三里出五分”等对于她来说晦涩难懂地内容。而翻到快第六转时,全书却竟然完了,只剩下半截被扯掉的纸页。

    “怎么回事?目录里明明有九转的!”

    后来,又顾及到这可能是被人撕掉了,她便不再追究,自然而然,翻回第二页,继续津津有味地照着书上的指示练习动作。

    此时,天已全黑了。在几颗星微弱的照射下,后院的门又一次被吱呀一声推开。

    “哟!胡执事也回来了。咱们人齐了,赶快进山吧!”

    胡一松拄着单拐走了进来。重影犹如一只出笼的鹰,嗖的一声从刚刚联系飞爪的墙头跳了下来。小白也急匆匆托着发出虚弱叫声的小雪转头向他奔去。“胡执事,你把欺负小雪的那几个人怎么样了?”

    紫阳宫的执事胡一松的眼睛从满脸疤痕中冒出犀利的光,环顾四周。“没怎么样。过了几招,让他们逃了。”他突然锁定了刚向通往正堂走去的白如曦,并急忙跟上,把嗓音压得很低。“白如曦,你原来这么早就来跟我们汇和了啊?任务执行得怎么样?”

    白如曦点点头,示意他等等。很快,正厅角落里正沉迷于九转锻骨经第二转暗器动作中的楚临风便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立刻全身神经像过电一般,慌忙中一时不知道放回衣袋里会不会被看见,只得手忙脚乱地把它推到一旁的货柜底下,一边急急忙忙站起身。一边还在回头,盘算着找什么机会回来把它取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可能是觉得:白如曦不允许她看这本书吧,总之老有一种犯了错的感觉。可虽然这样,她的心也像切开的藕一般魂牵梦绕想着书上的内容——实在太有趣了!她发现只要按照书上说的方法使用自己的力气,效果就会比平时多好几倍。

    “临风,过来!”白如曦站在门口叫她。

    楚临风含糊地应了一声,追上去跟着她走到了黑漆漆的后院。刚推开吱嘎作响地旧门,重影就又一次围了上来。

    “白阁主!”他兴奋地叫道,“她是不是就是今年的新一届宫徒啊?原来你这次出宫是为了带回来我们师妹啊!”

    “没错。”白如曦努力把楚临风往这几张兴奋的面孔前推,一边给她介绍。“她叫楚临风——临风,这位是重影兄。那边那位叔叔姓胡,是宫里面另外一位执事,非常厉害,比我辈分都高……对了,还有钟师姐……”

    “……叫我小钟就好。”小钟也凑过来,一脸嫌弃地推开兴奋得蹦跶着的重影,一边附下身来饶有兴趣地看楚临风。“我们是今年新晋级的学徒,胡执事负责带领我们。你今年几岁啊?老家在哪里?”

    “十二……嗯……”楚临风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好奇地去看她的白头发。

    没想到,刚刚还喜笑颜开的小钟见状顿时消隐了所有笑容。她阴沉着脸,用牛角梳把头发往后一梳,扭头朝旁边走去。白如曦刚想阻拦,却被胡一松按住了肩膀。

    “如曦,”他朝白如曦瞟了一眼,“你过来,我说你个事。”

    他俩朝甬道走去。就那么一霎那,临风的眼神与胡一松的摩擦到了一起。她发现,那双伤痕中的棕眼睛里,是一种异样的眼神,像是在谨慎地观察一只奇异的动物。

    重影一个被留在原地,煞是气愤地跺了跺脚:“真是的!怎么一个个都走了呢?算了,楚师妹,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来替你回答。”

    “谢谢!那个……不用了!”楚临风强颜欢笑着搪塞道,“我……我有个动西落在正厅了要去拿!”不等重影开口,她就连忙朝院门奔去,想着趁白如曦他们不在时拿回九转煅骨经。可当她跑到甬道处时,一声低沉的怒吼阻挡了她的脚步。

    “——这就是你对待任务的方式?把那孩子一个人丢到大厅里,自己过来找我们?”

    “我——只是想让她晚一点出场!”白如曦的声音响起了,“这样也好让她熟悉熟悉环境,还有,我在外人看起来就是个谈生意的,带孩子进去会不会令人生疑?”

    “令人生疑?没人会注意这个!我们都进进出出多少次了,谁怀疑过?”胡一松提高了声音,“倒是你进去之后,大厅里就有两个南北道的打起来了。把她放在哪儿,有多危险?万一她身份被泄露了,有人盯上她呢?或者说,那孩子想必血脉里就有逆反的性子,万一自己跑了怎么办?”

    “——那你倒是不用担心。”白如曦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觉得她也没有什么感情。刚把她带出宫时,有个保护她的侍卫好像死了,而她在刚遇见我时却是先问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问到最后才想起那侍卫的事来。”

    楚临风感觉自己陷进了冰窖里。

    胡一松的回应依旧低沉又莫名其妙的隆重:“好吧,就算是这样,你也必须把一丝不苟和刻板的性格持续下去!不然宫主为什么选你当阁主?为什么不选其他人?你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大家天天在质疑的就是这点。你要记住,人是要有特色的,我们虽不知这特色是否为你带来了成功,但可以确定没有特色的人一定平庸。白如曦的性格是精准,刻板,记住了吗?以后不许松懈下来!”

    ——这段话没有在她的耳旁飘走,反是一字一句清晰地刻进了脑里。她的大脑里有什么东西在烦躁地怒吼,疯狂地咀嚼着每个字,翻来覆去地榨干,只为了逃避上一句话魔鬼般凝视着她的事实。“死了”两个字,白如曦在说它时语调跟其他字一样平稳,直白,却造成了无限延长的效果。

    这几天,从静涵轩到屠云峰下茂林修竹的山地,世界在几十里路间转换得那么快,楚临风懵懵懂懂没觉得有什么不寻常。可现在,上官黎生……每次贪玩跑到高处时他急得上蹿下跳的身影,晚巡时把一半蜜豆卷分给她时的笑容,听她说“我想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时惊愕的表情,灯笼里听到的惨叫……厚重又复杂的回忆,就这么被“死了”二字简短地清除了?

    不管怎么说,楚临风也不相信这一切。庞大的数据无法从她脑中顺承过来。死了……不许回去……死了……不许回去……

    “喂!我们都能走了吗?”重影在那边终于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楚临风这才回过神来,不得不强行将奔涌的思绪堵回去。她跌跌撞撞地从另一条甬道笨拙地跑回正堂里,拿回了该拿的东西。白如曦脸色紧绷,二话不说,又像往常一样一把拎起楚临风,与大家一起奔入了微凉秋夜下广阔的山坡。

    “楚临风,想必你一定对这家当铺存有疑问吧。其实,顺天祥就是我们宫开的!它所在的位置是入山口,不是瞎说,——真的是唯一的入山口!屠云峰的地形很特殊,呈‘三点交五线,山与山连’的图形,不管是谁,从其它的任何位置进入都会迷路的。同时,你白师姐进来时说的其实是暗号,只有我们教的人才知道。只要对掌柜的说,他就能放你进去。它就是这个作用。”

    “顺便还能帮宫里创收——唔!”重影刚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小钟便又一次坚决地捂住他的嘴。但是,她脸上的乌云依旧没散。

    “小钟唉……”

    胡一松无奈地紧跑几步,对她低语了几声。“她刚来这里,可能……对一切东西都比较好奇。没关系的!以后她总会知道,你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小钟怨念地抬起头:“……可我天天那么努力着,不就是为了让别人在第一眼时就把我当正常人看吗?”

    胡一松又悄悄走近了些。“如果没有成绩的显耀来淡化第一印象的不足,再怎么表现也是徒劳。而以后立下成绩的机会还多得是呢!”他又悄悄说了一句没人听得见的话:

    “其实,她跟你一样。”

    小钟听完这话,脸上阴沉顿散,还略带同情地回头向楚临风看去。没想到,对方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迅速回过头。

    “听人家说话啊!”白如曦气急,想让她的脸冲着自己。没想到,楚临风一直努力地转过头去,坚决不让白如曦看到自己的脸。白如曦相当疑惑,却听到了一阵吸鼻子的声音,同时看到了,那圈带金纹的蓝领子似乎有被浸湿的深色痕迹。她的眼睛深处逐渐融化了。

    那一刻,她明白了一切。

    楚临风这时正抿着嘴巴,努力不让大家发现自己脸上的眼泪正在不停涌出来,也不敢伸手去抹。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化成了在一汪水中变化的黑绿色彩,眼角处的月亮晕开了时长时短的光线。一想到自己正在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去,而熟悉的永春宫正和上官黎生一样——永远在现实中被剔除,情绪就会变得跟小时候一样。直到现在,她才回过味来体会这些事的荒谬,然而已经晚了。

    她又想起了顺天祥看到的情景——

    黄天连他们几个,尚且还算名门正派,却也因为惹着了不好惹的正教而仓皇逃窜,又仅仅因为一个冲动的、为自家挽回颜面的小动作而引起不满,那自己呢?是不是从今往后都永远不能回永春宫了?

    平凡就像生活在云彩上的人们,平时看不到自己的高度,只有当云彩消散,他们一脚踩过跌进冰冷刺骨的现实里时,才会意识到平时自己有多么幸运。

    但就在这时,一阵耳语从耳畔传来。

    “……别哭了。我也有看错的可能,那把刀砍的位置是腿,他兴许还没死。”

    这句话短且笨拙,却让楚临风在一秒之内从绝望的低谷飞越到了希望的彩云之上,让她又回到了往日的斗士状态。

    “你早说嘛!害我胡思乱想那么久。”

    “喂,”白如曦哭笑不得,“我只是瞟到了一两眼,也不敢打包票啊!但说实话,攻击他的那几个家伙虽然力量都处于八分上下,但他们身上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比如招式和玄乌呈很奇怪的密网状分布,这不像宫廷道的缘廷尉该有的样子……不行,我不能再说了,总之他们只随随便便地进攻了一阵就走,重点肯定不在上官大人身上!放心好了!”

    “还有,我听见过你说你的梦想,你想让大家看到你是不是?”

    楚临风睁大了眼睛。

    “紫阳宫就是个很好的平台。别再想永春宫了!”

    “喂!你们快点跟上!”前方奔越在黑暗草丛中的小钟他们发出了抗议。不知不觉中,白如曦已经落后了很多。

    “最后说一句。”白如曦压低了声音。“小钟这孩子很可怜,她原本老家在逑州的一座瀑布边,因为从小患有白化病而被遗弃了。是几个执事师兄把她捡回来的。你一定要对她好些。”

    几个人踏着午夜的鲜爽空气在一座又一座棱角分明的山峰间穿梭。楚临风越来越觉得,胡一松是对的——这里的地形复杂到让人怀疑山峰的数量。从一座峰上下来,有时会碰到三座错落有致的山峰拦到你面前,拣一条路走的话又会碰到三座山峰,再往前走,还是这样……渐渐又回到了原点。

    这还算是最好的情况!树林与树林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要是不从入山口进入,可能会被瀑布堵住、走到悬崖边、在两座山之间绕八字……有时楚临风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老在一座峡谷里打转,回过神来才发现,根本不是同一座峡谷。

    “这就是我们宫为何创教十几年了也仅有南道的一个教来找过一次麻烦的原因。”

    “那个教还是被我们友情指路了才出去的。”小钟补充道。

    ……前方月朗星稀,通过一条极窄的环绕于山间的小路,往下坡走,再绕过一大丛险崖边丛生的树木,便到了山崖上凹陷的一块平地旁边。树影婆娑,秋风萧肃。——那里有一座朴素的黄褐色建筑的剪影脱浮世而出,抬梁式建筑,歇山式房顶。殿前还围着一群人,黑暗中依稀可看出衣服是青绿色的。人头攒动,几点灯笼的火光摇晃在地平线上。为首的是位老头子,穿着灰黑色的便衣,脸部棱角分明。但此刻,他正朝紫阳宫顶紧张地看着。

    “哇喔!我们到家了!”

    “先别叫。”胡一松斜身向前看去,皱着眉。“师父他们这会儿大概是去迎接试刃的学徒们刚回来,可为什么在那儿站着不进宫……”

    白如曦斜斜眼睛,对楚临风说:“那位老人家就是我们宫主哟!同时也是我的尊师……他姓何,名叫向绪,待会儿一定要叫他何宫主……”

    “看!”重影突然叫道,指向紫阳宫。

    只见在黑暗的一团乱麻中,宫门里缓缓走出几个陌生的身影。为首的一个男的出现在屋顶上,二十来岁,穿着红色的袍子,脸上五官倒还干净,却在眼角处贴了一张纱布,充满了怨毒的枭气和怨气,盘着腿看下面的人。与他同行的那几个人尽管奇装异服,却也多少带些红色。他们犹如幽灵一般,站满了门前的石台,把前门堵得严严实实。

    “刺啦啦!”屋顶上,不知是谁燃起了走线烟火,一时间金灿灿的火花四处炸开,迸溅的火星撕裂了午夜的黑暗,将下方照如白昼。上面的人影巍然不动,更显得像浴九天火雨咆哮的怪兽一般。下面的人们中有不少学徒,看到这情景十分惊恐,抽剑出鞘。

    “何向绪你这老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去会徒弟?你还记得半年前本座麾下的‘星、柳’二舵来过此处吗?”

    藏在树林里的胡一松突然暗叫一声“不好!”迅速向白如曦打了个两指伸在前,两指蜷起的手势。——说时迟那时快,那把带绳的铁剑嗖一声掠过,两人带着重影等飞速向后一跃,前者蹬到了侧面两米来高的山石上,后者用燕式飘飞羽的姿态轻轻落到草丛中,无声得像一汪静沉的云。——也就半秒间隔,对面刮来四根极细的闪着月光的丝线,套在一座小树桩上,足足割进去三寸深。

    与此同时,场地外侧只要与路相连的地方,都有几个身影穿梭过去,瞬时一道道丝线做的屏障升起,把左、中两个路口封得严严实实。场地内的人,都被困在中间。

    干完这些事,那几个身影便站到了树上,手里扯着几根锋利的丝线的一端。

    “今天要是还不把那件重要的东西还我,就别活着进这块地方!”

    “他们是谁?想干什么?”楚临风与大家一起贴在内壁山崖上,在极致的恐惧中问。

    ——白如曦没有回答,而是深吸一口气,朝上面胡一松在的石块上暗叫:“重影,赶紧打你自己嘴几下!刚才是谁说的‘仅有南道的一个教来找过一次麻烦’?这回人家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