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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虚凰

    半月后,楚凤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议事殿上把先皇的遗旨展露出来,正式把代表着燕晗半数兵力的虎符交到了瞿放手中。殿上寂静无比,每个人的心中都揣着一份难言的不安,眼睁睁看着当朝的皇帝交完虎符回到高高的皇座之上,平静的目光拂过每个人的脸。

    时间总是匆匆,他们忽然发现坐在殿上的其实早就不是那个需要被人牵着手才敢上殿的黄口小儿,而是一个十五岁的年轻帝王,一个即将要亲政的帝王。

    朝中局势微妙三分,究竟是自然而然的巧合,还是坐在高座之上的少年有心之举?

    百官的心思自然是没有写在脸上的。楚凤宸静坐在皇座上俯瞰他们,悄悄把每一个人的神态举止记在了心里。丞相沈卿之面带微笑,似乎十分满意军权所向;司律府执事顾璟神态沉静,并不关心半熟兵马去向;将军瞿放目光沉重,看不出一点欣喜的颜色;而裴毓,他站在殿上,脸色还有一点点苍白,目光中噙着一些堪称柔软的东西,静静地看着她。他没有笑,却也称不上疾言厉色,只是……凝重。

    “摄政王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沉默片刻,楚凤宸道。

    裴毓稍稍敛眉,继而缓缓露出了笑容。他咳嗽几声道:“既是先帝遗旨,微臣自然是遵从的。”

    楚凤宸学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虚伪模样:“摄政王为国为民,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呀。往后这样的小事摄政王还是不用来插手了,好好在家养着病就成。”最好一辈子都躺在床上无力来捣乱,那就皆大欢喜了。

    裴毓闻言低笑,目光中划过一丝淡淡的无奈,却依旧是温和的。

    他说:“微臣只是怕东风太晚,错过花期,一生有憾。”

    楚凤宸:“?”

    裴毓缓缓道:“还有三日就是陛下与和宁公主寿诞了呢,微臣已经多年未曾见过公主了,更何况是顾大人。趁此寿宴,陛下不如让他们见上一见?”

    寿诞……

    楚凤宸一愣,忽然发现了一件不得不正视的事情。再有三日就是她和“妹妹”的寿诞。往年寿诞都是以和宁公主久病不宜见客为由,把这生辰草草带过,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和宁公主即将与顾璟定下婚约,不论再久病她都得出现的,可是她作为一国之君,又怎能缺席?

    “陛下?”裴毓轻柔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楚凤宸猛然回过神来,咧嘴干笑:“和宁公主身体已经见好,朕原本就是打算让她见一见顾爱卿的。”

    “陛下打算何时?”

    “月后。”

    “何不在寿宴之时呢?”裴毓轻道,“臣等已经多年微臣见过公主了,甚是挂念。”

    “可……”

    “陛下若非有什么苦衷?”

    “……没有!”

    裴毓闻言一笑,轻缓道:“如此,甚好。”

    好他祖宗啊!宸皇陛下的心恶狠狠颤了颤,紧随其后的是无法言喻的苍凉。她在殿上,和宁公主府里空空如也,除了切成两半,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当朝皇帝与和宁公主出现在一个地方?裴毓这禽兽,真的是无心之举吗?

    “退朝!”辰皇陛下咬牙道,甩袖走人。

    在她身后,裴毓倚着议事殿上的柱子轻咳了几声,对着仍旧跪在地上的瞿放笑了一笑,多少阴郁一夕之间消散殆尽。

    他说:“本王还未恭喜瞿将军心想事成。”

    瞿放徐徐站起身来,眼神如冰。

    午时将至,辰皇陛下的额头已经快要焦了。她已经在御书房打了无数个圈儿,却怎么都挤不出一个主意来,一身帝袍被她抓得皱成了山丘,可脑袋却依旧是浑浑噩噩一片——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换女装。”瑾太妃在一旁凉飕飕建议。

    “不行。”换了女装便是和宁公主出现,那当今圣上楚凤宸怎么办?和宁公主在寿宴中草草露一面就消失没有关系,楚凤宸却不行。

    “称病?”

    “也不行。”顾璟是未来的驸马都尉这一桩事情满朝上下都已经知晓,所有人都等着看“好转”的和宁公主,此时若是反悔,恐怕也会招来怀疑。别人还好说,裴毓那只狐狸连她稍稍动动手指头都能分析出个一二三来,要想他不怀疑简直是难上加难。

    瑾太妃也皱了眉头,明晃晃的步摇在夕阳的照射下璀璨玲珑。她犹豫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来,拿起案上的一杯茶洒在上头,忽然袭上楚凤宸的脸——“别动!”

    楚凤宸浑身僵硬,却终究没有反抗。淡淡的茶香浸入她的口鼻,凉飕飕的潮湿感觉在面上回荡着。不知过了多久,瑾太妃丢掉了手里的绢帕,白皙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间,艳丽的脸上绽放开一抹悠长的笑容。

    楚凤宸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瑾太妃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去掉那些脂粉,其实与你现在变化也不大。若是月黑风高时分,其实也并不容易被发现女儿气。”

    “太妃的意思……”

    瑾太妃颔首:“烈日炎炎,和宁公主平日不喜欢日晒,故而在黄昏时分才入席,半个时辰后就离去。而皇帝正好在那半个时辰与瞿放将军商讨赐婚事宜,如何?”

    也就说说,三日后她要在半个时辰之内换完所有妆容,装成两个人去混淆视线?

    这倒并无不可。只要她能好好把握好时间……

    楚凤宸陷入了沉思,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和宁公主必须出现,一来是让群臣看一看她还活着,二来,要借机让顾璟彻底服帖!

    “不过,似乎还有点小问题。”

    “恩?”

    “跟我来。”瑾太妃微笑。

    半个时辰后,瑾太妃的寝宫内,辰皇陛下悲怆的哀嚎响彻——“朕的眉毛!!!”

    又过半个时辰,辰皇陛下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正呆呆看着菱花镜中的那个人。瑾太妃对于妆容向来精通,一双巧手在她的脸上修修整整,把她所有用来遮挡女儿气的修饰都去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她还把她引以为傲的英俊爽朗的帝王剑眉……给剃了。

    柳叶弯弯,明眸皓齿,肤白如雪。这是一张可以用剔透玲珑来形容的脸。

    这……

    楚凤宸强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在脑海里苦苦搜寻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表达心中所感,忽然响起了从前偷买的民间本儿里的一句话,顿时沉重道:“这、这简直是个娘们儿!”

    瑾太妃嘴角抽了抽,一记白眼飞来。

    宸皇陛下沧桑泪流。

    “不许动!”瑾太妃冷喝,从她的梳妆台上取了一些胭脂,细细地为她的脸抹上最后一层装饰,然后解了她的束发,把她的男儿髻梳理成了一个简单的侍女发髻,最后,她退后了几步瞧了又瞧,忽然道,“笑一个?”

    楚凤宸:“……”

    宸皇陛下露了个干巴巴的笑容。

    瑾太妃却显然满意得很,得意地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绕着她转了一圈儿,幽幽道:“你们姓楚的还真是天生一副让女人看着很不高兴的模样……”

    “……啊?”

    “以后来我宫里,不许女装。”

    “……”

    “不过,好像还是有哪里怪。”瑾太妃皱着眉头转了又转,良久,才终于恍然大悟,捂嘴笑道,“把束胸取下来,然后穿一件本宫的衣裳看看?”

    “……”

    “你放心,没有人敢进来的,快取了让我看看。”

    “…………”

    “宸儿?”

    “直接换的衣裳吧。”

    “摘束胸。”瑾太妃不妥协。

    宸皇陛下咬牙:“朕不取!”

    “为什么?”

    宸皇陛下默默瞧了一眼瑾太妃……的胸口,悲愤咬牙:“反正取不取都差不多……”

    瑾太妃:………

    一场艰难的拉锯战后,瑾太妃寝宫中,燕晗的和宁公主终于第一次出现在了菱花镜中。普天之下恐怕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是和宁公主十年来第一次以女子的模样出现在这世上,就连楚凤宸也无法想象镜子中的那个人的存在。

    瑾太妃整理完最后褶皱,在抬头的一瞬间愣了,静静看着她。

    十五岁的少女,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岁月。她只是局促地站在那儿,就仿佛满城的花都开了。

    “以后来本宫这儿还是少穿女装吧。”最后,瑾太妃默默道。

    “……”

    “不过,”瑾太妃憋笑,猥琐的目光掠过宸皇陛下,哦不,和宁公主的胸前,闲闲道,“你还真是取不取都相差无几。”

    宸皇陛下悲愤扭头!

    夜晚的正晖宫里,楚凤宸已经换回了一身男装,可是镜子里的人却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了,被瑾太妃横刀修去的眉毛只能用从她那儿顺来的眉笔细细补上,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能让人凑近看了……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也是时到今日,才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女扮男装的感觉。瑾太妃临告别之前千叮万嘱,一定要罢朝两日,减少被发现的可能性。

    “……那为什么那么早剃掉朕的眉毛?!”

    瑾太妃笑嘻嘻道:“你以为和宁公主与你只有眉毛和衣裳的差别么?”

    楚凤宸一愣,不明所以,稀里糊涂地回了正晖宫一夕安睡。第二天晨曦初露,瑾太妃就上了门,带着她坐上马车,一路前往和宁公主府,等到旭日高升时分,马车终于停在了公主府门外。

    楚凤宸站在门前迟疑,良久,才跟着瑾太妃进了平日里紧掩的府门。理论上未出嫁的公主都是住在宫内的,只是和宁公主“年幼患病”,在大神官的旨意下选了帝都城中至为清净适宜静养的地方建了和宁公主府,让公主在府中“静养疾病”。

    只是这个公主府却其实并不是个空架子。

    进了府门,一行侍婢领着她们在院内穿行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扇门前,轻轻打开房门示意两人入内,朝着楚凤宸行礼轻道:“陛下,太妃娘娘,公主就在房内。”

    “退下吧。”

    “是。”

    房间里静静坐着一个带着青铜面甲,身穿白衣的女子,见着楚凤宸入内,她愣了一愣,匆匆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却不开口。

    楚凤宸愣愣看着她,一时间想不明白如此大费周章的缘故。这女子叫白昕,自小就是个孤女,是大神官为了掩人耳目从民间寻来的和宁替身,这七八年来是她一直代替着她住在这公主府中。

    瑾太妃笑了,低声道:“后日寿宴,白昕也会入宫,你与她要尽量做到妆容一样,身形一样才行,朝中早有人质疑公主之病是否病入膏肓,这一招其实十分凶险。好在白昕多年做你替身,是信得过的。”

    楚凤宸点点头,目光落在白昕的发顶。

    瑾太妃道:“时间不多,开始吧。”

    “好。”

    房中早已准备好两件一模一样的广袖裙,楚凤宸在屏风的遮障下褪去身上的帝服,散开发髻,摘去束胸,用早已准备好的清水擦去脸上所有的妆容,穿着最简单的亵衣走了出来。瑾妃与白昕皆是一愣,很快就相视而笑,白昕也褪去了外衣,打散发丝,脱得一干二净。

    归根到底,昨夜不过是瑾太妃草草收拾了下看了看她女装的模样,今日却是正儿八经地为一个公主收拾行装。楚凤宸看不见自己身上是什么模样,却能通过看白昕看得见自己身上的变化——先是穿上了鹅黄的广袖裙,再是梳起了精巧细致的发髻,眉间的花钿是一串细碎的珠翠,发间步摇微微摇曳……等到脸上的妆容也收拾妥当,她与白昕已然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除了脸。

    这感觉就像是在照镜子,又不像是镜子。

    楚凤宸愣愣看着她,直到被瑾妃拉到了镜子前,才终于恍然回过神来。这一次,她终于彻彻底底直到了和宁公主应该有的模样。如此陌生,却又仿佛本该如此一样。

    “宸儿,害怕吗?”

    楚凤宸摇摇头。

    瑾太妃温热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随之响起的是一声低叹:“你的性子,其实着实不太像楚家人。楚家人生来果决,即使善良如先皇后,手上沾染的性命也以百计。可是宸儿,你却不同,你生来胆小而柔软,要以楚家皇朝继承者的身份来要求你,实在是有些残忍。”

    楚凤宸沉默。

    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侍婢轻声道:“启禀陛下,太妃娘娘,公主殿下,摄政王来访,已在殿上等候。”

    摄政王?!

    楚凤宸一惊,步摇也随之晃动。

    瑾太妃却仿佛早有预知一样,温热的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脸庞,轻声道:“你不是一路问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么?这就是为什么。”

    “太妃……”

    瑾太妃淡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总得见一见他的。”

    “为什……”

    “为了让你后日真正与他直面的时候没有任何意外。”瑾太妃低笑,“裴毓作为摄政王,每月都会来探望和宁公主一次,这一次,我们让他见一见真的和宁公主,如何?”

    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着瑾太妃低柔的声音,楚凤宸却只听见了耳朵里嗡嗡的声响。她茫然看着镜子里的和宁公主,所有的思绪被前所未有的焦虑覆盖——七岁过后,她从来没有这样子出现在任何人面前过,更何况是裴毓……

    她终于明白瑾太妃之前说的残忍是什么,她是在借机替她练兵,想让她提前面对裴毓,减少寿宴当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露出马脚的可能性。

    这太荒唐了。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楚凤宸终于戴上了白昕的青铜面甲,揣着颤颤巍巍的心去了公主府的厅堂,可是临到门口,她又踟蹰着停下了脚步。

    “公主?”侍女疑惑地出了声。

    楚凤宸咬咬牙,一步踏入了厅堂。

    厅堂内果然站着个淡紫色的气场身影,他背对着门口,听见声响徐徐转过了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淡道:“微臣见过公主殿下安康。”

    ……裴、裴毓?楚凤宸呆滞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行完跪礼后退到了一旁,苍白的脸上挂着罕见的正经神色,说不出的怪异。

    “公主近来身体可好?”

    楚凤宸颔首。

    裴毓淡道:“如是微臣就放心了,公主安康是我燕晗之幸。”

    楚凤宸抬了抬手,婢女便自发上前替裴毓斟了一杯茶。裴毓伸手接过,淡淡道了一句“谢公主”后就不再开口。

    气氛前所未有的尴尬起来,楚凤宸的手心出了汗,纷乱的心跳明明已经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诡异的焦躁。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眼前的裴毓好像变了一个人,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可是却像是一个陌生人……

    “后日便是公主寿诞之时,陛下已有旨意召公主入宫,那一日朝中公卿齐聚,微臣特带来薄礼一份,想先赠予公主与陛下。”

    终于,裴毓又开了口。他伸手召唤来身边小厮,小厮捧着一个锦盒跪在了楚凤宸的面前双手呈上。锦盒里静静躺着一两块玲珑剔透的玉石,一青一白,看模样并不是一对,却也有一股说不出的协调之感。

    “白玉养气,青玉凝神,微臣赠白玉于公主,青玉想借公主之手,转赠陛下。”

    话毕,又是沉默。

    楚凤宸静默地伸手触了触玉石,被上头传来的冰凉震醒了混沌的思绪。她终于明白从进了这厅堂开始就一直笼罩着她的奇怪感知到底是什么,是裴毓。他与往常她所见到的裴毓完全不一样,他明明是一只笑眯眯的狐狸,从眼角到发梢每一个地方都是明媚的,恨不得走路都撒个花瓣,可是现在的裴毓却简直是另一个顾璟。

    冷淡,正经,谦恭,一句话都不屑多讲,阴沉得像是暴雨前的天际。

    他到底想做什么?

    “公主?”裴毓终于又出了声。

    楚凤宸皱着眉头看他,却发现他腰间也系着一块玉佩,青色的。

    裴毓顺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终于露了今天第一个笑容。他轻道:“臣代为摄政时日已久,精神不佳,故而……佩戴青玉。”

    这话,鬼才信。

    楚凤宸忍下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低垂下了目光。裴毓这只狐狸打的什么主意她并不清楚,可是他年年都会送上生辰礼,怎就今年忽然转了个大圈儿从和宁公主这里下手?莫非这玉上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窍门?

    如此一想,宸皇陛下,不,和宁公主就默默把手上的玉丢回了锦盒里。

    裴毓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的光芒,却很快熄灭,幽深的目光落在了楚凤宸的身上,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却还算不上是失礼,却足够让被注视之人如坐针毡。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的宸皇陛下很没出息地抖了抖,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公主?”

    公主你祖宗啊!楚凤宸心中小人泪奔干嚎,没见着朕不能讲话吗?!

    她可以带面甲,可以穿上女装,可以学着侍女们那种轻缓的步伐别别扭扭走路,可是声音却不行,她只要一出声就会露馅儿,若是顾璟还可以轻松蒙混过关,可对方是裴毓。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还要心思细腻,她只要露出一丁点破绽……

    顷刻间,许多思绪划过楚凤宸的脑海,她在混乱中尽量镇定地思索最后猛然站起身来端起锦盒往地上用力砸去!

    锦盒落地发出剧烈的声响,端盒的小厮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请回。”她冷道。

    裴毓的目光瞬间幽深起来。

    十岁登基,坐拥天下五年,楚凤宸的生命中常常有这样逼不得已的局面,可是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豁出去过。兵法她念得不多,却也知道何为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裴毓是个观察入微的人,她就干脆让微乎其微的事情变成轩然大波,看他还能否在这些混乱中理出思绪来。

    越聪明的人越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们习惯了事事揣摩他人意图,聪明绝顶却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假如碰上了本来就毫无章法的变故,他们这种人是会往最复杂的地方想的。一旦无法理出头绪,就容易反复推敲,反而忽略了最简单的可能性。

    果然,裴毓的神色凝滞在沉重和疑惑上,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用恬淡的目光看着地上跌落的一青一白两个玉佩,又看看神色冷然的“和宁公主”,眼里的狐疑厚重得如同夜晚的湖面。

    楚凤宸浑身僵硬,卯足了一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心虚。

    一时间厅堂上寂静无比,只剩下跪地的小厮急促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裴毓忽然咳嗽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说不上急促却让压抑像蛇一样卷上了每个人的心头。片刻之后,他缓和了下来,蹲下身去捡起地上的两个玉佩,轻轻收入了袖中。

    “请回。”楚凤宸又重复了一遍。

    裴毓忽然笑了笑,眼中的光芒讥诮无比。这一笑,让他谦恭的面具被撕扯得一干二净,露出了本来阴冷的模样。

    楚凤宸顿时心虚地想要后退,她的手藏在广袖之下,指甲快要掐进了肉里。脊背上的汗已经濡湿了轻薄的纱裙。这世上有一种恐惧是深深刻进骨髓里的,她毫不怀疑,假如裴毓再上前几步,她的身体就会背叛理智夺路而逃。

    可是她不能,她必须赌。否则,这燕晗的天下必将迎来一场大乱!

    “看来公主并不喜欢微臣的这份薄礼。”裴毓淡道,“无妨,微臣在公主寿诞之日会献上另外的寿礼。”

    楚凤宸冷眼看着他。

    裴毓掩住口鼻又咳嗽了几声,眼色冷厉。他道:“微臣来,还有一桩事情想要拜托公主。”

    “说。”

    裴毓轻道:“拒绝婚事。”

    楚凤宸震惊抬头,却对上了裴毓深得望不见底的眼眸。他显然已经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露骨的寒意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轻松的口吻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件十分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不论什么青玉白玉都不过是个幌子。原来这才是他来的目的。

    楚凤宸暗暗咬牙,逼自己直视他阴冷的脸,僵持。

    “公主还小,臣受先帝所托扶持楚家江山承续,有许多不得已之苦衷,还望公主莫要逼微臣,”裴毓却不露痕迹地向前了一步,微笑着吐了几个字眼,“不折手段。”

    楚凤宸已经不敢再开口,只防备地盯着他。如何不折手段,没有人任何人知道,也不需要为人知道。他无需用理由来胁迫别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他肯,他足够让这世上大半的人生不如死。十年前,在那一场震惊四野的宫变中,裴毓两个字就已经代表了屠戮与死亡。

    “公主能体谅微臣么?”良久,裴毓轻道。

    楚凤宸点点头,颤声应了一声“好”。

    “那微臣先告辞。”

    裴毓躬身行了个礼,拂袖离开了厅堂。楚凤宸脱力般挂在了椅子上,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忍住了身体中翻涌的晕眩感。而那个暗紫衣裳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外头的阳光猛烈,空气中所有的颜色仿佛是会晕染,他身形晃了晃,终于消失在院落的尽头。

    裴毓!

    楚凤宸用力一拳砸在茶几上,顺势把茶壶狠狠扫在了地上。

    “公主!”

    “回房!”

    和宁公主府的公主卧房中,白昕与瑾太妃分坐在两端,眼睁睁看着气势汹汹的“和宁公主”冲进了房里,粗鲁地摘了脸上的青铜面甲,又凶巴巴接连灌了好几杯凉茶,最后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一拳砸在了桌上。

    白昕与瑾太妃面面相觑,相视无言。

    良久,瑾太妃干涩道:“被发现了?”

    楚凤宸咬牙:“没有。”

    瑾太妃面露喜色:“那……”

    “他要朕拒绝婚事。”

    “你被吓得答应了?”

    “……嗯。”

    “……”

    “回宫,朕要马上拟旨赐婚。”原本她还想让顾璟见一见“和宁公主”,让他这驸马都尉当得更加踏实一些,也好安安分分为楚家效力,可是如今看来时局已经不允许她再多作打算。裴毓他从一开始谈条件的时候就没有真心想让顾璟当驸马都尉过!

    “宸儿,那你答应裴毓的事……”

    “食言而已,”楚凤宸干笑,“朕不怕肥一点。”

    宸皇陛下从小就是被吓大的,除了一身的楚氏皇血,她有两样东西是十分稀缺的,一个是胆量,一个是节操。越长大,越缺。

    好缺。

    午后,宸皇陛下回宫,即刻手拟了一道旨意,快马加鞭派人送到司律府。若是从前不可能那么顺利,旨意在送达司律府之前会有重重关卡,任何一卡都有裴毓的亲信把它拦截并交给他的主子,可是裴毓已经答应了婚事,这一桩事是满朝皆知的,这就正好留了个空隙。

    若是幸运,顾璟这两家民男今日就会被强抢了。

    果然,黄昏时分,宫婢小心地敲响了御书房的门,轻声道:“陛下,司律府顾大人求见。”

    顾璟?!

    “快宣!”

    楚凤宸喜出望外,嘴巴笑得咧到了耳根。顾璟会来,说明她的旨意真的已经顺利送到了他的手里了!当然,最重要的并非顾璟收到旨意,而是燕晗所有的相关记录都已经留下了印证,宸皇赐婚和宁公主与顾璟之事已经白纸黑字收录到了各处,这件事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再难更改。

    片刻后,御书房的门被宫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儿,一个瘦削的身影踏着沉重的步伐入内,恭恭敬敬跪在了她的案前,久久没有开口。

    宸皇陛下的心愧疚地跳了跳,假惺惺开口:“顾爱卿,你急急进宫见朕,是为了何事?”

    顾璟神色凝重,似乎是在思量措辞,良久,他道:“陛下,臣已病入膏肓,恐……”

    原来还是这套说辞。楚凤宸默默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脸上却装出一副急切模样,几步上前扶起顾璟,沉痛道:“顾爱卿,宫中御医见多识广,爱卿切莫忧伤,朕即刻召集所有御医为爱卿问诊……定能治好爱卿的……咳咳,不举之症的!”

    顾璟沉默。又过片刻,他道:“臣,素喜分桃。”

    “……”

    顾璟又是深深一记礼:“陛下,和宁公主婚姻关乎皇室血脉传承,臣不想做这千古的罪人。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切莫因小失大。”

    楚凤宸凉飕飕看着顾璟编。他此时此刻目光沉重,简直是被抄了家灭了族的口吻,一字一句教人动容。可惜他生来正直,是个不擅说谎的人,就连她都能够一眼看破他。如果现在是大好局势,她倒真愿意把妹妹嫁给这种正直的人,可惜……

    不,好像也不对?她哪里来的妹妹……

    宸皇陛下用力晃了晃脑袋把诡异的思绪从脑袋里挤出去,露了个虚伪的笑容,轻声道:“实不相瞒,朕的袖子,也断了……”

    顾璟猛然抬头,眼神震惊。

    楚凤宸悲痛道:“顾爱卿,这朝野之中青年才俊少之又少,如顾爱卿这样适合做驸马都尉的更是百里难挑其一。顾爱卿若是因为龙阳而不愿娶和宁公主,不如辞了官做朕的禁裔?”

    顾璟:……

    楚凤宸怆痛蹲下身去与顾璟平视,朝顾璟伸出了手:“仔细看来,顾爱卿其实很美。”

    对付正直之人,要是讲理不成,还有一种方法,叫做无耻。

    不过,顾璟的确很美。黄昏的阳光跳过窗棂落到御书房里,把顾璟的发丝染成了金黄。他有一种朝中其他人都没有的干净,眼神清澈,整个人都像是湿漉漉的,连灵魂都像是冰下的清泉。如果不是身担司律府执事爱好又实在阴森恐怖,恐怕早就被朝中公卿子女下了手抢回家去,也轮不到她来捡这便宜。

    “如何?跟着朕,还是娶朕的皇妹?”

    顾璟的眉头皱了起来。

    楚凤宸终于下了手,默默触了触他的眉头,在他眼前朝他露出个无赖的笑容,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喂,你不选,朕今晚就抽签了?”

    顾璟:……

    “要不现在抽?抽到单数跟朕回正晖宫,双数就去和宁公主府?”

    顾璟:…………

    这堪称呆滞的表情实在太过罕见,楚凤宸一直憋着笑,等到顾璟狼狈地稍稍退后了些躲过她的指尖,以一种劳苦愁深的神态似乎是真的在思考到底应该从哪个的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笑出了声来:“哈哈,哈哈哈……”

    结果,一时腿软坐在了地上。

    宸皇陛下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等她彻底安静下来,才发现顾璟正愣愣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新奇的东西。

    “来。”楚凤宸笑眯眯朝他勾了勾手指。

    顾璟呆滞。

    楚凤宸扯着他的袖子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拉着他到了案边,把桌上的奏折一封又一封展开在了他的面前。他起初身子僵硬,可是当他看清了奏折之后却渐渐地沉下了心思。楚凤宸在他耳畔低声道:“顾璟,我知道你是先皇亲自提拔的司律府执事,你为我家江山牺牲良多。可是如今时局却并不是守好司律府就能安定天下的,你守着司律府,消除的是贪官污吏奸佞小人,但是如果是想要江山的人呢?”

    顾璟沉默。

    楚凤宸暗暗吸了口气,第一次在他面前彻底卸下心防,盯着他的眼轻声道:“顾璟,我虽无能,可我还是想要守好江山,想要天下安康,四野平静,你能不能……能不能站到我身边来?”

    这一次,顾璟终于没有再找理由。

    两日后,宸皇陛下与和宁公主的寿宴终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