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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寿宴

    帝王寿宴自然是隆重的,更何况是龙凤皇血的宸皇陛下与和宁公主的寿宴。晨曦微露时分,宫人们已在福德殿忙碌起来,待到旭日东升的时候,当朝的宸皇陛下驾临,在百官的朝贺声中入席,宫中史官端坐在君侧,提笔在把这一场盛世记录在案,已备后世之人作为卷宗查阅。

    福德殿紧挨着御花园中最大的湖泊,湖上有亭台楼阁,宫中新司舞已经入宫,步伐轻软的司舞穿过重重人群去到亭中,在司乐三三两两的琴弦声中拉开了轻妙的舞氏……

    楚凤宸静静坐在龙椅上看这一片浮华景象,目光却在人群中不露痕迹地打量:群臣坐序其实与平时在议事殿上大致相仿,两个党羽各坐一端,只不过以顾璟为首的中立党今日穿插到了两方人马中。在这些人群中,每个人的神色各异,沈卿之在看舞,神态温柔得像是看心仪的姑娘;瞿放坐在他身后,正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酒;顾璟低眉在看着一本书,神态倒是与往常并无二致……辰皇陛下眯着眼睛努力看了一眼,正好瞧见了书上大刺刺的书名:十大酷刑。

    ……

    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分神看这种……奇怪的书籍,只能说驸马都尉不愧是驸马都尉。

    “和宁公主驾到——”

    忽然,宫人细长的声音响了起来。顿时窸窸窣窣的福德殿上鸦雀无声,丝竹之声也悄悄地轻缓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了殿门口:

    只见殿门口人头攒动,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宫婢款款而来排成了两列,又过片刻,一个瘦小的鹅黄色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中。她的身材纤弱,步伐极慢,带着一顶硕大的轻纱帽,被身旁的婢女搀扶着一步一步踏入福德殿。殿门大开,湖面上有几许凉风拂过,吹得帽上的轻纱连同衣衫一齐飞扬,却始终没有露出她的脸来。

    这便是……和宁公主?

    百官们一片静默,目光追随着那个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身影,直到她在皇帝面前轻轻俯身行了个礼,才终于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却依旧没有人敢出声。

    在燕晗,龙凤胎亡其一者,大凶,若是皇室龙凤双生而只能活其一,那是改朝换姓之征兆。众所周知,燕晗的宸皇陛下与和宁公主乃是同胞的龙凤胎,只是这和宁公主自小就身染重病,几乎没有出现在任何人面前过。有传闻甚至说这个和宁公主根本就已经……

    而如今,她居然真的出现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群臣终于反应过来,齐齐离席跪拜:“拜见和宁公主安康——”

    “平身。”和宁公主淡道,落座在了皇座上。

    楚凤宸微微笑了,牵过“妹妹”的手,在她耳畔轻声道:“白昕,你一路过来,有没有遇到什么人?比如裴毓?”

    “没有。”

    “那就好。”

    楚凤宸悄悄松了一口气。

    丝竹之声渐渐消散,一曲终了。

    楚凤宸拉着白昕的手站起身来俯瞰殿下,只片刻功夫,所有的朝臣就都出席跪在了殿下。她俯瞰那一地人头,露出了一丝笑意,道:“想来各位爱卿都已经知晓朕的决定,不过朕还是想要当众与诸位宣布,和宁公主今日年满十五,朕已决定将她许配于司律府顾璟,待到和宁年满十六及笄之时便是他们完婚之日。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百官稍稍静默,齐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楚凤宸微笑朝史官投去一眼,不露痕迹道:“朕还未亲政,特此征求各位意见,摄政王那日已经在殿上言明,敢问各位辅政大臣意向如何?”

    辅政大臣除了已经过世的魏贤还剩下两人,丞相沈卿之,司律府顾璟。

    沈卿之眉目温和,抱拳行礼道:“臣辅政五年,日日盼着陛下与公主能早日成家立业,安我民心,公主寻得东床良婿,臣自然欣喜万分。”

    “顾爱卿呢?”

    顾璟缓缓抬起头来,静默片刻道:“臣,没有异议。”

    楚凤宸原本就憋着笑,这下终于没有憋住,低头闷笑了起来,她一笑,文武百官也跟着笑了起来,偌大一个福德殿就只有顾璟一人闷声不响跪在殿下,苍凉得就像是雨夜里被摧残的嫩枝。

    驸马都尉做得如此委屈的,古往今来只顾璟一人。

    总算楚凤宸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往人家伤口上撒盐的地步,她笑着示意百官回席,却发现有一个身影闪了闪,居然退了席。那是——

    “陛下?”白昕轻轻触碰楚凤宸。

    楚凤宸却在原地静默,良久,她轻声道:“朕离开片刻,你留在这儿支撑片刻,可好?”

    “……好。”软软的声音。

    许多事情发生之后,即使时候想千百遍也找不到理由。夏日的骄阳几乎要把御花园中的树叶都烧得打了卷儿,楚凤宸甩开了所有的宫人独身一人来到御花园的时候,身上还留有着一路上徘徊的荒谬的感觉,为什么跟出来?

    繁枝密布的小道上,那个中途离席的人静静伫立着,宽厚的脊背像是一座雕像。

    楚凤宸在他身后站了片刻,终于狠狠心开了口:“瞿放。”

    瞿放却没有回头,他的拳头死死握着,上头的青筋像是要把整个筋骨都撑裂开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了头,血红的眼睛里肆虐着说不出的情绪。

    “瞿放。”楚凤宸又轻轻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好尴尬地站在他的对面。

    瞿放闭上了眼。

    热风吹动落叶。楚凤宸眯着眼睛小心地喘了一口气,轻声道:“瞿放,你想要兵权,想要阮军师,只要你想,朕都已经替你达成。为什么你还是这样子?”

    瞿放沉默。

    “对你,的确是朕太过专断,三年前不分青红皂白向你袒露心迹……可是朕并没有想要徒增你的困扰。我只是……只是太想试一试,你也用行动告诉了我,你并不喜欢我。”

    瞿放脊背越发绷直。

    楚凤宸稍稍靠近了些,仰头看着他的脸,低道:“瞿放,整个朝野,你是唯一知晓我所有秘密的人,也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如果连你也背弃朕……”

    “不会。”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楚凤宸缓缓笑了,她仰头看着他的神态,说不出的委屈让眼眶渐渐开始酸痛起来,然后红得可怜兮兮。也许许多年后她也会抱着茶壶想念这个狼狈的夏日,想念这一刻把所有的狼狈都曝露在烈日下的酣畅,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咬着牙在憋着眼泪。

    “我不知道。”她一字一句道,“瞿放,朕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有没有苦衷?”

    瞿放的神色陡然一怔,却最终摇了摇头。

    楚凤宸忽然觉得轻松无比,轻松得莫名的心酸催生了眼泪,她轻声道:“好,那我便放心了。”

    “陛下……”瞿放伸了手。

    她边笑边摆手后退,手腕却忽的被瞿放拽在了手里。

    “宸……”他张了张口,却只吐出了一个字。

    楚凤宸静默了一会儿,抽回了手,轻声道:“不论如何,今日和宁公主都必须出现在众人面前,朕不敢断定裴毓与沈卿之是否会有动作,所以还要请你多多照看。”

    “是。”

    终于,瞿放低了头,徐徐跪在了她面前。

    这是一个将军对君王的礼仪。

    “瞿……”她还想再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了尖锐的惊叫声!

    片刻之后,小甲踉踉跄跄跑来,气喘吁吁尖声道:“陛下……陛下!公主她……”

    无数宫婢尖声叫嚷着四散,禁卫军纷乱的脚步声连同着兵刃出鞘的声音一齐撕裂夏日午后的宁静。楚凤宸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来得太过强烈,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隔着湖泊遥遥可以眺望看见的福德殿已经是一片喧哗。

    白昕!

    楚凤宸在原地踟蹰了一小会儿,拔腿就朝福德店飞奔——

    她不该把白昕留在宴场的!这宫闱之中有多少人对和宁公主抱着怀疑的态度,有多少人隐晦地传递着诧异的眼神,这些她统统知道,可是她居然还是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只不过为了找瞿放问清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这简直是愚蠢至极!

    “陛下!”瞿放忽的一闪身,拦住了她的去路。

    楚凤宸情急咬牙:“你让开!”

    瞿放的眼色凌厉:“那不过是个替身!陛下不该以身犯险!末将不会允许陛下鲁莽行事!”

    “瞿放!”

    “末将受皇命所托,绝不会……”

    “白昕如果暴露,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楚氏龙凤双生已亡其一,轻者朝中动乱,重者我身份暴露,神官府介入大祭司会亲自处理我!到时候瞿将军是否会替我收尸?”

    “我……”

    “让开!否则朕追责到底,决不轻饶,朕说到做到!”

    瞿放的终于缓缓退后了一步,楚凤宸就趁着这小小间隙冲了出去,直奔福德殿。从御花园到福德殿其实不过片刻的功夫,可是真的竭尽全力去奔跑却也足够让她气喘吁吁。终于,福德殿殿门就在眼前,她抓着衣襟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强压下气喘一步踏入殿内。

    殿内果然已经出了大事。

    照理,宫中宴会并不会有太多的侍卫在外把守,可是在她离开的短短时间内,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许多禁卫装扮的人,他们已经抽出了兵刃,每一个都面带杀意,刀刃直指的是皇座上缩成一团的白昕。

    “陛下!保护陛下!”人群中终于有人发现了踏入殿门的楚凤宸,尖声叫嚷起来。只一瞬间,好几个人便把她团团围了起来护在中心。

    楚凤宸静静看着周遭,发现保护着她的人也是禁卫打扮,不由一愣。

    “怎么回事?”她冷道。

    禁卫统领面色凝重,抱拳道:“属下管教不严,他们是魏贤旧部,原本摄政王已经下令把他们整编散入各支禁卫……”

    魏贤旧部……楚凤宸目光一暗,神色凝重起来。魏贤生前手握燕晗半数兵马,他的势力当然早就深入宫闱各处,而现在魏贤的兵权落到了裴毓手里,以裴毓的个性不可能养虎为患,他一定会对他们进行清理……很显然,他们是被逼上了绝路,趁着这宫中的盛世殊死一搏。

    果然,还是裴毓那禽兽惹出来的祸端,难怪他今天都不敢出现了。

    楚凤宸的手心出了一点汗,暗暗攥紧了宽袖。

    “你们退下。”

    “陛下,这些人……”禁卫统领犹豫,手依旧按在刀刃上。

    “退下。”

    “……是。”

    禁卫们小心地让开了一条小缝隙。楚凤宸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穿过那条小缝隙靠近那一堆执刀的刺客禁卫。一步,两步,越来越近,她没走一步,所有人的眼神就颤上一颤。等到她真的已经接近他们的刀刃,外头的刺客却仓惶退后了一步——

    “你们都曾经是燕晗宫闱的禁卫,即使现在也是。”楚凤宸轻道,“可你们若是伤了和宁公主,或者是让这殿上任何一个人流了血,你们就是刺客。宫中行刺该担负什么样的罪责,你们应该比朕更加清楚,不是么?”

    她道:“朕继位五年,这五年,保护朕和整个宫闱安危的也有你们一份,朕并不会忘恩。”

    刺客们相互望了望,神色凝重。

    他们在犹豫彷徨。

    楚凤宸强鼓起勇气露了个笑,又上前一步:“放下兵刃,朕保你们性命平安,绝对没有人敢要你们的性命。此事过后你们不便留在宫中,朕放你们回去与家人团聚,绝不追究。”

    殿上寂静一片,只有夏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隔着湖泊传来。刺客们面面相觑,眼里的暴戾神色也像是被风吹淡了许多,最外延的已经开始挪动脚步想要往后撤……

    忽然,刺客中最靠近白昕的一个陡然向前了几步,拔出刀剑抵在了白昕的脖颈上!

    “啊——”白昕惊叫出声。

    “公主!”“来人!快、快保护公主——”

    那个持刀的人却狰狞着笑了出来,边笑边嘶吼:“我不信——我不信!就算你容得下我们,裴毓也容不下我们!我们已经隐忍了那么久……可是裴毓他连苟且偷生的机会都不给我们!我们从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可是他为什么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们剩下,非要赶尽杀绝?”

    楚凤宸低垂下目光。她没有办法回答他,因为那是裴毓,裴毓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他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的机会。大清洗,其实从他接手兵权的那一天就开始了。

    她沉默片刻,道:“朕保你们出宫返乡。”

    “哈哈哈……”那人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忽然扔了手里的刀刃掏出一把匕首,用力插入了白昕的肩口,狂笑嘶吼,“就算回乡了又怎么样?我们还是活不了,我们不可能活着!”

    “啊——”白昕颤颤巍巍发出一声声响,鲜红的血在在鹅黄的轻纱上晕染开一朵花。

    “你想要什么条件?”

    “条件……”刺客恍恍惚惚四望,偏执狂躁的眼睛里闪烁着浑浊的光芒。

    “是。”楚凤宸轻道,“你还有家人,你抱着必死的觉醒自然不需要,可你的家人会不会需要呢?”

    “家人……”

    执刀的刺客的手忍不住颤动了起来,眼中的躁动更添了几重,不过在撞上楚凤宸的目光之后却渐渐熄灭了。他似乎是在犹豫,扯着白昕朝前走了两步,张了张口——几乎是在下一瞬间,之前的假象就被撕裂,他忽然拔出了匕首,又急速地朝白昕刺了一刀!

    “我不信!你骗我——!”

    白昕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俨然是连喘息都困难了。艳红的血喷涌而出,濡湿了大半件衣裳。

    刺客的脸色惨白,目光却越过楚凤宸落在了她的身后。

    楚凤宸迟缓地转过身去,终于明白了他之前忽然变卦是因为什么。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一抹暗紫色的身影站在那儿,安静如同要融进画里一样。

    是裴毓。

    他原本面无表情,却在楚凤宸回头的一瞬间微微笑了笑,缓步到了她身旁站定了,掩口咳嗽了起来。寂静的福德殿反反复复回荡着他的喘息咳嗽声,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也没有一个人敢走动一步。直到所有的声音禁止,裴毓哑声开了口。

    他说:“本王的承诺,想必你也不会相信。不如,我们谈些更加有意义的事?”

    刺客脸色惨白,眼里已经满是疯狂的颜色。

    裴毓却稍稍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把楚凤宸掩在了身后,他盯着刺客的眼轻声道:“柳重则,金度城人士,家中一女,父母安在。”

    “徐则,咳咳……南华人士,家中有母卧病在榻,妻儿均在帝都城。”

    “沈宁玉,你的未婚妻子叫连织,长得与陛下颇有几分相像,对不对?”

    “罗天……”

    ……

    裴毓的声音低哑,甚至可以说是柔和低沉,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咳嗽声,只是他娓娓道来的时候却让人整个脊背遍生凉意……他每说一人的名字,就有一个刺客开始发抖起来,到后来所有的人都已经赤红了眼睛,青筋暴露。

    他却淡淡笑了笑,道:“本王不喜欢临战威胁,只是告知你们,你们必死无疑。”

    楚凤宸也想要发抖,不仅仅是因为裴毓靠得那么近,更因为她知道,他并不是和他们在商量,他是在通知他们。他既然已经抵达,证明承德殿外已经有了重兵把守,他们这些人插翅也难逃了。可是白昕,白昕还在他们手上!

    “裴……”

    裴毓回了头,冰凉的眼眸因为楚凤宸颤栗着的身体而恢复了一些温度。他轻道:“闭上眼。”

    “裴毓,和宁……”

    “别怕。”裴毓轻道,“不久的。”

    “和宁还在他们手上!”

    裴毓却只是低笑,忽然,他的眼神一冷,厉声道:“动手!”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和宁公主被疯狂的刺客钳制在手里,被其余人团团包围着站在皇座旁,他们每个人都沉浸在裴毓造成的恐慌中。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个禁卫敢轻举妄动靠近他们,可是裴毓的一声动手却让整个局面发生了惊天的变故,在刺客圈中居然有三个身影陡然变了姿势,刀剑直指同伴!

    “你们——”

    挟持白昕的刺客忽的吐出一口血来,一柄雪亮的刀刃直直穿透他的胸口!

    砰——他重重栽倒在地上,眼睛依旧保持着快要瞪裂的模样,站在他身后的禁卫目光如炬,忽的卷起白昕的身躯朝前行进,他左右两个禁卫刀光如影,硬生生替他杀出了一条血路。

    刀剑声终于彻底响彻福德殿,抱着白昕的禁卫足下几点飞身越过无数人群,直直落在了裴毓身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属下幸不辱命,请摄政王殿下指示!”

    楚凤宸愣愣看着这一切发生,连呼吸都忘了继续。

    白昕还活着,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就在刚才的动荡之中,白昕遮盖容颜的纱帽跌落在了殿上,无声无息地被血染透了。她的脸终于曝露在了众人的目光之下。

    楚凤宸就站在她的身旁。文武百官,数十禁卫,还有裴毓,每个人都看到了当今圣上与他的胞妹和宁公主站在一起的模样。当今圣上容颜清秀,重伤的和宁公主模样温婉,可是却有一处致命的破绽。

    龙凤双生,男女有别,十年前跪在议事殿上的一对金童玉女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被先帝大赞乃是燕晗之幸,国之洪福。可是现在殿上的和宁公主却显然和宸皇陛下没有一丝想象的地方,甚至没有一点楚家皇裔的痕迹。

    他们根本就不是龙凤双生的兄妹。

    一场屠戮已经到尽头,福德殿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白昕肩膀上的血还在不断地渗出,可是赶到的御医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救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当今的宸皇陛下,还有一个是摄政王裴毓。

    殿上万籁俱寂。

    楚凤宸在第一时间蹲下身去捂住了白昕肩上的伤口,厉声道:“还不快救人!”

    几个宫婢站成一圈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御医们终于反应过来,哆哆嗦嗦跪在了白昕身旁,从药箱里翻出匕首割开白昕肩上的衣裳,迅速地撒上了止血的药剂。白昕发出一声闷哼晕了过去,御医的手哆嗦得更加厉害,一边上药一边偷偷四顾,这模样和殿上许多人一模一样。

    可是,终究没有人有胆量问一句这是谁。

    她明显不是那个久病的和宁公主,可是如果不是这一次变故,那么她就是和宁公主。

    皇家有多少秘密是知道就会掉脑袋的?

    谁又敢去做这第一个出声之人?

    楚凤宸站在几步开外目不转睛盯着,良久,她终于回过头看了看殿上的局势:殿上所有人的神态都凝结在震惊的模样,只有早就知道真相的瞿放只是目光低沉,他死死盯着的并非白昕,而是她。这样的关注让她莫名的焦躁。

    “脏了。”忽然,一个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楚凤宸懵懂抬头,只看到暗紫色的身影闪了闪,紧接着手腕一暖,她的手被裴毓抓在了手心。她顿时愣神,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抬到身前,又抬起衣袖,轻柔得在她的手心擦拭了几次。不一会儿,她手心的血迹就都沾染到了暗紫色的衣袖上,衣袖的主人终于微微笑起来。

    他说:“陛下不必亲自去做的。”

    楚凤宸不着痕迹地想要退后,可是谁知道裴毓却堂而皇之地不打算松手。她只好挤出干巴巴的笑容:“多、多谢摄政王……”

    裴毓微笑:“臣分内之事。”

    手却依旧没松。

    宸皇陛下很没出息地用力拽了回来!

    心跳如雷。

    一半是心慌,另一半是怀疑。

    裴毓这厮的状态太诡异了,白昕暴露,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震惊,可是他却不以为然——莫非他根本就知道真相?如果他知道,为什么这些年一直隐忍不发,究竟是有什么企图?

    “咳咳……送公主去寝宫。”

    一片静默中,裴毓出了声。

    朝臣们面面相觑,却自动让出了一条过道。御医学徒抱起昏睡不醒的白昕小心翼翼朝前走,忽然,一个恬淡的声音突兀地在殿上响起:

    “顾大人,欺君之罪,该如何惩处?”

    出声的是沈卿之。他一句话出,满堂死一样的寂静。

    顾璟从方才开始脸色就像是木头,此刻终于恢复了正常。他道:“凌迟。”

    沈卿之徐徐行礼,低沉道:“微臣受先皇遗命辅政,今夜出此变故,臣定不会让陛下遭此欺瞒,让驸马都尉受此大辱。此女子何德何能入公主寝宫,倒不如,”他抬起头,眼波细柔,“直接送到司律府,陛下与摄政王殿下以为如何?”

    他面向的是楚凤宸,话锋却是直指裴毓。

    百官眼中的光芒又更深了一重。

    沈卿之与裴毓,一个辅政,一个摄政,一个温和果决,一个斯文儒雅,却是几乎均分了这燕晗天下两大权臣。现如今,他们终于直接交上了锋。

    殿上的氛围焦灼万分,抱着白昕的御医学徒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白昕的脸色也越见苍白……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局面会再一次崩塌之时,楚凤宸卯足勇气挡在了裴毓身前。

    “她只是替身。”她冷道,“受朕旨意,以防有人行刺。”

    沈卿之道:“那真正的和宁公主……”

    “在朕寝宫。和宁于凌晨已经入宫,日出之时入宫的不过是幌子。”

    沈卿之稍稍思索,道:“臣等担忧和宁公主身体,不知陛下可否请和宁公主一现?”

    “好。”楚凤宸咬牙。

    此话一出,瞿放忽然上前了一步,连裴毓都露出了些许震惊的神色。楚凤宸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她冷笑:“每个人都想见,是不是?”

    殿上一片静默。

    “好,既然你们相见,朕亲自去请。”

    这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偷偷怀疑着和宁公主究竟是不是还活着,和宁公主府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莫名的人小心探问,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白昕。既然事情已经到这地步,倒不如放手一搏。

    一盏茶后,正晖宫中。

    御医替白昕止了血,又包扎了伤口后离去,只留下楚凤宸一人在寝宫内。楚凤宸小心地替她掩好了被褥,缓步到了镜子前,咬了咬牙,扯下了属于燕晗帝王的皇冠。

    一瞬间,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脊背后。

    公主和宁,在这一刻终于回到宫。

    正晖宫中正发生着的事情福德殿里的人当然是不知道的,诡异的氛围在殿上蔓延着,就像是张牙舞爪的黑夜慢慢侵蚀。身在官场,每个人都是提着脑袋在呼吸,尤其是全程当道,满朝站队的当下燕晗,没有人敢保证明年的今日是否还能风格如旧,也没有人知道如今他们等待着的会不会是一场屠戮。

    自古,知道皇家秘密的人,多半是没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寂静中,摄政王裴毓的咳嗽声间或在殿上响起,却显得福德殿更加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更长,福德殿外终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和宁公主驾到——”

    宫人细长的通禀声中,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片刻之后,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福德殿外就是湖花园的湖泊,湖光映衬着阳光泛着粼粼波光,和宁公主瘦小的身躯在这光晕中像是要融化一样。

    终于,和宁公主缓步到了殿内,殿上文武百官总算看清了她——她有着一张与当今圣上几乎如出一辙的容颜,只是圣上俊朗,公主柔婉,鹅黄的衣裳与精致瑰丽的步摇凤钗明明与方才的女子一模一样,却让人真真切切地不敢直视。

    无关容颜,那是生来皇血的威仪,天家之姿。

    更何况她根本就与宸皇殿下长得一模一样。

    “叩、叩见公主安康——”也不知是哪个先反应了过来,慌乱地跪伏下了身子。

    “叩见公主安康——”“叩见公主安康——”“叩见公主安康——”

    就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扔下了一粒石子,所有人都狼狈地跪在了地上,口中礼仪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到最后整个福德殿都跪成了一片,又是寂静无声。

    楚凤宸悄悄喘了一口气,强装出冷静模样环视跪伏的臣子们,却忽然看见一个人静静站在遥远的另一端没有行跪礼,不由一愣。

    裴毓。

    他安静站在那儿注视着她,原本就苍白的脸上神情很是奇异,无法用震惊或者淡定来囊括。忽然,他又低头咳嗽了几声,再抬头的时候眼里已经有了更加奇异的光。

    对于这种随时会炸开来的不安定因素,和宁公主殿下选择了无视。她缓步穿过跪成一片的群臣到了通往皇座的阶梯下,目光落在沈卿之的身上,淡道:“这位想必是沈相吧?”

    “是。”沈卿之抬头。

    “平身。”

    沈卿之站起了身。

    楚凤宸道:“听闻沈相对本宫安慰甚是忧虑,本宫还未好好‘谢过’沈相。”

    沈卿之面色一滞,良久,终于道了一句:“臣之本分。”

    楚凤宸低笑:“你的本分倒来得巧,听说有刺客时你没有出声,刺客的刀抵上本宫的替身时你没有出声,摄政王与刺客周旋时你没有出声,倒是本宫的替身伤重时,你在乱局中忽然质疑她的身份,想要给司律府查办,沈相治国辅政,莫非靠的就是这些权衡?”

    沈卿之脸色变了一变,又跪倒在了殿上,温声道:“是臣考虑不周,还请公主降罪。”

    如此一来,便是把一切都归为鲁莽了,把之前的一切和阴谋撇得干干净净。一个考虑不周,顶多罚他几月俸禄,那还显得她睚眦必报对忠臣毫不感恩。沈卿之此人,七弯八绕的肠子比裴毓少不了几根。

    楚凤宸默默咬牙,逼自己降下火气。她今天这一个大局并不是为了和沈卿之过不去的……这样大费周章让和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一来,是为了安抚百官这些年来偷偷质疑的东西,二来……她移动步伐,绕过几个挡路的朝臣到了最边缘的地方,眯眼笑了起来。

    “你是顾璟吧?”

    司律府执事没有抬头,低道:“臣在。”

    “平身。”

    顾璟终于徐徐站起了身,头却依旧低着。

    这根木头!楚凤宸默默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来笑眯眯道:“你再不抬头,我叫皇兄会直接逼你把司律府搬到公主府隔壁去。”

    顾璟:“……”

    他总算抬了头,神情分明是一副被强暴的模样。

    她笑出声来,当着所有朝臣的面,轻声开口:“本宫的身体也渐渐康健,并且,本宫对皇兄的安排十分满意。”

    公主殿下悠哉悠哉欣赏朝臣的反应。

    福德殿中,摄政王裴毓收敛了嘴角的笑意。

    和宁公主还健在,福德殿中的宴席却没有继续的必要了。宫人带来了宸皇陛下的旨意,百官一个接着一个退出了福德殿,不一会儿,福德殿中就不剩几个人了。楚凤宸提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下了几分,正打算离开,却被一抹暗紫挡住了去路。

    裴裴裴……裴毓……

    他眉眼在笑,声音却轻柔中透着阴森:“我们五年没有见了,宸儿。”

    前任宸皇殿下快要哭了:裴毓稍稍靠近侧了身子,在远处的人看来大概应该是个行礼的姿势。谦恭的摄政王与久病的和宁公主,要说和谐的确和谐得很。可是根本没有人看到这佞臣写在脸上的是赤裸裸的胁迫啊!

    “不对,是七年。”裴毓轻声道,“自从公主久病,臣便再也未曾见过公主殿下了,是不是?”

    “……是。”

    楚凤宸想尽量让自己的嗓子清亮一些,减少被听出来的可能性。可是谁知道裴毓却又上前了两步忽然伸出了手。森白的冰凉的指尖落到了她额前的发丝上,这让她一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裴裴裴……裴毓,你大胆!”

    声音够响,可惜却是颤抖的。

    当朝摄政王对这结果十分满意。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低柔道:“一别经年,微臣对公主甚是挂念,不如公主陪微臣去御花园走一遭,赏赏花,看看景,叙叙旧,谈谈心?”

    “……本宫事务繁忙,久病缠身。”

    “微臣也是。”

    楚凤宸:“……”

    “公主?”

    楚凤宸干笑:“不如你回王府,本宫回公主府,等我们都康健了再去?”

    “嘘——他们还没有走完。”裴毓低声道,“若是他们发现公主与摄政王牵扯不清,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去彻查公主府是否有微臣的爪牙,那时候,恐怕公主府不会有宁日了。”

    楚凤宸咬牙,沉默,脸却渐渐地红了。气得。

    裴毓却笑了,他道:“公主,请。”

    御花园,鸿门宴。

    楚凤宸出生的十五年中逛过无数趟御花园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焦躁不安过,就算是一个时辰前追着瞿放来的那一趟也比现在要舒适许多。

    她穿不惯女装,走路的姿态还有些怪异,可她身旁的暗紫身影却是一派君子风雅,他在亭台楼阁中随便一站便是一卷画。可是这画中最雅淡的笔墨裴毓却一直顶着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无端端让御花园里的温度低了几分,一路的安静让氛围更加焦灼。

    宸皇陛下在心底默默泪流。

    终于,裴毓在一处亭中停下了脚步,淡道:“公主请。”

    楚凤宸很没出息地坐在了亭中,偷偷打量眼前的奸臣诡异的脸。约莫一刻钟,宫人送来了一壶酒,两个杯盏,又过一刻钟,亭中的石桌上已经摆了六七样玲珑别致的糕点。可是裴奸臣却依旧没有开口。

    他好像并不高兴。

    楚凤宸缩了缩脑袋。忽然杀出个辅政大臣兼驸马都尉来和他抢囊中之物,这可怜的病秧子摄政王!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登基的那天……

    当然,前提是她今天能过完完整整地变回宸皇陛下并且安全熬过这一劫的话。

    “公主喜得驸马,微臣还未恭喜。”相互静坐不知过了多久,裴毓寡淡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他提起了身前的酒壶,动作轻缓地为楚凤宸面前的酒杯斟了一杯酒,意思再明显不过。

    楚凤宸默默地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小心看了他一眼,一咬牙,一饮而尽。

    裴毓又斟酒:“公主十五大寿,微臣还未恭喜。”

    楚凤宸惨烈地端起酒杯仰头灌。

    裴毓再斟酒:“公主与微臣久别重逢,微臣还未恭喜。”

    “……这都算?”

    裴毓微微笑了。

    宸皇陛下识相地不再追问,又端起酒杯往口中倾倒——这酒味她记得的,是朱墨国的桃花酿,也不知道这作死的奸臣究竟藏了多少坛,居然到了随时能拎出来的地步……馥郁的酒香中裴毓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她用力晃了晃脑袋,正色道:“朕困……你总是喜欢逼、逼人吃喝……”

    裴毓阴森的目光柔和下了一些,他把新填满酒的酒杯推到了她的面前,轻声道:“只是公主与驸马的婚事,臣以为还有待商榷。”

    “……啊?”

    裴毓轻道:“设计魏贤,巧夺兵权,诱导沈卿之于我作对,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只是唯独这一件事万万不行,绝无转机。”

    “你、你大胆……”

    胆大包天的摄政王眉目温和,轻声细语:“臣胆子其实不大,只是正因为太胆小,才不敢纵容一丝意外,许多惧怕之事都没有一博的勇气,唯恐……惊扰好梦。”

    楚凤宸:“?”

    裴毓低笑出声,指尖落在了她的鼻尖:“正好借公主练个胆。”

    楚凤宸:“??”

    裴毓却终于笑出了声来,他低垂下目光看这近在眼前的那只竖毛的兔子,脸上的柔和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眼眸深处,苍白的脸色也因为这光亮而稍稍红润了一点点。眼看着几杯酒下肚就站不稳的宸皇陛下狼狈站起身来的模样,他终于没能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颊边发丝,小心地、轻轻地把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肩头。

    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不过很显然,这只兔子已经离醉成烂泥不远了。

    “上一次这样抱着你是你五岁的时候。”裴毓轻笑,“怎么这些年还是没长高多少?”

    楚凤宸:“???”

    “十五岁,终究还是太小。”

    宸皇陛下却已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额前柔软的碎发分叉在了两旁,因为她的身子被图谋不轨的摄政王殿下打横抱了起来。

    出了凉亭便是一条蜿蜒的林荫小道,又走出数十步,小道两侧已经开始有宫人伫立。在小道的尽头静静站着一个身穿铠甲目光阴沉之人。他被几个禁卫拦在入口之处,脸上的冰霜几乎要把夏日变成了隆冬。

    瞿放。

    裴毓微微弯翘了唇角,用目光屏退了左右的宫人和禁卫,缓步到了他身前。

    “放开她。”

    裴毓低笑:“本王不明白瞿将军在说什么。”

    瞿放捏紧了拳头冷道:“她是当朝公主,男女有别,你好大的胆!”

    “那又如何?男欢女爱,本就是天地伦常。”

    “你……你无耻!”

    裴毓低眉看了怀中安睡的人一眼,目光中掠过一丝嘲讽:“有耻该如瞿将军,君臣有别,江山社稷为重,红颜知己莫相负。史书留名定有瞿将军一笔,本王想什么做什么,还请瞿将军就莫要挂念了。”

    “你!”瞿放充红了眼,“裴毓,你口口声声心系和宁公主,可你所作所为却根本是对楚家江山图谋不轨,你在金度城所作所为,莫要以为没人知晓。你如果当真意图谋反,我受先帝遗命,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让你得逞!”

    “哦?”裴毓挑眉,“瞿将军倒是对本王调查入微,不过本王其实从未有过谋逆之心。”

    瞿放冷眼。

    裴毓却轻笑出声:“娶了楚凤宸,这天下自然是本王的,何须谋逆?”

    “你……”

    瞿放脸色大变!——他知道,他居然知道?!

    他淡道:“你征战沙场所向披靡。她被本王带走,你明知她与本王就在不远处,却被几个禁卫拦在这儿,不敢动分毫,即便先帝曾经给你特权允许你带剑入宫又如何?你连剑都不没有拔出鞘。”

    他道:“瞿放,这便是你与本王的不同之处。”

    裴毓却抱着怀中酣睡的和宁公主绕开了瞿放,渐渐远去。瞿放却在风中伫立,久久没有迈动一步。

    这一切,楚凤宸自然是不知晓的。她正做着一个梦。梦中是旖旎的春日风光,她还不过椅子高,却撩起袖子爬上了御花园里的大树,捧着摸到的小鸟吵嚷着要“瞿放快接”,可谁知一低头,树下的瞿放不见了踪影。她愤愤然远眺,却看见先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不远处,瞿放早就规规矩矩跪在了地上。

    ——瞿放!

    瞿放小心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却没有站起身来。

    ——瞿放!本宫还在树上呢!!

    她急得快要喷出火来,冷冰冰的先帝凉飕飕望着树上,丝毫没有下令让瞿放起身的意思。倒是先帝身旁的一个少年微微笑了笑,来到了她下,伸出手来轻声道:鸟先下来,还是你先下来?

    鸟先,还是人先?她坐在树杈上用力思考着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被一抹冰凉袭上了额头!

    “冷……”

    楚凤宸模模糊糊睁开了眼睛,却发现眼前一抹暗紫闪了闪,眼上被一抹温热覆盖。

    她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听见耳边一声轻笑:“醒着,还是醉着?”

    “……啊?”

    “那便当你是醉着。”那声音轻笑。

    颤动的气息带来一阵阵酥痒,楚凤宸用力揉了揉眼睛,却怎么都甩不掉脑袋里的那一团棉花。到最后,她在浮沉中又渐渐被抽离了神思,直到唇上被方才的温热袭上。

    ……?

    楚凤宸的脑袋依旧是昏沉的,思绪在夏日蝉鸣与树影斑驳间浮沉,好不容易睁开了迷蒙的眼睛,却看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这双眼睛与梦里站在树下的少年合二为一,在她混沌的思绪之中灌入了一股凉爽的风。

    那双眼的主人轻笑,微喘的气息有些凌乱。

    她用力想支起身体清醒过来,可是触手可及的却是一丝丝柔滑的衣裳和发丝,根本没有任何使劲儿的地方……

    这是哪里?

    太阳落山了吗?鸟呢?

    现实与梦境在酒香中混淆了。那双眼的主人却在她眼前露了个暖融融的笑,一低头,温热的唇又落在她的唇齿间。

    这一次,眼睛的主人也阖上了眼睑,长密的眼睫细细一弯,在她的眼前低垂。

    温暖而又潮湿的触感又在唇上蔓延。

    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这一次,楚凤宸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因为他已经有些凌乱的呼吸。她的视线还是有些模糊,脊背上起了一层濡湿的汗水,脑海中轰然炸开了一记闷雷!

    ——裴裴裴……裴毓?!!!

    裴毓缓缓睁开了眼,低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臣有大逆不道之心,公主可否罚臣一世牢狱,安闲相伴?”

    楚凤宸在他睁开眼之前已经狼狈闭上了眼睛,自然没有看到他眼底的光华。可是他的低沉的声音却让她毛骨悚然,她用力抓住身下被褥逼自己不皱眉不躲闪,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到了一声低微的叹息。

    楚凤宸紧闭着双眼,这一声叹息像是最轻的风,拂过指尖的时候带来一阵阵说不出的感觉,让她居然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东风迟来。”他低笑,“臣愿等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