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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心迹

    月亮艰难地爬上柳梢的时候,楚凤宸的噩梦刚刚消散殆尽。

    梦?

    楚凤宸默默低头瞧了一眼完整的衣衫,默默松了一口气,忽然瞥见自己的床边多了一块青色的玉佩。这玉佩眼熟得很,看模样似乎是是当初裴毓道貌岸然到公主府要求她转赠宸皇的那一块?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床头?

    而且还是绿色的。

    他送给和宁公主的不应该是白色的那一块么,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喉咙间的酒味还没有彻底散去,楚凤宸揉了揉胀痛的脑袋,披上衣服走出房门,却没有想到外面居然灯火通明,重重禁卫把手森严,十数臣子跪在殿前。他们一个个面色沉重,见了她前踉跄上前道:

    “公主,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

    “日间有刺客行刺,虽未成功,可是陛下却不见了。臣等搜遍整个宫闱却没有见到陛下!臣担心、臣担心陛下被刺客劫持!”

    楚凤宸一愣,干笑道:“爱卿放心,皇兄他还无碍。”皇帝在哪里,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了。

    “可是……”

    “这是宫闱深宫,刺客想要行刺第二次是不可能的。”

    “公主……”

    “退下吧。”

    “……是。”

    担忧的臣子相互望了望,最终迟疑站起了身朝殿外走。楚凤宸悄悄松了一口气,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嘈乱!紧接着是一个宫女尖锐的惊叫声:“啊——来人、快来人——”

    ……白昕?!

    楚凤宸的心颤了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脚底翻涌到了指尖。她几乎是立刻绕开了挡路的臣子直冲正晖宫的帝王卧寝,用力推开了紧掩的寝宫殿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这感觉让她在夏日的夜晚活生生发起抖来。

    帝王寝宫中,一个宫婢瘫坐在地上,她身旁还侧翻着一个洗漱的铜盆。就在她身前数步,艳红的血染红了整个地面,顺着血迹再往前是一条白皙细长的手臂无力地垂挂在床侧,手臂的主人胸口插着一把刀,竟然活生生地被钉在了床上。

    楚凤宸茫然向前走了几步,借着寝宫中明明灭灭的烛火总算看清了床榻上的白昕的模样。她睁着眼睛,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恐怖的的东西一样,铁青的脸色如同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尸身。

    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的呕意袭来,她狼狈地扶着殿内的柱子想要宣泄,可是空空的肚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公主……”

    “是谁?”良久,她却只挤出了这两个字。

    瘫软在地上的宫婢闻言一震,通红着眼睛颤栗道:“奴、奴婢也不知……陛下吩咐让姑娘在正晖宫帝寝歇下……奴婢们只是送来晚膳,却发现、却发现姑娘她已经……”宫婢越说越小声,到最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彻底晕了过去。

    楚凤宸卯足了勇气,迎着浓重的血腥味来到白昕的床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怕惊扰了床榻上的女子。

    白昕。

    许多年来,她其实与白昕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每一年都不过几日,还是装给群臣看的,可是这个温婉的女子却以这样的姿态离开了人世。如果她没有自作聪明去设计这一场事端,如果她没有把她留在正晖宫而是送出宫去,她会不会可以躲过这一劫?

    “公主,请节哀……”

    楚凤宸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传顾璟,就说陛下有令。”

    “可公主,陛下他至今还下落……”

    “尽管去传,本宫知道他在哪里。”

    “是。”

    传令的禁卫快马加鞭离开了宫闱,去往司律府请顾璟。正晖宫中的一切保持着原样,只是禁卫在外头把它重重包围了起来,留待司律府查证。

    楚凤宸深思恍惚来到瑾太妃宫中,任由瑾太妃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改改。半个时辰后,出现在菱花镜中的人已经从和宁公主变回了燕晗的宸皇陛下。

    “宸儿?”瑾太妃担忧地唤了一声,轻道,“白昕之事,你不要太难过。事情已经落到如此地步,你切莫自乱阵脚才是。”

    楚凤宸沉默。

    瑾太妃叹息:“她出身神官府,虽自幼举目无亲却肯定还有师兄弟,本宫会好好去查一查,看看有没有补偿的方法。”

    楚凤宸静静看着菱花镜。

    “……宸儿?”

    楚凤宸终于有了反应,却是一抹奇异的表情。她轻道:“朕只是在想,禁卫军叛变是必然,白昕伤重却是意外,朕会安排她在正晖宫帝寝中安睡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瑾太妃神色一凛,握着梳子的手僵了:“你的意思是……”

    楚凤宸闭上了眼,艰难道:“是,朕是在想,如果白昕是意外中的意外,那么刺客真正想要刺杀之人究竟是和宁公主,或者说是……朕?”

    如果禁卫只是叛变而没有挟持白昕,如果白昕没有受伤,如果她没有一时心软让白昕安睡于她的寝卧,如果这一切没有如果,那么躺在床上的只有可能是她。刺客想要刺杀的人,也一定是她。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刺客在宫中究竟是有多少人脉疏通或者多好的身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正晖宫帝寝?

    啪。梳子掉落在了地上。

    顾璟在一个时辰之后赶到了正晖宫门口,那时楚凤宸已经是衣冠楚楚的宸皇陛下。她领着顾璟深入正晖宫,一面走一面心惊,临到寝宫门口的时候浑身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濡湿。可是顾璟却不然,他的眼里噙着奇异的光芒,丝毫不见停顿一步踏进了正晖宫帝寝。

    楚凤宸很没出息地缩在了寝宫门外。

    时间一分分溜走,月亮渐渐升到了半空中又渐渐西移,寝宫里头没有一丁点声响。

    楚凤宸在外头有些冷,可惜所有的宫人和禁卫都已经被她遣散到了正晖宫门外,她只好抱着胳膊缩坐在门外的回廊上等着顾璟。

    一刻钟过去,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顾璟却始终没有出来,简直就像是根本没有存在一样。

    终于,她忍无可忍,咬咬牙哆哆嗦嗦跨进了寝宫殿门。

    寝宫中的灯火实在太过微弱,只有顾璟提来的一盏宫灯在角落里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楚凤宸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因为她目光所及之处根本没有顾璟的身影,只有……白昕的尸身轮廓在月光下依稀可见,这感觉令人窒息。

    忽然,一抹冰凉触碰到了楚凤宸的肩膀。

    “啊——”楚凤宸几乎是立刻惊叫起来,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陛下。”终于,那抹冰凉出了声。

    “……”宸皇陛下恶狠狠站起了身!

    “陛下既然害怕尸身就不该进来,如是便会少一些现场破坏。”

    “……朕不怕。”

    顾璟沉默,似乎是在仔细考虑措辞,好一会儿,他才犹豫道:“那是怕鬼?”

    “……”

    宸皇陛下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她小心翼翼看了白昕的尸身一眼,咬咬牙躲到了顾璟的身后,低声道:“其实,朕也不是怕鬼和尸身。”

    驸马都尉的眼里大刺刺写着不信。

    “你不觉得很悚然吗?活着的人忽然消失,这世上空留一副不能说话,没有呼吸,有血有肉却渐渐化作泥土的死物。”

    顾璟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楚凤宸低声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那样,有的人黑发年轻,有的人白发斑驳,可是不论是谁都没有反抗的余地。朕很害怕,怕朕活着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也怕活成那样,生不能由己,死也由天。”

    顾璟的目光渐渐幽深起来。眼前的帝王个子实在有些矮,他初见他的时候,他才刚刚爬得上皇座,如今眨眼五年过去,他已经出落成一个少年,所能决定之事却一如当初那个十岁的孩童。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已经长大。

    “陛下……”他踟蹰良久,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楚凤宸愕然抬头。

    “这,陛下若是没有发火,按律法算不得逾矩。”顾璟略略思索道,“算君臣礼贤。”

    “……”

    这根诡异的木头!楚凤宸默默翻了个白眼,心中的恐惧却真的减少了不少,她抬起头来想要说些关于白昕的事儿,却忽然越过顾璟的肩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顿时瞪大了眼,颤声道:“顾、顾璟,那是什么?”

    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明明灭灭的烛光中,一只手掌大小的斑斓的虫子正静静蛰伏在房梁上,略长的触角正无声地晃动着,越发显得整个帝寝幽静无比……

    “那、那是什么?!”

    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这只虫子的诡异,与其说是虫子,不如说是一种说不出的令人作呕的生物,绚烂的颜色如同腐蚀的铜臭。它本来停在房梁上静止不动,却被楚凤宸颤抖的声音吓得飞速爬动了好几步,忽然一个踉跄居然掉落了下来!

    啪。

    极轻的声音。

    那虫子落地之后速度尽快,飞快地朝床边靠近!

    “顾璟——”

    楚凤宸几乎是立刻跳到了顾璟的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顾璟的衣裳!

    陛下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两种生物一个叫裴毓,一个叫虫子。

    顾璟手一翻,一把拽住了宸皇陛下的腰身翻身躲过了那虫子,又取过悬挂在帝寝中的先皇佩剑拔剑而出,直刺那只飞奔向床边的诡异虫子!

    噗嗤。斑斓的虫子被雪亮的剑光刺中,它被剑钉在了床榻侧面,肥硕的身体剧烈地扭动着,飞溅出墨黑的汁液。

    处楚凤宸愣愣看着那只虫子激烈地扭动然后渐渐平息挣扎,静默了良久,默默松开了顾璟的衣裳,沉吟道:“你手上,是先皇当年的贴身佩剑……遗物。”

    顾璟沉默。

    宸皇陛下泪流。

    沉默中,顾璟缓步来到床榻前,拔下了那柄剑,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雪白的绢帕,把上头沾染的墨色汁液,在宸皇陛下赤裸裸嫌弃的目光中叠好了,收入怀中。又来到床前,把白昕尸身的袖子掀起,查看了一圈手腕后翻开她的眼睑看了一看。

    他说:“陛下,请御医。”

    “还、还……有救?”

    顾璟用看痴呆的眼神看了楚凤宸一眼。

    楚凤宸:……

    半个时辰后,正晖宫中灯火通明。司律府执事已经查看过现场,白昕的尸身就被搬了出去。御医苑最为德高望重的御医们齐聚一堂商议了半天,最终却只是眼瞪眼,满脸显而易见的心虚。顾璟在一旁一直皱着眉头,到最后冷道:“结果呢?”

    御医苑执事摸着胡子摇头晃脑道:“老朽以为,这位姑娘并非死于中毒。”

    “何以见得?”

    老御医道:“但凡中毒而气绝者,五脏六腑皆有异状,这姑娘血脉中虽有些怪异,可五脏六腑却并无异状,致命的应该是胸口那一刀。”

    顾璟沉默。

    深夜,顾璟回了司律府。楚凤宸却已经不能在正晖宫继续住下去。宫人们连夜把帝寝安置到了远离正晖宫的华容宫里,连同层层禁卫一并把华容宫垒成了坚实的堡垒。月色西移,楚凤宸总算安然躺到了床上,只是混乱的思绪却怎么都无法纾解。

    那个人想要杀的究竟是宸皇还是和宁?

    白昕究竟是死于那五彩斑斓的虫子,还是胸口一刀?

    究竟有什么人可以在帝寝之中出入犹如无人之境?

    这一切谜团像是块又一块的石头,压得她的梦境也支离破碎。于是第二天黎明的时候,宫女小甲看到的是一个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的当今圣上。

    “陛陛陛下……”小甲干巴巴叫。

    楚凤宸挣扎着在床上坐起了身子,坐在镜前的时候也是一愣,最后破罐子破摔,在脸上草草施了些妆容遮掉原本的女气,随后在镜子面前发起了呆:

    白昕死了,所有的事端却才刚刚开始。没有了白昕坐镇公主府,恐怕不用过多久,所有人都会发现和宁公主失踪了,若是再细想一下,不难联想到与和宁有着几乎一致的面容的宸皇,而这个惊天的秘密一旦被发现……

    怎么办?

    楚凤宸抓耳挠腮几近抓狂:她到底从哪里去弄个和宁公主出来?

    “启禀陛下,摄政王求见。”忽然,门外响起了宫女细弱的声音。

    “不见!”

    “陛下,是摄政王……”

    “朕说不见!”

    楚凤宸懊恼地掀翻了梳妆台,恼怒中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胸口环绕,越发在她的火苗上浇油:

    那个梦。

    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梦的奇形怪状光怪陆离的梦。

    其实皇族中人在男女之事上要比寻常人知晓得早许多的,即使她这五年来都是个虚有其表的男人,许多大臣企图塞自家女儿入宫时不时隐晦提一下陛下年纪已经不小,更有宫中的教养老嬷嬷也会送来一些……图文并茂的本儿。她曾经偷偷围观过几册,却都看得匪夷所思,最后作罢。

    反正她又纳不了妃,生不了皇子,看了也是多余。

    可是昨夜的梦……

    “陛下,您怎么了?”小甲担忧的声音传来。

    楚凤宸纠结良久,终于开口问:“小甲,昨天摄政王送朕回正晖宫后,什么时候离开的?”

    小甲歪着脑袋想了想:“大约是半个时辰后。”

    “他离开的时候神态有没有异样?”

    “好像没有……”

    “那这半个时辰,你有没有进屋过?”

    没有。”小甲答,“奴婢哪敢打扰呀,摄政王在里头呢!奴婢帮忙守了个门。”

    楚凤宸:……

    宫女小甲,这辈子!别想吃饭了!

    白昕的之死刚刚露出一些苗头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三天后的晌午,楚凤宸坐在御书房的案台前发了许久的呆,才终于把那一封奏折轻轻阖上,而后继续发呆。

    奏折上写着的是顾璟的推断,那种毒虫是燕晗境外的一种吸血之虫,身有剧毒,食人血而色斑斓。白昕的确是死于刀伤,却是凶手为了掩盖她真正的死因……而有时间,有能力做这些事的,只有一人。巧的是那日动乱之后,也只有那个人忽然失去了影踪。

    大将军,瞿放。

    “不可能。”楚凤宸咬牙。

    顾璟跪在案台前,眼睛里闪动着沉着的光。他道:“臣有八成胜算。”

    “那一定是最后的两成。不会是他。”

    顾璟抬头,明亮的眼里闪过一丝踟蹰,他抱拳道:“陛下若是不信,倒可以去搜一搜瞿将军府邸。据微臣调查,此虫难以养活,应该不会孤注一掷。”

    “大胆!他是我燕晗的大将军!”

    “陛下若是不想搜,司律府也会下令。臣也是辅政大臣之一,论理,可以代为陛下行辅政之权。”

    “顾璟!”

    顾璟疑惑地抬起了头,眼神清澈。

    楚凤宸在这样的眼神下渐渐安静了下来,身上的暴躁一点点收拢。

    跪在她眼前的是她刚正不阿的司律府执事,她的驸马都尉。顾璟和裴毓与沈卿之不同,他并不懂得狭天子以令诸侯,更不懂得威胁别人,他是真正地在执法,绝无半点越矩的意思。她……其实没有理由发火的。可是许多不想知晓的事情摆在面前,她还是从身体泥泞到了灵魂,喘不过起来。

    “顾璟,”她吃力道,“瞿放他世代忠良,他为了燕晗战功无数,朕以为他不会对朕有谋害之心的,他与朕自小便相识……”

    一席话越到后面越是轻软,到最后,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只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顾璟没有说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神情,明净的眼里浮现少有的情绪。他笨拙道:“陛下敬重生命,知恩图报,本是好事,可是执法不容情。”

    楚凤宸沉默。

    顾璟也跟着沉默,许久之后,他生硬地挤出了几个字:“别难过。”

    这已经是他安慰技巧的极限了。

    楚凤宸叹了口气,独自踱步出了御书房。顾璟的目光跟随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融入夕阳的余韵中,久久,他忽然狼狈低了头。

    和宁公主没有再回公主府。宫中有传言,和宁公主被白昕之事郁结到了心肺,故而在宫中冷僻的绒花小筑静养。宸皇陛下爱妹心切,每隔两日便去探望一次,带去无数珍馐美食,珠玉宝石,只差把国库搬到那儿去讨好亲妹了。

    和宁公主越是受宠,顾璟这个准驸马都尉便越受到瞩目。朝中已经开始有新党羽出现,整个时局都在一点一点变化着。

    不过这也得益于两个人的配合:沈卿之装淡定,裴毓卧病。

    他们的默许让整个局面更加复杂,无数谣言与猜测在朝野之中悄然弥漫着,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生怕站错了队……

    那时,她正躺在华容宫的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顾璟也不知道为什么发了善心,居然迟迟没有去搜查瞿放府邸,所以白昕之事算是走到了僵局。很快地,宫中已经不太有人提起这件耸人听闻的命案,公主替身之死就这样湮没在了新的流言里。

    人性最为凉薄的地方莫过于此。

    所有的关注都基于好奇和猜测,不管当初有多少震撼多少同情,很快地就会被忘却。

    “陛下,你说摄政王会不会是被你气病的呀……”阳光灿烂的午后,小甲鬼鬼祟祟问。

    楚凤宸默默翻了一记白眼,却无端端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陛下。”轻柔的声音从她身旁响起,“摄政王求见……”

    “……”天色顿时阴霾。

    “陛下?”

    “……不见。”

    这一次宫婢却没有离开,她在原地踟蹰了许久,才缩着身子开口:“陛下,摄政王他求见的是公主……”

    楚凤宸的心跳漏了一拍。

    楚凤宸坐在菱花镜前细细描完最后一笔眉毛,忍无可忍默默哀叹了一口气:华容宫中可以用作梳妆的东西没有瑾太妃那儿那般齐全,她只是简单梳起了一个发髻。也许是因为一头青丝只是打散还未梳理,轻薄的淡紫云罗在她的身上显得十分的突兀。可是她也别无选择了,因为裴毓那厮就等在华容宫的外殿中,显然是在等她自投罗网。

    前殿中,裴毓正举着一杯茶细品。没有多少骨气的宸皇陛下站在门口踟蹰了好久,终于破罐子破摔一步踏入了殿门。

    啪。脚步声极轻,殿中的暗紫身影却仿佛瞬间感知到了,回过了头。

    楚凤宸脚步一滞,挤出一抹虚伪的笑来。

    谓现世报,大约指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他静静坐在那儿的时候,周遭的空气都要比远处冷上一些,可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却是显而易见的刹那间春暖花开,流云芳菲。可是这样的裴毓却分分钟可以把她捏成十段八段然后一片片剜了……

    “臣裴毓,叩见公主安康。”

    “平、平身……”

    裴毓微笑着抬头:“那日公主酒醉后分别,微臣一直忧心公主身体,不知公主身体可有抱恙?”

    “没、没有……”

    “如此甚好。”

    裴毓低道,稍稍走近了一步,目光落在她的腰间后稍稍一沉,似乎有些低落的模样。楚凤宸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往自个儿身上瞧,愣了好久,忽然记起来几日之前醉酒后醒来的时候,在她腰间的那一块青色的玉佩。那时候她心思纷乱,那玉佩早就被她丢在了梳妆台的匣子里。

    难道他是在找那个玉佩?

    她悄悄窥了一眼裴毓腰间,发现他的腰间空空如也,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裴毓这厮恨不得楚家皇族一个个都去见列祖列宗好给他腾出地儿吧,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诡异的心思呢?

    “公主?”

    “……啊?”

    裴毓轻道:“微臣此次前来,是想向公主讨要一样东西。”

    “什、什么?”

    裴毓微微阖了阖眼睑,忽然伸出手触了触楚凤宸的额头,把那上头被冷汗粘连着的发丝拨开一些,忽然笑了。他道:“微臣初识公主时,公主不过五岁,天真烂漫憨态可掬,臣便想,再养大一些看看。”

    “……”

    裴毓低道:“臣却从未想过,此后十年能见公主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本宫抱恙。”楚凤宸仔细思量,终于硬着头皮答道,“摄政王究竟想说些什么不妨直说,本宫……本宫并不喜欢猜人心思。”

    裴毓却低声道:“微臣在想些什么,公主当真不知分毫?”

    楚凤宸:“?”

    裴毓的笑容顿时带了点苦涩,他缓缓收回了手,忽然在她的面前俯身行了个简易的君臣之礼。楚凤宸呆愣地看着他诡异的态度,正想要再开口,却忽然见他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神色,露出一副疏离的神态来。

    她默默地后退了几步。

    裴毓眼里微光一闪,淡道:“公主不知晓也罢,有一样事情臣想公主必然是知晓了的。”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经司律府审查,公主替身之死与瞿放瞿将军干系匪浅,这一点,微臣料想公主不会不知,是不是?”

    他在生气。

    他的眼睫很长,在眼睛下投射出一片阴影,晦暗的目光就藏匿在这片阴影下,叫人不寒而栗。

    可是……为什么?

    楚凤宸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自然没有瞧见裴毓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僵持片刻,她咬牙道:“摄政王想要如何?”

    裴毓脸上的阴云又添几朵,苍白的脸几乎变成了透明。

    他不说话,楚凤宸的心跳一声比一声猛烈,她卯足了劲儿才勉强控制住双腿不至于泛软,道:“朝中事本宫并不想插手,摄政王若是对朝事有异议,可以找陛下去商议。摄政王若是找本宫叙旧就请叙,摄政王若是找本宫商讨朝事,还是请回吧!”

    沉寂。

    良久,裴毓低头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咳嗽声,在寂静的院落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说:“瞿放,司律府罪证确凿宣其入府问查拒不认罪,军中三年,瞒报朝廷屯兵三万,包庇女扮男装军师甚至以婚约要挟……每一条都够他死上一次,微臣此次起来,不过是想让公主知晓,公主的包庇是置燕晗天下安危于不顾,微臣绝不会纵容。”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屯兵……

    楚凤宸如逢雷击,呆立在院中,眼睁睁看着裴毓的声音越行越远。一个将军如果私自屯兵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是代表着意图不轨,不信朝廷,甚至是有谋逆之心!

    可是怎么会是瞿放?

    怎么会是瞿放?

    “你站住!”眼看着裴毓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院落门口,楚凤宸忽然有了勇气奋起直追,几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说清楚,瞿放……瞿放屯兵的证据?无凭无证本宫不信,即使你是摄政王,这天下依旧是楚家天下!陷害忠良,随意指派罪名,本宫、本宫决不轻饶!”

    一番话,楚凤宸说得气喘吁吁,却是她第一次在裴毓面前真正地豁了出去。

    她冷声呵斥:“裴毓!你几次三番针对瞿放,究竟心怀什么鬼胎?!”

    她上气不接下气,裴毓面无表情看着,就像是看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忽然,他的眼里迸发一抹浓艳的光芒,忽然动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迅速逼近!

    “裴……!”

    浓郁的药香飘来,楚凤宸惊惶地挣扎,却发现自己居然拧不过一个病秧子。她的手被他牢牢钳制住了,额头撞上了他瘦削的肩胛骨,他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震慑着她的呼吸——

    一瞬间,那一夜诡异的梦境又再次降临。

    “微臣怀的,就是这样的鬼胎。”低柔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

    楚凤宸一愣,还来不及反应,下巴被一股力道逼着仰了起来。她以一种狼狈的姿势直直地对上了裴毓堪称温和的眉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眸中肆虐的潮汐。

    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鼻尖,眼底的讥诮已经悄然退却成了难以言说的光芒,略带青的唇靠得极近,嘴角抿成了僵硬一线。

    “臣图谋不轨已久,心怀鬼胎多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活脱脱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奸佞,公主,你发现得太晚了……”

    “你大胆……”

    “臣不大胆,臣的胆子很小。”他的气息落在了她耳侧,“我若是真有胆,今时今日你以为这天下还会姓楚?”

    “裴毓,你……”他竟然敢把话说道这地步?!

    “这世上有许多事我不敢做,因为我不敢赌,不能输,宸皇继位五年,我已经胆小得不能再胆小了,你看,你醒着的时候,我甚至不敢更靠近你……”

    楚凤宸茫然挣扎着,耳边响彻着刺耳的心跳声,还有裴毓的声音:

    他说:“你对人人都常怀仁心,唯独对我苛刻?为什么?”

    为什么?

    楚凤宸在这样的眼神下彻底混乱了思绪,眼睁睁看着他的唇角露出一丝弯翘的弧度,明净的眼睛越见靠近,最后在她眼前阖上了。

    一抹温凉在她唇上轻轻触了触,只是蜻蜓点水,如清风划过柳梢头。

    她瞪大了眼睛,恍然记起了那一日梦境中的许多画面,顿时僵直了身体。

    她终于知道了她的摄政王究竟怀着什么样的鬼胎,这太匪夷所思了。

    ……怎么会这样?

    事态怎么会到这样的境地?

    寂静中,裴毓轻轻松开了一些,目光却仍然落在她的唇上,忽的弯翘起嘴角:显然宸皇陛下已经呆若木鸡,软绵绵的身躯,暖融融的触觉,圆滚滚的眼睛,就想是春天的露出圆滚滚肚皮的猫儿,让他很想摸一摸耳朵尖尖。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伸出一根指尖轻轻戳了戳宸皇陛下的脸颊,把大不敬之罪落到了实处,无声地笑了:

    精心培育十年,长势总还算不错。

    他低道:“微臣的心思,公主现在可知晓?”

    楚凤宸置若罔闻。

    裴毓眼眸微垂,似是自言自语道:“欺君是死罪,欺负君算不算?”

    楚凤宸依旧没有反应。

    裴毓低笑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所有桎梏,转身离开了华容宫。清风徐来,暗紫色的衣衫最终消失在了遥远的宫门口,僵硬成雕像的宸皇陛下终于眨了眨眼睛,缓缓地、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唇——不是梦,那一日居然不是梦境。

    这么多年来,她日日提防,夜夜担忧,唯恐裴毓对楚家江山不轨。却从来没有防备过他的野心不仅仅是如锦江山,更是做梦都想不到他居然一直对和宁怀着这样的心思。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