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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囚牢

    顾璟再一次来到御花园的时候,楚凤宸正盯着一案台的奏折出神。

    裴毓已经贵为摄政王,他需要行之事早就已经不需要上奏折,可是他却喜好隔三差五送一两份奏折,有时是威逼利诱当堂挑衅她,有时是用来打断沈卿之等人的举止。她刚登帝时也曾好奇看过他常常备在袖中的奏折上写的是什么,只是接二连三,接三连四,整整三年,裴王府的奏折上都是空空如也,只有硕大的鲜红的裴王府印章刺眼无比,大刺刺地昭显着裴毓的态度:无话可说,给你点颜色看看。

    久了,她就对奏折不再好奇,每次收了就收了,拿回御书房里便塞在案台上,经年累月居然也积攒下了厚厚一摞,而她从来没有翻阅过。方才心烦意乱,她暴躁地翻了一本,居然薄薄的奏折四五页纸中居然都有小小的一行字:

    花开迟迟,诗酒难叙;心之所往,东风晚来。

    这几句话她见过的,在魏贤的灵堂上,裴毓用来耀武扬威的剑和扇上,如今看来居然是无所不在……

    裴毓,他居然用这样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在向她暗示对和宁的心思。

    “陛下是否赞同微臣所说?”御书房里,顾璟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楚凤宸陡然回过神来,狼狈地收起了奏折干笑:“朕走神了,顾爱卿方才说了什么?”

    顾璟面无表情,眉头却略略皱了起来。他道:“臣再请搜查瞿将军府邸,还望陛下同意。”

    瞿放。

    楚凤宸彻底收回了游离的心思,本来的茫然神态垮成了阴郁。白昕尸骨未寒,真相尚未大白,这宫闱中人人都还在自危,论理她其实没有包庇瞿放的立场的。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情,真的做下手却是另一回事情。她想了想,试探道:“顾璟,朕与你微服出宫先去探一探,好不好?”

    顾璟眼里一抹疑惑闪过。

    公然徇私枉法的宸皇陛下顿时脸红,心虚地低了头:“顾璟,朕知道这并不是司律府行事方式,可是毕竟事关重大,法理难辨之事,能否情理为先?”

    御书房里沉默而又寂静,良久,是顾璟冷硬的声音:“既是陛下要求,臣并无意见。”

    楚凤宸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朝顾璟露出了一抹大大的笑容:“谢谢你!”

    顾璟却没有回答,他连目光都已经早就撤到了窗外,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有些异样。

    黄昏时分,司律府执事顾璟顾大人的马车驶出了宫门。马车在漫长的宫道里缓缓前行,等到过了护城河,帝都内城风貌渐渐展露出来。路上的守卫越来越少,马车也越跑越快,终于过了内外城界限,到了最为繁华的外城。马儿嘶鸣声骤响,赶车的小厮丢了马鞭用力喘了一口气,轻快地跳下了马车。片刻后,车帘被掀开。

    顾璟从马车上下到了地上,看着眼前站着的少年愣了愣,连君臣之礼都忘了,久久都没有意识开口。

    他还是个少年,个子不高,眉清目秀,褪去了金色的帝袍,他真正的年纪终于被一览无余,微圆的脸蛋透着一点点粉,一笑起来便是满目的春光明媚。

    很好看。

    “顾璟,朕需不需要再遮点儿?”他正沉默,少年小心翼翼开了口。

    顾璟垂眸思索了片刻,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顾爱卿?”

    顾璟狼狈低头,轻声道:“嗯。”

    “……嗯?”

    顾璟转身就走!

    “喂,顾璟——”

    楚凤宸愣愣看着那一座活动的冰山甩袖子骤然,终于不得不承认,宸皇陛下被晾了,第八百次。是可忍孰不可忍,既不可忍,那就别忍,忘了吧。

    半个时辰后,宸皇陛下换上了司律府侍卫的衣裳,满意地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把顾璟早有准备的面具戴在了脸上。又转一圈,楚凤宸回头问:

    “可朕戴着面具去不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顾璟却不答,只是沉闷地朝前走。楚凤宸狼狈跟上,一路路过司律府许多阴森诡异的地方,总算明白了这一张面具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司律府中到处可见与她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侍卫,唯一的不同是她实在有点儿……矮。

    “——顾璟!”

    这个家伙平时拿她当个章,现在她脱下帝袍终于成了透明的了吗?!

    日落。将军府。

    顾璟是以私人身份求见瞿放,没有拜帖也没有相约。守门的兵士迟疑地上上下下打量顾璟与他身后的楚凤宸,终于勉为其难接过了顾璟手中的私章凭证,匆匆去禀报了。

    楚凤宸安静看着将军府巍峨的府门,呼吸沉寂了几分。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踏入将军府,瞿放的并没有新封宅邸,这里是瞿老将军的府邸。直到瞿放狼狈逃窜到边疆之前,她每月都会来上几次,美其名曰与老将军共商边关事宜,其实做的却是在他家后院玩泥巴逮鸟儿的事情。

    十三岁生辰后一天是她最后一次踏入将军府。前一日她在御花园里苦等一天无果,第二日厚着脸皮上门,却发现瞿放早已跑得没了影儿,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她在将军府厅堂中喝完了整整三壶茶,在老将军的叹息声中狼狈地笑。

    所谓羞辱,永远要比耻辱来得更伤人。

    那时候从没想过今生今世,居然还要来这将军府一次。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靠近,打断了楚凤宸纷乱的思绪。她举目眺望,看见了一个水绿的身影款款而来,踏出大门后朝顾璟欠身行了个礼,轻柔道:“民女阮语,见过顾大人。下人不知礼节,不敢相信顾大人临门,失礼之处还望顾大人见谅。”

    “无妨。”顾璟道,头也不回踏入了府门,连多余的眼色都没有分给阮语。

    阮语惊愕地站在原地,似乎难以置信眼前的朝臣居然连粗略的礼节都没有,愣了片刻才匆忙跟上顾璟的步伐。

    “顾大人!”阮语急匆匆喊,“将军外出,还未归来!”

    顾璟总算停下了脚步。

    阮语喘了口气,微笑道:“民女已派人去通知将军回府,恰好府中来了一些上好的佳酿,不知顾大人可有兴趣来一杯?”

    顾璟道:“不必。”

    “不如茶叶?府上有新鲜白茶,滋味甘甜……”

    顾璟皱了眉头,踟蹰道:“你很渴?”

    阮语一愣,久久没有回话。

    “噗……”楚凤宸跟在他们身后进府,恰巧目睹了这一幕,顿时憋笑憋得眼圈都红了。可怜的阮军师,她做事太讲究套路,可是却太倒霉,老碰着不按套路出招的人,脑袋奇特如顾璟,怎么可能会懂她的话中意呢?

    “那顾大人先去前厅小憩片刻?”终于,阮军师挤出了一句话。

    这一次顾璟并没有拆台。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到了将军府的前厅内。

    有客上门,茶自然是不能不奉的。不过当然没有楚凤宸的份儿,她现下只是一枚小小的侍卫,只能站在顾璟的身后看着他喝茶,顺便时不时偷偷瞄阮语一眼。

    阮语的神色有些怪异,明亮的眼眸中依稀留着一丝……焦虑?

    人会在什么时候焦虑?

    顾璟不是个健谈的人,很快地,厅堂上的氛围陷入了僵局。楚凤宸细细看着阮语脸上每一丝表情,脸上的面具遮去了她脸上的惊讶。

    阮语要比几日之前看到的模样苍白一些。她本来长得十分灵动,身材纤纤却绝对称不上是瘦削,即使是穿着战甲也依旧有飒爽之气,可是现在的阮语浓妆淡抹,轻罗纱裙,身姿神韵美妙了不少,眼窝却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如果不是将军府的伙食要比军营差上太多,那就是她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可是为什么?她不是已经与瞿放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么?

    时间一分分溜走,在尴尬的沉闷快要压抑得所有人喘不过起来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片刻之后,瞿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步踏入了厅内,朝着顾璟抱拳道:“不知顾大人前来,瞿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无妨。”顾璟道。

    瞿放淡道:“不知顾大人屈尊前来,所为何事?”

    顾璟:“查案。”

    瞿放:“不知瞿某涉及了什么案子?”

    顾璟:“公主替身白昕之死,种种证据皆是指向将军府。”

    厅堂中再没有第二个声音响起,只有无言的沉默。

    楚凤宸诧异地望向瞿放,看见他冷硬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居然真的没有再开口了。她震惊得指尖都有些麻木,茫茫然向前迈动了几步,却被顾璟忽然不露痕迹地伸手拦住了去路。她止步,呼吸却没有跟上。

    瞿放……

    她缓缓移动视线去看阮语,果然,她也脸色也白了许多。

    不知多久后,瞿放终于有了一丝动作。他忽的笑了,低哑的声音撕破了厅堂上的寂静。他道:“顾大人说笑了,瞿某月前才从边疆回帝都,从不知公主还有替身,为何要杀公主的替身?更何况瞿某才得兵权,又何必去与区区替身作对?”

    顾璟道:“瞿将军在边关所为,终究瞒不过朝廷的。不过这并非我分内之事,故而我从未插手过,只是这帝都朝野却是顾某所辖,还请瞿将军体谅,许在下在府中一查。”

    瞿放面色不改,冷笑道:“顾大人莫非真以为我瞿府是司律府想搜就搜的?”

    顾璟也沉下了脸色。

    楚凤宸站在顾璟的身后,眼睁睁看着厅堂上那个神色完全陌生的瞿放,悄悄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子的瞿放,从小到大,瞿放一直是沉默而又温和,他明辨是非,沉稳博见,是忠心不二的臣子与良师诤友,他从来不会有这样尖锐的神色……只是一张面具而已,怎么会这样?

    “如果再加上驸马都尉呢?”顾璟忽然道。

    瞿放终于变了脸色,拳头猛然攥紧!

    驸马都尉是个虚名头,至少在目前为止来看没有任何实权。可是驸马都尉代表的是整个楚氏的利益,单单“看上一看”还是可以的。至少名义上楚氏还是这燕晗皇族的主宰,更何况顾璟原本就是司律府执事,当朝辅政大臣之一!

    顾璟道:“可否?”

    良久,瞿放冷然让开两步,道:“请。”

    “将军!”

    阮语忽然出了声,却已经于事无补,因为顾璟已经一步踏出了厅堂。他一走,厅堂内就只剩下三个人:瞿放、阮语,还有来不及走的楚凤宸。

    “将军,快去书……”阮语欲言又止,防备地看了楚凤宸一眼,急急住了口。

    楚凤宸默默摸了摸面甲,闷着头想要去追赶顾璟的脚步,谁知还没有走两步却被一刀兵刃拦住了去路。刀光如雪,就横在她的脖颈边,她险险止步,额上出了汗——如果刚才再走得快些,就真的要撞上了!

    “早就听闻司律府养了一帮带面具的人。”瞿放冷淡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据说个个武艺卓群,专为司律府行万难之举,瞿某仰慕已久,不知可否讨教几招?”

    楚凤宸咬牙沉默。

    她不说话,刀刃又逼近了一分。

    阮语明眸一闪,绕到了楚凤宸的身前,笑妍妍道:“这位侠士不必惊慌,将军只是爱武成痴,想要讨教一二。不过将军沙场归来,恐怕下手不知轻重,民女颇为担忧。”

    她浅笑:“不如这位侠士告知民女,顾大人今日之举究竟是奉谁的命?”

    楚凤宸沉默。

    阮语温和道:“不如民女来猜,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可好?”

    沉寂。

    “是摄政王?”阮语道。

    沉寂。

    “那么,是沈相?”

    楚凤宸依旧咬牙沉默。她不能开口,也不敢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阮语嘴角的笑容渐渐变了味儿。只见阮语轻飘飘扫视了瞿放一眼,朝他投递了一个眼色,她还来不及去细想这一个眼神代表着什么,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刀刃居然又逼近了一分!

    刀锋终于划入了她的脖颈。刀锋的主人依旧面无表情,与巧笑嫣然的阮语站在一起,一个冷峻一个柔婉,倒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一个夫唱妇随,心有灵犀。

    淡淡的血腥味在殿上弥漫,楚凤宸愣愣伸手摸了摸脖颈,却发现上头居然已经沾染了一丝粘稠,而她居然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是刀锋太薄,还是瞿放带给她的震惊太大,不管是哪一样,她现在是一点开口的欲望都没有了。

    双双僵持。

    “将军,看来他并不想与你过招。”良久,阮语轻笑,推开了瞿放的手,又对楚凤宸道,“快去追顾璟吧。”

    刀锋缓缓落下,楚凤宸僵硬着身体朝前走,一步一步,身后焦灼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的脊背戳出一个洞来,等到她终于离开厅堂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瞿放并不敢真的杀司律府的人的,所以脖颈上的伤口并不深,没过一会儿就自行止了血。她扯着衣领尽量遮住那一道血红的伤口,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将军府厅堂,终于忍无可忍就地蹲下了身。

    因为腿软。

    “你怎么了?”迟疑的声音。来自顾璟。

    楚凤宸红着眼睛站了起来摇了摇头,小心地想要遮起脖颈上的伤口,结果却没成功。“你……”顾璟陡然瞪大了眼,忽然靠近了几步,“是谁?谁敢……”

    倏地,他止住了口。在这将军府里能动司律府的侍卫的,只可能是瞿放。

    楚凤宸勉强笑了笑,撕了一抹衣摆系在脖颈上遮住了伤口,轻声道:“去书房。”

    “书房?”顾璟犹豫道,“微臣已经查看过,将军府的书房并没有什么异样。”

    楚凤宸轻道:“不,瞿府有两个书房。”

    这个世上,恐怕除了瞿家人,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瞿府。

    一盏茶的功夫,楚凤宸与瞿放已经站在了隐蔽的书房门前。楚凤宸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狠了狠心,推开了那扇陈旧的木门。

    尘土顷刻间飞扬起来。

    楚凤宸瞠目结舌,呆愣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已经是一间破旧的屋子,窗户未关,最后一抹斜阳落在破旧的桌子上,上头的尘土染上了金黄的颜色。它早就不是她记忆中的精致书房,而是彻底成了一间废弃的破屋。

    这……怎么回事?不过三年的功夫,居然变成了这样?

    这里当然不可能藏匿东西,这个破旧的废宅早就被人搬空了。

    “我们回……”

    楚凤宸回头,发现顾璟已经在书房里翻找了起来。他没到一处都停下来目不转睛看上一会儿,而后才踏出一步,又走第二步,每一步都遵循着奇怪的轨迹,过了许久,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细细割下了墙角一点青苔。

    楚凤宸疑惑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问:“这些有什么用?”

    顾璟低道:“窗户大开,又非阴湿角落,怎会有青苔?”

    楚凤宸疑惑点头。

    顾璟目光深沉,忽然,他的俯下了身子,用匕首细细地撬地上的一块砖——砖头很快地被撬离,露出了一个幽深的坑洞,洞里忽的窜出了一抹斑斓!

    “顾璟——!”

    铮——剑出鞘,那东西被斩成了两段。顾璟倏地捡起了那块砖,眼疾手快堵上了孔洞!

    楚凤宸傻了眼。地上那东西有着五彩的身子和令人作呕的模样,此时此刻它被斩成了两段,正在地上扭动挣扎着,一股说不清是香味还是臭味的气息在小小的空间弥漫。它……真的是白昕死的那天出现在正晖宫的那个东西,真的在瞿放的宅邸里!

    楚凤宸几乎想要作呕了。

    再联想起阮语和瞿放的神色,她终于再也没有办法替他辩驳。

    顾璟也撕了一抹衣摆,小心地用匕首挑起那恶心的虫子用衣摆包了起来,收入袖中道:“快走,莫要等他发现了。”

    楚凤宸:“……”

    “陛下?”

    “……你真的不再多包一层吗?”

    顾璟:“……”

    出了将军府,楚凤宸便又借小厮名头匆匆回宫。临出发之际,顾璟却磨磨唧唧起来,似乎是纠结了良久,终于迟疑地伸出了手,解了楚凤宸脖颈上的那一块衣摆。

    “脏。”他道。

    楚凤宸放了心,任由他替她换上了干净的纱布。忽然觉着,这驸马都尉其实也有不是那么木头疙瘩的时候。就是……手势重了点。

    “……有些疼。”她惨烈哀嚎。

    顾璟几乎是立刻松了手,呆若木鸡。

    楚凤宸一直阴郁的心情被奇迹般地治愈了,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闭上眼扬起脖子:“朕赦你无罪,继续吧!”

    久久,顾璟冰凉的指尖小心地触上了她的脖颈。

    很轻。

    夜晚来临时,楚凤宸回到宫闱,终于在菱花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顿时死的心都有了:不作死就不会死,本来她一人分饰宸皇和和宁已经是万难,现在脖子上多了这一道该怎么办?龙凤胎有同一张脸不奇怪,同一个伤口……谁信啊!!

    这朝中全是一群修炼几百年的狐狸啊!

    她正抓狂,小甲颤颤悠悠的声音传来:“陛下……摄政王求见。”

    宸皇陛下想要一头撞死!

    楚凤宸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选择,脱下了帝袍换上亵衣,随手扯下寝宫中的轻纱幔,在他到来之前坐到了床边。

    “请摄政王。”

    “是。”

    小甲匆匆而去,不一会儿,虚掩的寝宫门被人轻轻推开,暗自的衣摆无声地飘荡进了寝宫外殿。

    别慌。

    楚凤宸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稍稍整理了下措辞,正等着他在外头问“陛下是否身体抱恙”时,却只见裴毓一刻也没有停留,直直步入了寝宫内殿,一把掀开内寝的轻纱幔,直直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冰凉的脸色好像是从冰川底下挖出来的。

    “你……”楚凤宸傻了眼。

    裴毓的目光中只有隐瞒,没有丝毫诧异,冰寒的视线落在她的脖颈上仿佛是又一道刀刃划过。忽然,他袖子一翻,森白的手便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稍作用力边抬起了她的脖颈,像是挑选货品似的把她翻了起来。

    刺痛顷刻间席卷,刚刚结痂的伤口顿时露出了又一丝红线。

    “……疼……”

    通红的眼眶被疼痛逼出了一些湿润,楚凤宸眨了眨眼,手脚都是虚软的。她想要开口呵斥这个擅闯帝寝的大胆逆贼,可是触及了他的目光,她却呆了:

    裴毓却目光冷然,甚至是有些暴戾的讥诮。

    一瞬间,这个乱臣贼子很陌生。

    “放手……”

    裴毓沉默地松了手,只是眼底的讥诮却并没有散去。他面无表情看着她的脖颈:在那儿有一道横亘的伤口,伤口上渐渐露出了血珠,血珠又连接成了线,最后沿着细白的颈滑进了衣领中。而它的主人正惊惶地看着他,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帝寝中终于只剩下了喘息。

    良久,是裴毓的声音。他说:“再划入一分,你就只能用气息开口说话了。”

    楚凤宸默默朝后缩了缩。

    裴毓却诡异地露了个笑容:“再划入两分,这天下就要易主了。”

    楚凤宸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脸颊,冰凉的触感带来一阵战栗。然后,她在懵懵懂懂中听见了他低而柔的声音。

    他道:“你若乖巧些,许多性命便不会枉送。”

    他道:“可惜,你偏偏不懂。”

    “你……”楚凤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想做什么?”

    他轻道:“我把天下寄存在你这里,并不是为了让你挥霍的,宸儿。”

    一声宸儿,让所有灰暗的记忆重临。

    无数血腥的画面在脑海里无声地炸开,楚凤宸缩紧了身体,却怎么都甩不开那些血色的回忆。她呆愣看着眼前暗紫的身影,看他堪称温润的眉眼渐渐靠近到了她的眼前,然后,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她脖颈上的伤口。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毓目光闪了闪,声音淡如湖水:“陛下不防猜猜看?”

    在那之后的数个时辰里面,楚凤宸的记忆并不真切,脖颈上的伤口一阵阵地刺痛,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晕眩感。片刻之后御医来到,齐齐整整地跪在了她的床榻边,各种药材药膏齐上,用纱布包裹了伤口又在房间里点燃了一盏熏香。

    楚凤宸在这宫中活了这些年自然是认得出来的。那是安神香,它本来是很好的东西,舒经活络,安神养气,如果它没有被点燃双倍量的话。

    很显然,从今以后怕是连御医苑也不能信了。

    浓郁的熏香味中,楚凤宸挣扎着坐起身来想要去扑灭香炉,可是身体却软得像是棉花一样。她挣扎了几次无果,卯足了力气喊出声:“小甲……小甲——”

    门外静谧一片,毫无声息。

    楚凤宸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陷进了床榻中,黑暗顷刻间铺天盖地袭来。

    楚凤宸是在第二日清晨醒来的。

    清晨来临之时,帝寝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宫婢轻手轻脚把洗漱的用具端进了房中,准备妥当之后又轻轻撤出了房间。

    楚凤宸静静看着她们的动作,等所有人都撤出了帝寝,她才支撑起浮软的身体下了床,端起桌上的一壶茶浇到了自己的脸上。茶水冰凉,迅速抽回了她混沌的神思。一时间所有的记忆又都浮现了起来,她在镜子前呆立了片刻,马上冲入了内寝换上帝袍重重打开了房门!

    裴毓他要对付的是瞿放!

    手握兵权,蓄势屯兵,被司律府抓住了把柄,瞿放已经满身的漏洞了,经过昨日之事他甚至可能还要背上一个弑君的大罪名。只要裴毓想,他随时可以名正言顺让瞿放不得好死!

    “陛、陛下,你怎么醒了?!”房门外的宫婢惊惶道。

    楚凤宸急急止住脚步,冷道:“怎么,朕不该这时候醒?”

    宫婢眼波闪了闪,踟蹰道:“摄政王说,您大约晌午才会……”

    果然!楚凤宸咬牙:“摄政王在哪里?”

    “奴婢不知……”

    “是否在宫里?”

    “这倒没有……陛、陛下——!”

    楚凤宸已经跑出去好远,把宫婢慌乱的表情远远甩在了后头。裴毓兴师问罪是在昨夜,即使他马上下令,经由司律府的审查一定会延后至今天凌晨,换言之,哪怕裴毓有通天本事,如果他打算走名正言顺的路子去解决瞿放,最快也是现在!

    如果她来得及,如果她还赶得上……

    “陛下——!”宫门口,侍卫跪成了一地,死死拦在了门口。

    身为帝王,出宫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溜出宫去是一回事情,若是要以宸皇的名义穿着帝服出宫必须经由许多地方记录在案,并且由禁卫贴身保护。很明显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闯。

    “让开。”

    “陛下三思——!”

    “让开!事关社稷,谁挡朕路,燕晗绝无他容身之处!”

    “陛下……”

    “让开,这是朕的旨意!”

    僵持中,禁卫终于赶到。

    从宫门到瞿府有多远?楚凤宸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她记得小时候坐在马车上等着去瞿府的雀跃,却记不清昨日从瞿府带着伤回来的时候究竟过了多久;记得瞿放牵着马送她回宫的时候马蹄响过多少声,却记不得瞿放的剑是否还是当年那一柄。

    窗外景色飞快地闪过,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个踉跄中急急停滞。楚凤宸跳下马车,直冲瞿府大门!

    瞿府外齐整地站着两排人,一排身披铠甲,一排戴着面具。她愣了愣,稍稍松了一口气——身披铠甲的是摄政王府的亲卫,戴面具的是司律府的侍卫。两相权衡,只要顾璟人在,瞿府内起码不会出现像当年一样的状况……

    “叩见陛下——”府外的两排人齐齐下跪。

    临动身,楚凤宸在身上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块丝帕系在了脖颈上,才咬牙迈步进了瞿府。不管瞿放如何想如何做,这伤最好还是不要曝露在人前比较好。

    瞿府内,顾璟面色铁青站在门口,见着楚凤宸一愣,缓缓行了个礼。

    “顾璟……”

    楚凤宸还来不及开口便看见了院落内的景象,临到口边的话顿时消失无踪——瞿府内已经是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一些兵器,铺砌的鹅卵石缝隙中渗透出一丝红,十数个身穿铠甲的兵士横陈在地上,只有寥寥数人捂着胸口喘息退缩到角落里,目光如同困兽。

    在不远处,裴王府的亲兵手执刀刃,把瞿放与阮语架在刀下,雪白的刀刃几乎要逼进他们的喉咙里。瞿放面无表情,只是微皱着眉头,他身旁的阮语已经彻底白了脸。

    “将军!”剩下的将士嘶声厉嚷。

    瞿放面色冷厉,却是冲着他的部下冷道:“退下!不得鲁莽!我麾下不出逆党!”

    “可是将军——”

    “瞿将军不愧是我燕晗栋梁。”裴毓的轻笑声突兀地响起,他原本倚在院中一棵树下,此刻直起了身子起了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平息后,他低道,“本王也并非武断之辈,所以今日只想请瞿将军与……尊夫人去一趟司律府。本王也盼着将军之冤屈快些洗清。”

    “你这个奸……”残存的将士还想要开口,却被瞿放一个眼神制止。

    楚凤宸一直默默站在裴毓身后,直到确定事态已经僵局,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到裴毓身旁,冷道:“朕还未下旨,摄政王这是做什么?”

    裴毓眉眼温润,低头轻道:“陛下怎么来了?”

    “裴毓,先帝命你摄政,可还没有让你视朕如无物到这样的地步。”

    裴毓温存道:“瞿将军罪名尚未洗清,更何况将军也愿意配合微臣。”

    “杀白昕的是否是瞿放还没有定论。”

    裴毓淡道:“那弑君呢?”

    那弑君呢?

    裴毓开口之时眼角微微上翘,本来就白得不太自然的面色因为这一抹明媚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和谐。他极瘦,眉目衣着无一不精致,不说话时让人无法猜想他开口会是怎样的光景,可等他真正开口却是所有人都无法猜到的感觉。燕晗的摄政王只有裴毓一个,没有人能与他并肩均分颜色。

    一时间,纷扰的院落内寂静如死地。

    顾璟眉目沉重,裴毓似笑非笑,一直镇定若素的瞿放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狐疑。他迟疑地扫视一片狼藉的院落,似乎是在怀疑之前入耳的话语,到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楚凤宸的身上,继而落在了她的脖颈上,顿时铁青了脸。他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开口,眼睛却快要瞪裂开来了。

    楚凤宸微微低了头,心虚地掩去脖颈上的丝帕。

    弑君二字,在皇朝统治中意味着满门抄斩,主谋者凌迟,浩浩上千年,绝无第二个惩治的方法。如果今天瞿放弑君的罪名落实了,不用说兵权,他连全尸都没法留!裴毓摄政,兵权自然落入他手,这燕晗天下再也没有人可以和他抗衡。

    她不能让这一切顺理成章。

    “他没有弑君。相关诸事朕自有打算,不牢摄政王操心。”

    暗紫的衣衫晃了晃,来到了宸皇陛下的面前。裴毓温和的声音在她的脑袋顶上响起。他说:“陛下可知何谓养虎为患?”

    ……类似你这只吗?宸皇陛下暗暗咬牙。

    裴毓仿佛早知道她的心思,在她的脑袋顶上笑出了声。

    他轻声耳语:“臣不是老虎,还是可以一养的。”

    楚凤宸:“……”

    裴毓却忽然远离,目光迅速转冷,忽然对顾璟道:“重犯已经伏法,顾大人莫非还在等着事态有变么?”

    顾璟抱拳道:“自然。”

    “住手!”楚凤宸咬牙,“你们一个摄政王,一个辅政大臣,统统当朕是死的么?”

    每朝每代都不乏摄政王和辅政大臣,他们多是受先帝遗命替还未长成的幼帝执掌政事,等到幼帝长成之后再将朝中大权转还当朝皇帝。可是却还从来没有一个摄政王敢直接当着皇帝的面做这等事情的,即使她还没有亲政,她依旧是堂堂正正的楚氏皇族后裔!

    “顾璟,连你也视朕如无物?”

    司律府顾璟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异样,他略略思索,最终来到了楚凤宸的面前行了一个最大的跪礼:“陛下,臣不敢有违陛下命令。弑君一事的确有待商榷,只是白昕一案确与瞿将军有所牵连,臣按照律例,理应带他回执事府调查候审,此事并非无视陛下,而是,”他仰头,冷硬道,“按律行事。”

    楚凤宸语结。

    顾璟缓缓站起身来,朝着左后道:“带瞿将军回司律府。”

    “是——”

    司律府的侍卫鱼贯而入,把瞿放与阮语钳制押解。而后顾璟跟上,很快地,偌大一个院落中就只剩下之人已经寥寥无几。除了面无表情的摄政王亲卫,还有一个让宸皇陛下郁结在心,却不知如何应对的摄政王,裴毓。

    他静静站在几步开外,眼里闪着盈盈的微光,似乎是在等着她发怒。

    楚凤宸却已经没有力气发怒了,她只是眯眼盯了一会儿就笨拙地转过身离开。她向来软弱胆小,可是毕竟姓楚。五岁登基以来,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坐在朝堂的最顶端却为人压制到那样的地步。她从不敢多想,总是走一步算一步,直到今时今日,她亲手交托五成兵权的将军毫无反抗能力地被押解离开。

    她并不生气,也许只是因为愤怒到达过一个顶点之后反而是茫然。

    因为她异常的举止,裴毓眼中第一次浮现了诧异的光芒。他忽然加紧了脚步挡住她去路,却发现她的深思有些恍惚,并且……全然没有半点怒意。

    “陛下?”他轻道,语气中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暴躁。

    楚凤宸抬头,脖颈上的伤口因为这举动被牵扯得有些疼痛。她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裴毓继续接下文就又低了头继续朝前走。

    这一次,裴毓没有拦着。

    他只是在她身后缓缓道:“不论顾璟审判结果如何,瞿放必死无疑。”

    楚凤宸的脚步没有停,这一句几乎是挑衅的话语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情绪上的拨动。

    裴毓的眼中终于溢出了再难压制的慌乱。

    清晨,楚凤宸从睡梦中醒来,睁着眼睛呆愣了许久,才终于记起来所处之地不是正晖宫。正晖宫因为白昕的过世彻底废弃,帝寝已经从正晖宫搬到了华容宫。这并不是她自己开的口,而是裴毓做的决定。

    她的政事,她的琐事,她的江山,她的生活,处处都有裴毓的痕迹。

    他就像是一个笼子,把她锁在了小小一方囚牢。而她毫无反抗能力。

    昏昏沉沉的时间不知流走了多少,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小甲探了探脑袋确定她睁着眼睛,便轻手轻脚领着一列宫婢洗漱的用具端到了帝寝外间。片刻后宫婢们悄然离去,小甲轻步入了内寝,小心翼翼道:“陛下,不如先洗漱用膳?”

    “好。”楚凤宸揉了揉眼睛,起身应道,声音轻柔。

    洗漱,用膳,上朝。

    楚凤宸今日气色不错,坐在议事殿上的时候身体还带着安神香后继的一些浮软。不过下头的文武百官也不需要她多有帝王气派,于是她便软绵绵坐在皇座上,软绵绵看着底下众臣,软绵绵听着他们一件一件地汇报天下事。

    开头是“启禀陛下”,结尾是“不知摄政王意向如何”。每一个都是这样。

    不过她并不愤怒,她只是有些疲乏,想要晒一晒太阳,把身上的阴霾晒得少一些。

    裴毓的眼色一直淡淡的,等到所有人都静默下来,他上前道:“陛下,南面水患,臣恳请开国库接济灾民。”

    楚凤宸顺从道:“准。”

    裴毓道:“东南边关兵力充裕,臣恳请调两万驻帝都以南,以为皇城兵力。”

    楚凤宸想了想,柔道:“好。”

    裴毓的眉头锁了起来,他道:“瞿将军是否杀害白昕还有待司律府查证,不过他私自屯兵三万,以有谋逆之相,臣恳请陛下下旨,严办瞿放,抄查瞿府。”

    楚凤宸轻道:“朕答应。”

    裴毓不再说话,可他眼中的愠怒却已经清晰可见。

    楚凤宸木然看着他,心中还剩下的会动的一小片思绪大部分是疑惑:他主宰朝政,整个朝野几乎没有能与之抗衡之人,包括她这帝王,他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尴尬的静默在议事殿上蔓延,楚凤宸笨拙地扫视了一圈殿上面色各异的臣子们,轻声道:“各位大臣还有想要上奏的吗?”

    无人应答。

    “那便退朝吧。”她低道,站起身来离开。她走得不快,等到出了议事殿,脊背上犹有一阵难耐的刺热,不知是谁的目光。

    不过,那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

    反正她不过是个吉祥如意的瓷偶。

    瞿放在顾璟手上,顾璟并未回报消息,想必还在查证。朝中人像是把这件事忘却了一样,没有人再提起一句。日子依旧在过去,楚凤宸日日上朝,听奏折,下朝去御书房打个盹儿,再去华容宫晒个太阳,一日日往复,岁月竟也过得毫无知觉。

    只是裴毓在朝上却一日比一日脸色难看。

    这一点,楚凤宸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明明已经彻底成了个乖巧的傀儡,他还想怎样?

    “陛下,天气尚好,不如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华容宫中,小甲笑嘻嘻建议。

    楚凤宸眯眼看着天,淡道:“好。”

    御花园中已是夏日,荷花满池,绿影葱葱。楚凤宸不爱看景,却爱吹风。花园亭中早就摆好了她喜爱的糕点,还有一壶桃花酿。她在亭中默默坐着,端起宫婢斟的桃花酿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干脆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陛下……”小甲迟疑的声音。

    “怎么?”楚凤宸睁开眼,低柔道。

    “您……您最近怎么了?”

    “不对吗?”

    “对……可是……”小甲抓耳挠腮,眼睛却盯着她手里的酒杯,犹豫道,“陛下,您以前不爱喝酒的。”

    “嗯。”

    有风来,楚凤宸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目光柔和而又温吞。

    小甲伸手抢过了杯盏,目光闪烁:“陛下,您近来也没有发脾气,没有出宫,甚至连太妃宫中都不常去,您明明睡得安稳,用膳如常,可是却纤瘦了……您到底怎么了?”

    “巧合。”楚凤宸笑了笑,取过了小甲手里的酒杯,又自顾自斟了一杯桃花酿,小小皱了皱眉还是递到了口边抿了一口。

    桃花酿已经不是烈酒,可是它的滋味却还是让她呛了好几口。

    “陛下,您别喝了!”

    小甲又要抢酒杯,却被楚凤宸巧妙地闪过了。她细细看着眼前焦急的脸,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轻声道:“我不喝完,你会受罚的吧。”

    “陛下?”

    楚凤宸把酒杯底下剩下的那一点酒一饮而尽,借着朦胧的眼支着下巴看无措的小甲,无声笑了。她只是没用,却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只是十年相伴,她终究不愿意去相信许多早就有蛛丝马迹的事实。

    “请摄政王过来吧。”她轻道。

    “陛下……?!”小甲惊惶起来。

    楚凤宸已经斟了第三杯酒,却犹豫着端在了手里。

    她道:“小甲,你我相伴十年,我并不想追究你如何。今日过后,你便出宫去过安生日子吧,只是如果有一日我在摄政王府见到你,你必死无疑。”

    “陛、陛下……”

    她轻柔道:“让裴毓过来吧,别让他久等了。”

    其实许多事情仔细想来并非没有苗头的。裴毓似乎对她的生活与行事了如指掌,她做了什么,没有做什么,她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他统统都一清二楚。即使摄政王本领通天也不会事事尽知,而小甲是出了瑾太妃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她许多秘密的人。

    果然,小甲在慌乱过后渐渐安静了下来。咋咋呼呼的宫婢小甲收敛了一脸纯真,渐渐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继而是恬淡。

    小甲五岁之时便已经跟在她身边,十年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她几乎要忘记小甲当初是先帝从三百幼龄宫婢中甄选出来的最机灵聪慧的一个。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却成了莽撞天真的模样。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她归顺裴毓的那一天起吧。

    小甲静默了一阵子,眯眼笑了:“陛下,小甲可从来没有害过你呀。”

    楚凤宸低头看着酒,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

    小甲已经彻底换上了陌生的神情陌生的眼色,她轻飘飘道:“小甲一直很羡慕陛下,瞿将军守边关,顾大人掌律法,摄政王稳朝纲,只要陛下少思量少有动作,明明可以坐享一个太平盛世的。陛下何苦自乱阵脚呢?”

    自乱阵脚么?楚凤宸默默拿了块糕点塞入口中,却发现口中的苦涩其实并不是因为酒,再甜的糕点也无法纾解。

    小甲道:“摄政王其实待陛下很好。”

    “可是朕姓楚。”

    终于,楚凤宸轻声开了口。她的确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楚氏后代,更不是一个天然的王者。可是即使不适合,她也不能不争取。历代祖宗基业,无数献血铺就的万里河山,决不能在她的手上改朝换代。

    小甲不再说话,她深深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御花园的亭中只留下微风拂过脸颊,带来一阵阵的酥痒。静谧没持续多久,一抹暗紫身影落座在了楚凤宸对面,森白的指尖端起桌上的另一只杯盏斟了一杯酒。

    裴毓。

    楚凤宸缩了缩身体。

    这一个小动作被裴毓看在眼里,亭内的气氛又僵滞了几分。不过只是短短一瞬间,下一刻裴毓便笑了起来,伸过手取过宸皇陛下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说:“微臣放这儿,陛下就真喝么?”

    楚凤宸沉默。

    裴毓低道:“不爱喝酒,其实可以与微臣讲的。”

    楚凤宸略微抬起头来,发现裴毓脸上有一抹淡淡的柔和。她听不懂他说的话中意,只能愣愣看着他就着她的酒杯又喝了一杯酒,然后露出一丝笑意来。

    他说:“守燕晗江山五年,确有称帝之心,这一点,无需陛下猜想。”

    “裴毓你……”

    “臣在。”

    楚凤宸用力握紧了拳头,话到口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是燕晗摄政王,是权倾天下的权臣,他还有什么不敢说,不敢为的?他根本就是已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在她面前简直连遮掩都不屑遮掩了。

    可是她偏偏什么都不能做。即使她是楚家后裔,即使她是当今圣上。

    裴毓却无声无息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站起身来到了当今圣上的身旁,屈膝在她面前跪伏下半个身子,咳嗽了几声才仰起头看着那只已经浑身僵硬的兔子。然后,他出指尖稍稍触碰了下她绣着繁杂花纹的衣袖,无声地笑了。

    楚凤宸的脊背上已经有些汗意,她紧张地看着身旁跪着的当今摄政王,忽然在他白净的脖颈上看见了一抹青色。

    那是一块玉,用一根殷红的细绳悬挂着,藏匿在衣领下面,如果不是这样的角度看根本看不到……

    这是那天他送她的生辰礼?

    “不喜欢喝酒就与微臣说,忧心和宁公主事端可以与微臣说,担心江山改姓也可以与微臣说,许多事情陛下都可以告知微臣的,如果陛下愿意说,臣会……”他顿了顿,轻道,“很高兴。”

    “和你说,你能听朕话吗?”

    裴毓低笑:“臣想要的东西,陛下能赐给臣吗?”

    “你、你想要什么……”

    裴毓眸光稍稍暗沉,声音低而温煦。他道:“臣想要什么,陛下莫非还不知晓么?”

    “朕……”

    “臣想要驸马之位。”

    “裴毓!”

    “臣在。”裴毓站起了身,却更加逼近,近到楚凤宸几乎想要后退躲闪,他却一把按住了她的肩,他轻道,“瞿放能做的我能做,瞿放做不到的,我可以做到,瞿放舍不了的,我舍得。十年前相识相伴的并不是只有瞿放,陛下却为何看不见我?”

    “你……”

    “楚凤宸,你当真以为我这五年来是受制于人不能反不敢反?”

    “你……大胆!”

    “江山是我所求,你也是。”

    楚凤宸的呼吸陡然停滞,好久,她才听到了胸腔里迟迟跳起来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应着裴毓轻浅的呼吸格外明晰。他靠得实在太近,近到偏长的眼睫在他的眼睑下投射的一小片阴影也清晰可见。

    她听见了自己虚弱的声音:“朕是男……”

    裴毓却轻轻叹息:“宸儿。”

    楚凤宸已经没有办法思考,因为裴毓的指尖已经落到了她的眉心,稍稍移动便是她的眼睫。而后,他俯身向前,微凉的唇替代了指尖落在她的眼睫上,伴随着一声叹息,像是有许多无可奈何却又草率抛却许多烦恼一样。

    宸皇陛下,被非礼了。

    男的。

    还是当朝摄政王。

    可她也是“男”的。

    楚凤宸彻彻底底地呆成了木鸡,眼睁睁看着他低垂的发丝滑过她的脸颊,柔柔落在她的胸前。再然后,他在她的脑袋顶上低笑出了声。

    “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楚凤宸僵硬着身子,干巴巴道,“摄政王爱好……广泛……”

    裴毓面色一僵,黑了。

    宸皇陛下欲哭无泪。

    裴毓却报复似的抬起了她的下巴,把大逆不道之举发挥到了极致,轻柔地将唇印上了宸皇陛下的嘴角,轻轻一触,低道:“龙阳?”

    “……”

    他轻笑,微凉的唇彻底覆上宸皇陛下的唇,微微辗转,抬头看快要她快要僵掉的眉眼,低道:“断袖?”

    “……”

    裴毓轻轻叹了一口气,轻浅的吻略略乱了气息,辗转出一丝凌乱的缠绵。他的指尖滑落到她的耳后,稍稍一动就解开了宸皇陛下的束发。顷刻间,她的发丝一泻而下,滑落到了腰际。他终于离开她的唇,眼底闪动着晶亮的光。

    他低喘而笑:“分桃?”

    楚凤宸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洒落在肩上的发丝,顿时彻底愣了神。耳畔响彻着的是裴毓的声音:

    他说:“臣裴毓,叩见公主殿下安康。”

    阳光,和风,御花园中一池荷花半池碧波。柳枝绿影,花间的虫儿扑闪着透明的翅膀。

    楚凤宸呆看着眼前的一袭暗紫,忽然发现天塌了。

    自然,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发丝已经彻底散落下来,堂堂的燕晗宸皇已然成了和宁公主。

    裴毓在她耳畔低道:“微臣的一片心意,陛下回应不了,公主能否回应?”

    楚凤宸依旧在发呆。

    他究竟已经知道多久?

    可是如果他早就知道,为什么他不拆穿?楚氏已经没有后人,他如果拆穿她,他甚至可以不用吹灰之力就煽动朝中势力把她彻底架空,甚至取而代之,何必迂回去夺兵权?

    裴毓无声地笑了,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他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眼前这只兔子能够有胆开口已经是极限,而他也终究没能真正狠下心来在她已经倾塌的屋脊上再添一丝鸿毛。他静静看着她,忍了忍,最终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就想许多年前初相见的时候那样,轻轻磨蹭了下。

    “你可以去与瑾太妃商量。”他低道,“她是个聪明人,也是全心对你之人。无法抉择之时,可以听取长者意见。”

    楚凤宸茫然抬头,却只看到那一抹暗紫的身影飘然而去,居然与无边风景快要融在一起了。

    一个时辰后,楚凤宸呆坐的地点换成了华容宫。她回来时,小甲正好收拾了行囊往外走,见着她微微一愣,低着头迈出了宫门。稍过片刻,她又折返回来,在华容宫帝寝门口探了探脑袋。

    楚凤宸:……

    小甲已经收敛了淡漠的神情,换上她常有的贼兮兮表情,探头道:“奴婢方才收拾衣裳的时候,忽然想着陛下应该被摄政王吓着了,所以吩咐御膳房煲了安神的汤,温着备着,陛下是要一份量还是两份量?吓得严重吗?”

    楚凤宸:……

    小甲眼珠转了转,又踏步入了寝宫,站在沉默不语的楚凤宸面前巧笑:“其实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反应迟钝了些。摄政王窥伺了陛下好几年,他平常看陛下的眼神都快发绿了呢,陛下怎么就发现不了呢?陛下小时候与瞿将军玩闹,他就一副‘放着我来’的样子,这几年他更是随时随地一副‘好想摸她脑袋啊啊快忍不住了’的死人脸呀。”

    楚凤宸忍了忍,终于抽出些神智咬牙:“小甲,你这样……你主子知道吗……”

    小甲一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轻柔道:“还会说笑,那我便放心了。”

    楚凤宸一愣,却看见小甲慢慢红了眼圈。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掉落一滴眼泪来,小小的身躯微微弯曲了几分,像是行礼又像是自然而然的躬身。下一刻,她就举起衣袖擦了擦眼角,笑着转了身,轻轻阖上了寝宫的房门。

    “小甲!”一瞬间,楚凤宸忽然有些后悔。

    可惜寝宫里再也没有小甲贱兮兮的声音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她终于真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接连三日,楚凤宸都罢朝缩在华容宫里,对外宣称是风寒入体,身体抱恙。第一日午后开始,朝臣的各种礼单便开始往华容宫中送,百年鹿茸,千年灵芝,开放在极寒之地的雪莲……这些奇珍异草中独独没有裴毓的。

    黄昏时分,顾璟求见。

    楚凤宸的思绪仍然是飘在半空中的,听完宫人通禀犹豫了许久,终于决定还是做了决定去往御书房。如果这一切都已经彻底乱了套,那么顾璟会是这一局乱棋中永远不会出错的那一招。

    “臣已经查明,瞿大人府上毒虫乃是他手下一员先锋将军所藏,与瞿放虽然难脱干系,只是他却未必知青。微臣已经将那位先锋将军擒拿归案,择日必将严审逼他招供。”

    “嗯。”楚凤宸轻轻点头。瞿放是先帝留给她的一柄尖刀,他的刀锋指向何处,先帝最为清楚。这样的结果她并不意外。

    顾璟抱拳道:“只是,瞿将军私自屯兵三万却是事实,已经罪证确凿。屯兵之事却是要比刺杀还要重大。”

    “嗯。”

    “臣知陛下与瞿将军乃是少年相交,情谊深重。然国法不容更改,臣恳请陛下勿纵私情。”

    “嗯。”

    “陛下?”

    终于,连顾璟这块木头也发现了今日楚凤宸的非比寻常,他犹豫着望向当今圣上,忽然发现宸皇陛下在走神。顿时,司律府执事大人皱了眉头,想再开口劝诫,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因为宸皇陛下显然并非单纯走神,他分明是深思恍惚。

    静默了片刻,顾璟从赐座上站了起来,缓步到楚凤宸面前,笨拙道:“……身体不适?”

    楚凤宸恍然抬眼,思虑了片刻,轻道:“顾璟,朝臣中有人为天下苍生,有人为权势名利,有人为合家安康衣食无忧,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为之奋斗的东西?”

    “陛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朕没有。”她低声道,“朕在位与不在位都没有区别。先帝执手乾坤,朕所求的东西反而劳师动众,朕如果不想不问,反而可以坐拥一个太平盛世……”

    这是她这些日子茫然之根本。因为她的不甘已经有许多人丧生,可是如果她不反抗,这些性命也许就不会……如果她称了裴毓的,或者是沈卿之的心呢?

    顾璟沉默。

    楚凤宸低垂下目光,轻道:“顾璟,朕这些年一直坚信亲政才是于天下于朝政有利的事,可是……现在朕不确定了,瞿放屯兵,小甲受人操控,瑾太妃为奸佞信任,朕努力了一把,终于连个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了……”

    事已至此,顾璟能否相信其实已经不重要。

    顾璟沉静地看着当朝圣上,他的眼中终于不再是一汪死水。

    “没关系。”他沉吟片刻才迟迟道,“没关系,还有臣。”

    他不善言辞,却努力地斟酌字句,低沉道:“陛下亲政,理所应当,皇权天下本就不容商阙,没有什么有利无利之说。臣……愿意做驸马都尉,为陛下于朝局中守城,开疆。”

    ……顾璟?

    什么时候起,顾璟居然愿意插手朝中争斗了?楚凤宸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却看到顾璟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从她的视线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他诡异的神色。

    “陛下是否要去见见瞿将军?”顾璟干咳一声。

    “……好。”

    瞿放屯兵,终究是一个难解的谜题。与其坐等审查结果,不如她亲自去问一问。

    “陛下,驸马之事……和宁公主……”顾璟似乎欲言又止。

    楚凤宸顿时汗如雨下:“和宁抱恙,回了公主府,等她身体好些……”

    “无妨!”驸马都尉居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楚凤宸:……

    和宁公主略受伤。无妨你祖宗!

    夜晚,瑾太妃登门。

    楚凤宸悄悄打量这位美艳的太妃,一时间难以捉摸。瑾太妃其实真算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岁,她如今还在女子最美的年华里,举手投足尽是风姿绰约,如果不是燕晗皇裔凋零先帝早亡,这样的美人应该正是后宫争宠的年纪……

    瑾太妃是先皇留给她的可信之人,她并不怀疑她是否会有企图,可是她始终猜不透裴毓为什么会让她问瑾太妃?难不成她与裴毓曾经有过什么约定?

    瑾太妃安坐在殿中,忍无可忍放下了茶杯,道:“宸儿,下次偷看别人,不要这么明目张胆。”

    “……”

    瑾太妃叹息:“说罢,想问什么?”

    半盏茶的功夫在宸皇陛下语无伦次的纷乱叙述中渐渐流走,瑾太妃听罢这匪夷所思的故事瞠目结舌,良久,她才埋下头喷笑出声。

    “……”

    瑾太妃憋笑抬头:“我道裴毓怎么这些年都没有动手,原来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先帝若是泉下有知,估计正在捶墙哈哈……他居然还让你来问我?”

    楚凤宸点头。

    瑾太妃收敛了笑意,细长斑斓的指甲划过白玉杯盏,眼里忽的闪过一丝凌厉。

    “于情于理,我都该劝你干脆嫁了他,好让他以驸马之位登基为帝,来个普天同庆。可惜,”她淡道,“先帝之后,燕晗绝不允许再出第二个驸马登基的帝王,这也是先帝遗旨。”

    第二日天明时分,楚凤宸终于觉着活过来了一些。她在镜子前细细地画好妆容,穿上帝袍,却忽然想起了裴毓那奸佞一些……那什么的举止,无意识地摸了摸唇。然后狠狠擦了擦。

    呸呸呸,他祖宗的,别乱想了!

    今日明明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的。

    她要去天牢亲自去问一问瞿放到底为什么屯兵。儿女私情不能勉强,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去勉强,他总不能因为不想做驸马都尉干脆造个反吧?

    清晨时分是燕晗天牢湿气最重的时候。楚凤宸跟在顾璟身后小心地踏入了那阴暗潮湿的地方,一面走一面数着脚下的步伐,等到数到第八十步的时候顾璟转了弯儿,她停步,犹豫了一会儿才跟上。燕晗天牢关押之人皆是朝中要犯,地方却其实是不大的,它坐落于宫闱的西南角人迹罕至的地方,临湖而建,阴冷异常。在这种地方待上一夜,怕是不好过吧?

    天牢内其实是一间又一间的砖瓦小房,七弯八绕之后,顾璟在最深处停下了脚步。在他身后的狱卒飞快的上前解开了锁链,又退了下去。顾璟把火把插在了小房的门口,微微躬身朝身后的宸皇陛下行礼,让开了道儿。

    楚凤宸一怔,沉沉望向小房里头:里面黑漆漆的,即使门口的宫灯已经闪烁着跳跃的光芒,可它依旧只能照亮暗室的衣角,余下的地方仍旧是黑漆漆一片。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强压下心头的异样,一步踏入了暗室,冷意马上顺着脚底攀爬到了腰际。

    暗室内寂静一片,甚至连呼吸都没有。

    楚凤宸在里头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缓缓睁开,终于看见了暗室的最深处倚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一动也不动,稍不留神就会被当做死物。

    “……瞿放?”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那身影陡然一震,几乎是顷刻间僵直了身子。

    “你……”沙哑的声音,带着焦躁的惊诧。

    楚凤宸飞快地朝暗室外看了一眼,发现顾璟与狱卒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略略犹豫,轻声道了句“你等等”,走出暗室把外头插着的宫灯拔了进来——顿时,一片漆黑的暗室露出了原来的面目,满身狼藉的瞿放也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他身上有伤,血污满衣,狼狈得比沙场归来还要胜三分。

    “顾璟动刑了?”

    话刚出口,楚凤宸就已经有了答案。顾璟是司律府执事,面对瞿放这样的要犯怎会不动刑?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提着灯缓步到了他身前,小声问:“你还好吗?”

    瞿放瞪大了眼睛盯着楚凤宸,浑身僵硬,良久,干涩的喉咙底才勉强挤出一个字:“……伤?”

    楚凤宸茫然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摇了摇头:“没有大碍的。”

    瞿放垂下了目光,用力支撑起身体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想才刚刚支起了半个身躯却又重重跌倒在了原地,铁链叮当巨响,最终却骤然归于寂静。灰暗的室内空留发颤的喘息声……

    “瞿放!”

    “唔……”

    楚凤宸慌忙蹲下身去搀扶他,却只摸到一片黏湿……那是血。瞿放的闷哼吓得她倏地收了手,只敢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喘息。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激烈的喘息终于平息,瞿放又倚靠回了墙角,她才敢小心地又靠近些:

    “要不要朕传御医?”

    “不……不用。”

    “饿吗?”

    “……不、不用……”

    “渴吗?”

    “……不渴……”

    “那不如说说看,你为什么屯兵?”

    瞿放忽然捂着胸口咳了出来,脸上的神情倒是放松下来,就像是铁甲铸就的城池顷刻间轰塌了一样。咳到最后,他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来,黯哑道:“审问末将屯兵,应该宣顾璟……还有司律府其余各司,在司律殿上白纸黑字,咳咳……不该、不该这般……”

    “朕没有想过审问你。”

    瞿放一愣,面色复杂起来。

    楚凤宸又靠近了些,小心地安置好手中的宫灯,在他身旁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瞿放没有躲闪,也没有下跪,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力气了。她把玩着宫灯,思量了片刻,无声笑了。

    “我与你十年交情,不过是不小心差点强抢了你做驸马,没必要疏离到这地步吧?”

    瞿放沉默。

    “前些日子我把我们埋在正晖宫地底的木匣子挖了出来,你放的玉佩还好,我放的糕点已经变成一滩泥了。当初说好了是放最宝贝的东西,我五岁尚且不懂,你明明十岁,怎么不拦拦我?挖出来的时候玉佩也好难闻,小甲洗了半天才干净。”

    瞿放:“……”

    楚凤宸支着下巴笑:“御花园里的鸟窝这三年来多了九个,三年前那只摔断了翅膀,脑袋上有一抹绿的小短腿去年被抢了媳妇,今年在梧桐树上搭了个窝,拐了只公的暖窝。我让人偷了隔壁两枚蛋替它送去,也不知孵出来没有。”

    瞿放:“……”

    楚凤宸软软道:“瞿放,我的许多年都是与你在一起的,我已经十五了,你能不能对我坦诚一点点,信任一点点?”

    瞿放一愣,踟蹰开口:“陛下……”

    “瞿放,为什么屯兵?”

    瞿放的目光终于柔软了下来。也许人在伤重的时候都比寻常要脆弱,特别是对在寂静中待了几日每逢有人皆是重刑审判的人而言。他静静看着身旁眼睛亮闪闪的瘦小身影,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再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沾着血污的手轻轻触到了她脖颈上尚在结痂的伤口,懊恼的情绪覆盖整个身躯。

    他轻道:“裴毓野心勃勃,我不得不防。”

    “养毒虫杀白昕你知情吗?”

    瞿放摇头。

    “阮语与此事有没有干系?”

    瞿放神色微微一变,终于还是摇头。他低道:“阮语与我,算不得熟识的。我们……”

    那便是无法确定是否与阮语有关。楚凤宸发现自己其实很坦然,即使是面对瞿放复杂的眼神,她的心已经是明晰的。其实从她踏入这暗室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明白许多事情终于已经彻底地过去了,当慌张与茫然不复存在,她已经有足够淡定的心去靠近他。

    最起码,他还是她最能信赖的良将与挚友。

    “你好好休息。”她站起身来,提灯到他面前轻道,“在牢狱中要比外头安全,屯兵之事朕会替你守住的,等你出来,依旧会是我燕晗的掌权大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离开,并非决然也没有多余的留恋。瞿放张了张口,眼里忽然有了慌乱与震惊。眼看着提灯的少年已经越走越远,他终于忍不住惶惶站起了身急促喊出了声:“宸儿!”

    提灯的少年止住了脚步。

    她回过了头,见着的是一片灰暗中瞿放快要瞪裂似的赤红的眼。他急剧喘息着,似乎有狰狞到极致的纠结在徘徊,许久,他咬牙道:“先皇曾经……”

    然而,没有下文,因为下一刻他就颓然倒在了地上,落入了黑暗的怀抱。

    天牢外骄阳似火,蝉鸣一片。

    顾璟站在牢门口不知思量着什么,见她出来,他冰凉的眸中光芒闪了闪,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弯翘的弧度。笑了。

    楚凤宸如逢雷击,久久不能回神:“你你你……”

    顾璟像是骤然回神,狼狈地低下了头,道:“陛下能否随臣回司律府记录问询结果?”

    “好。”

    顾璟干咳一声,再抬头时俨然已经又是看国玺的眼神。他道:“请。”

    楚凤宸依旧没有回过神来,直到顾璟走出了好几步,她才憋笑跟了上去:“顾璟顾爱卿顾璟啊——朕统统看到了你就别逃了——”

    顾璟:“……”

    那一日正值夏至,骄阳炙烤大地。

    忽然,一小队禁卫路过,齐整的脚步声成了这安静世界的唯一声响。他们行色匆匆,甚至没有看宸皇陛下一眼就远去了。楚凤宸迟疑着停下了脚步回首望了望,疑惑道:“这些禁卫是……”

    顾璟眯眼看了片刻,道:“是牢中守卫。他们的着装与普通禁卫略有不同。”

    原来如此!

    楚凤宸不再多想,追着顾璟的脚步离开天牢,丝毫没有意识到周遭的一切都安静得诡异。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骄阳与宁静都成为了她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与顾璟刚刚抵达宫门口,却忽然听见宫闱这种喧哗遍天。宫婢的尖叫声与禁卫齐整的脚步撕碎了宁静,浓重的黑烟自宫闱的西南边袅袅升起,带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她愣愣看了许久,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来才颤抖问:“顾璟,出了什么事?”

    顾璟的神色凝重,忽然丢下了楚凤宸足下几点,直奔黑烟处!

    “走水了——”“快、快找人救火!”

    楚凤宸一人呆呆站在宫门口,眼睁睁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禁卫,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怖渐渐刺入脊椎,直达灵魂的最深处。这种感觉她甚至不能清晰地辨别是什么,惊恐夹带着难言的不详预感,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场宫闱政变前夕。

    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凉水,楚凤宸陡然清醒过来,沿着顾璟远去的方向奋力直追!

    西南……天牢——瞿放!

    “陛下!”“陛下危险啊——”“来人!快保护陛下——”

    瞿放,千万不能出事!

    从宫门口到天牢隔着颇远的距离,楚凤宸一路奔跑,等她抵达之时早已经大汗淋漓几乎不能喘息。禁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儿,她驻足喘息了几下,沿着小道缓缓前行,却只见到巍峨的天牢大门已经成了一片焦灰,朱红的漆已经不复再见,甚至连天牢的入口都已经难以辨别——

    天牢,塌了。

    楚凤宸揉了揉眼睛,浓重的烟雾熏得她眼眶疼痛干涩。

    良久,横亘在牢门口的柱子忽然被人用力顶开,顾璟的身影从里头闪现了出来。他的衣衫已经撕裂了好几处,袖口焦灰,发丝凌乱。见着楚凤宸,他愣了愣,最终缓缓摇了摇头。

    “顾璟!里面怎么样?!”

    顾璟的神色暗沉,一派欲言又止模样。

    终究还是出事了吗?楚凤宸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推开挡在身前的禁卫,直直向天牢走去,却在牢前被顾璟拦下。

    顾璟说:“里面太危险。”

    她茫然看了他一眼,轻道:“你让开。”

    顾璟低道:“陛下,里面已经塌尽了。”

    “不可能……瞿放还在里面,他受了伤,朕得快些宣御医才是……”

    “陛下,瞿将军不可能还活着。”

    楚凤宸摇摇头,躲开顾璟的阻拦继续朝里走:“不会的,他征战沙场数年……”

    “陛下!”顾璟握住了楚凤宸的肩,冷道,“火势自内而起,瞿将军不可能还活着!”

    “顾璟!”楚凤宸眼中陡然闪过凌厉,她厉声道,“你知道里面的是谁吗?他是我燕晗的守关大将!是我燕晗国基砥柱!他从未放弃过燕晗寸土,没有见尸骸,没有人可以放弃他,没有人可以说他死了!”

    顾璟缓缓松开了手,一点一点让开了身子。

    楚凤宸却踉跄了几步,深吸一口气抬头道:“来人,开道。”

    烈日骄阳,夏蝉疯狂而又焦躁地鸣叫着。

    没有人看到宸皇陛下低头的时候掉落了一滴泪。

    燕晗的天牢已经经历过太多年的风霜雨雪,一夕之间倾塌,宫中的侍卫们花了数个时辰才入口重新整理了出来。那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落在积满焦灰的残骸上,许多地方还冒着残存的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楚凤宸有些作呕,等最后一个探路的侍卫撤出天牢的时候,她忍了忍,卯足勇气一步踏了进去。

    “陛下!”顾璟的声音。

    楚凤宸暴躁回头,却看见顾璟罕见的温和神色。他说:“臣只是想与你一道进去。”

    “好。”楚凤宸轻轻答。

    她小心翼翼在断壁残垣中行走,一面走一面心慌茫然:天牢已经倾塌了一半,原本灰暗的地方因着房梁的倒塌而洒进一些光亮,蜿蜒曲折的小道已经彻底没有当初的模样了,直到一面巨大的倾塌的墙挡在了她面前。

    顾璟的眼色也沉寂了下来。

    倾塌成这样子,要清理起码两日。而且不可能有人生还了的……

    楚凤宸不知道身上的颤栗是来自哪里,是因为害怕岌岌可危的房屋,还是因为这挡住去路的颓墙。她茫然站在焦灰的墙前,不知怎的想起了很久以前与瞿放掏鸟窝的日子。那时她爬上了御花园里最高的树却不慎滑了下来,等她晕晕乎乎站起身来猜发现瞿放趴在她的身下面色苍白,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殷红的血。后来宫人抱到了御医苑。御医诊疗的房门关上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感觉。明明只是一扇门,却让人无端端地想起这世间最令人绝望的滋味。

    说不上伤心欲绝,只是害怕与茫然。

    顾璟欲言又止。

    楚凤宸缓缓地在颓墙面前蹲下了身,埋头在了膝盖间。

    顾璟没有出声,他匆匆向前了一步却戛然而止,到最后只是沉默地握紧了拳头——黑暗的天牢中没有那么多目光。身穿燕晗至高无上的衣裳的当今圣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脊背却抽紧得像是山川。明明是一种倾塌崩溃的姿态,没有一点鼻息,没有一声啜泣,可是只是稍稍靠近点就能清晰感觉到他的绝望。

    皇族血脉,天生贵胄,居庙堂首登天子位,享千种荣华的楚凤宸,居然是这样子的。

    怎么会是这样子?

    “陛下……”

    夕阳已经彻底落山,天牢中已经不太看得清周遭的事物,可是蹲在地上的瘦小身影却没有丝毫动静,竟像是雕像一样。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躬身屈膝单膝跪在了她身旁。良久,他笨拙地、小心地触了触那人的衣袖。

    “天黑了。”他轻声道,“外面听不见,我也不看你。”

    他道:“微臣愿以司律府执事之位起誓,今日之种种绝无第三人知晓。”

    他低道:“你……不用忍着。”

    破烂的天牢里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璟往日沉静的眼里积聚起了难以掩盖的忧虑,当今天子仍然没有动上分毫。他终于按捺不住,小心地推了推楚凤宸的肩膀,却不想,那瘦削的身影居然颓然地向另一侧倾倒了开去——

    “陛下!”

    顾璟慌忙去搀扶,终于在那瘦小的身影彻底砸在地上之前截住了他:在他的臂膀之上,当今圣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眼睫上犹有一丝晶莹,细碎汗珠已经让鬓发粘连在了颊边,湿漉漉的狼狈。居然是已经晕厥了。

    顾璟浑身僵硬,一时间心跳与呼吸都乱了节奏。良久,他咬了咬牙抱着当今天子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外头走。

    天牢外,无数禁卫守候着。御医苑的御医在外头等候已久,见他出来一下子把他围了起来,宫人从他手中接过了当今圣上,三五个御医把他团团围住,送往了华容宫。

    天色暗沉,顾璟仍旧站在风中目送喧闹的人群离去,终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迟缓地闭上了眼睛。

    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