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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伤重

    楚凤宸是在第三日天明时分恢复的意识。彼时夏日的骄阳已经把树叶晒得打了卷儿,她茫茫然下了床来到窗棂边呆坐了片刻,终于还是到了梳妆镜前,木然替自己上妆:一笔一画,每一丝细碎的休整都让她变得更加接近宸皇,一刻钟后,镜中出现的已然是燕晗的当今圣上。只不过明显比之前瘦削了一些。

    片刻后,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宫婢柔柔的声音响起:“陛下可是醒了?”

    “进来吧。”楚凤宸道。

    宫婢轻手轻脚踏进帝寝,柔道:“陛下,顾大人嘱托,陛下醒了马上给他捎个信儿。陛下可愿意即可接见顾大人?”

    “带他过来。”

    “是。”

    宫婢恭顺告辞,楚凤宸在她身后眯着眼睛目送她离开,支撑起浮软的身体到了桌边,替自己斟了一杯凉茶。冰凉的茶入喉,混沌的思绪才终于渐渐明朗了起来。

    对于顾璟,她自然是信任的,只是这样的信任来源于对他为人与做事的了解,与青梅竹马可以交托脊背的瞿放又有所不同。他是先帝留下的三位辅政大臣之一,她真的可以全然地依托他吗?除却驸马都尉,甚至是依托整个江山的赌注?

    混乱间,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不一会儿,宫婢通禀:“陛下,顾大人到了。”

    帝寝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身官服的顾璟踏入殿内。他的目光里有一丝难以掩盖的焦急,一进寝殿便焦急地打量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楚凤宸身上闪了闪,最终沉寂成了往常的一片幽冷。

    他道:“微臣顾璟,叩见陛下安康。”

    “你、你就在宫中吗……”怎么来得那么快?

    顾璟面色略略僵了僵,似乎是有些尴尬,迟迟道:“臣不敢回府。”

    “是因为调查天牢之事?”

    顾璟眸光闪了闪,低头道:“包括天牢之事,也是担忧……”

    “可有结果?”

    夏日,午后。楚凤宸坐在华容宫中细细听完了顾璟的回报,久久难以回神。等她披上衣裳再一次来到天牢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听闻昨夜下了雨,空气中的焦土气息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还有零星几个禁卫在残骸中进出,不断从里头运送出一些没有被烧坏的刑具,可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就如同顾璟所说的,天牢已经坍塌殆尽,天牢最深处塌方最严重的地方不知道烧了多久,等那一场大雨过后侍卫再细细挖开塌方的地方,那里面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没有宫灯。

    没有瞿放。

    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或者是……残骸。

    “难有生机。”午后,顾璟的眼里满是担忧,叙述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是不是因为……朕留了宫灯?”踟蹰许久,她终于轻声问出口。

    顾璟却摇头,他道:“天牢阴湿,且牢房并无干草,区区宫灯不可能惹来如此大火。”他说,“要想在顷刻间将天牢焚烧至此,又恰好断绝救亡之路,除非是早有预谋,留足火引并铺设障碍……陛下,瞿将军是死于他人之手。”

    大风吹过,周遭被烧得失去了生机的叶子稀稀落落跌下来,落在了楚凤宸的肩上。她迟疑着伸手摸了摸,觉得整个身体都被冰寒所占据了。

    他人之手。他人之手啊……

    楚凤宸裹紧了身上的衣裳离开天牢,一面走,一面埋下头遮去眼里的湿润。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曾经说过不论瞿放是否弑君,他都必死无疑。

    宫闱之中,朝野之上,燕晗境内,瞿放生与死最休憩相关之人有两个。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是裴毓。她十岁登基,登天子位五年,受他钳制五年,不甘不愿五年,被噩梦与恐惧压抑得难以喘息也已经五年。事到如今,她终于连瞿放都没能保住……

    真是一个笑话。

    瞿放身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朝野,原本就动乱的朝野又惶惶不安起来。待到第二日早朝时分,居然有十数臣子告假不上朝。偌大一个议事殿上忽然少了那么多大臣,居然显得有些空荡荡起来。

    裴毓也称病未上朝。

    楚凤宸静坐在皇座上俯瞰整个朝野,目光中只有暗涩的阴影——这真是十分好玩的场景,所有人都对瞿放之死保持了缄默,他们一个个道貌岸然,可是当她的目光落下的时候却又不自觉地移开视线,装作低头沉思的模样。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两个人的视线没有躲闪。一个是皱眉的顾璟,还有一个是丞相沈卿之。

    “退朝吧。”楚凤宸淡道,起身离开。

    如此时局,如此朝廷,上朝与不上朝还有什么区别么?更何况她今日上朝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来看一群白胡子老头儿装孙子。

    她是来钓鱼的。

    时候尚早,阳光还不是十分猛烈。楚凤宸在御花园中小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等到了宫婢小心地上前禀报:“陛下,丞相求见。”

    楚凤宸阖了阖眼:“带他过来。”

    “是。”

    宫婢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片刻后领着一个身穿朝服的年轻男子到了花园之中。彼时楚凤宸正坐在亭中花架下顶着花根上几只努力攀爬的蚂蚁发呆,连身旁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没有察觉。直到阳光的被一抹阴影遮蔽,她才抬起头来,静静看近在眼前的当朝丞相沈卿之。

    沈卿之俯身行了个简单的跪礼,目光柔和,倒是与他身后的绿叶一样沁心。

    可惜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沈卿之也在看那几只蚂蚁,过了片刻才笑道:“人不如蚁,心思难齐,陛下这是在羡慕?”

    楚凤宸眯眼笑了:“沈相说话不绕弯儿,朕当真不习惯。居然像是个真勇敢的谏臣。”

    沈卿之一愣,缓缓笑开了:“陛下说话如此直白,也把臣吓到了。”

    楚凤宸眸光闪了闪,折了一支花把树干上的几只蚂蚁拨了开去。其实沈卿之是什么人她很清楚,他比裴毓要老谋深算,比裴毓要内敛,也许有着比裴毓还要大的野心。不过如今他阵营中瞿放身死,他已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了,她和他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需要绕弯儿。

    楚凤宸在等沈卿之的反应。在宫闱,在朝堂,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仇敌一说,有时候一个共同的敌人缔结的关系要比共同的情感更加坚固。裴毓之于沈卿之是什么样的存在,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如果没有外力,瞿放在时沈卿之不是裴毓的对手,瞿放不在了,沈卿之已经是困兽。

    对付一头困兽,只要给他一点点逃脱牢笼的可能性,它就会死死抓住不敢松口。

    果然,沈卿之沉静了下来。

    楚凤宸缓步到他身前,仰起头看着他温文儒雅的脸。

    沈卿之低眉笑了,又跪在了她面前。他轻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可朕如何相信你?”

    沈卿之道:“臣手上并无兵权,陛下早已有所决定,又何必来言语相激呢?”

    楚凤宸扬起了嘴角。

    没错,她之所以选择沈卿之,就是因为他的党羽之中手握兵权的瞿放已经不在了,如果真能扳倒了裴毓,当摄政王失去摄政的资格,那么兵权首先会落在她的手上。为政者,手握兵权才是长久之计,任凭沈卿之野心滔天,也不过是为人臣子。

    “丞相可有良策?”

    沈卿之踟蹰片刻,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撇清摄政王与瞿将军干系,方能让他心安,再借机行后续之事。这倒容易,只是若要摄政王府固若金汤,若想插足到他身旁并不容易。”

    先获取信任么?

    楚凤宸眸光暗沉,低道:“这就不牢丞相费心了,万难之事,朕来做。”

    天牢火灾最终成了悬案,没有人知晓阴暗潮湿而又防守森严的天牢是如何着了火的,就连守门的狱卒都无法说清究竟有什么人进去过,审问到最后,已经奔溃的狱卒疯了一样喊“只有陛下与顾大人进去过”,这桩案子终于无法审了。

    后来,天牢终于被彻底掀了个底朝天,瞿放身处的地方并没有被彻底烧成灰烬,只是牢中尸身却只剩下了零星一点。顾璟查看良久,最终上折说,瞿放恐是先遭人杀害,而后焚尸。究其原因,应是屯兵之事曝光之故。

    楚凤宸在议事殿上愣了许久,叹息着阻止了顾璟的调查。

    她说:“死者已矣,屯兵之事就此了结。”

    那时,距离天牢火灾已经有足足半月时间,距离裴毓不上朝也恰恰是半月。夏日蝉鸣使人焦躁,楚凤宸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静过。她在等,等着那个始作俑者自己站出来。

    可是裴毓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宫中没有半点摄政王府的消息,她派去打探的探子也都一去不复返。

    两日后,瞿放的衣冠冢落在了瞿家陵园内。刚刚出狱的阮语以未亡人的身份斟了一杯酒,又斟第二杯,跪在了楚凤宸面前轻声道:“陛下,民女与将军其实并无私情。将军之所以求陛下赐婚,不过是担心陛下怪罪民女女扮男装入军营之事。”

    几日不见,阮语已经瘦削得不成样子,越发像一朵小白花。

    楚凤宸冷眼看着,轻柔道:“朕明白。”

    “将军身死,民女无以为报,只是民女听闻将军曾倾心一女子,至死不能忘。民女虽对将军有心,只是终究不敢,不忍……”

    “你不必多说。”楚凤宸冷笑,“你既然开了口,朕就不会让你葬入瞿家陵园。”

    “陛下?”

    楚凤宸冷道:“朕会下旨解除婚约。你只管放心。”

    阮语面色一白,却最终没有开口辩解。只是把手中的酒杯递给了楚凤宸。

    楚凤宸接过酒杯,缓步到瞿放墓前,面无表情地倾倒了酒杯。冷风过,落叶漫天。她盯着墓碑上鲜红的字迹一动不动,良久,她才又斟一杯酒,倾倒在他墓前。

    她不愿意。她对着墓碑轻声道,她既然不愿意,朕不忍心勉强的。你别怪朕。

    她不愿意守一世寡也是情理之中。若是下令完婚才是对瞿家世代忠烈之侮辱。

    三日后,裴毓终究还是出现了。

    那时楚凤宸正在华容宫后园中晒着夕阳,身后却响起了一阵咳嗽声。她没有睁眼,耳朵却可以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最终停在了她身旁。然后一只冰凉的手落在了她的额上,伴随着一声咳嗽,那抹冰凉颤了颤。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果然看见了一抹暗紫。

    “好久不见。”裴毓轻道。

    楚凤宸朝小榻内测缩了缩,眼中满是防备。

    裴毓目光暗沉,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榻前躬身道:“臣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才知宫中有了如此大变,你,不要太过难过。”

    昏睡么?楚凤宸小心地藏起眼中情绪,却发现裴毓的眼神有些飘忽。他似乎是心神不宁却又强装着淡然一般。她的沉默显然让他更加焦躁了,他倾身向前,伸出手触摸到了她的衣袖。

    他说:“瞿放之死,与我无关。”

    楚凤宸沉默,只是缓缓坐起了身子。她低声道:“可他死了,所有证据都指向你。”

    裴毓目光晦暗,良久,他忽然微笑起来,苍白的脸一瞬间如同拨云见日,繁花忽开。他触了触当今圣上的脸颊,倏地闭起了眼睛,倾身吻上她的眼睫。

    楚凤宸如逢雷击,一动也不敢动。她的手上是柔滑的发丝,想抓却又不敢,最后只能任凭那发丝在她的手上一泻而下,连同裴毓的吻一起变成了过耳的春风。

    他说:“陛下肯与我说,我已经知足。”

    “你……”

    他微微弯翘了眉眼,眸中碎光如黄昏湖面波澜,声音居然柔软得透出几分乖巧。他说:“臣,很开心,开心时总想做些大逆不道的事。”

    楚凤宸:“……”

    裴毓低笑出了声。

    正如他所说,他真的很开心。楚凤宸眯着眼睛看他的时候,眼角还留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青灰,只是这点儿暗沉早就被他的笑容融化了。

    楚凤宸沉吟了片刻道:“摄政王似乎忘了朕身上的是帝袍。”

    “嗯?”

    楚凤宸忍了忍,终于咬了咬牙淡道:“摄政王其实袖子早就断了吧。”

    裴毓一愣,忽然大笑出声。

    楚凤宸很快就为一句失口付出了代价。第二日,许久没有上朝的摄政王裴毓道貌岸然地出现在了议事殿上,手指一份奏章,恭恭敬敬跪在殿下,言语柔和,情真意切地缅怀了瞿放守关卫国,坦言错捕瞿放,并请命要去往神官府思过半年,为瞿放在天之灵祈福……

    楚凤宸默默屏住了呼吸。

    裴毓肯定是不能离开朝野的。先不说沈卿之和她的计划中没有裴毓无端离开半年之久的计划,即使没有与沈卿之的合谋,裴毓也不能离开朝堂。他手握重权,如果去了神官府便是彻底脱离了所有人的视线,没有人会知道这个摄政王会做出什么事来。相反,他留在朝上的爪牙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把她的所作所为汇报给他。不论怎么算,他都不能离开。

    宸皇陛下坐在殿上,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走下皇座去搀扶裴毓,道:“摄政王无须自责,国有国法,摄政王疑心瞿将军也不过是为国家安康行事,瞿将军在天之灵不会责怪的。”

    裴毓沉痛道:“瞿将军虽不至怪罪,只是我燕晗无数英灵怕是也会戚戚然。臣恳请陛下准许臣去神官府,以慰瞿将军英灵……”

    楚凤宸忍不住嘴角抽了抽,道:“摄政王国之栋梁,江山社稷离不开摄政王……”

    “陛下如若不答应,臣于心……”

    禽兽!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楚凤宸咬牙切齿瞪了裴毓一眼。结果却换来裴毓眸光一闪,满目戏谑。

    “陛下……”

    “朕去。”终于,宸皇陛下很恨道。

    裴毓抹了抹眼角,握住了当今圣上的手,凝重道:“有劳陛下了。”

    楚凤宸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死心道:“退朝。”

    裴毓显然是在报复,只是不知道他报复的是之前她的怀疑,还是昨日那句“摄政王该不会早就断了袖子”,总而言之,当朝皇帝要去神官府了,那么剩下留在宫中的,只可能是和宁公主,也只能是和宁公主。

    三日后,宫中史官记载,燕晗宸皇十五年,大将军瞿放不幸病殁。宸皇感其赤诚,闻死讯而哀思不能已,特亲临神官府,以月为期,慰瞿将军在天之灵,而成后世之忠君良将之佳话。呜呼哀哉,有君如此,何愁社稷;有将忠烈,江山永固!

    那一日百官齐聚帝都城门,楚凤宸身穿云锦站在城墙上,对城墙之下的沈卿之微微点了点头。沈相不需要知道和宁公主与宸皇的关系,他只需要知道和宁与宸皇有着相同的目的,知晓所有事情就够了。

    今日之变故,虽然并不在她的预算之列,不过,也不算差。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脖颈上那道细细的伤口已经痊愈了,宸皇与和宁终于又变成了两个人。

    “公主,城墙上风大,陛下已经远去,公主还是请回宫吧。”

    “嗯。”

    一瞬间风过,吹得所有人衣袂飞扬。楚凤宸摘下脸上的纱帽,在风里眯起眼睛探望回宫的路,目光所及之尽头是一抹暗紫身影静静站在当下。

    裴毓。

    “公主?”宫婢见她发呆,小声提醒。

    楚凤宸回过神来,朝着裴毓迈开了脚步,少顷,她来到他身前,凉飕飕道:“摄政王似乎心情不错?”

    “嗯。”裴毓轻笑,“臣怕真断了,防范于未然。”

    楚凤宸:“……”

    裴毓道:“明日猎场,不知公主殿下可愿作陪?”

    楚凤宸淡道:“本宫能带上驸马都尉吗?”

    ……

    世人皆知宸皇去了神官府,朝中大小事宜就尽数落在了摄政王裴毓的身上。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皇帝被裴毓弄出宫去了,所以朝中官员又有动荡,之前默默站到了顾璟和沈卿之身后的几个大臣又悄然回到了裴毓的队列中,朝中格局已然渐渐明晰起来。

    彼时夏日难耐,凉秋未来。楚凤宸装模作样从公主府搬了一些锦木箱子入了宫,正式住入了宫中春实宫。照理,公主回宫,未来的驸马都尉应该鞍前马后来请安相伴的,只是她在春识宫中等了好久,一直到天黑了月亮爬上柳梢头,顾璟顾驸马都尉始终没有露脸。

    和宁公主略不高兴。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公主,顾大人许是事务繁忙……”

    和宁公主冷眼抬眸。

    安慰的小宫婢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抬起哭丧着的脸颤道:“启禀公主,驸马都尉跟随陛下去了神官府……”

    ……

    第二天晨曦微露,楚凤宸就被宫婢拖到了梳妆镜前。

    这一次,她终于不必用自己拙劣的妆容技巧去装扮,宫中自有擅长修饰打点的嬷嬷会为她细细画好最佳的妆容,她只需要闭上眼睛,任由奇形怪状的器具在脸上或抹或涂即可。半盏茶的功夫,菱花镜中的脸庞已经与之前判若两人。清眉明眸,桃花笑靥,衬得淡粉越发轻盈如烟霞。末了,嬷嬷似乎还有不满,在首饰盒中挑挑拣拣,去了一串花钿系在了她发间,让它垂挂在她的眉心。

    前宸皇陛下,现和宁公主楚凤宸默默轻摇脑袋,感受了下花钿划过额间的微痒触觉,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原本以为瑾太妃那儿已经是极限,原来真正按照宫中规矩打扮起来——居然还可以更娘们。

    旭日初升的时候,楚凤宸带着顾璟坐上了马车去往帝都北郊的猎场。一个时辰转瞬即逝,温煦初阳成了炎炎烈日,马车终于缓缓停在了北山猎场的山脚下。

    “公主,到了。”马车外,宫婢轻柔地提醒。

    楚凤宸原本已经昏昏欲睡,在迷蒙中掀开了车帘,却被眼前的阵势吓得彻底清醒了过来。

    北山猎场是燕晗最大的皇家猎场,它位于帝都城北,绵延数座山脉,其中有无数珍禽野兽。每年初秋的时候大伙儿都会来狩猎场走一遭,一来促进朝中官员和谐,二来是向天下人表现燕晗君臣和睦,国家兴盛安泰。

    烈日当空。

    楚凤宸一步踏下马车,愣了。

    往年狩猎,她一下马车见到的会是文武百官和公卿子弟成列站立着,燕晗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各色的马儿悠闲地啃着草……可今日北山脚下却只有寥寥数人,没有文武百官,没有公卿子弟,只有身着战甲的人马站在风中,像是风中的石雕。

    在那一堆石雕的前面静静着一抹暗紫身影,风吹得他的衣袂快要飞扬起来。空气中传来一个清淡的声音:“臣裴毓,叩见公主安康。”

    楚凤宸呼吸微顿,回头望了一眼顾璟。果然,顾璟眼里也有一丝疑惑的颜色。

    于此,楚凤宸只能投递过去一个惨烈的眼神:这样的状况还用疑惑么?事实显而易见,她被下套了。

    “公主?”

    她干笑:“摄政王这狩猎队伍倒是精简……”

    裴毓微微一笑:“臣恐人多,扰了公主兴致。”

    楚凤宸干笑,悄悄打量裴毓:

    裴毓今日气色颇佳,脸色相较往常的惨白红润了许多。不知是因为瞿放已死他终于彻底执掌了兵权,还是因为过去这将近半月的“告病调养”的结果。若是在仔细看一看,还可以发现他不仅是脸色红润了些,连眉宇间的神色也比之前安定了许多。

    看来,摄政王这几日心宽体胖得很。

    楚凤宸移开了视线,接过了宫人递上来的缰绳和弓箭,拉着御用的马儿朝猎场深处走。

    一时间,整个猎场中的人都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屏息看着传闻中久病的和宁公主:她非但没有一步三喘反而行动自如,而且她显然没有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回头看摄政王一眼。她牵着缰绳走出十几步,忽然跨步上马,清亮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顾璟随本宫进山,闲杂人等不必跟来。”

    所有人的目光瞄向当朝摄政王,也就说所谓的闲杂人等。山风几乎要黏着在树梢上。

    寂静。

    良久,山脚下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顾璟缓缓跟上了楚凤宸的步伐。马蹄声在寂静的山野中响彻着,不一会儿,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茂密的森林中,只留下无尽的凉意在山脚下徘徊不去,如同每个人的心。

    而那一袭紫衣已经快要融入风里。

    “殿下……”

    许久,丁水小心开口,却踟蹰不敢上前。良久,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语。

    裴毓站在风里,暗紫在烈日下像是会晕染开来。明明是一个杀伐果决的权臣,他甚至已经是燕晗整个王朝中不可说的主宰了,可是谁能想象此时此刻他站在山脚下居然会安静得有些茫然。他的目光跟随着离开的身影,温和的眼慢慢眯了起来,直到他望着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山林尽头,他才忽然掩口咳嗽了几声,伸手抚了抚眼睛。

    “殿下,可是眼睛累了?”丁水轻声问。

    裴毓摇摇头,淡道:“丁水,你若再多说一句,自行去领罚。”

    丁水一愣,咬牙道:“殿下,您这是何苦?她根本就……”

    裴毓闭着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轻声道:“没有关系的。她还看不清,我就让她慢慢看清。”

    “可陛下,您的身体!”

    “无妨。”

    如果这样还算无妨,究竟怎样才有妨?丁水死死盯着裴毓的脸,直到裴毓又一次睁开了眼露出极淡的眸光准确无误地回应了他的目光,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却是黯然:

    这世上辜负之人自傲,珍惜之人卑微,一个完满究竟要踏过多少心的尸骸才能达到?

    楚凤宸早已入了山林。这北山猎场她来的次数并不算少,林中几条主要的道路早就认识,只是今天她来的目的却并不是为了狩猎。她只在林中小小前进了一段路程就勒紧缰绳停了下来,在路边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顾璟略略迟疑,也下了马,屈膝俯身。

    “坐呀。”

    顾璟皱了皱眉眉,末了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另选了一处干净的岩石坐了下来。

    楚凤宸:……

    很显然,她这是被嫌弃了。她瘪瘪嘴,怀着恶劣的心思摸到了他身旁,挨着他坐了下来,笑嘻嘻调戏:“顾爱卿呀,你被本宫拐到荒山野岭了,是不是特别怕?”

    顾璟木然。

    “裴毓可能随时会过来,不如我们趁他到之前演一场戏,如何?”

    顾璟微微抬了眼。

    楚凤宸满意地咧嘴笑:“等下你先喊‘公主,不要,微臣熟读圣贤书,岂能行如此荒唐之事!’,然后本宫说你尽管叫吧,你叫破喉咙也没有人会来救你的’,然后你喊‘公主,不要啊’,本宫说‘嘿嘿,你看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你就从了本宫吧’……”

    顾璟面无表情。

    楚凤宸贱贱补充:“然后你开始哭,好不好?”

    顾璟连眉毛都没动一动。

    木头啊。楚凤宸哀叹一口气,又默默蹭近了点儿,小声道:“喂,你乳名是不是叫森森?”这简直是一根冷硬到极致的木头嘛!

    顾璟沉吟片刻,终于开口:“不是。”

    楚凤宸:“……”

    这木头啊。

    楚凤宸眯着眼睛看着他,看着看着,眼色渐渐沉静下来。

    顾璟并不擅长撒谎,更加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不耐烦时,不高兴时,漠不关心,或者是愤怒的时候,其实这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这厮,本来就没有多少表情,初相识的时候她曾经以为是冷然傲气,熟知了才知道他根本就是反应迟钝。

    “顾璟呀。”楚凤宸笑嘻嘻道,“你看,裴毓是先皇亲封的摄政王,沈卿之少年得名官拜丞相,他们都还不过而立,你执掌司律府已是极限,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再升上一升。还不如做本宫的驸马都尉呢,”楚凤宸支着下巴咧嘴,“以后本宫牵着你走,哪怕是裴毓与沈卿之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驸马都尉。这样不好吗?而且你那司律府鬼气森森的,公主府可比司律府敞亮多了。不如你就从了吧?从了吧?从了吧?”

    顾璟:“……”

    “嗯?”

    顾璟皱沉吟良久,终于别别扭扭道:“……公主,臣并没有不愿意。”

    “……啊?”

    顾璟皱起了眉头:“公主,臣愿意做这驸马都尉,以效朝廷与陛下之信任。公主……不必担心微臣出尔反尔。”

    “咳咳……”

    楚凤宸一口口水呛在了喉咙底——究竟是什么样的威逼利诱专政跋扈才能把冷面决断的堂堂司律府执事强迫成了这副……小媳妇模样呢?

    简直是造孽!

    她咳得眼圈都泛了红,到末了两腿都酸软了起来,才终于扶着树枝直起了身子,望向顾璟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幽深。其实不管顾璟愿意与不愿意,他都已经被逼到了刀刃上,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是她亲手把朝中最正直磊落的贤臣拖到了泥沼中,逼他一起把性命放到了赌桌上。

    “顾璟,”她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功名利禄,加官进爵,称王拜相,流芳百世?

    只要他想,只要她有这能力……

    “公主。”顾璟也缓缓站起了身,冷然的脸上居然出现了几分类似温和的神色。他说,“时局如是,朝不保夕。微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心安,虽死无憾。”

    微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心安,虽死无憾。

    楚凤宸愣在了当场,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忽然有说不出的委屈。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人真正了解过她的初衷,即使是瑾太妃也不知道燕晗的宸皇陛下所求的不过是心安二字。可这两个字不知道要用多少鲜血和死亡来奠基,没有人愿意想,没有人愿意站到她的身旁,也没有人敢说破。

    “顾璟。”

    “嗯?”

    楚凤宸恶狠狠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字一句轻声道:“顾璟,你放心,本宫替皇兄向你保证,不论未来有多险恶,你顾璟这一生一定会是平安长寿,康泰美满的一生。”

    “嗯。”

    良久,是顾璟极轻的声音。

    “那我们先从‘公主不要’开始?”

    “……”

    楚凤宸贱兮兮笑了好久,才收敛了脸上的戏谑,轻声道:“其实你只需要陪本宫说说话就好,不论说什么都可以的。本宫……本宫其实有些害怕。”

    “为何?”

    楚凤宸终于收敛了笑意,眼中渐渐有了焦躁。她小心地朝顾璟身后茂密的灌木丛里张望,可是却怎么都无法看出个所以然来,手心明明已经出了汗,心跳却变得越发缓慢……任何时候,等待危机都要比直面来得焦灼。

    终于,一个银亮的箭尖出现在了浓绿色的灌木丛中。有了第一个,马上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灌木中,大树上,岩石缝里……一个个闪着寒光的箭尖带着死亡的气息冒了出来。

    几乎是同时,顾璟的脊背陡然抽紧!

    “别动!”楚凤宸倏地扑向他按住了他的手脚,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你别动,不然真的会被射中的。”

    “公主……”

    “木头,你等下不论遇到什么,记住不要作任何抵抗,知道吗?”

    “为什么……”

    “嘘——”

    风过,树影摇曳,落叶沙沙的声响把这天地都衬得越发寂静。顾璟浑身僵硬着瞪着前方,额头上出现了细细的汗珠。这僵硬一半来自瞄准着他们的弓箭,另一半来自几乎整个人趴在他身上的……当朝公主。

    甜腻的脂粉香味丝丝入鼻,他稍稍侧开了身子,却怎么都甩不开近在耳畔的声音。

    她说:“木头……”

    楚凤宸的话音未落,忽然茂林之中闪过一道银光!一支箭穿过层层树叶直直射来,呲的一声,竟然穿过了她的裙摆!

    “公主!”

    几乎是一瞬间,无数银光划破了山林的宁静!

    楚凤宸只觉得身子一轻,才发现她被顾璟忽然拎了起来。可惜为时已晚,数不清的弓箭如同狂风暴雨般向他们席卷而来。顾璟手上只有弓,他揽起她的要飞速旋转躲过一劫,重重地砸在了之前的岩石上!

    巨大的冲击力下,楚凤宸痛得眼泪都差点出来。

    几乎是同时,在他们的另一侧忽然响起一阵极其尖锐的刀剑出鞘声,三个裴王府装扮的侍卫一跃而下,身形如同狂风之中落叶一般飞卷而起,在箭雨之中朝刺客隐藏之处袭去!

    “来人,有刺客——”

    不远处,宫人奸细的声音划破沉静。

    楚凤宸在他们打斗的间隙默默抱着顾璟耳语:“木头,你最好能够受点伤。然后不要动。

    急促的脚步声转瞬即逝,不消片刻,无数刀剑出鞘的声音撕破了北山猎场的宁静。楚凤宸找了一处安全的角落,终于有余力去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公主——”顾璟的声音。

    “嘘——”

    顾璟拔剑想要上前,却被楚凤宸抓住了手腕。

    “别动。”她颤道。

    顾璟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的光芒,却最终乖乖地留在了她的身旁。

    与此同时,北山猎场已经成了一片厮杀的校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地上已经横陈了无数尸体,双方各有伤亡。刺客很多都躲在茂密的森林中不是很容易被找到,裴王府亲兵却并不是好惹的角色,更何况这是皇家的猎场,不一会儿,数百亲卫已然把所有人团团围了起来。

    血腥味前所未有的浓重。

    血腥弥漫中,楚凤宸狼狈地闭上了眼睛,死死抓着顾璟的手臂。她始终没有办法像裴毓一样杀伐果决,这样的场景不论看几次都习惯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刀剑相抵的声音终于渐渐收敛。宫人尖锐的声音响起:“摄政王到了!”

    楚凤宸仍然不敢睁开眼睛,她的手抓着顾璟的手臂,凌乱的心跳,呼吸却像是要停滞一样——如果可以,她简直想把整个身体都缩进土壤里。

    “公主?”低柔的声音,是裴毓。

    楚凤宸仍旧闭着眼睛。

    片刻后,她的发际被一抹冰凉轻轻触了触,随之响起的是几声急促的咳嗽声:“没、没事了……过去了,别怕……”

    裴毓。楚凤宸悄悄握紧了拳头,良久,她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缓缓睁开了眼。

    彼时已是午后,逆光中的裴毓身上披洒着一圈薄薄的光晕,万丈光芒穿透茂密的森林,斑驳的树影成了他身上缓缓浮动的华彩。他微微俯着身,发丝与衣衫一同倾泻而下,顺滑的衫摆拖在松软的落叶地地上,金黄的叶子随着他靠近的脚步沙沙作响。

    楚凤宸呆呆看着他。

    裴毓像是回应她的目光似的,收敛了脸上的忧虑,忽的笑了。那笑容居然是恬淡得像绿草。

    他说:“我没有太多力气,你也已经长大,不然就可以把你抱起来了。”

    有的人无耻起来是不分场合的。

    楚凤宸顿时五雷轰顶,活生生掉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心中战栗着的那点儿恐惧被冲刷得所剩无几。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站起身来,可看见远处横陈的尸身的时候还是抖了抖,咬咬牙站到了裴毓的身旁。

    裴毓眸光一闪,自然而然地拦住揽住了她的肩膀,微翘着唇角看顾璟。不料顾璟木然站起身来,缓步到了尸身旁又蹲下了身,完全无视了他。顿时,摄政王的脸,黑了。

    楚凤宸:……

    果然这世上只有顾璟才是克裴毓的鬼才。

    “可有受伤?”寂静中,裴毓轻声问。

    楚凤宸摇了摇头,第一次没有躲闪,而是乖顺地任由他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她的身旁。很显然,她的乖巧取悦到了裴毓,他勾起了嘴角,罕见地没有动手动脚,反而退开了一步,轻声开口:“和宁,我……”

    话未出口,他的神色陡然变化!

    变故来得实在太快,快到楚凤宸还在一片茫然之中毫无知觉,她只是觉得手腕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了过去,紧接着的是她整个身体。顷刻间天旋地转,浓郁的药味陡然刺入鼻息。“啊——”她只来得及吐出了一个字眼,身体就重重触到了地面!

    全世界都暗沉了。

    许久,是宫人惊惶的嘶喊:“殿下——”

    楚凤宸瞪大了眼睛,却只看到裴毓裴毓的身形踉跄了一步,颓然向她所在的地方倾倒。她本能地伸出了手接住了那个身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片刻后,粘稠的,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胸口滴落到了她的手上。

    怎么会……这样?

    黄昏。裴王府。

    整个宫闱最好的御医都齐聚到了王府里,数个白胡子老头围在裴毓的床前交头接耳,每一个都脸色苍白,神色僵硬,过了片刻,终于有一个最年长的咬了咬牙家,小心地伸手去握住了裴毓身上的那一支箭……

    楚凤宸已经在裴王府的客厅中转了无数个圈儿,却迟迟等不来半个御医回报,思绪彻彻底底乱成了一团线球。

    她很彷徨。

    可是这彷徨到底是什么她却怎么都无法整理出来。

    普天之下没有人不知道燕晗的皇帝是个有名无实的废物,燕晗真正的主人不姓楚,姓裴。普天之下都知道裴毓要是想要登基,只需要一句话,甚至只需要一个动作,在他高兴的时候走上议事殿上的皇座,满朝文武就会有半数直接下跪三叩行帝王之礼!

    他不该这样死的。他不可能这样死。他不会……就这样死。

    “公主……”裴王府的丫鬟小心地端上一壶茶来。

    楚凤宸茫然地看着她斟茶,本能接过了,往喉咙底倾倒。滚烫的茶水入了喉,她惊得松了手捂住喉咙:“咳咳……”

    茶杯落地,清响一片。

    丫鬟快要哭出来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直磕头:“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下去。”

    丫鬟连滚带爬离开了客厅,楚凤宸才捂着喉咙缩起了身体,张口的时候才发现声音已经沙哑。

    裴毓。

    “公主!”终于,御医冲进了裴王府的客厅。

    “怎么样?”楚凤宸急促道。

    御医手脚颤抖,抱拳跪伏道:“公主,摄政王后背上的箭已拔出,而且箭上有毒,老臣粗略知晓解毒之法,已经替摄政王解了毒。这一箭虽未伤及脏器,可摄政王的身体虚弱,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还要看余毒是否能清,以及来日康复……”

    是啊,身体虚弱。

    楚凤宸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安抚下狂躁的心。

    他的确身体虚弱。可她实在是不懂,明明弱不禁风随时会翘辫子却一手把持朝政杀伐果决;明明长得一副斯文败类模样却行事乖张让人无从琢磨;明明……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异端存在?而她为什么要被这样的异端钳制所有的行动,甚至他受了重伤,她还得在这里手足无措忧心重重?!

    楚凤宸挥了挥手示意御医下去。可御医却迟迟没有动作。少顷,他下定了决心似的又行了个礼,道:“公主,还有一事,老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御医迟疑道:“往日宫中御医也会替摄政王问诊,臣从未参与故而不知……臣不知陛下是否知晓,摄政王身上有陈年旧毒?”

    “陈年旧……毒?”

    “是。”御医道,“老臣只能诊出那并不是烈性之毒,可能已经缠绵许多年而没有霸道夺命。至于是什么毒,臣今日之诊并不能清晰辨别。”

    楚凤宸愣愣听着,仿佛置身于们梦境之中。良久,她迟迟问:“这毒,严重了会怎样?”

    “老臣暂不知晓,也许只是会让人减寿几年也不一定,毕竟摄政王对此事似乎并不在意,也从未听说摄政王有过寻医问药的举动。”

    ……减……寿?

    “只是这箭上之毒的余毒始终是个未知数。”

    “下去吧。”楚凤宸淡道,“明日本宫会带给你毒方。”

    “是。”

    月色如霜。

    楚凤宸在裴毓的房前静静伫立了片刻,看着里头灯火辉煌,丫鬟御医进进出出的模样,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寒冷。

    她原本以为裴毓身上没有秘密,他的权势无人不知,他的野心昭然若揭。这样的裴毓,居然身上带着毒?

    为什么?

    清晨时分,燕晗神官府内,沈卿之坐在案台前品一壶茶。他举止斯文,举手投足尽是温雅,即使几步开外的当今圣上的目光已经冷若冰霜,他依旧抿了一口茶,轻轻搁下了手中茶杯,而后才缓缓地跪在了案台前。

    他道:“陛下能否听微臣一言?”

    “沈卿之,朕可不知道会有真正的射向和宁的箭,更不知道箭上有毒。”

    “公主这不是完好无损么?”

    楚凤宸冷笑:“沈卿之,朕曾经以为你是个君子,起码比起裴毓来,你更是个心有城府的枭雄。朕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是这样子,出尔反尔,卑鄙无耻。”

    猎场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她与顾璟林场遇刺,而后被裴毓救下,她正好有这一个救命之恩作为转折,可以“卸下心防”接近裴毓,让他相信这所有的一切变化都是有理可依、有迹可循的。这会是惊险的一个局,却绝对不会发展到现在的境地。

    沈卿之这条毒蛇出卖了她。

    沈卿之这条毒蛇出卖了她。

    “如此不好么?”沈卿之轻笑,“裴毓护公主丧命,可算是一段佳话,陛下少了个威胁,世上多了个忠烈之士。”

    “万一那一箭射中和宁呢?”

    沈卿之淡道:“那便是摄政王的疏忽,合该重重惩罚。”

    沈卿之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平静,就像是在说秋风来了,气候要比往日干燥一样。楚凤宸冷眼看着他,十分庆幸当初废了很大的周折保住宸皇与和宁的身份分离而没有直接与他坦然合谋。他是一条毒蛇,比起裴毓,他行事更加柔和,却更视生命如草芥。

    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本来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从来没有把和宁的性命算计在内。而她强行追究,恐怕只会惹来他的怀疑。

    “你在箭上抹的毒是什么?”

    沈卿之一愣,道:“普通毒药而已,御医应该不难解毒。”

    “御医要研究透彻还需要时日。”

    沈卿之微微一笑:“陛下不想就此了结摄政王?”

    楚凤宸咬牙道:“朕还没有昏庸至此。裴毓有狼子野心,可他还未有狼子举止。沈卿之,朕与你合作可不是为了当你手上棋子。今日你不交解药也行,只是我们的合约就此作罢,你能在朝堂上走多远,朕概不负责!”

    沈卿之皱眉。

    片刻后,他站起身绕到了案台旁,提起笔蘸墨。娟秀的字迹一个个跃然于宣纸之上,写道最后一个字,他轻轻搁下了笔,又回到了原来了位置。

    楚凤宸拿起纸离开,却听见身后的沈卿之淡淡的声音。

    他说:“陛下,心慈手软终不能成大事,陛下莫非想要一生受制于摄政王么?”

    楚凤宸一步踏出房门,再没有回头。

    摄政王伤重,宸皇陛下当然不能再在神官府待下去。楚凤宸打发了替身,亲自来到神官府问神官辞行,可是偌大一个神官府转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有见到神官的踪影。到最后,她在神殿的最深处见到了那个一身白衣的大神官。

    燕晗信奉神明,神官府的存在比楚氏还要悠远。传说历任神官皆通宵天命,以自身阳寿为燕晗占卜未来,祈祷国运昌盛,譬如上一任神官姜梵,屡次逆天而行为碧城公主续命,到最后以二十六年岁白发换青丝,最终更是英年早逝……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现任神官,姜泱。

    他此时此刻正站在阴暗的神殿内如同石雕。

    楚凤宸压下脾气来到他身后,敷衍道:“大祭司,摄政王病重,朝中无主,朕回去了。”

    姜泱没有回头。

    这本来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儿。楚凤宸早就熟知他个性,兴致缺缺往回走。

    “多年不见,陛下依旧对我如此冷淡呀。”空旷的神殿中,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楚凤宸脚步微滞,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

    姜泱。

    姜氏一族每个继任神官的人都长得一副谪仙模样,性子也都是好到了极致,大仁、大爱、大义,这世上任何美好的词汇都能赠予姜氏,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也许是因为上一任神官过世得太早,姜泱继任时不过十三,还没有被姜氏一族培养成神官该有的模样,于是有了现任这一朵异形白莲花。

    “你又不帮朕,朕为什么要对你热情?”

    姜泱转过了身,缓步到了明亮的地方。雪白的衣裳拖过神殿陈旧的地砖,最后停在了楚凤宸的对面。

    他说:“我不帮你,你也安然活到了今日,不好么?”

    “你真觉得朕安然?”

    姜泱认真道:“比三年前一见,白胖了。”

    “……”

    果然,姜泱的模样倒是十成十的姜氏出品,可性子看起来完全是路上捡来的。

    楚凤宸眯眼看着这一朵仿佛天降神祗一样的白莲花,默默叹了一口气:老天爷也实在太不公平,先皇后也就是公主碧城在时,神官辅佐,良将守城,就连乐府的执事都能打能扛,为什么到她当政的时候没有一个能用的?!

    “既然大祭司已经知道了,那朕告辞了。”楚凤宸懒得与他斗嘴,转身就走。

    “陛下。”

    楚凤宸翻白眼:“朕懒得听。”

    “那我就不说了。”姜泱如是道。

    “大祭司再会,保重。”

    “陛下再会,轻一些。”

    “……”

    “陛下不走?”

    “姜泱,你到这神官府究竟是干嘛来的?!你们姜氏真的不能换个人来嘛?!”

    姜泱认真道:“修养,生息,长寿。”

    宸皇陛下气急败坏冲出了神殿。

    寂静又回到了陈旧的神殿中。神殿内,巨大的青铜浇筑的雕像可以依稀看得出是一个女神。姜泱站在神像的脚下仰头看着她,又望向某个气急败坏的身影,忽然笑了。

    太平盛世,何须神官?可惜有些个皇帝比较笨,注定要经历一番波折。

    他懒得管。

    当夜,宸皇回宫。华容宫中已经有一个人等候在那儿,见着楚凤宸盈盈一跪,嫣然道:“末将淮青,摄政王亲卫营中女将,见过陛下。”

    这是一个女子,一身青绿的衣裳,脸上没有半点脂粉却清丽得如同修竹。她显然是会武的,举手投足皆是飒爽之气。同样是女将,却与阮语不同,摄政王府的亲卫营是裴毓直辖的,并不计较性别。她是名正言顺的女儿家入营帐,而且丝毫不带矫揉造作的感觉,甚至连对天家惶恐都没有。

    楚凤宸狐疑看着这不请自来的女子,忽然觉得她有几分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淮青,淮……青?

    那女子仿佛早有知晓,咧嘴笑道:“陛下不记得淮青了么?”

    “朕在哪里见过你?”

    淮青捂嘴笑:“朝凤乐府,陛下明明钦点了人家,有意许人家为妃,陛下当真忘了?”

    “……”

    楚凤宸陡然惊醒:她是那个被裴毓咔嚓掉了的刺客!!

    淮青柔柔地倚进了楚凤宸的怀里,在她耳畔轻道:“摄政王是个人物,我既然输了甘愿辅佐。他曾经下过一道密令,如若他有任何不测或者昏迷不省人事,我就拿着他的令牌入宫,保护陛下。还望陛下留下淮青,以备不测。”

    裴……裴毓……?

    “陛下……”漂亮的前任司舞眸光似水,潋滟柔婉。

    楚凤宸想了想,揽过了她的腰。淮青娇笑一声,柔柔叫了一声“陛下”,所有的宫人都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宸皇陛下咬牙切齿懒她进了寝宫。

    他祖宗的,一个女人居然比皇帝高。

    一夜之间,摄政王献宠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宫闱。人人都在讨论这个叫淮青的女子,有人说是摄政王府中最美的姬妾,摄政王完璧送了皇帝,也有人说她本是朝凤乐府的司舞,奈何宫选失败心有不甘,借摄政王府上了位,在摄政王大难时爬上龙床保摄政王府……

    彼时楚凤宸在瑾太妃宫中灌茶。

    一杯接着一杯。

    三壶见了底。

    “这么说,裴毓给你弄了个奸细在身边,你还打算封妃?”

    楚凤宸摇摇头。不论淮青所说是不是真的,她都不会考虑把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捧上妃位。淮青的去处她早就想好了,反正宫中乐府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而且她本来就是司舞,去乐府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你早有打算,为什么心神不宁?”

    “朕没有。”

    “宸儿,你从来不会对本宫撒谎。”

    “我真的没有!”

    瑾太妃眸光闪了闪,眼里的冷峭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她轻道:“宸儿,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裴毓这一次当真命丧黄泉,燕晗的局面会是如何?你想要的结果究竟是什么样?”

    楚凤宸陷入沉思。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如果裴毓死了,兵权有三成可能性落入沈卿之的手中。也许她可以在十六岁生辰那日开始亲政,如果和宁公主有幸得子,宸皇就可以“病殁”,她就可以作为护国公主扶持幼帝登基……然后,她能过普通人的日子了……

    说到底,她不想做这个皇帝的。

    胆小,怯懦,优柔寡断,毫无帝王手段。她已经撑得快要忘记初衷,可是每次被逼着去思考这些,她又忍不住迷茫。究竟亲政重要,还是江山百姓重要?

    瑾太妃笑了:“你啊,明明不聪明,偏偏心思倒像了楚家血脉,总归太重。”

    楚凤宸沉默不语。

    瑾太妃道:“沈卿之的药方还在你手上对不对?”

    楚凤宸咬牙,眼神却尴尬地躲闪了下——是,她终究犹豫了,没有立刻拿去给御医。反正……反正裴毓现在还暂时吊着性命。她想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也无妨的,不是么?

    瑾太妃低柔道:“不如先做个简单的选择,不论他是否有野心,你想他死还是活?如果想让他死了,药方给我,我帮你毁了它。如果还想让他活着,你现在动身去裴王府见他。”

    “太妃,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告诉朕?”

    “没有。”瑾太妃叹息,“我只是在想,先帝料事如神,即使裴毓天纵奇才你又不善帝王策,他也不可能会漏算成这副模样的。”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瑾太妃低道,“不过我知道,如果这一次裴毓死了,大概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吧。”

    楚凤宸陷入沉思。

    良久,她咬牙站起了身,冲出瑾妃寝宫。

    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秋日终于到来,秋风把最后一丝夏日的燥热吹拂而去。燕晗的宫闱中却弥漫着一股比夏日烈阳还要使人难耐的焦躁。流言如同野草一样悄悄在宫闱的潮湿土壤中滋长。所有人都在猜疑,宸皇陛下是否感染了恶疾,因而缠绵病榻好几日,又有传闻说宸皇陛下根本早就出了宫……

    留言疯长到最盛的时候,楚凤宸推开了华容宫的宫门。

    三日。

    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却在看到宫门口一片跪伏的身影的时候愣了——华容宫门口跪着许多人,身着御医官服的老者们捧着药箱,宫婢中还有不少红了眼睛的,所有人都面色复杂盯着她,却没有一人上前一步……

    御医回宫,裴毓……

    一瞬间,心乱了。

    楚凤宸急匆匆朝前走了两步来到御医身旁,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讲起,只好把手里的药方递给了御医。白发苍苍的御医哆嗦接过了,匆匆扫了一眼,道:“回陛下,药方……已经不需要了。”

    裴毓他难道……

    楚凤宸瞪大了眼睛,指甲一瞬间掐进了掌心。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分辨不出划过心头的是什么感觉。那是一种灼烧着的冰寒感觉,千里冰封燎原大火都不足以囊括这样的感知。裴毓这样的人,怎么会这样就……

    “陛下,陛下?”

    楚凤宸听不清周遭的声音,看不清眼前的景物,直到身旁的宫婢轻轻触了触她,她才抽回恍惚的神智,茫然看着御医。

    御医踟蹰道:“陛下,可否让微臣把个脉?”

    “不必了……”

    “陛下已经三日寝食不安,微臣担忧陛下的身体,还请陛下勿要忧心摄政王之事……”

    “退下吧。”

    “陛下……”御医越发犹豫,“可摄政王……”

    “退下!”

    楚凤宸不知道心头这难以纾解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她只知道自己快要喘不过起来了,从胸口到每一寸发丝,从目光所及之处到思绪中轰然倾塌的每一寸土壤。她恍惚朝前走,却忽然被一抹绿色拦住了。

    淮……青?

    “陛下,即使陛下不愿意,也该去看看摄政王吧。”淮青轻道,“摄政王昨日方才转醒,第一件事就是问陛下是否受伤,于情于理,陛下都不该置之不理。”

    裴毓……转醒?楚凤宸陡然回神:“你说什么?!”

    淮青一愣,忽然明白了这其中有多大的乌龙,顿时黑了脸,朝御医投了个凉飕飕的眼神:“我说沈御医,你陛下陛下了半天,没有说清楚王爷现状?”

    御医哆嗦。

    楚凤宸:“……”

    老御医犹豫了会儿,颤抖道:“摄政王余毒已清,陛下药方自是不需要。只是摄政王身子虚弱,还需大补。”

    楚凤宸默默闭了眼睛,酸痛的感觉顷刻间蔓延到全身,到最后却是一阵浮软。

    御医苑执事,换人。

    必须!马上!即刻!

    午后,楚凤宸坐上了去裴王府的马车,透过车帘遥看一路的喧闹街市。不多时,裴王府巍峨的大门近在眼前。楚凤宸在门前稍稍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步跨了进去。

    听淮青说,裴毓是在第二日的午后转醒的。也许是沈卿之终究留了一丝余地防止射中和宁公主,他身上的箭毒并不是十分罕见的,几个御医联合用药之下,余毒终于还是排净了。只是他的身子原本就虚弱得很,这下又去了半条命,就真的只剩下一口气吊回几缕魂魄,祸害遗千年来了。

    “陛下,摄政王刚刚睡下,您是否……”房前,衷心的小丫鬟冒死谏言。

    楚凤宸动作微滞,咧嘴道:“朕不吵他。”

    “陛下……”

    “开门吧。”

    “……是。”小丫鬟通红着眼睛开了门,等楚凤宸踏进房门的时候,一滴硕大的眼泪从脸颊滑落。

    楚凤宸活生生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模样,怎么她成了强入小姐闺房的地痞流氓了?

    相较于外头的层层把守,裴毓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荡荡。楚凤宸轻手轻脚走进了内寝,一面走一面偷偷张望:

    房间内最为明显的是一张梨花木的硕大案台,案台上放着厚厚一叠奏折,显然是她平日里根本触碰不到的。机会难得,她默默地摸了一本,却不想是空的。又摸一本,还是空的。鬼使神差地,她翻到了最后一页,果然,那上头写着她已经看过无数次的话语:

    花开迟迟,诗酒难叙;心之所往,东风晚来。

    他一个人的时候,就无聊写这些玩?

    奏折就是用来这么浪费的?

    手上的奏折顿时烫得捏不住,啪,奏折落了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凤宸慌忙抬头去看裴毓,确定他没有任何异动,她才小心舒了口气,又把奏折捡了起来,轻轻搁回了远处,缓步来到了床前。

    床榻上躺着的是权倾朝野害得她狼狈了五年的摄政王,几近无暇精致的脸苍白,没有被束缚的青丝柔顺地倾洒在身下,微薄的唇少有血色,明明是一副病态十足的模样,却出人意料地……漂亮。

    当然,这显然是一个不恰当的形容。楚凤宸轻轻捶了一记自己的脑袋,想把钻进脑海里的诡异用词给敲出去,却不想这小小的举动让床榻上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的眼睫颤了颤,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完了!

    楚凤宸紧张得想要挖一个地洞钻进去。

    “闻绿?”裴毓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楚凤宸一愣,屏住了呼吸。闻绿是谁她刚巧知道的,是那个泪眼汪汪觉得皇帝要进去强暴了摄政王的丫鬟,裴毓的贴身侍婢。他这是还没有彻底醒来么?

    她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站在床头,眼睁睁看着裴毓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迷惘,继而是一点防备和冷厉。她不敢开口。对于裴毓,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裴毓少年得志,生杀无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被许多公卿千金惦记着的翩翩摄政王究竟是怎样练成的。

    他是先皇手里的一把刀。

    从小打磨,十五岁刀刃初开,二十岁执天下之政挟天子以令诸侯,二十五权倾天下举朝跪拜。

    裴毓二字,本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兵刃,他是因着朝政而生的。

    而现如今,这一台杀人的机械躺在床上,眼神朦胧,堪称脆弱。这模样说不出的诡异,就想是老虎变成了猫儿一样。

    他静默片刻,忽然道:“本王有些渴。”

    楚凤宸一愣,转过身去房中桌上斟了一杯茶,又匆匆折回了床榻边。她踟蹰了片刻,终于咬咬牙执起了他的手,把手中的茶杯送到了他的手心。

    他的手冰凉,忽然抖了抖。却只是一瞬间。下一瞬间,他微微弯翘起了嘴角,艰涩地支起了身体。

    “本王没力气,有劳了。”他道。

    好吧,念在救命之恩。楚凤宸默默地靠近他,把手里的茶杯小心对着他的口倾倒——茶水是凉的,她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急急住了手,低道:“我去换一壶。”

    “嗯。”裴毓弯翘起了眼睫,答得十分乖巧。

    新茶在片刻后就送到了房里,不过又太烫。楚凤宸斟了一杯吹了吹,等茶温了一些,又如法炮制地举到了他唇边。

    一杯饮罢,又是一杯,裴毓的眼里噙着一抹晶亮的光,像是夜晚湖上的月波。

    气氛有些诡异的尴尬。

    楚凤宸浑身不适,她想起了那张被藏了三天的药方,心上划过一丝异样情绪,干咳了几声道:“你……不会死吧?”

    “不会。”

    那一箭应该快要穿透胸口了吧。她犹豫问:“……疼不疼?”

    裴毓眨了眨眼,轻轻道:“很疼。”

    “……”

    裴毓眼中已经有了一点可怜光芒:“疼死了,怎么办?”

    宸皇陛下默默翻了个白眼:“忍着。”

    裴毓的神态顿时可怜得……简直无耻。

    楚凤宸却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第一次松懈下了一丝防备,缓缓坐在了裴毓的床头。寂静在房中缓缓地流淌着,清浅的呼吸伴随袅袅熏香环绕。她看到裴毓又闭上了眼睛,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轻轻触了触他倾泻在床榻上的发丝。

    “……多谢。”终于,她终于开了口。

    这三日,她想了许多,依旧没有想明白所有的事儿。不过她与裴毓之间有过太多的瓜葛,可是独独这一件事却是简单干脆不需要多想的。她欠了他一条命,毋庸置疑。

    裴毓的眼睫颤了颤,呼吸微乱。

    楚凤宸揉了揉眼睛,最终却没能把心头的疑问真正问出口来:你既然肯为我不要了性命,为什么这些年要做这些事,把我逼到不得不反抗的地步?如果真是等花开,为什么……

    她思绪纷乱,裴毓的略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静静响起。他说:“陛下早些歇息吧,宫中不可一日无主。”

    这显然是逐客令。

    “那朕告辞了!”

    楚凤宸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朝门外走,每一步都重得像要在地上砸出个孔来。“砰——”房门被重重阖上。房间里的裴毓忽然睁开了眼睛,宁静的脸上忽然变得慌乱不安。

    寂静中,他徐徐抬起了手,举到了自己的眼前,一瞬间僵滞了身体。

    良久,他闭上了眼睛,面如死灰。

    这一切,楚凤宸都看在眼里,满眼震惊与恐惧。她并没有出去,事实上她就站在房内的门边,连呼吸都放得极其轻缓无比,生怕惊扰了十几步开外的床榻上的那人,如果可以,她想连呼吸和心跳都屏住掐灭。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茫然无措的裴毓。

    她不聪明,却不是傻子。可是眼前所见的景象昭显的事实实在太过可怕了。

    裴毓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紧随其后的是丫鬟低柔的声音:“王爷,午膳已经备好了。”

    “进来吧。”

    “是。”

    房门吱嘎一声被丫鬟推开了。楚凤宸在见到丫鬟的一瞬间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丫鬟惊诧地瞪大了眼,许久才仓皇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去了裴毓的床前。楚凤宸便趁着这个空档轻手轻脚离开了裴毓的房间。

    楚凤宸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宫的,纷乱的思绪混杂着许多幕恐怖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交织汇聚,最后都成了一团无解的谜题。乱到最后,是魔障一样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问:瞿放之死如何了?救命之恩如何偿?江山还要怎样守?

    她想了许多年,想要裴毓快点儿去见先帝,想过把朝中的大小奸臣统统弄下去和先帝下个棋,可是这许多个方法却绝不是像现在这样仇还没有清,恩无法还。她更不敢想,裴毓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他身上的余毒,还是因为她这自私茫然的三天。

    即使裴毓有千万种死法,也不该是这样最没有尊严的一种。

    “陛下?”宫门前,有一抹颀长的身影早已经久候。

    顾璟?

    顾璟见到楚凤宸抬头,冰冷僵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他道:“陛下,臣久候,是为了与陛下禀报瞿将军的案件。”

    “你说什么?”

    顾璟道:“臣知晓陛下并不愿意瞿将军之死成为无头公案,故而斗胆抗旨追查至今,还望陛下见谅。”

    这才是顾璟。楚凤宸微笑起来:“朕岂会责怪顾爱卿体恤朕心呢,顾爱卿有什么发现?”

    顾璟却忽然不说话了,冷硬的脸上忽然有几分……诡异的潮红。

    楚凤宸:“?”

    顾璟干咳一声,道:“陛下请随微臣去天牢。”

    对于天牢,始终是楚凤宸的一个噩梦。不久之前的大火把宫中的天牢烧得一塌糊涂,后来朝中百官商议,干脆把天牢迁到了宫墙之外另一处避水之所,而这天牢的原址就此荒废。也正因为如此,原本的残骸被彻底保留了下来。

    楚凤宸再一次跟着顾璟进去了天牢。天牢中,许多焦土已经被踩得坚实无比,几日连绵秋雨,砖瓦的缝隙中已经开始有青苔滋生。

    她一路踉踉跄跄险些栽倒,到后来恬不知耻地干脆拽住了顾璟的衣摆。

    顾璟愕然。

    楚凤宸尴尬地笑:“朕怕摔,委屈顾爱卿当个拐杖。”

    顾璟:“……”

    良久,他轻轻道:“嗯。”

    火把照亮了天牢深处,楚凤宸不知不觉松开了手,目光在灰暗的牢中探寻。这一次是白日,有几缕阳光透过天牢的缺残带来了一丝光亮,加上火把的光芒,她可以大概看清天牢深处的模样——可是,并无异状,这儿就是个已经塌方的牢狱。

    “陛下请看那儿。”顾璟淡道,伸手朝最阴暗处一指。

    楚凤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一片平坦,什么都没有。只是那儿的泥土较别的地方要残破些,像是被搬离过什么东西。

    顾璟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柄生了锈的刑具,缓步到他指的那一方,一杖一杖挖掘起来。

    他说:“臣初来时,这里覆盖着狱中最厚重的木桌,只剩一点点了。后来,臣把它搬了开去,就发现……”

    叮。

    清脆的声响。

    顾璟蹲下身,从那里头挖出了一个焦黑的东西。

    楚凤宸举着火把靠近他,良久,才终于认出那东西是什么。那是一个精致的剑柄。

    顾璟说:“这是裴王府亲兵佩剑。”

    “你的意思是裴毓他……”楚凤宸缓道,“不、越是这样,越……

    顾璟颔首,道:“是,越是裴王府佩剑,越不可能是裴王府的人,极有可能是栽赃嫁祸。只是微臣不明白究竟为何有人会埋下这至关重要的证据。”他皱眉,“可是事关裴王府,司律府许多事无法彻查。”

    楚凤宸沉吟片刻,轻道:“没关系的。”

    不论裴毓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她都会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