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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情谊

    翌日,裴王府迎来了一位贵客。丫鬟闻绿哆哆嗦嗦端上了一壶茶,小心地偷看着厅堂上的当朝圣上,大气也不敢出。

    “摄政王呢?”宸皇陛下问。

    闻绿颤声道:“他、他在花园……”

    宸皇陛下咧嘴笑:“去告诉他快来接驾,朕与他久别,想要好好谈谈心。”

    “陛、陛下……您这些、这些……”闻绿瞪眼看着厅堂上十数捧着各色箱子的宫婢。

    宸皇真挚道:“朕忧心摄政王安危,又恐朝中事耽搁,故而决心在这王府里住一阵子。一举两得,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站在她身旁的淮青很不给面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楚凤宸勾勾嘴角,悄悄藏起眼底的一抹忧思:不论裴毓是否是冤枉的,她和他这些年恩仇,她都必须亲自彻查清楚。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有……什么还什么。

    黄昏的阳光落在树叶尖上的时候,楚凤宸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裴王府的后园之中,遥遥看着园中花架下那个瘦削的身影:那一抹暗紫色的身影坐在绿影丛丛的花架下,从眼睫到最末的发梢没有一处不是宁静的,静到晚风吹过叶间的沙沙是这天与地间唯一的动静。

    她拽起了衣摆,踏过细嫩的草尖来到他的身前,轻轻地坐在了他身旁。

    他微微一动,森白的手伸向身旁的石桌。

    极轻地摸索。

    这一切,楚凤宸都看在眼里,连呼吸也不敢太过张扬——也许一个人只有在看不见一切光明的时候,眼中的光芒才会彻底没有遮拦。任凭他往日如何气焰嚣张,如何权倾朝野,号令天下,此时此刻他脸上写满的是茫然。

    裴毓,他真的瞎了。

    可她并不因此庆幸。因为这眼睛换来的是她的一条性命。

    裴毓还在摸索,楚凤宸咬了咬唇,犹豫了片刻,找到了石桌上的白玉茶杯,推到了他的手旁。

    裴毓双手捧起了杯盏,递到口边,微微地勾起了嘴角,笑了。

    居然是一派满足的模样。

    楚凤宸忽然觉得眼睛刺痛无比,慌忙移开了视线,却忽然看见几步开外一直站在一旁的丁水已经青筋暴露,双目通红,死死盯着裴毓无神的眼睛。他是裴王府亲兵中最骁勇善战的猛将,却……分明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而那个叫闻绿的丫头已经捂住了口鼻潸然泪下。

    “丁水,陛下在宫中可有消息?”

    忽然,裴毓出了声。

    楚凤宸浑身一震,冷眼望向丁水,目光凛冽如冰。丁水倏地移开了视线,他似乎是在犹豫彷徨,片刻之后,他才沉道:“回殿下,宫中一切安好,沈相近来并无异动。司律府已经着手调查猎场行刺的刺客,属下也已派人去寻访,日落之前必有结果。”

    裴毓缓缓放下了手中茶杯,良久,他低道:“宫中御医记得处理,本王伤势,切忌外传。若有违令者,不需留着。”

    “是。”丁水应声,他匆匆看了楚凤宸一眼,道,“也不让陛下知晓吗?”

    裴毓沉默。

    楚凤宸离得十分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有一丝挣扎的痕迹。可最终他还是轻微摇了摇头。

    “可王爷是为了陛下才……”

    裴毓森白的手细细摩挲着白玉茶杯,迷惘的神情渐渐从他的脸上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温煦的柔和。

    他说:“她心思重,胆子却小,知道得多反而多想,招惹危险。不如不知道。”

    丁水眼眸一闪,冷眼看楚凤宸,道:“可是陛下她并不知道王爷是这样的心思。”

    裴毓微微笑起来。

    良久,他才轻道:“瞒一日换一日和宁,瞒五年换五年无忧,我既已在泥沼,托着她无知无畏活在风和日丽时节,也是好。”

    “可这不公平,陛下什么都不知道,您却……”

    “本王不需要公平。”

    本王不需要公平。

    楚凤宸瞪大了眼睛,呼吸陡然停滞。她拽紧了衣摆,却仍然控制不住心跳如雷,脑海中有无数繁杂的声音在叫嚷,却没有一个能够让她听清,到最后唯有一句“本王不需要公平”如冬雷乍响,震荡得所有纷乱静止无声。

    裴毓……

    如果这是她不知道的真相,那么她究竟是做了谁的棋子?

    如果这是一个局,设局的裴毓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她不懂。

    “属下得令,告退。”

    丁水沉静了片刻,终于抱拳行了个礼后离开了后园。他一走,后园中原本就不多的寥寥数个侍奉丫鬟也轻飘飘鱼贯而出。片刻之后,偌大一个园子就只剩下了秋风卷落叶的沙沙声,还有咬着牙不出声的当今圣上。

    秋风过耳,又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在了裴毓的肩上。

    寂静。

    楚凤宸愣愣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屏着呼吸伸出手,小心地靠近——

    “还有谁在那儿?”

    她伸出的手陡然僵直。因为在那短短一瞬间,那个明明已经眼盲的人居然骤然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猛然翻转用力,空洞的眼里杀气毕现!

    “你是谁?!”

    巨大的力道拉扯得楚凤宸一个踉跄险些朝前栽倒,她慌忙捂住了口鼻险险阻止了就要脱口而出的尖叫,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撞上了裴毓的肩口——

    他的伤!她慌乱挣扎,却眼睁睁看着裴毓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颈,钳制住她的动作,然后缓缓地摸索到了她的手心。

    那片枯黄的落叶被他握住了,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他微微一愣,阴沉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愕然,继而是慌乱。

    是的。慌乱。

    楚凤宸白头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露出那样的神情:他钳制着她行动的手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胸口剧烈地欺负着,暗紫色的衣衫上缓缓晕染开来一抹漆黑的颜色……淡淡的血腥味刺激着她一阵阵毛骨悚然。

    她不敢动了,怕再扯裂他的伤口,伤上加伤。她只是静静看着他,迟缓地伸出自由的手在他的眼前划了划。

    果然,他毫无反应。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裴毓的声音也带了颤意。

    “是朕。”她想了想,轻轻开了口。

    裴毓骤然松了手,脸上的神态堪称惊恐。

    楚凤宸终于喘过了气,她低道:“你放心,宫中御医那么多,他们每一个都是学贯古今的天下名医,朕一定会让他们治好你的眼睛。”

    裴毓张了张口,手却颓然跌落到了身侧。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叫做狼狈难堪。

    “陛下请回。”良久,他道。

    “裴毓……”

    “天色不早,陛下留在我王府中并不妥当,请回宫。”

    “裴毓,你……”

    “还请陛下以天下臣民为重,莫要让驸马都尉担忧,请回。”

    “你……”楚凤宸气得不知从何说起。他明明已经惶恐得快要透不过气来的模样,这种时候居然戴上了一副忠君爱国的忠臣面具来说这一套冠冕堂皇的措辞!

    “请回。”末了,是裴毓冰凉的声音。

    斜阳落叶,鸦啼漫天。

    楚凤宸握紧了拳头,沉静片刻,才淡道:“朕不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朕决心好好与摄政王处上几日,一解多年恩怨。”

    “陛下!”

    “裴毓!你究竟是想怎样?”

    “臣只想陛下回宫。”

    “你在害怕什么?”

    “我……”

    “裴毓,你说得对,我心思重,人却不聪明,这话瑾太妃也说过。”楚凤宸低道,“可我并不想当傻子!许多事情我猜不到,想不了,推算不出,你可以与我明讲的。”

    裴毓沉默。

    “你们这些七窍玲珑心的人,一面说我愚笨不与我说许多事,一面又逼我坐拥这天下保国泰民安,我做不到,做不好,只能逼自己去努力……可你们还是不满意,觉得我是傻子,并且,还是不和我说。”

    裴毓闭了眼。

    楚凤宸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裴毓,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砰。白玉杯盏落了地,一路清脆地滚开了。裴毓猛然抬头,空洞的眼几乎瞪裂。

    一瞬间,楚凤宸想要挖一个地洞钻进去。楚家数百年基业,出过无数英明神武流芳千古的明君贤帝,终于在她这一代彻底颜面扫地了。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泱泱千古,没有一个帝王做过这样厚颜无耻的事情。

    她问当朝奸佞权臣: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夕阳的最后一缕金线终于消散在了天际,千里凉风吹动了衣袂。楚凤宸不知道心上的慌乱是否因为后悔,不管怎样,这本来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可是话已经出了口,就再也没有收回的可能。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低下头,指尖掐进了锦衣里,良久,才恍恍惚惚记起来,裴毓其实是看不见的。不论她有多少慌乱,只要她的声音没有颤抖,他就永远都发现不了她的惊惶与后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楚家无数年的脸面都压在了上头,小心地又靠近了几步。

    他的眼里毫无光泽,像是一片蒙尘的碧玉。

    她咬了咬牙,小声道:“你替我挡了一箭,我拿到了解毒的药方却拖延了三天。于情于理,都是我的错,是我自私。”

    她说:“可是裴毓,我不敢。我猜不透你想要什么,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可以赌,唯独江山不行。错一步……生灵涂炭。可我又怕,如果这些年对你一直曲解,你因我丧命,我下半生必定夜夜噩梦,负疚一生。”

    裴毓沉默。

    楚凤宸却忽然觉得委屈,眨了眨眼哭了出来。

    “先帝为我铺下固若金汤的朝局,只等着我十六岁亲政,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没用,所以并没有达成他的预期,反而乱了他的一局棋……我想要改变这局面,又怕一步错万劫不复……”

    “陛下……”裴毓终于变了脸色。

    楚凤宸狼狈地抬起袖子抹去眼泪,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守备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她才低声道:“裴毓,我很害怕。我今日对你说这些,比过去三日的纠结还要让我害怕。如果你并不是我一直曲解的那样,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

    晚风渐渐停息,夜色降临。

    裴王府的后园中响起了不知名的虫鸣,一声比一声幽静。

    裴毓低着头遮掩了面上神色,良久,他才勾起了一抹苦涩,低道:“陛下想听什么?”

    “我……”楚凤宸茫然道,“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想听什么,本来早就想好了要问他瞿放之死是否与他有干系,想问他这些年执政是否有称帝之心,想问他为什么要不计性命替她挡上这一箭,想问他身上的毒究竟是谁下的,还想问,他那一句“心之所往”究竟有几分真……可是真开了口,她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她不知道是以宸皇的身份来问,还是以和宁公主的。更不知道她究竟想听的是什么。

    僵持中,裴毓脸上的笑渐渐柔和了下来。楚凤宸静静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觉着那一抹她曾经觉着是衣冠禽兽卑鄙无耻的笑容有着说不出的酸楚黯然。

    他摸索着站起身来,朝前伸出了手,终于触到了楚凤宸的肩膀,顺着她的脖颈触道了她的发丝。感受到指尖触碰着的发丝主人微微的僵持,他低叹一口气,道:“不用怕。”

    楚凤宸抬起了湿漉漉的眼睛,却只看到他的下巴。

    “先帝的这局棋……并没有乱。你不用害怕。”

    “裴……”

    他说:“我也曾经以为它乱了,以为我可以有很久很久的时间等你亲政,等你的目光从瞿放身上收回来,我曾想过,等到朝中几个辅政之臣清缴完毕,我以兵权和你换一个驸马之位……”

    “啊……?”

    裴毓低笑:“你看,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权倾朝野无恶不作的摄政王最大的野心其实是换一个驸马来做,当真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滑天下之大稽。”

    “……”

    “天下之外,我更想要的东西,陛下若是再说不知道,咳咳……”他急喘了几声,道,“我并没想过谋权篡位,我只是想如先帝那样,以驸马之位不改国姓而登基。”

    楚凤宸心跳漏了几分,迟迟才道:“可是先帝曾经下旨……”

    “是,”裴毓神色一凛,“他下旨,明令燕晗绝无第二个驸马登基。”

    楚凤宸沉默。

    裴毓却忽然低垂下了头,轻缓地拥住了那个他看不见的瘦小身影,在她的耳畔呢喃了一句:“他逼得我不得不另辟蹊径,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宸儿。”

    温热的怀抱。

    晚风过,万籁俱寂。

    楚凤宸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裴毓最后的几个字,她的心彻底乱了,说不清的情绪充斥着本来就不明晰的脑袋。她离开后园,回到裴王府的客房,望着客房窗外月上柳梢,柳枝摇曳。无数声音在脑海中喧哗吵闹着,吵到最后却只有简单的两个词。

    真的。

    假的。

    可是裴毓真的瞎了。

    他最后一句说的是:我赌的是所剩之残生,你能否回头看看我?

    这个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已经用最卑微的方式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心。

    再多的荣华富贵,再大的狼子野心,再不折手段的巧取豪夺,再膨胀的欲望,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房门被叩响,不一会儿,年迈的御医跪伏在了楚凤宸的脚下。楚凤宸收回了纷乱的心思,低声问御医:“查得如何?”

    御医脸色骤变,却踟蹰不开口。

    楚凤宸道:“不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往下查,更不会追究你或是任何一个人的责任。”

    御医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只有历任御医苑执事知晓,也只能告知当今圣上一人。臣原本摄政王身中的,是一种宫中秘制之毒。老臣已经多年未曾见过了……此毒药方是先师所制,它药性极温,服之后三年无异样,到第四第五年才有轻微的症状……第五年开始年复一年增重,却并不是致死的。”

    楚凤宸急切道:“那究竟会怎么样?”

    御医低道:“它只是会毁了人的身体根骨,人活在世,总有得病得伤的时候。身体孱弱之人患病得伤,自是九死一生。”

    “那裴毓他……”

    “摄政王多年旧疾,本就不可能活得长久,这次更是病上加病,所生之日恐怕不足一年……”

    楚凤宸缓缓闭了眼睛,道:“那毒,有没有解药?”

    御医道:“根据药方来调配解药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药方封存在御医苑,需得陛下国玺与瑾太妃凤印一并落章下旨才能启封。陛下当真想救?此毒是宫中秘制,陛下可知……”

    “朕知道。”

    “那陛下……”

    “朕知道,你只管去准备。”

    “……是。”

    御医诚惶诚恐地告退,楚凤宸才终于泄了气似的缩在了椅子上。裴毓还剩一年性命,下毒之人,其实并不需要多做调查。能让整个御医苑都绝口不提,能让裴毓心甘情愿守这秘密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运筹帷幄,心思缜密,早在多年之前就做了无数权衡来保下这楚家江山,甚至为了让她坐稳这江山不惜牺牲许多人的性命来奠基的……先帝,楚家江山唯一以驸马之位登基的帝王。

    如此看来,裴毓的存在不仅仅是先帝用来权衡几个辅政大臣的,他是先帝留给她的一柄刀。

    这一柄至为锋利的刀会权倾天下多年,然后在她长成之后自然折损。

    可是她不懂,裴毓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去赴这一场死局?

    夜色高深,裴毓所在的后园凉亭的灯火却彻夜不灭。楚凤宸孤身一人提着灯去了那儿,却看见那个叫闻绿的丫鬟坐在树影下抹着眼泪。

    她到了他身旁,轻声问她:“怎么哭了?”

    闻绿啜泣着摇摇头,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她说:“御医来来往往,王爷、王爷是不是已经撑不住了?”

    “不会的。”楚凤宸想了想,道,“朕会留下他性命的。”

    “真、真的吗?”

    楚凤宸颔首,微笑着摸了摸闻绿的脑袋。就在她的身后,一抹青绿的身影缓步靠近,在她直起身子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轻笑。

    那人说:“他若亲耳听到这番话,估计会很开心。”

    淮青。

    楚凤宸防备地后退了一步。淮青却没有再上前的意思,她只是定定盯着那暗沉的烛火所在的地方,在夜风中低道:“我早年也听闻说摄政王裴毓生杀予夺残暴无心,可是真见了他,发现他根本就是一只猫儿。明明曾经是一只猛兽,却畏首畏尾缩着爪子趴在这小小的裴王府里,每天把陛下的衣食住行看上好几遍,你笑上一笑,他也能开怀上许久。真是没有出息。”

    楚凤宸抓紧了手里的灯。

    淮青低笑:“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很是心疼。可惜他看不见我。”

    “谢谢你。”楚凤宸想了想,轻道。

    淮青却忽而冷笑一声,道:“被偏爱的人往往有恃无恐,可是总归会有报应。”

    报应啊。楚凤宸垂着头朝前走,心中却是一片明明灭灭的光,一直蔓延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提着灯渐行渐靠近凉亭,眯眼望向凉亭中裴毓瘦削的身影,不知怎的想起了许多年前的盛夏。

    那时候,她的个头还不到成人腰际,她吃力提着灯走在花园里头,远远地就看见了夜风下站立着的少年身影。她定睛看了会儿,发现是数天之前那一场屠杀之中见到的人,吓得丢了灯瘫坐在了地上。他听见声响回了头,却忽然低眉笑了。

    那时候,月色与晚风,星星与落叶,她吓得发抖,却眼看着那个少年越走越近,最后他精巧的衣摆已经到了她面前。他微微屈身,衬着一轮明月弯俯了半个身子,声音却清明无比的。他说:我只是行军令,没有沾到血,你别怕我,行不行?

    她用嚎嚎大哭回应了他。

    “谁在那儿?”裴毓听见了声响,回过了头。

    那一瞬间,许多年前的少年和如今的摄政王的身影忽然重叠了起来。楚凤宸有些恍惚,沉默地走到了他的身旁。

    “陛下?”裴毓沉吟片刻,轻声试探。

    “嗯。”楚凤宸小声应。

    裴毓勾起唇角笑了:“臣以为,陛下早就吓得逃回宫了,宫找瑾太妃哭一场,最后去寝宫抱着枕头滚上一滚。”

    “……没有。”

    “因为臣的眼睛看不见了,所以陛下对臣的恐惧少了些?”

    “……不是。”

    裴毓却摸索着找到了楚凤宸的肩膀,低笑着靠近,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陛下就不怕留下来后臣再做些抄家灭族的坏事?弑君做不到,欺君与欺负君臣可是向来得心应手啊。”

    楚凤宸没有躲闪,脸上却有些发烧,纠结再三,她轻道:“裴毓,你别难过。”

    一句话,让裴毓的身子僵直了。

    楚凤宸轻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瞿放之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裴毓沉吟许久,终于道:“有。”

    楚凤宸握紧了拳头。

    裴毓却轻轻拥住了她,在她耳畔道:“我确有参与,却并不是凶手。我的确有杀人之心,却没有杀人的胆量。瞿放并不是因我而死。你敢不敢信?”

    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件事情坦诚相告。楚凤宸心上的石头忽然落了地,心跳却越发激越起来。她脸上发烫,不知道该如何承接下一句话,踟蹰了半天,才糯糯道:“我……我不知道这次的决定对不对,不过裴毓,如果你真的……宫中汇聚天下名医,我会不惜代价治好你。”

    “治好以后呢?”

    “我……不知道。”

    裴毓忽的笑了,摸索着找到了她的手,把它按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低道:“这里,确实是狼子野心。”

    楚凤宸略略抖了抖,却没有缩回手。因为在她手下跳跃着的是一个已经病入膏肓之人的心跳,一份浓郁的,她从来没有触及过的情感。

    裴毓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生而有所求,求索之道发自本心,裴毓从未有过变化,也不会再有变化。我只能保证楚凤宸为先,江山为后,裴毓次之。不过,我并不会放弃我所求。”

    楚凤宸仰着头看着他,却不知道是该看他空洞的眼睛还是微锁的眉头。

    这原本就是裴毓。她五岁年见到的,站在一片杀戮中桀骜冷漠的少年。岁月抽去了他身上许多锋芒,却并没有改变他的心。

    他低道:“这样的裴毓,宸皇陛下能不能容得下?”

    楚凤宸沉默。

    裴毓的眼圈已经有些泛红,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凉的弧度。他道:“这样的裴毓,楚凤宸肯不肯收下?”

    这是他对自己的决然。裴毓是一个聪明人,这一点楚凤宸从来没有质疑过,而现在他却以这样笨拙的方式把一个算不上完满的选择赤裸裸地丢在了她的面前:一个不完满的裴毓,你要不要?

    他的眼并没有光泽。楚凤宸却仍然习惯性地想从那儿找到些什么,她想象不出,假如他看得见,此时此刻他的眼眸中该有何等的光景。不论里头是什么颜色,那一定是这天下最为绚烂的美景,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一片寂灭。

    他正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楚凤宸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激越。她吃力道:“你、你什么时候对、对朕……”

    裴毓微微一怔,最终却摇了摇头。

    他说:“我不知道。”

    宸皇陛下所料未及,诧异脱口而出:“……啊?”

    裴毓却低头笑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道:“何必知道?”

    “可我……”

    裴毓轻道:“今年春天,我在护城河畔种下过一片芙蓉,后来连日阴雨,芙蓉死了大半,我便没有再去看过。狩猎前一日我路过,却发现芳草连绵,花开锦簇,让我担心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今时今日,我已知足。”

    那是那一夜晚风中,楚凤宸听到的最轻柔的话语。

    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的呢?

    翌日,楚凤宸在房间里辗转了无数个圈,才终于把纷乱的心思沉淀下来,带着淮青回了一趟宫。准确地说是去了瑾太妃的寝宫中。

    瑾太妃眸光潋滟,正在替自己画一个妖娆的妆面,听见楚凤宸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后手一抖,柳叶弯眉惨烈地横亘在了额上。

    良久,她才愣愣看着暴躁地快要抱头逃窜的宸皇陛下,道:“……先帝死不瞑目。”

    楚凤宸:“……”

    瑾太妃沧桑地拿手绢儿擦拭额上眉笔留下的印记,目光却是噙着一抹复杂的颜色。先帝终究没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他算到了所有事态发展,算到了朝中势力均衡,算到了人性贪欲和忠诚,却独独没有算到裴毓的一颗心。

    而当今的帝王,她显然已经乱了方寸,无法明辨是非了。

    瑾太妃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眉,她道:“那你想如何?”

    “取凤印。”楚凤宸轻声道:“朕想让他活着。”

    “宸儿,你今年十五,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你可还记得裴毓二字,在朝中,在燕晗代表着什么?”

    楚凤宸一直低着头,目光中,一抹明艳的衣摆晃了晃,紧随其后的是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她的脸上,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她眨了眨眼睛,看见的是往日可亲的瑾太妃一脸肃穆的神情,陌生得就像从来没有相识一样。

    “权倾朝野,狭天子令诸侯,只手遮天的裴毓。儿女私情真的能让你昏了头脑?”

    “瑾太妃……”

    “宸儿,你是本宫自小带大,本宫知你心性。可这帝王家舍与得一念之差,祸福绵延的可并不是一族、一脉,而是这普天之下的百姓。你知不知道?”

    “我……”

    “你怎知这一切不是裴毓计谋?本宫如果给了你封印,让你解了裴毓身上的毒,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来束缚他?”

    “可是……”

    瑾太妃冷笑:“留不留裴毓性命,本宫尊重陛下。可是解这一重毒是松了先帝留下的最后一道枷锁,本宫绝不会答应!”

    “可他只剩下一年性命!”

    “那又如何?”瑾太妃淡道,“一年便是一年,十年不过十年,陛下请回。”

    “瑾太妃!朕尊你是太妃,可你不要忘了这天下姓楚,朕如果下旨,你……”

    瑾太妃目光如冰:“苏瑾只有一条薄命,守你楚家江山已经十一年,陛下若是肯放了苏瑾自在,不论生死,苏瑾叩谢。陛下请回!”

    言毕,瑾太妃甩袖而去。

    殿上,楚凤宸缓缓闭上了眼。

    “陛下……”一直瑟瑟发抖的宫婢小心地靠近,“陛下,太妃、太妃娘娘只是一时冲动……”

    “无妨。”楚凤宸淡道,“替朕转告太妃,朕三日后再来。”

    瑾太妃终究错算了,救裴毓,她并不是单单因为裴毓的对她的一份情,更因为他是裴毓,是为了燕晗天下交代了大半条性命的摄政王。在他没有谋逆的举止之前,她欠着他许多条性命。皇权冰冷,的确讲求一个防范于未然。可是……她下不了手。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真正要裴毓死的。

    江山社稷,除了铁血下的冰寒,应该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她不是屠戮果决的先帝,也永远不会去做那样一个帝王。

    出了瑾太妃寝宫,楚凤宸并不想在宫中多作停留,而是去了御书房。在那儿,有另外一个“功臣”存在,等着她去博弈。

    御书房中,沈卿之已经久候。

    楚凤宸在宫人推开书房门之前收敛了脸上的情绪,等她步入御书房时,已经是往日的宸皇陛下。她冷冷扫视了在书房里悠然自得的当朝丞相一眼,淡道:“沈卿急着见朕有何贵干?”

    沈卿之一笑,俯身行礼道:“陛下深入摄政王府,臣忧心陛下,故而求一见。”

    “沈相能收起这副忠臣嘴脸吗?朕看着不舒爽。”

    沈卿之一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道:“臣惶恐,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还请陛下看在臣一片忠诚的份上,莫要多加猜疑。”

    “沈卿不会是与朕来寒暄的吧?”

    沈卿之微笑道:“臣是来禀报陛下,朝中已有重臣去往摄政王的家乡查访,相信不过半月便会带回摄政王谋逆的罪证,摄政王的党羽之中也有三人愿意效忠陛下,为陛下分忧。臣只担心陛下那边要的东西……”

    “朕已经可以接近他。”

    沈卿之微微露出了一抹笑来,颔首道:“如此,甚好。”

    楚凤宸抿了一口茶,在沈卿之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握紧了拳头。

    午后,一辆马车徐徐驶出了宫门,几经周折停在了摄政王府门口。楚凤宸跳下马车,提着一包药材直奔裴毓房间,却在路上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丁水。

    “裴毓呢?”她迟疑问。

    丁水面色泛白,犹豫道:“殿下他……他不见了。”

    “你说什么?!”

    丁水彷徨道:“属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早晨御医来过,殿下与御医在书房商谈片刻后就不见了,府中上下都翻遍了……”

    “府外呢?!”

    “府外已经有亲卫去找寻,可是还没有半点音信……陛下——”

    丁水急切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楚凤宸已经迈开了步伐朝摄政王府门外跑去。裴毓——他一个眼盲的人能去哪里?能到什么地方去?没有人可以清算得出外面有多少人等着要他的性命!

    热闹的街巷中,人潮川流不息。

    楚凤宸茫然站在人流之中,陡然间清醒了过来,又气喘吁吁跑到了摄政王府门口,拦下丁水道:“带朕、朕去、去护城河。”

    护城河畔果然开了连绵不绝的芙蓉。

    楚凤宸小心翼翼地踏下第一步,果然在那一片嫣然的尽头看见了一抹紫色。流水潺潺,一片粉色摇曳中,那一抹身影格外刺眼,她却满肚子火气,咬牙切齿走上前去:“裴毓!”

    裴毓诧异回了头:“宸儿?”

    楚凤宸冷冷道:“宸你祖宗。”

    裴毓:“……”

    “没有支会任何守卫,不带半个随从,裴毓,你是不是嫌你这一年小命不知道怎么挥霍了?!”

    裴毓低笑:“你在担心么?”

    “朕担心你死在外头,满地芙蓉花,被写进街头话本儿里去,‘倩女鬼魂归兮与君缠,摄政王盲双目花下死’,还有‘俊王爷情挑绝色妖,一晌贪欢花眠同归’。”

    裴毓:“……”

    楚凤宸扭头。

    裴毓轻咳了几声,摸索着去找她的手,微笑着牵过了,低道:“我记得我这些年往御书房里送的可都是治国策与兵法,顶多是一些风雅诗集。你这些是从哪里看的?”

    宸皇陛下再扭头。

    裴毓不依不挠又找到了她另一只手,也牵上了。

    裴王府的亲卫统统默契地转过了身,丁水是最后一个,表情如逢雷击,异常惨烈。如果要给他这惨烈的表情稍稍加以标注,大约是:娘诶……断断断真断了……

    “哪里看的,恩?”

    “……嬷嬷的。”楚凤宸想了想,老实交代,“嬷嬷两年前就开始送来各式各样的画集,开始只有几册,后来朕不纳妃就越来越多,再后来嬷嬷见朕兴致不高,便改了法儿不送画集子改送有故事的了,各式各样的都有,有的不是很好看,粗糙。”

    裴毓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异样,良久,他才咬牙道:“以后不许再看那些集子!”

    “……哦。”

    “还有多少私藏的,统统回去烧了。”

    “……哦。”

    “如果再让我看见一本……”

    裴毓咬牙切齿,话未毕,脸色却暗淡了下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楚凤宸原本缩着脑袋,看他这副神色,她的呼吸也顿了顿,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朕会治好你的。”踟蹰半晌,她只能轻道。

    “嗯。”

    裴毓低声应了声,居然乖巧得很。

    楚凤宸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是哪里借来的胆量,握了握拳头,小心地抬起手摸了摸裴毓的脑袋,稍稍磨蹭了下。其实,他看不见的时候,要比寻常乖顺许多啊。

    裴毓:“……”

    楚凤宸忍无可忍笑出了声,结果,笑声还没有传开,唇就被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等她狼狈退后的时候,裴毓已经面色如常,道貌岸然。

    摄政王裴毓,向来阴险毒辣,手段狠绝。

    日落。彩霞满天。燕晗当今圣上与摄政王同归。并在摄政王府一住就是半月。

    这半月足够让朝中的风声彻底乱成一片。没有人猜得透年仅十五的宸皇陛下究竟在打什么样的算盘,他先册驸马,后亲摄政王,如果这是一局棋,它究竟是一局年少无知的乱棋,还是另有用心?封驸马是分权,那亲摄政王呢?

    整个朝野人心惶惶的时候,楚凤宸却乐得逍遥。她正在裴毓的房中做一只风筝,细薄的竹丝捆成精巧的框架,再在竹丝上糊上极薄的纸张做风筝面,最末是提笔在筝面上细细描摹出细致的花纹……做风筝是一项精巧的活,很显然,当今圣上的功底还略略欠缺了些。

    裴毓说:“如何?”

    楚凤宸无言地看着形状和颜色都不是很登大雅之堂的风筝,咧嘴笑道:“简直是完美。”

    裴毓说:“陛下这是欺负微臣目不能视?”

    楚凤瘪瘪嘴,恬不知耻道:“不信你叫丁水看呀,论做工论绘画,实乃佳作,堪称一绝。”

    裴毓摸索着站起了身想要靠近,楚凤宸眼疾手快疾步上前扶住了他,领着她来到案台前。眼看他森白的手慢慢在风筝上摸索,她的心快吊到了嗓子眼,可是等了好久没有听到挖苦的话语,却等来了他的一声轻笑。

    他说:“姑且信你。”

    “哼。”

    “去试试?微臣愿出一壶酒,赌它飞不起来。”

    “……赌就赌!”

    事实证明,天家血脉始终是聪慧过人的,那只奇丑无比的风筝最终还是上了天。楚凤宸在太阳底下眯眼看着碧蓝的苍穹,兴致勃勃朝裴毓喊:“喂,飞起来了!”

    一回头,却发现裴毓已经坐在园中凉亭里闭上了眼。

    她慌乱地松开了手中的风筝线跑到他身旁,良久,才小心地推了推那个苍白的身影,却只换来他微微地一皱眉。

    他睡着了。

    楚凤宸轻轻坐在了身旁,眼中的欢畅一点点退却成为了深沉的颜色,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早就备下的衣裳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半月前,她第二次登门见瑾太妃的时候,她已经把一杯毒酒放在了寝宫的案台上。见她到来,她眉眼冰冷,只是轻轻吐了一句话。她说:“本宫与裴毓,苟活一人足矣。”

    她最终徒劳而返,却在裴王府的前厅中见到了彻夜等待的裴毓。裴毓说:“别着急。”

    “好。”她轻声应他。

    那时候,她还不曾想到所谓别着急只是裴毓一句宽慰的话语,因为他的身体正日复一日衰竭。起初她能在清晨见到他在园中饮茶,后来她要到太阳初升的时候才见着他在她房前恭顺一笑,再后来,她已经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是在休息,什么时候醒着。他像一个孩童一样,每日变换出许多新鲜的事情,兴致勃勃要求她来达成,可是每次却都是这样的结尾。

    他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即使他并不愿意。

    风筝最终轻飘飘落在了地上,斑斓的颜色仿佛能灼伤人的眼睛。

    楚凤宸伸出手碰了他的额头,却陡然间缩回了手。

    ……其实还是怕的。

    有些铭刻进骨髓的东西,并不会那么快消散殆尽。不过没有关系,那些恐惧与天下安宁相比都无关紧要,只要她能把它们压下,只要她能忘记眼前这个温顺的虚弱的人是裴毓,这些终究都会变得无足轻重的。

    午后将至,这已经是她留在摄政王府的第十六日,算时日,该是顾璟登门的时候了。楚凤宸在裴毓身边坐了一会儿,便召来裴王府的亲卫,想把裴毓送回房中去。

    “陛下不多留一会儿么?”忽然,一个女声响起。

    楚凤宸倏地回头,对上了淮青潋滟的双眸。

    “为何?”

    “他很开心,睡着了也没有皱眉。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他没有重重守卫也能酣然入睡。”

    “淮青,你想说什么?”

    淮青眉眼清俊,柔软的身姿略略前倾,替裴毓掩好一丝衣角,低道:“陛下难道没有看出来,他是把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在过么?”

    午时,顾璟拜访。

    摄政王府的书房内,一壶新茶渐渐见了底。楚凤宸仔细听着顾璟的禀报,可是神思却止不住飘到了窗外。窗外蝶飞花舞,她的脑袋纷乱,混沌中时而是许多年前的屠戮沙场,时而是今晨扎的那只风筝,时而又是大雨瓢泼中策马而来的身影……到最后,所有的纷乱却都纠缠在淮青低柔缠绵的一句轻叹:

    陛下难道没有看出来,他是把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在过么?

    她被陌生的慌乱与无措所笼盖着,不论多少冰凉的茶水都浸润不了心头的焦躁。

    “陛下?陛下?”顾璟的声音传来。

    楚凤宸默默咬了咬唇,终于勉强抽回了神思,尴尬道:“顾爱卿,朕……朕没有听清。”

    顾璟低叹一声,耐心道:“微臣已经查访了牢狱之中那一个剑柄。它确是摄政王亲兵所有,然剑柄的主人却已经在日前为人所杀害,剑柄论理已经销毁。微臣有九成把握摄政王是遭人陷害。”

    “嗯。”楚凤宸低低应声。

    顾璟道:“另外,陛下这半月不理朝政,朝中果然如同陛下所料一般教往常动荡了许多。南疆近日不宁,北边频发蝗灾,沈相以接济灾民为由开了粮仓,举朝震惊却又无人置辩。此事臣不知晓摄政王是否知晓,沈相原本便是辅政之臣首位,可如果不加以阻止,恐怕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朕知道。”

    楚凤宸终于找回了深思,微微皱眉。她当然知道沈卿之在做什么,他手上并无兵权,自然是没有办法像裴毓一样倾轧之姿横行朝野,可他有着裴毓没有的民心。若是裴毓早亡,她又接连不幸亡故,楚家一脉断绝之时,天下民心所归的是他沈卿之。

    她抓了一本案台上的空白奏章随意翻阅,却不小心又见到了那一句“东风晚来”,顿时好不容易沉静的心又是微微一乱。

    倏地,她眼里冷光一闪,道:“顾璟,沈卿之民心所向,假如他有反心,需要多少兵力?”

    “三成足以。其余部分,恐怕他闪动灾民暴动可以轻而易举补足。”

    “如果朕给他两成呢?天下会不会乱?”

    “陛下……”顾璟静静看着楚凤宸,似乎是在犹豫,良久,他道:“陛下是想助摄政王一臂之力么?”

    楚凤宸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那陛下莫非是想借沈相之力对抗摄政王?”

    顾璟的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担忧,这样的担忧干净而又明澈,让楚凤宸有些动容。这一块巨大的木头曾经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如今却终于站到了她的身侧,成为了这危难关头她可以交托脊背的良将。对于顾璟,她应该给与他相等的信任与尊重的。

    她思量了片刻,轻轻阖上了手里的奏章,眯起了眼睛淡道:“朕谁也不帮。”

    眼眸中,除却挥散不去的凌乱,还有一丝清明依稀可见。那是属于天家的冰凉。

    翌日,出宫半月的楚凤宸终于出现在了议事殿早朝之上。她坐在高座之上俯瞰朝中文武百官,果然见着了朝中布局又有了些许微妙变化。沈党的人数已经彻底盖过了裴党的,就连顾璟身后的人也都少了好些。

    她讥诮地勾了勾嘴角,用目光示意身旁的宫人宣读旨意。

    宫人缓步上前,细声细气道:“宸皇有旨,丞相沈卿之多年以来辅政有功,又逢乱世,摄政王病重,特赐南疆三军虎符于沈相,盼沈相能选取朝中新秀良将,早日平定南疆……”

    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脸上神色皆是惊惶。

    虽然南疆三军兵权不过占所有兵力的两成,可从古到今从未有帝王胆敢赐兵权给辅政大臣,这几乎是与狼谋皮!这个年纪轻轻的当朝帝王是被接连出现的事件吓得混了头脑吗?

    楚凤宸坐在皇座之上把文武百官或惊惶或恐惧的目光尽收眼底。她暗暗勾了一抹笑,亲自走下阶梯扶起跪伏谢恩的沈卿之,温煦道:“沈相,从今往后,朕与沈相可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了呀。”

    沈卿之眉眼温和,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楚凤宸四顾,在所有大臣惊疑的目光中笑了笑,道:“退朝。”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走动一步。只有沈卿之徐徐站起身来目送当今圣上的背影离开议事殿,温和的眉眼中第一次有了锋利的光芒。两成兵权,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可能不仅不是保障反而是隐患,可是他不是任何人,他是沈卿之。多年蛰伏不过是求一个名正言顺。如今,终于是时候收官了。

    楚凤宸一步踏出了议事殿,顾璟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宫门口,一起上了马车。马车内,楚凤宸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终于还是缩了起来。这一局,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即使交出的只有两成兵权,这依旧是一场豪赌。她本来就胆小,要是再在殿上待一时半会儿,怕是要露底气了……

    恐怕没有人会猜到方才在殿上威风八面的当今圣上此时此刻会在马车里发抖。

    顾璟道:“陛下别太担心。”

    楚凤宸恍恍惚惚抬起头来,艰涩笑了笑,道:“顾璟,你说,朕万一输了,是怎样一个死法?万箭穿心,还是死无全尸?”

    顾璟的目光沉静,许久,他低道:“臣陪着陛下。”

    “不用。”楚凤宸摇头,“顾璟,你是国之栋梁,应该长命百岁,青史留名的。”

    “臣陪着陛下,生死无畏。”

    “……顾璟,你别乌鸦嘴。小心朕没死也治你罪。”

    顾璟:“……”

    楚凤宸低笑出了声,悄悄遮盖了心头的异样。即使这一局生死不定,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顾璟来陪葬的。即使一开始是她把他拉到了阵营之中,可是真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她却不想他参与过多。那样光明的人,应该处司律府高座,掌天下公正,留青史之名,不该被这皇权纷争牵连性命。

    如果非要有一个人生死一起赌,剥离了血肉和泥泞也站在身侧。

    那个人……大概是裴毓吧。

    日出赏花,日落园中摆酒,日子就这样在刀锋上渐渐地流走。楚凤宸缩在裴王府中陪着日渐消瘦的裴毓,一只只风筝起初的奇形怪状到后来居然也成了有模有样。等天晴的时候,她便驾车前往护城河旁那一片芙蓉花田,把快要凋零的芙蓉花采摘了下来,晒制成干,把一页页轻如羽翼的花瓣在风筝面上黏成细巧的花纹。

    裴毓不常说话,他只是眯着眼睛在一旁笑着,仿佛能看见所有的事物。过了一会儿,便又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在阳光下安静得像是一幅画。

    等她黏完最后一片芙蓉花瓣,裴毓早就已经闭上了眼睛。她轻手轻脚来到他身旁,伸手触碰他的额头,撩开了他耳侧柔滑的发丝。

    她在他的面前蹲下了身,第一次以这样匍匐的视角去看他。也许恐惧都是一只猫儿变成的老虎,日日心惊,夜夜难寐,到后来就真的麻木了。

    “裴毓,你害怕吗?”久久,她轻问。

    裴毓没有丝毫反应。又过片刻,他的眉头皱了皱,浓密的眼睫轻轻张开了一丝缝隙,空洞的眼眸露出了一丝颜色。他伸手摸索着触到了膝上的那双手,安静地笑了。

    他说:“我又睡着了?”

    “嗯。”

    “风筝做好了?”

    “嗯。”

    “是不是很难看?”

    “简直是巧夺天工。”她仰头看着他,咧嘴道,“如果去街上搬个摊儿,一定能卖出去百八十件,然后发家致富,富甲一方,成为名流商贾,得摄政王拉拢,雄霸半野江山。”

    他的手触到了她的脸颊,低声道:“摄政王时间不多,万一只能护得了商贾一阵,该怎么办?”

    楚凤宸的身子僵了。

    良久,她轻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等商贾富可敌国,就拿个笼子把摄政王养起来。”

    “……笼子?”

    楚凤宸眯眼笑了:“是啊,瑾太妃说,摄政王是这世上最精贵细致的鸟儿,有着最好听的声音,最美丽的羽毛,生来便是养在金丝笼子里天天珍馐喂着的。那时凡有使臣来我燕晗,就给他们看一看,吓一吓他们也就乖顺了。”

    “……胡闹。”

    楚凤宸捂着肚子笑出了声。

    眼盲的裴毓自然是没有办法知道的,外头的确已经是天罗地网正在慢慢收拢,的确已经有人早就替他备下了一个笼子。两成兵力交予沈卿之,他终于已经不是那个温雅知书的贤相,藏在黑暗中的利爪终于露出了马脚。

    裴毓又睡下,楚凤宸替他盖好被褥轻轻退出房门,不出意料在房门口看见了一脸踟蹰的丁水。他已经在那儿跪了一个上午了,可惜他的主子却根本看不见他。他疾步跟上了楚凤宸的脚步,却只是一路沉默。

    “陛下,殿下他……”终于,丁水出了声。

    楚凤宸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淡道:“老规矩,你如果透露半句时局,宫中御医将不日撤出摄政王府。”

    “末将不懂,陛下既然与摄政王已经重归于好,为什么要瞒着他……”

    “现在的他如何与沈卿之抗衡?”

    “可是……”

    “没有可是。你大可以去告诉他,然后看他究竟能扛得过几日。”

    丁水气得惨白了脸,却最终恨恨地握紧了拳头不发一言。

    楚凤宸眼色凛冽,轻飘飘绕过了丁水。走出了很远,她忽然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声响,大约是丁水的拳头最终砸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摇头叹息,远远地望向裴毓的房间。其实这裴王府没有了裴毓,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相隔两月,她也该回宫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