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朕也不想太霸气 » 第14章 中计

第14章 中计

    午时刚过,楚凤宸终于坐上了回宫的马车。她踏入宫门的时候,每个人脸上的神情皆有几分异样,有人惊惶,有人戚戚然。他们恭顺地低俯在她面前,却在她转过身的时候相互偷偷使着眼色,慌乱地连步伐都踉跄……

    这一切,楚凤宸看在眼里,并不想去细究。其实乱成一盘散沙的又何止裴王府?

    有了两成兵力,贤相怕是早就不复当年模样了。他一旦露出爪牙,裴毓眼盲卧病,顾璟听她命令不插手,而她这个形同虚设的帝王更是在裴王府一住三个月,这天下哪有不乱之理?

    “陛下想去哪里?可是去瑾太妃宫中?”引路的宫人细声细气地阻止了楚凤宸前进的脚步。

    楚凤宸微微一愣,淡道:“怎么,有何不妥么?”

    宫人的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陛下,您久居摄政王府可能有所不知,深秋多病,瑾太妃月前染了恶疾,御医诊断过后说是不能受风,故而、故而……”

    “故而朕不能见?”

    “陛下饶命——!”宫人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楚凤宸眯眼看着引路的陌生宫人们,不露痕迹地妥协了。她当然不会相信瑾太妃是真的染上了什么恶疾,只是眼看着局势已经完全逆转,她仍然不得不感叹,沈卿之的动作倒是真的很快,不过两月时间,已经把宫中的人马换血到了如此的地步,这是当年裴毓都没有胆量做的事情。

    她道:“传朕旨意,宣沈相入宫。”

    “遵旨!”宫人如逢大赦,急匆匆地跑开了。

    不过半个时辰,楚凤宸便在御书房里见到了沈卿之。

    她细细打量沈卿之,即使早有准备却仍然不得不惊讶短短数月沈卿之身上的变化——御书房中熏烟袅袅,沈卿之一身丞相官服,一壶清茶,眉眼间却早已不是数月之前的谦恭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锐不可当的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也许,这才是他温顺皮囊下的真正模样。

    真是好一个伪君子。

    许久,沈卿之道:“陛下此次急着召见臣,所谓何事?”

    楚凤宸眯眼:“朕不在的日子,朝中事宜有劳沈爱卿照拂,朕还来不及好好答谢。沈爱卿想要什么?”

    沈卿之笑道:“臣之本分。”

    如果说裴毓是一只酣睡的雄狮,那么沈卿之可谓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惹怒了雄狮最坏的结果是被撕成碎片,惹怒了毒蛇却很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现在,这条毒蛇显然已经吐出了它的舌尖,一点一点触探着楚凤宸的底线。

    她静静看着沈卿之,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过是想问一问沈爱卿,裴毓的身体渐好,沈爱卿准备得如何了?”

    “裴毓做事滴水不漏,两月前臣派去裴毓家乡调查的人马传回消息说是已经罪证确凿,可是接连几拨人马都无一能把罪证带回帝都。”

    “那丞相打算如何走下一步?”

    沈卿之淡道:“找不到证据,臣逼他制造证据便可。”

    “逼?”

    沈卿之站起身走到案台前,微笑道:“只要陛下肯配合微臣,臣自然有方法逼裴毓反。不过成与不成还要看陛下是否真心想要扳倒裴毓这一棵根基已经深入燕晗土壤的大树。”

    “你想要朕如何帮?”

    沈卿之低笑:“传闻当年裴老将军用兵如神,并非靠沙场枭雄,也不是靠古时兵法,而是他手下的将士被他分成了许多不同的营,共计五十二营,此方与众不同,却不为外人所知。后来边关太平,裴家军收兵,这些人却再也没有整编回来。”

    “那些人大约是回家了吧。战时囤兵与现在自然是不同。”

    沈卿之却摇头:“当年五十二营大破西昭,个个皆是精锐,怎会回乡?”

    “你的意思是……”

    “裴毓手上,何止五成兵权。”

    楚凤宸一愣,心中划过一丝微妙的感觉。沈卿之安静地站在她身侧盯着她出神的眉眼露出一丝笑容,她没有觉察异样,任由思绪渐渐飘远。如果那五十二营真的存在,那么裴毓想要扳倒沈卿之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他想要当皇帝,也是朝夕之间就可达成。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连性命都悬在了一线,只是为了不与她走到彻底决裂的那一步?

    这个人,真是什么都算计,连自己的性命也计算在内吗?

    “陛下请放心。臣一定站在陛下这边,助陛下一臂之力。”

    显然,沈卿之误解了她凝重的神情蕴含的沈意,他以为她是担忧江山,恐惧裴毓手上那五十二营。楚凤宸草草收回神思,低道:“所以你当初让朕接近他,是为了得到这五十二营确切消息?”

    “是。”

    “朕会让你如愿的。”

    “臣定不负陛下期许。”

    楚凤宸悄悄看了一眼气质大改的沈卿之,划过脑海的是四个冰凉的字:与虎谋皮。

    日落时分,楚凤宸最终还是见到了瑾太妃,不过是在沈卿之的陪同之下。这一回终于没有人再提起“瑾太妃染了恶疾”,她一路畅通来到了瑾太妃宫中。宫人轻手轻脚推开了房门,楚凤宸一步踏入,顿时被一阵浓郁的药味儿熏得头晕目眩。

    房间深处的床榻上,瑾太妃静静地躺在那儿,苍白的脸色几乎是透明的。明明还不到深秋,她的身上却盖着厚厚的被褥,每一次小小的喘息都带来一丝震动,显然是身体不适加上意识不清。

    “她……”

    沈卿之道:“陛下上一次走后,瑾太妃发了一通火,一时思虑不周跌下了御花园池子染了风寒,陛下不归,太妃怒火攻心,这病也越拖越重了。”

    楚凤宸匆匆低头掩去眼中的冷光,缓步靠近了床榻。瑾太妃是什么人她很清楚。她本家姓苏,当年苏老头儿谋反被先帝与皇后当堂斩杀,这等深仇大恨,她依旧敢舍敢放,只要做出了决定就绝不会别的徒增自己烦恼,也正因为如此,先帝才深信瑾太妃,把许多至关重要的布局钥匙都系在了她身上。这样的苏瑾会怒火攻心跳湖,怎么可能?

    恐怕,是被人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

    楚凤宸来到她床前,轻轻摇了摇她的手:“瑾太妃?”

    回应她的只有浓重的呼吸。

    “传御医。”

    “御医已经来过。”沈卿之道,“药想必快煎完了,陛下不妨等一等。”

    楚凤宸暗暗握紧了拳头。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几个宫婢端着一碗药入了瑾太妃寝宫。其中一人跪在床榻前小心地舀了一勺浓郁的药汁,一点一点喂给昏睡不醒的瑾太妃。不一会儿,她气喘的声音明显较刚才弱了许多,紧锁的眉头也松了。

    忽然,她咳嗽了一声,吐出了一口药汁。

    “瑾太妃!”楚凤宸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倏地一怔。

    沈卿之道:“御医说,大约再有三四日就会转好了。只是身体好医,心病难疗,陛下还需多多关心太妃娘娘。”

    “自然。”

    “所以,臣希望陛下尽快能够取到五十二营的名册。也好早日与太妃娘娘团聚,早享天伦。”

    “沈卿之,你这是在要挟朕?”

    “臣不敢。”

    沈卿之缓缓跪伏,却没有低头,清亮的眼眸一直盯着楚凤宸。

    楚凤宸在这样的目光下浑身不适,她想了想道:“沈爱卿事务繁多,先退下吧,朕想夺陪瑾太妃一会儿,与她说说话。”

    沈卿之眸光闪了闪,似乎是在揣测她的用意。良久,他道:“臣遵旨。”

    喂药的宫婢退出了寝宫,沈卿之紧随其后也退了出去,寝宫之中终于只剩下了楚凤宸与昏睡的瑾太妃两个人。楚凤宸站起身来,小心地在房间里查看,确定每一处都没有人后松了一口气,又回到了床前。床榻之上,方才还昏睡不醒的瑾太妃已经睁开了眼睛,脸色惨白,目光却是清澈的。

    她吃力地喘了一口气,艰难开口:“弄不死他……你……你可以去皇陵跪……跪三天了……”

    楚凤宸:“……”

    瑾太妃咬牙:“本宫渴了,那禽兽只灌药,不给水,本宫又不能自己倒。”

    楚凤宸:“……”

    一壶凉茶下了肚,瑾太妃苍白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点点。楚凤宸凉飕飕看着她,到最后忍不住为沈卿之叹了一口气。瑾太妃是什么人?她称霸后宫可不是只靠先帝恩宠,她虽然比不上裴毓那样运筹帷幄,不过女人家却独有一套处事方法,恐怕落水是真,昏睡就未必了。

    “你走后几天,我的寝宫被人翻动过好几次。起初,我还以为是你派人来吃里扒外了。”

    “……”

    “可是到后来我却忍不住开始多想,这宫中能把主意打到我脑袋上的人其实并不多。我又观察了几日,发现我的每日膳食中也被人下了药,我偷偷找了御医,被告知这是会让人神志不清,噩梦连连的药……我假装差人寻你,而后发火,在一夜中,我贴身的宫婢趁着我噩梦醒时问我,陛下为什么非要取凤印?”

    “是谁……”

    瑾太妃冷笑:“是谁问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背后是谁。所以我故意落了水,假装昏睡,终于听见了宫婢在门外回话。我才知道,我宫中婢女居然还能与当朝丞相攀上交情。”

    楚凤宸沉默。

    瑾太妃所说,虽然是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裴毓在宫中爪牙无数,连小甲都是其中之一,那么沈卿之也能。恐怕是瑾太妃身边早就有了他的耳目。索性瑾太妃天性多疑,有重要之事绝不会容许旁人在侧。可惜谈论凤印之事时太过愤慨,是吼出声的……

    “大概是被人听了墙角。”瑾太妃低道。

    楚凤宸叹息:“为今之计,只能委屈你继续装病了。”

    瑾太妃抱头长叹。

    楚凤宸握住了她的手,小声道:“朕还是想要凤印。”

    瑾太妃面色一凛:“宸儿,你究竟是在图谋大业,还是被裴毓迷了心窍?如今时局,沈卿之随时会再有动作,你却只关心裴毓死活?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裴毓如果想反,根本不会等到今日。”

    “宸儿!”

    “瑾太妃,朕不是一时冲动。”楚凤宸轻道,“于公,裴毓是牵制沈卿之最好人选,于私,朕……不想他死。”

    “你……”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如你所说,是他的阴谋诡计。可是如果不是阴谋诡计而我又坐视不理,我不知道会后悔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先帝留下的江山,不是让你如此挥霍的。”

    “不论裴毓是何居心,他都不该不明不白死。如果他真是居心不良,我也会堂堂正正押他出宫门凌迟,而不是放任他毒发身亡。”

    瑾太妃气急:“楚家怎会有你这样的……”

    “我一直觉得……那么多鲜血垒成江山皇权是为了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不该死的人,如果杀戮是为了能够杀戮,做皇帝是为了杀人,那坐这江山皇位有什么意义呢?”

    “我是担心你后悔。”

    楚凤宸轻道:“所有所为,我都想清楚了,不后悔。求太妃成全。”

    瑾太妃双目瞪圆,气得用力一记捶在了床上。咚。沉闷的声响宣泄了这一位巧舌如簧的太妃娘娘最终服软的叹息。

    “只要你不后悔,反正这也是你楚家江山,到地底下的时候,先帝要揍我绝不拦着……”

    末了,是瑾太妃泄气的声音。

    楚凤宸终于微笑起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从小到大,她拥有的东西其实很少,少到她可以伸手一样一样数出来:严父先帝,驾崩了;贴身宫婢小甲,叛逃了;竹马瞿放,过世了;唯一还在的,只有瑾太妃。

    她终于把凤印握在了手上,出门的时候却发现沈卿之与一干侍卫在门外。他们一个个神情浓重,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丝阴沉,就连素来温文尔雅的沈卿之也彻底褪下了温和的面具,盯着她目光似寒冰。

    不祥的预感充斥着楚凤宸的每一寸骨髓。

    是她与瑾太妃的对话被听到了,还是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站在瑾太妃寝宫门口稍稍停步,强装出从容的模样穿过层层守卫,却在即将抵达最后一重守卫的时候被守卫的手拦住了去路。她沉吟片刻,回头眯眼看沈卿之,道:“天色不早,沈爱卿还有事情与朕相商吗?”

    “陛下可是要回摄政王府?”

    “是。”

    “那陛下,请。”沈卿之微笑。

    楚凤宸悄悄攥紧了袖中凤印,提着心缓步穿越了最后一重守卫。终于,宫人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身侧,沈卿之随之跟上,恭恭敬敬送她到了宫门口,看着她踏上马车。

    他忽然开口问:“和宁公主近来可好?”

    楚凤宸的心狠狠跳了跳,道:“她在神官府替朕为瞿将军在天之灵祈福。怎么,沈爱卿有事?”

    沈卿之摇头,靠近了她轻声道:“臣只怕有所变故,裴毓会以公主要挟,想去神官府把公主接回宫中,也好照料。”

    “不必了。”

    楚凤宸淡淡甩下一句,阖上了车帘。

    马车一路飞驰,楚凤宸心绪难平,悄悄拉开了一点车帘小心探望。夕阳中,巍峨的宫门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的血盆大口,沈卿之文质彬彬站在门口,一身朝服被风吹得飘扬起来。

    顿时,那种不祥的预感更甚了。

    楚凤宸拍了拍胸口,擦掉额上的细汗,这才露出了一直藏在袖中的凤印。她原本想要立刻去御医苑取了药方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慌得很,沈卿之的反应更是让人忍不住多想,思来想去,还是先坐上了回摄政王府的马车。总之,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了。

    天色将晚的时候,马车徐徐停在了摄政王府门口。

    楚凤宸总算松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进入摄政王府,迎面就撞上了定水。

    “丁……”

    她还来不及开口,却看见丁水面色如霜,直直地路过了她冲出门口,飞身上了马一路飞奔而去。在他的身后是姗姗来迟的淮青。

    她一把抓住了淮青:“出了什么事?”

    淮青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丁水这几日一直阴沉不定,方才进了殿下房中与殿下说了会儿话……”

    他把局势告诉他了!

    楚凤宸心中一慌,急促地朝裴毓的房间跑去!

    一路上,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纷乱的心跳——丁水最终会按捺不住告诉裴毓,这个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甚至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她本来就是只打算压一时,好让沈卿之有足够的时间攻城略地……可是,当这一刻终于到来,她却有些被发现的惶然。

    裴毓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的有意隐瞒了。

    隐瞒的时候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两个月相处后,她却莫名其妙地害怕这一刻到来。

    他……会不会对她失望透顶?

    裴毓房中房门大开。她气喘吁吁跑到了门口,终于见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暗紫——房间内,裴毓静静地坐在案前。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锦布,苍白的手中执着一支笔。案上有纸,手旁是砚台,他摸索到了砚台,轻轻把笔搁在了上面,而后徐徐站起了身。

    整个世界没有半点声响。

    楚凤宸平缓了呼吸来到他身旁,扶住了他的手,顺着他的趋势扶着他出了房间,来到院中的石凳上。心居然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下次回宫,带上王府亲卫。”半晌,裴毓出了声。

    “嗯。”

    “淮青或者丁水,至少通知一个。”

    “……好。”

    许久的静默。裴毓低下了眉眼,忽然伸手用力扯下了眼上萌着的锦布,呼吸陡然加重。他哑声道:“沈卿之居心不良……你在宫中一日未归,派去打探消息的人纷纷空手而归……”

    “裴毓……”

    “看不见的时候,才知……恐惧真能吃人心。”

    夕阳的余辉中,楚凤宸终于看清了裴毓。他的脸上写着的是露骨的惶恐。这个十五岁入杀场,血泊中爬上将军位置,二十五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裴毓此时此刻惧怕地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他原来也会胆怯。并且,难看死了。

    这发现让她的眼睛干涩得厉害,她忽然伸手捂住了眼睛。

    然后,她的脑袋被一股力道按压到了他的肩头。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她的眼睛,随之响起的是裴毓压抑着的声音。

    他说:“你不想我插手丧命……我不怪你隐瞒。我,很高兴。”

    “对不起,我……”

    “即使看不见,守你的江山,裴毓,”他低道,“绰绰有余。”

    夜晚,楚凤宸在裴毓门口等待着御医。

    夜风中,御医哆哆嗦嗦出了房门,恭敬行礼道:“陛下,老臣已经尽力,摄政王的身体可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他如何?”

    老御医摇头叹息:“余毒已清,原本并无大碍,可是摄政王本来体弱,加上心思太重,再这样殚尽竭虑下去,老臣只怕、只怕距离油尽灯枯之时不远了啊……”

    “还有多久?”

    “这……这微臣不好说,原本是一年,可这一次把脉却、却……”

    “但说无妨。”

    “五月。”

    “下去吧。”

    “……是。”

    五个月。楚凤宸轻轻地在心底念了一遍,咬咬牙进了裴毓房门。他已经在床上睁开了眼睛,眼神却是空洞无比的。听见声响,他缓缓别过了头,居然扯出一抹笑来。

    他支撑着坐起身来说:“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不必说了。”

    楚凤宸咬牙,来到床边坐下了,揉了揉眼睛看着他唇边的一抹笑意,忽然觉着他依旧和以前一样让人讨厌。她犹豫了下,忽然松懈下所有的防备,轻轻地俯身向前揽住了他的脖颈,闭眼靠在了他肩头,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倾倒在了他的身上。

    药香丝丝入鼻。

    裴毓的身子猛然一僵,良久,才缓缓放松下来,伸手环住了她。

    “你现在是男装吗?”他在她耳畔低笑,“断袖一辈子,下到地府丢人。”

    楚凤宸不做声。

    “陛下这是何意?”又片刻,裴毓出声。

    “没什么意思。”楚凤宸冷道,“意思意思。”

    裴毓一愣,轻笑出声。一副小人得志卑鄙无耻的模样。

    楚凤宸淡道:“御医说还有五个月。可朕打算让你再活五十年。”

    她道:“所以,你给朕撑着。”

    她道:“你听见没有?”

    房间中一片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裴毓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只有一个字。

    “好。”

    三日后,楚凤宸带着淮青入宫。这一次,她是带着国玺与凤印直奔御医院。

    那时候,口口声声说绰绰有余的裴毓已经昏迷整整一日一夜。起初,她以为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昏睡片刻就会转醒,可是那一日她却一直昏睡到了黄昏,等到月亮初升之时,他已经发起了烧。转眼到黎明,他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淮青奉命拦着她,却终究在她一句“你是想他生还是死”的质问下服了软,与她一道儿进了宫。

    “我们还能出宫吗?”御医院前,淮青低声问。

    “能。”楚凤宸低道。

    事到如今,药方她要定了。

    皇宫已经越来越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楚凤宸站在宫门口的时候依旧有些惶然,不知从哪里来的慌乱让她忽然举步维艰。

    “怎么了?”淮青问。

    她想了想,说:“朕有些害怕。”

    英姿飒爽的淮青的脸上顿时写上了鄙夷。

    楚凤宸眯着眼睛朝里头探望,宫门口所有的禁卫乖顺地跪伏着,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发顶。再往远处眺望,是和煦的日光下安宁的城墙,微黄的树叶。树叶尽头有一个身影闪了闪,带得她的目光也随之变幻了颜色,她急急上前几步,却只看到那个身影离开的背影。

    有些眼熟。

    有时候,感觉就是这样微妙。明明只是一闪而过没有任何凭证的东西。不过,楚凤宸信。也许是因为身在皇家,有些时候活着是最成功的本能,而感觉是最没有根据的保命素质。

    “你不会临阵退缩了吧?”

    楚凤宸缩了缩脑袋,咧嘴道:“是有点。”

    淮青气急:“殿下真是一片真心喂给……”

    “你回去。”楚凤宸皱眉打断她,“朕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

    “你想做什么事?”

    楚凤宸眯眼道:“不知道,只是觉得裴毓昏迷,丁水外出,你不该跟在我身边。这宫里……如果没有发生变故,朕是所有人马的主人,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大的事也一人足矣。可如果真发生了什么变故,进去一个与进去一百……都出不来。”

    暴躁渐渐退下淮青的脸,取而代之的是正经的踟蹰。她握着拳头想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楚凤宸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三个时辰为期,你先回摄政王府,如果朕不出来而裴毓又没有醒,你去死律府找顾璟。”

    “他可靠吗?”

    “所有事情都可以说。”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定要直说,不然他听不懂。”

    英姿飒爽的淮青露出了一副看痴呆的眼神。

    宫门在楚凤宸身后缓缓关上,淮青伫立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了。楚凤宸悬着的心忽然落地,因为她死心了。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特别不祥的预感让她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现在她简直想去皇陵跪上三天三夜叩谢祖宗庇佑——青天白日宫闱闭门?这哪里是闭门,这是瓮中捉鳖。

    还好她这只鳖还是打算扑腾两下的。

    至少宫人们还是毕恭毕敬,他们早就备下了一顶软轿,等当今圣上一坐上去,软轿就被轻飘飘抬了起来,不紧不慢朝前行进。楚凤宸坐在上头支着下巴看着一路景色,在就快到华容宫的时候淡淡开了口:“去御医院。”

    “陛下,丞相说……”

    “怎么,朕去哪里现在需要报备给丞相了么?”

    “奴婢不敢!”

    “不敢就送朕去御医院。”

    “……是,陛下。”

    宸皇陛下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攥紧了凤印和国玺。正如同每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一样,现在的一切都是假象,她只能借着这点儿虚假的东西尽可能地去靠近目的地,然后,然后就放手一搏。

    御医院不到片刻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楚凤宸下了轿,对着门口跪伏着的御医们轻轻点头,一步踏入了御医苑。御医苑的大门缓缓关上。

    门一关,御医院里的白胡子老头儿们就又跪成了一地。他们神情激动,带头的执事两眼通红,摇头叹息:“陛下,您、您不该来啊……”

    楚凤宸揉了揉眉心,把怀中藏着的国玺和凤印取了出来,交到执事御医手里。

    执事御医眼睛一亮,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接过两样凭证,哆嗦着捧在手心看了看,然后用眼神遣散了御医院中其他所有人。不一会儿,正殿里就只剩下他和当今圣上。他放下国玺和凤印,搬来了药库的梯子架在了正殿上方悬挂着的匾额上,一步一步爬上去,从“医德皇恩”的匾额下方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锦布包,再回到楚凤宸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满脸老泪。

    他说:“承先帝信赖,不交此方,老臣不敢死。如今……”

    “如今你还是不能死。”

    楚凤宸轻轻接话,取过锦布包,掏出里面的几张纸,把它们交给了执事御医,在御医震惊的目光中,她草草在药房中扫视了一圈,问:“能否给朕配一剂毒药?”

    “陛下?”

    “朕要那种吃了以后不会马上死,但是要定期给解药才能续命的那一种。”

    “陛下,这……”

    “孙御医,你受先帝器重,这些年不论是裴毓还是沈卿之都没能让你有所动摇。朕就把身家性命和社稷江山都托付给你了。”她低道,“你收好药方,尽快配出,如果有机会出宫就带去摄政王府,就说……就说是和宁赠药。如果你没法出宫,有幸能遇见顾璟,就托顾璟送。”

    “陛下,您千万不可冒险啊!”

    “孙御医,你还看不透么?朕今日……”她抬眸,冷道,“根本出不了宫。”

    孙御医老泪纵横,颤抖着取了几粒药丸放进锦囊里交给楚凤宸,最终却泄了气似的坐在了地上,两眼已经无神。楚凤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没关系的,你遵从先帝遗命,朕不怪你之前不肯交出药方。而且朕此去也未必是凶多吉少,万一朕活着,就凭你这副国丧的模样,朕一定罚你官降三级。”

    “陛下……”

    楚凤宸眨了眨眼,道:“开门吧。”

    “陛下!”

    “不用开了……”

    昏暗的殿内亮起了一道光,那是从厚重的门缝里透出来的。紧掩的大门缓缓被推开了,在逆光中,门外驻足的铁甲闪着寒光。他们分成了两列,手上的兵刃齐整地对向殿内,明明没有一丁点声响却叫人喘不过气来。在层层守卫的中间站立着的是当朝丞相,他一身儒衫,一派斯文模样。

    他轻声道:“陛下回宫,怎么不通知微臣?”

    楚凤宸凉飕飕道:“沈爱卿怎么说得好像你是主,朕是客似的?”

    沈卿之低笑,忽然让开了一条道儿,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楚凤宸不着痕迹地望了孙御医一眼,跟着沈卿之离开了御医院。

    御花园中,一席酒已备下。虽是秋天,各色的花儿却没有凋谢的迹象。沈卿之在花下斟了一壶酒,恭顺地引楚凤宸入了席,自己却站在一旁含笑妍妍。

    骑虎难下恐怕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楚凤宸想了想,端起酒却不喝,眯眼笑道:“沈爱卿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这些日子劳烦沈爱卿了,这酒,朕敬沈爱卿。”

    沈卿之一愣,似乎是讶异她太过明媚的笑容,许久,他才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没毒?

    又一杯酒被斟满,楚凤宸换了个杯盏为自己斟上,酒到口边,又临时停了手,笑眯眯倒了酒:“朕刚刚想起来,御医说朕近日身体匮乏,要少沾酒。”

    这宫中下药的招式千奇百怪,酒没毒不代表杯盏没毒,一只杯盏没毒不代表另一只也没有毒,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她自小见过无数,最好的方法是一滴也别喝。

    果然,沈卿之的目光渐渐阴冷了下来。他的脸色一变,周遭禁卫的手纷纷按在了腰间的兵刃上,俨然是一副蓄势待发模样——

    冷汗渐渐濡湿了楚凤宸的脊背。她忽然有些后悔,沈卿之这条毒蛇是她亲自打开的笼子放出来的,两成兵力给了他恣意行事的资本,裴毓病重更成了他生事的好时机,眼下所有事情都是按照计划在进行,可是……

    “陛下,臣今日急寻陛下,是因为想向陛下禀报一件事。”良久,沈卿之道。

    “请说。”

    “神官府昨夜大火。”

    楚凤宸一愣:“大火?”

    沈卿之道:“是,正逢秋季,天干物燥,神官府又地处山野之中,走水之事也是难免。所幸陛下交由微臣之兵力中有一营离神官府不过数里之遥,故而并未有人伤亡,不过……”

    沈卿之拖长了语调,却没有继续下去。他的眸光闪了闪,凌厉毕现。

    楚凤宸陡然僵直了身体,心跳狂乱起来,冷汗几乎要顺着脊背往下流淌——神官府走水,救火……和宁!他去找和宁了!

    沈卿之缓缓道:“臣忧心和宁公主,可是遍寻神官府无果。陛下可知和宁公主去了哪里?”

    “朕不知,会不会她已经……”

    沈卿之摇头。他站起身来走到了楚凤宸身侧,语调缓慢:“火势并不猛烈,臣确信神官府并无人伤损。陛下能否告诉微臣,和宁公主为什么凭空消失了?”

    “沈卿之,你是在以什么身份与朕说话?!”

    “臣不敢。臣只是想问一问陛下……和宁公主是否已经被摄政王挟持?”

    寂静。

    良久,楚凤宸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眼看着沈卿之的神情已经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装作惶恐的模样僵持了片刻,沉默点头。

    普通人终究不敢有这样的猜想的,当今圣上和和宁公主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沈卿之大约只是怀疑裴毓绑了和宁要挟,而后宸皇陛下才慌不择路与虎谋皮,这样才是更加合情合理的推断。如果她能蒙混过关,如果……

    沈卿之的面色稍稍和缓了些。

    他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救出和宁公主。”

    楚凤宸点点头,僵硬着身子站起身来朝外走,可谁知才离开几步之遥,却被一柄兵刃拦住了去路——

    “不过,”沈卿之淡淡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他道,“在那之前,为保护陛下安全,还请陛下暂时留在宫中为好。”

    “沈卿之,你这是在要挟朕么?”

    “臣不敢,臣只是好奇,陛下想要凤印做什么。”

    “你……”

    “还请陛下,多多包涵。”

    沈卿之话音刚落,禁卫们便拔出了刀刃,把楚凤宸团团围了起来。又过片刻,几个宫婢穿过重重禁卫来到包围圈内,小心地对着楚凤宸行了个礼,然后伸出手在她身上摸索起来。

    “大胆!”

    楚凤宸用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不一会儿,她身上的锦布包儿被宫婢们搜了出来,呈给了沈卿之。可惜,搜身却还没有结束,最后头的宫婢似乎在所有人都收了手后又伸出了手,似乎是确认似的按了按她的胸口。

    一瞬间,她如逢雷击。

    楚凤宸冷眼看着她,忽然想笑。

    阮语。

    她居然是沈卿之的人。

    她当初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居然留下了她一条性命!

    “这是什么?”沈卿之手里执着锦布包裹问。

    楚凤宸沉默了片刻,道:“先帝曾有遗命,带着凤印与国玺去御医院,就能取这个药。此药服一粒上瘾,每每毒发痛苦万分。朕本来是取了,想给裴毓的。”

    沈卿之淡笑:“不是治病良药么?”

    楚凤宸勾了勾嘴角,目光投向阮语:“是毒药还是良药,你给她试一试就知道了,何必那么多怀疑。”

    话音刚落,顾璟若有所思,阮语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楚凤宸的脸上,像是要把她的脸戳出一个洞来一样。

    她发现了。

    楚凤宸悄悄握紧了拳头,任由心脏狂乱地跳动。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根本不会留下阮语一条性命,好让她最终回到了沈卿之的身边。而现在她显然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如果她说出来,如果这秘密被沈卿之知晓,那她一直努力权衡着的得失就会彻底倾向沈卿之!

    阮语的神情紧张,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滑落下来,瘦削的身子在风里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沈卿之问。

    阮语的身体陡然间颤了颤,僵硬摇头:“我……我没事……”

    楚凤宸藏在袖子底下的指甲划入了手心,她悄悄咬了咬嘴唇,不动声色地朝阮语笑了笑,把锦布包交到了沈卿之手中。

    沈卿之接过了布包,解开了上面系着的绳子,果然从里头倒出了几粒药丸。他取了一粒在阳光下细细端看,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阮语身上,道:“你试试?”

    阮语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沈卿之低眉俯下身,牵起了她的手,把一粒药丸放在了她的手心里,柔声道:“阿语,你去瞿放身边三年,这三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回到我身边,总要做出一些贡献,才能堵悠悠之口,不是么?”

    “大人!”

    “阿语,听话。”

    楚凤宸静静看着这诡异的变化,忽然有些糊涂起来。沈卿之向来温文尔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阴森柔和的沈卿之,而他胁迫的对象居然是阮语。他们之间难不成还有牵扯,才走到这堪比戏本子的地步?

    阮语渐渐安静。仓惶的神色渐渐凝滞成了一片空白。到最后,她接过了沈卿之手中的药丸,盯着它面如死灰。

    她彷徨良久,忽然道:“大人,我……我如果帮你一个大忙呢?”

    阮语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沈卿之的身前,她的目光中写着一丝癫狂,已经全然不像一个冷静的正常人。她靠近沈卿之,一边走一边细柔着说着:“大人,阿语对你从来没有过异心的,你让我去瞿放身边我便去,你让我劝瞿放回帝都我劝服了,你让我泄露他屯兵罪证我也照做了……阿语的心,你不明白么?”

    沈卿之微笑不语,他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阮语已经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她道:“大人,阿语还发现了一个秘密,想要禀报……”

    她的话音未落,楚凤宸陡然惊醒用力推开了身边的禁卫!——可惜,她终究晚了一步。阮语已经几步到了她的身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触到了她的束发用力一扯——

    完了!

    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呼吸都被抽空殆尽。

    楚凤宸被巨大的推力推得重重栽倒在了地上,身下传来剧痛,耳中嗡鸣乍然响起,整个世界变成了斑斓的炫彩——良久,耳畔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丝丝柔滑,她恍然低了头,三千发丝便落在了胸前,覆盖在了燕晗的帝袍之上。

    寂静灰暗成了这世上唯一的色调。

    咣当。有人的兵刃落在了地上。

    她闭上了眼睛,久久才睁开,映入眼帘的是沈卿之愕然的脸色,还有在场所有人惊恐与惶然的眼睛。一时间没有人出声,沈卿之也似乎忘了下一个命令是什么,他温雅的脸上神情飞快地变换了好几次,最终停在了震惊上。

    原本就是龙凤双生,这样的情况蒙混过关的可能性有多大?楚凤宸在这一片死寂中站起身来,淡道:“沈爱卿,你的手下这是什么意思?想弑君么?”

    沈卿之凝视着她,并不开口。

    良久,他犹豫道:“……陛下?”

    楚凤宸握紧了颤抖的指尖,强装镇定道:“大胆刁妇,看押入牢。来人,送朕回华容宫更衣。”

    禁卫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跨出一步。直到沈卿之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才躬身行礼道:“陛下请。”

    楚凤宸不敢松懈,微眯着眼睛朝华容宫所在的地方行进。没想到她才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的沈卿之温煦的声音。

    他说:“和宁公主。”

    楚凤宸的脚步微僵,却没有停。

    直到,一柄雪亮的刀挡在了她的面前。

    沈卿之缓步到了她身前,震惊之色已经收敛,脸上本就不多的谦恭神色终于彻彻底底地消失,异样的光芒在他的眼里闪烁。他勾起了一抹复杂而又兴奋的笑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微臣沈卿之,叩见和宁公主万安。”

    顷刻间,楚凤宸遍体生寒,因为这从地狱传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