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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软禁

    华容宫中所有的宫婢宫人已经被遣散,沈卿之用了一个荒唐的理由,因为有人企图行刺当今圣上,不过半个时辰,偌大的华容宫就只剩下了空空如也的庭院和风,还有当今的圣上,楚凤宸。宫门之外是重重把守,宫门内楚凤宸再也没有戴上束发。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难怪你当初如此刁难我,公主殿下。”不知过了多久,阮语轻飘飘的声音在帝寝中响起。

    楚凤宸冷眼回头,轻声道:“朕的确不该刁难你。”

    阮语微微诧异。

    楚凤宸冷道:“你勾结沈卿之断送瞿放性命,祸害燕晗江山,朕应该直接杀了你。”

    阮语面不改色,笑吟吟端了一盘点心。她细柔道:“我不过是受命于丞相,辅佐他大业。断送燕晗江山的可不是小女子,不论怎么个比法,女扮男装登基为帝才是更加罔顾天理伦常的大罪业吧,公主殿下。”

    “住口!”

    “悠悠众口如何堵?”她娇笑,“我听闻公主殿下当日道瞿将军营帐,口口声声是要立驸马。当初以为是陛下爱良将,却不想是美人爱英雄,这气魄顿时短了许多寸呢。”

    楚凤宸沉默。

    这显然激怒了阮语,她柔声道:“听闻公主殿下自幼与瑾太妃想交甚好,民女在想,究竟是否要将瑾太妃现状告知公主殿下呢?”

    “瑾太妃她怎么了?!”

    阮语对她的反应满意得很。细长柔白的手腕一翻,手里的糕点便倏地落在了地上,盘子落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轻道:“瑾太妃性命倒是无碍,不过她太过忧思,连连数日不进食,让人好生心疼。整个御膳房都在想法设法做出好吃的菜肴,可惜她却依旧不领情。”

    “那她现在……”楚凤宸忽的止了口,眯眼道,“阮语,你并不是想说这个,你有求于朕,是不是?”

    阮语却脸色一变,转身离开了帝寝。

    六个时辰转瞬即逝。楚凤宸在帝寝的窗外静静等到了月上柳梢,心中的烦乱思绪却丝毫不见少。六个时辰已过,淮青应该是已经去找顾璟了。不出意外,今夜顾璟便会入宫,可是顾璟虽有驸马之位和辅政之权却并无兵权在手,他真的能安然入宫并带她离开吗?

    瑾太妃交了凤印,装病之事恐怕已经不攻而破。不知道沈卿之会怎么对付她?

    孙御医有没有把药安全送出宫去,裴毓他究竟是不是还昏迷不醒?

    这所有的思绪就如同一团已经乱了的线球,剪不断理还乱。直到夜色深沉,她才趴在窗棂便阖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黎明时分到来,几个陌生脸孔的宫婢进入了帝寝。她们一个个没有只字片语,却个个身手利索,强行把她按压到了梳妆镜前。

    “放手!”楚凤宸咬牙挣扎,回应她的是一柄雪亮的匕首。

    在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她一直保持着端坐不动的姿势,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宸皇陛下渐渐退却英气,一点一点露出了女儿姿态。上妆,梳发,细巧的花钿,玲珑的步摇,到最后一袭轻薄的广袖裙被强行套到了她的身上,出现在镜子里的就彻彻底底成了和宁公主。

    直到帝寝的房门被打开,沈卿之从门口缓步入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仍然是一片混沌。

    这太荒唐了。

    而她竟然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沈卿之饶有兴趣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一笑,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他这一笑,倒是有几分往日的模样了。

    楚凤宸并不想多说话,对于沈卿之这种七窍玲珑心的人,他必定还有许多想不透彻的东西是要通过她的一言一行来验证的。被发现身份既已是事实,她越是焦虑行动反而落下越多的线索给他。她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她不开口,沈卿之却也不焦急。他挥了挥手,门外便有一列宫婢轻步入内。带头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跪在了他面前,盘中盛着一抹青绿。她身后的宫婢把那一抹绿拎了起来,便看得出,这是一件青绿色的轻纱裙。

    沈卿之微微颔首,宫婢们便把那轻纱裙拎到了楚凤宸的身前,似乎是想换了她身上的那件。

    楚凤宸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脖颈上却又被一抹冰凉挟持——她冷眼看着,任由宫婢把她刚刚穿上的广袖裙解了下来,换上了那件青绿色的轻纱。

    “沈卿之,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沈卿之淡道:“臣不想做什么,只不过今日驸马入宫,臣想公主自然想更好看的。”

    驸马……顾璟?

    他已经入宫了?!

    顾璟入宫了,这实在说不上是否是一个好消息。

    楚凤宸乖顺地任由宫婢在身上装扮,纷乱的思绪如同暴雨前夕的浮萍一样浮沉。顾璟他既不是沈卿之那样已经定了大半局棋,也不是裴毓那样大权在握,一个普通的辅政之臣,居然选择了最笨拙而又正式的入宫方式,岂不是要被沈卿之牵着走么?这个木头脑袋,他不要性命了么!

    “公主请。”装扮完毕,宫婢俯身行礼。

    楚凤宸面色复杂,迟疑着踏出了帝寝。华容宫中已经有来来往往的宫婢,从华容宫到御书房有着漫长的距离,却没有一个人对昨夜的宸皇陛下忽然变成了和宁公主有所疑议,甚至连一个异样的眼色都没有。

    一路畅行,御书房已经近在眼前。

    楚凤宸在门口稍稍驻足便瞧见了里头久候的顾璟。几日不见,他的身形瘦削了不少,越发显得身姿颀长。他站在书房窗口,听见声响骤然回头,阴沉的目光对上了一身青绿的楚凤宸微微一滞,眼睛惊讶得微微瞪圆。

    楚凤宸心虚地低了头。跟在她身后的沈卿之一步跨入了书房内,淡道:“臣沈卿之,见过驸马。”

    顾璟眉头微锁,道:“陛下呢?”

    沈卿之微笑道:“陛下自然是在寝宫,驸马不先问候和宁公主么?”

    顾璟沉默不语,眉头却越锁越紧。

    这是十分诡异的局面。楚凤宸不动声色看着顾璟和沈卿之,一时猜不透沈卿之现在这番作为的目的。事情发展到今日地步,他显然已经不再避讳身份的逾矩,可是这一派“万事好商量”的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并没有撕破脸面么?还是淮青并没有把当下的局势清清楚楚告知顾璟?否则以顾璟的脾气,恐怕早就搬出燕晗律例逼沈卿之受审了吧……

    诡异的僵持还在继续。

    宫婢端上来一壶茶,当朝丞相陪同着公主与驸马和乐融融坐在御书房内,一杯茶下肚,却没有人开口说上半句话儿;又一杯茶下肚,顾璟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第三杯茶,顾璟把茶杯轻轻搁在了手边,起身来到沈卿之面前。

    他道:“还请丞相带顾某去见陛下。”

    沈卿之道:“驸马想要见陛下所为何事?”

    顾璟想了想,认真道:“君臣有别,顾某似乎没有必要与丞相交代。”

    “咳……”

    楚凤宸原本神情紧张,却忽然被这一句话逗得呛了一声咳嗽,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憋笑着悄悄打量沈卿之,果然,他已经黑了脸。

    有时候,认真的认知比有意的嘲讽更加揶揄。

    “好一个君臣有别。”他冷笑,“只是不知道君不君,臣不臣的时候,驸马都尉究竟能有什么余地与我来商谈?”

    顾璟道:“楚氏江山,某非丞相有意商谈?”

    沈卿之道:“如何?”

    顾璟略略思索,真诚道:“两成兵力,不够。”他想了想,情真意切补充,“切勿冲动。”

    “噗……”

    楚凤宸终于忍无可忍笑出了声来,伴随着沈卿之瞬间黑了无数成的脸。这一笑,倒把之前几日的阴郁一扫而空了,她握拳掩住口鼻尴尬地轻咳了几声收敛了低笑声,朝顾璟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这根木头在对上沈卿之和裴毓这一类的狐狸的时候,居然有着出人意料的战斗力呢……

    良久,沈卿之终于开了口:“好一个巧言善辨的驸马都尉。过去这些年,我竟然也不曾注意到,顾大人倒是藏得深沉。”

    顾璟低眉不语。

    沈卿之冷笑:“不过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陛下在哪里?”

    沈卿之轻笑道:“陛下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不过我想与驸马做个小小的交易,燕晗楚氏福禄深厚,陛下龙凤双生,今日驸马前来,我可以放行让驸马带走其中一人,不过条件是驸马必须在送那人出宫之后回来,并且留在宫中,如何?”

    “你想做什么?”

    沈卿之淡道:“不过是想看看,驸马究竟是爱江山还是爱美人而已。”

    不可能……

    楚凤宸握紧了拳头,思绪飞快闪过。沈卿之并不是会做这等无聊事的人,他绝不是那么简单想要看顾璟的笑话。他是……他是一开始就在钓顾璟这一条不安定的大鱼!而她的所作所为,甚至是帮助他成了让这一切名正言顺!

    顾璟不论选择了楚凤宸还是和宁,她都会被抓回宫中。楚凤宸和和宁是同一个人,顾璟只能带去一个,所以,没有人可以出宫。

    “驸马以为如何?”沈卿之微笑。

    顾璟沉默。

    这只老狐狸!

    楚凤宸气得呼吸不畅,目光触及紧锁眉头的顾璟,她默默咬了咬牙——为今之计,如果把这一切真相告诉顾璟,或许还有渺茫生机。可是这样一来这燕晗最大的秘密就彻底曝露,顾璟身为司律府执事绝不会姑息。如果隐瞒,那……

    “驸马考虑得如何?”

    顾璟似乎也陷入了踟蹰,他晦涩的目光在地上停驻了片刻,终于缓缓地移到了楚凤宸的身上,一片幽深。忽的,他朝前走了两步来到了她的面前。

    驸马考虑得如何?

    楚凤宸屏住了呼吸看着顾璟,目光却是沉静的:他会选择的自然是当今圣上,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这根木头正直得像是千年寒铁,他的选择其实并不难猜,莫说是和宁公主和宸皇陛下二选一,就算是要他和宸皇二选一,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保皇舍己。

    久久的静默。

    这倒让楚凤宸有些疑惑起来,这根木头……

    “和宁公主出宫。”忽的,寂静的御书房里响起顾璟低沉的声音。

    他说:“公主无辜,何必牵连在内。”

    顾璟的眼色深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像是树林深处的泉水淋在了灵魂上。楚凤宸瞪大了眼睛,诧异地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顾璟他居然选择了和宁?怎么会……她急急上前了两步,却被沈卿之不着痕迹地阻拦了下来。

    沈卿之盯着顾璟的脸轻缓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顾璟顾大人也不过是性情中人。”

    顾璟沉默。

    沈卿之低笑出声,目光中俨然多了几分讥诮。他朝身旁的禁卫微微颔首,便有两个禁卫缓步上前。其中一个呈上了一个小盒,盒子中有一个小小的瓷瓶,另一个禁卫手中端着一杯酒。沈卿之取了瓷瓶开塞倾倒,一些细碎的粉末落入了酒杯中。

    他回眸露出一抹笑,他的目光轻飘飘划过楚凤宸的身上,端起酒杯道:“人臣沈卿之敬天家驸马一杯,祝愿驸马与公主康乐长寿,和美齐眉。”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要挟了。

    可惜,只身前来的顾璟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他只是迟疑了一小会儿,便踱步上前接过了酒杯,缓缓举到了口边。

    “顾璟!别喝!”楚凤宸终于彻底乱了阵脚,厉声出声。

    顾璟的动作稍稍停顿,却没有抬头。酒杯已然举到了口边,只差一点点就要触到他的唇。沈卿之眉眼温润,静静看着顾璟的动作。

    顾璟!

    楚凤宸握紧拳头,眼看着周遭并没有人看守,她陡然绕过沈卿之靠近顾璟,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杯盏,朝沈卿之狠狠掷去!

    酒杯砸到了沈卿之又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几乎是同时,禁卫手里的刀刃出了鞘,雪亮的刀锋直指向她!

    “大胆!”侍卫冷喝。

    剑锋靠近,楚凤宸急急朝后退了几步站到了顾璟身旁,冷笑:“究竟是谁大胆?弑君是什么罪,你们当真想好了?”

    一句话出,满堂静寂。

    顾璟诧异得瞪大了眼睛,惊疑的目光落在楚凤宸的身上。

    楚凤宸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死死盯着沈卿之冷道:“沈卿之,你不要忘了你手上兵力是朕亲手交给你的,今时今日你所作所为,来日朕一定会十倍百倍奉还到你身上。你可以选择现在杀了朕,或者等着日后被凌迟。”

    沈卿之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大约是没有预料到她居然选择了破罐子破摔的方法。片刻之后,他才收敛了惊疑的神情,慢条斯理擦拭着袖上被撒到的毒酒湿迹,一面擦一面淡道:“微臣不懂公主在说些什么。”

    是,公主。

    楚凤宸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青绿纱裙,抬头看着顾璟。

    楚凤宸和和宁是同一个人,这是一个万劫不复的秘密。如果可以,她是打算瞒到天荒地老的,可是事到如今,她必须做一个抉择了。是让它成为沈卿之手上的把柄,还是自断一臂乱他阵脚。更何况顾璟这木头就要跌入他的陷阱了……

    她轻道:“沈爱卿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朕在说什么,你心知肚明。”

    沈卿之但笑不语。

    楚凤宸抬头看顾璟,一字一句道:“朕原本就叫和宁。”

    顾璟陡然间瞪大了眼睛!

    楚凤宸却移开了视线,朝沈卿之勾了勾嘴角,低缓道:“朕身上流淌着的是楚氏血脉,宫外是我燕晗的黎民,还有摄政王的铁骑,丞相自负尽得民心,不妨试试楚家江山到底要不要得起。”

    寂静的御书房,粘稠的氛围,凌乱的呼吸。楚凤宸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呼吸,她只安静地站在原地,把这多年的秘密彻彻底底地曝露在了举国之中唯一能够制裁她的人面前,话出口,她发现自己毫不后悔。

    五岁回宫,七岁成为楚凤宸,十岁登基,十五岁执政五年,这竟是她这漫长的帝王生涯中最为轻松的一刻。

    她甚至还有余力朝顾璟笑了笑,把那根僵硬的木头震惊的神色尽收眼底。

    沈卿之的脸色变了又变,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弑君?”

    “是。”楚凤宸道,“你不敢。”

    两成兵力,裴毓生死未明,司律府执事未归,他当然不敢。

    御书房中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沈卿之的笑声低沉地响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地底传来的,一声比一声嘶哑,到后来渐渐成了疯狂的大笑。那一张温文儒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神色,杀意在他的眼里翻腾肆虐烧成了狂躁的海洋。

    他的笑声未歇,御书房外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不一会儿,一个禁卫犹豫着进入御书房,脸色惨白道:“大、大人!”

    “说。”

    禁卫焦急道:“大人,摄政王在宫门外求见陛下!”

    裴毓?!楚凤宸的眼睛亮了。

    沈卿之神情一僵。良久,他冷道:“带公主殿下和驸马回华容宫,非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见。”

    “是。”

    一盏茶的功夫,楚凤宸回到了华容宫。她匆匆冲回了帝寝中,褪下一身女装换回了属于燕晗国君的帝袍,又做到了梳妆镜前,把脸上那一堆脂粉擦得一干二净,稍稍做了一些改动。很快地,镜中的和宁公主又变成了楚凤宸。

    时下局势瞬息万变,楚凤宸的作用要比和宁大得多。她终于轻轻松了一口气,收回了复杂的目光,却在房门前望着窗外那一抹身影踟蹰犯了难。

    房门外的院落中站着的是顾璟。

    方才是局势紧张逼不得已,她才豁了出去破罐子破摔,可是现在这最深的真相已经尘埃落定,之前所有的尴尬又曝露在了日光下——于公,她女扮男装登基为帝,这几乎是对律法的渺视亵渎;于私,她还千方百计拐了他做驸马,这几乎可以算是坑蒙拐骗……

    她的手黏在了门上,僵滞了许久,终于闭上了眼狠狠推开了房门——几乎是同时,那个颀长的身影转过了身,凌厉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了她的身上。

    万丈阳光洒落在地上,不知名的虫儿嘶声鸣叫着。

    楚凤宸咬了咬牙一步踏出了房门,一步一步来到顾璟身前,低声道:“你若要追究,朕不会推脱。”

    顾璟的眸光颤了颤,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低垂下了目光,连同整个身躯一起前倾,最终单膝跪伏在了地上,曲折成一个中规中矩的君臣之礼。

    他说:“臣顾璟,叩见陛下。”

    “顾璟,我……”

    顾璟却摇了摇头,轻道:“顾璟受命于先帝,辅国政,扶新帝。你一日身着帝袍,便是顾璟一日的君主。”

    “你不责怪我?”

    “……责怪?”

    “可我……”楚凤宸狼狈低头,“你衷心不二,我隐瞒你许多,我为了江山与私念逼你站边,逼你做驸马,把你拖下这一池乱水,我还让你陷入了现在的境地。我……”

    他一腔正义满腹衷心,她给的却除了谎言还是谎言。说不愧疚,是骗人的。

    顾璟缓缓抬起了头,眼瞳中映了无数复杂的光亮,终于却归为寂静,还有一点点柔和。静默了片刻,他的嘴角微微弯翘起了一抹极细的弧度,正是这一点点的光彩让他整个人如同宣纸上的墨莲被人泼了水,一瞬间鲜活晕染了开来。

    楚凤宸愣愣看着,发现他躲闪开了目光,耳尖透了一点红。

    “顾璟?”

    “咳……”顾璟匆匆移开视线,良久,是他恬淡温和的声音。他说,“除却女扮男装登基这一条不合律法,往后要责罚改过,其余……都无妨的。”

    “其余?”

    这下,顾璟彻彻底底红了脸。

    华容宫似乎真的恢复了宁静,没有宫婢,没有宫人,每一日只有早中晚时分才有畏畏缩缩的宫人把三餐送入宫中。只是这宁静终究是虚假的,外头是层层禁卫守备森严,华容宫已是彻底与世隔绝,外头的消息不能透进分毫。

    裴毓如何,宫外如何,局势如何,这一切的消息就饿次断绝了。这样的清净是煎熬。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

    楚凤宸在第三日的黄昏见到了第一个外人,一个她和顾璟都很喜闻乐见的外人。

    彼时,楚凤宸一身男装,正与顾璟站在前院花架下说话,一抬眼便看见了那个不速之客——午后清风徐徐,晚秋的金叶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一抹鹅黄的身影久久伫立在华容把守森严的宫门口。重重守卫圈外,那一点鹅黄也和飘落的叶子一样生涩踟蹰。

    阮语。

    她终于还是来了。

    没有人知道阮语已经在那儿站立了多久。她仿佛是要与身后的落叶连为一体了,直到楚凤宸的目光与她相撞,她终于提着裙子一步踏入了华容宫宫门。

    寂静的院落里只有风声。

    楚凤宸静静看着阮语。只见她皱着眉头一步步靠近,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不说话,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眼底有着薄薄的高傲,清丽的脸庞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神色。

    “阮军师。”楚凤宸微微弯翘唇角,低声开了口。

    阮语的指尖颤了颤,恼怒的颜色一点点染上眼眸。

    楚凤宸的眼神更加讥诮。她不知道阮语究竟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中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只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是受了沈卿之的命令故意接近瞿放,并且栽赃嫁祸,从头到尾她都是图谋不轨,可惜了瞿放对她一片真心,甚至愿意违抗皇命……现在看来,阮军师这三字,真是一个十成十的笑话。

    阮语扬起了高傲的下巴,冷笑道:“公主殿下沦落到现在的局面居然还有心挖苦阮语一介小小民女,倒真是好气魄呀。”

    楚凤宸笑了:“阮军师为丞相卖命,有朝一日沈卿之大事得逞,恐怕阮军师可不止是民女吧。”

    阮语明眸一闪,显然受用得很。

    楚凤宸凉飕飕道:“到时候,阮军师灵位前香火必定是不会少。”

    “你……!”阮语冷下了脸。

    楚凤宸眯眼笑起来:“让朕猜一猜,阮军师受命沈卿之潜入瞿放帐下,一来是谋取瞿放的信任好随时把他的动向禀报沈卿之,二来是要诱他屯兵或者干脆制造他屯兵谋反的罪证,作为把柄交由沈卿之。沈卿之想必还允诺了你,等到天下安定那一日,让你飞上枝头变凤凰,是不是?”

    阮语微笑:“公主说笑了。”

    楚凤宸轻道:“朕赐婚不在你的预料之中,所以当时你才有心反抗,露出了为难的模样,因为一旦赐婚,你怕你既成婚,日后无法入后宫,更怕瞿放谋反罪证一出,株连九族。”

    阮语依旧是微笑。

    “后来瞿放屯兵事发,你也锒铛入狱,瞿放在火中烧成了灰烬,你的任务也就彻底完成了。是不是?”

    阮语淡道:“无凭无证之事,还请公主切莫断言。”

    楚凤宸面色不变,只是回眸望了一眼顾璟,又稍稍靠近了几步仔细看着阮语的神色,低头笑出了声:她这副反应其实也是情理之中。一个能沙场献计的女军师,受命于沈卿之的棋子,若是这点斤两都没有怎么可能活到现在?恐怕她之前的所有笨拙也有一半是装的。

    可惜,这一次,她既然来了华容宫,就证明她最终还是输了。

    她的高傲与清丽层层包裹着的灵魂已经像是地上洒落一地的叶子,看似坚硬无比,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你……你笑什么?!”

    楚凤宸轻道:“听闻阮军师擅棋奕,难道还猜不透你在沈相这一局棋中起的究竟是什么作用么?”

    “我自然是他的……”

    “他已经把你丢了。”

    “你胡说——”

    “瞿放一死,朕与摄政王彻底决裂,你这枚棋子已经毫无用武之地。”楚凤宸盯着她的眼睛,把其中的波涛一览无余才低语,“阮语,你来找朕,不过是想要活命,既然都已经走出这一步,何必还自欺欺人呢?”

    “你住口!住口——他不会的,他是要娶我的!我自小就与他……”

    尖锐的声音撕裂了华容宫的宁静,阮语的眼里终于炸开了惊惶的颜色,她连连后退,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似的掉头就走!

    “你不怕毒发吗?”楚凤宸冷道。

    这一句话让之前还歇斯底里的阮语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她的脚步黏着在了地上,却终究没有回头。

    华容宫中又恢复了宁静。楚凤宸悄悄松了拳头,摸了摸心跳纷乱的胸口,用力喘了几口气才狼狈揉了揉吃痛的手心,灰溜溜道:“顾璟,她跑了……”

    顾璟的嘴角微微上扬:“没关系,她还会再回来。”

    “你怎么知道她与沈卿之有嫌隙?”

    顾璟道:“听陛下讲,那日她发现陛下女儿身,却没有即可说明,微臣才推断她与沈相并没有如同表面是那样和乐。加之沈卿之为人……并不像是会留下共谋之人的模样。自古兔死狗烹,鸟兽尽而良弓藏,微臣沈卿之尚且容不下,更何况一个知晓他计划之人。阮语再来时,想必会有进展。”

    “……”

    “陛下?”

    楚凤宸僵道:“朕还以为你真是特别木头的一根木头。”

    顾璟:“……”

    楚凤宸望着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眉眼,忽然觉得疲惫至极,小声道:“时时算计着,日日谋划着,成大业者是不是一直要这样博弈着,把天下都运筹于帷幄?这样,不累吗?”

    顾璟踟蹰,他伸了伸手,小心地触了触当今圣上的衣摆。

    楚凤宸却毫无知觉,她没有半分帝王的模样坐在了前院的石阶上,仰头看顾璟,道:“坐。”

    顾璟僵硬着坐到了她身旁,耳尖稍稍红了几分。

    楚凤宸抱着膝盖仰头看天,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七岁那年,我亲眼看着皇兄在先帝的怀中过世,那时候我还不是很明白什么是死亡,只知道皇兄那天开始就不见了,后来,我宫中就有了许多男孩的衣裳,之前的罗裙也不见了。”

    “陛下……”

    “登基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先帝临终嘱托我要守好江山,可是……可是我连怎么守都不知道……那时候,我整夜整夜做梦,有时候是被裴毓发现了然后碎尸万段,有时候是被沈卿之发现了关进天牢永世不见天日……实在害怕的时候,我抹着眼泪去找瑾太妃,她就会拿尺子打我的手心,告诉我,皇帝不能这样胆小,皇帝要是胆小了,如何亲政?天下怎么办?百姓怎么办?后来,我怕疼,瑾太妃那儿也不敢去了……”

    顾璟愣了,目光复杂。

    楚凤宸抱紧了膝盖,低声道:“其实刚刚坐在议事殿上的时候,我看下面的你们还是很害怕,可是怕着怕着,就忘记害怕是什么感觉了。可是五年来,我还是没能学会做一个有勇有谋的明君……”

    “陛下是明君。”顾璟低沉的声音响起。

    楚凤宸摇摇头:“我要是真的是有勇有谋,就不会被关在这里啦。也不会……不会一直打退堂鼓,害怕撑不到最后功亏一篑。还害得你也陪着我蹚浑水。”

    顾璟皱起了眉头,他似乎已经词穷,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陛下……很好。”

    话没说清楚,脸倒是彻底红了。

    这根木头……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着顾璟颀长的身子陪着她缩在石阶上的笨拙模样居然有几分毛茸茸的感觉。眼看他动作僵硬脸色潮红,她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顾璟一瞬间僵硬。

    “噗……哈哈……”楚凤宸忍无可忍,捂着肚子笑出了声。

    阳光,金色的落叶,一只笨拙的司律府执事。明明一块粗糙的青石却比璞玉还要坚韧而美好,要是这天下,这朝廷,这宫闱人人都如顾璟这样,该有多好?

    软禁的日子度日如年,愉快的时光却总是如同指间沙,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忧思和焦躁。不过显然,焦躁的并非只有楚凤宸与顾璟,还有沈卿之。沈卿之要比许多人有耐心得多,他以温润君子的模样藏在朝野中五年,可是在如今大权在握,离一步登天只差最后一股东风的时候,他的耐性显然也已经耗尽。

    他不常在华容宫中久留,却每日都会出现一会儿,并不开口,有时是带着一壶酒来自斟自饮;有时是在后园中摆一局棋,一人执黑白二子自相博弈;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在华容宫的院落中静立一会儿,探究的目光在楚凤宸的身上转了又转,片刻之后就离开。

    这样的相处让楚凤宸毛骨悚然。

    又一日黄昏,她在他离开后悄声问顾璟:“他到底在做什么?”

    顾璟说:“他在害怕。”

    真的有害怕是这副模样的吗?楚凤宸无法理解,只是更加仔细地思索查看他探视的目光。时间久了,她便发现,沈卿之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他眼里的焦虑如同煮开了的水,日复一日快要满溢出来……他来探望的次数原本是三日一次,后来成了两日,到后来已经是一日数次,眼神一次比一次阴沉。

    对此,顾璟只是微笑。他说:“摄政王始终还是留了余地。”

    “裴毓?”

    顾璟颔首,轻道:“微臣孤身入宫不作抵抗,是摄政王授意。”

    “他为什么……”

    顾璟说:“陛下身边不能没有可信之人。”

    裴毓他……那一日黄昏,楚凤宸呆呆在凉风中静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擦了擦眼角的湿意,暗暗在心中念了一句:这个佞臣怪物!

    得有多少细腻迂回的心思和自以为是,才能把堂堂辅政大臣之一的司律府执事当做一颗定心丸包成了手无缚鸡之力模样送到宫里,只是为了保她心安?

    裴毓是一只老狐狸,对上沈卿之这条毒蛇却显然是旗鼓相当。

    他们的焦灼最折磨的人却并不是彼此。

    又三日,清晨。楚凤宸推开房门,终于见到了等待已久的阮语。她愣愣看着站在房前的阮语,许多话卡在喉咙底,一句也没能吐出来:

    不久之前,她在瞿放营中见到她时,她一身男装清丽可人;后来她入了将军府,那一点清丽在女装的衬托下成了妩媚娇俏。不论怎么算她都不失为一个美人,可是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却几乎是一具披着皮囊的骷髅。

    不过短短数日,她是怎么沦落到这地步的?

    她见了楚凤宸,浑浊的眼里陡然映衬出了璀璨的光芒,像是饥渴了许多年的人见到了雨水一样,踉踉跄跄上前:“解药……给我解药!”

    楚凤宸吓得后退了一步,稍稍一闪身躲过了她的突袭——砰,阮语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

    “中毒。”顾璟轻声道,“她能扛到今日,倒是不易。”

    楚凤宸不可置信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阮语,看她面色发青像是从墓地中爬出来的模样,终于不得不相信顾璟几日之前的推断。她真的中毒了。下毒的人还是沈卿之,这个她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怎么会这样?

    “解药……给我解药……”阮语挣扎着爬起了身子,踉踉跄跄靠近。

    “朕怎么会有解……”楚凤宸茫然摇头,脑海中却忽的闪过一个想法,这想法让她毛骨悚然!“这药是那日我被收缴的那个?他真的……真的拿你试药了?”

    阮语只走了几步又蜷缩起来身子,狰狞着脸痛苦点头:“求、求求你……”

    “为什么……”

    顾璟道:“一来试探她是否衷心,二来试出药性。”

    “可他可以用别的活物也……”

    顾璟轻道:“有区别吗?”

    有区别吗?

    一句话,让楚凤宸遍体生寒。她呆愣看着已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阮语,一瞬间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恐惧。人如蝼蚁,草芥性命,究竟怎样的心狠手辣才能真的做到这地步?

    “求求你……陛下……救我……求……”阮语痛苦得伸出手来抓住了楚凤宸的一抹衣摆。

    楚凤宸茫然道:“药是我的,可是,我也没有解药,解药在御医院。你可以去求一求孙御医。”

    一瞬间,阮语面如死灰。

    仿佛连呼吸都消失了。

    顾璟却在她的身旁蹲下了身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他道:“这并不是解药,不过有两个作用,止痛,止痒,是摄政王备下的药。你,要不要?”

    日落时分,华容宫迎来了贵客。

    那时阮语已经离开许久,一室的狼狈也已经被打扫干净。所以沈卿之出现的时候楚凤宸并没有多少心慌,她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冷冷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往回走。却不想这一次沈卿之却加快了脚步,挡住了她回房的路。

    他道:“叩见陛下万安。”

    他居然出声了。这是一个不祥的意外。

    楚凤宸心思凌乱,默不作声打量他:自从软禁那一日起,她和他就没有再有过对话。不过可以清晰地发现他的面色一日比一日差了。他原本就瘦削,半月过后,一个风华翩翩的俊秀青年俨然已经成了一副病弱模样。

    而此时此刻他的嘴角悬挂着一抹奇特的笑意,眼里闪动疯狂的光芒,声音沙哑得像是从破旧的缸里发出的。他说:“陛下可有看见过阮语?”

    楚凤宸想了想,答:“见过,她问朕要解药。”

    “那陛下给了么?”

    “朕没有解药,如何给。”

    沈卿之道:“臣是向陛下来请罪的,原本不该让阮语扰了陛下安宁,只是她身上所中之毒只有御医院有解药。无奈御医院前夜大火,多有伤亡,再也调配不出解药,阮语这才病急乱投医,惊扰了陛下……”

    “御医院大火?!”

    “是,伤亡惨重。”沈卿之微笑,“臣真是忧心,陛下特地回宫取的那样东西,会不会也在火中……”

    楚凤宸的心狠狠跳了跳,强撑道:“朕取的东西不是已经交给你了么?”

    沈卿之颔首,声音低和:“如此,甚好。臣也就不用挂念了。”

    沈卿之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夕阳下,他瘦削的身影慢慢穿过了富丽堂皇的宫门口。

    楚凤宸站在原地心跳凌乱,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平稳下惊惶的情绪慢慢回到了寝宫内。寝宫的铜镜中的宸皇有着她自己都无法猜想的神情,她悄悄伸手触了触僵硬的脸颊,许久,才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的顾璟:“顾璟,你说,他会不会知道了?”

    顾璟摇头道:“孙御医几朝老臣,裴毓手下没有开口,沈卿之那儿更不会。”

    “可是,我还是害怕。”

    “陛下请放心,今日你并没有露出破绽。”

    “可是我还是担心……”

    楚凤宸摸了摸心口,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言语去形容这样的感觉。在宫中,有许多感觉是无法言语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事情更多。她在镜前纠结了片刻,却终究没能摸索出点什么,直到夜色降临时分,阮语又一次来到华容宫,她的心慌终于有了一点点出口。

    阮语已经恢复了一些气色,精巧的妆容遮盖了她脸上的憔悴,宽大的衣裳把她瘦骨嶙峋的身子巧妙得修饰得并不是那么恐怖。她坐在华容宫外殿,极细的指尖握着杯盏,眉宇间也已经没有了几日之前的形容狼狈。可惜,指尖的一丝颤抖还是出卖了她。

    一杯茶下肚,她终于不再颤抖,却迟迟没有开口。

    楚凤宸并不急躁,只是从怀中又掏出了一个瓷瓶,轻轻推到了她眼前。

    阮语却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猛然后倾,砰的一声撞上了椅背,之前所有的淡然都成了泡沫。

    楚凤宸轻道:“这药并不是解药,它只是止痛和止痒,所以你的身体还是会不断衰竭。你如果想要彻底治愈,还是需要去御医院。”

    阮语沉默不语。良久,她才沉声开口:“我只要这药就可以了……你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楚凤宸略略沉思,终于发现了之前的心慌究竟是什么。这发现让她遍体都凉透:“御医院……孙御医出了什么事?”

    阮语低道:“他死了。”

    “是大火前吗?”

    “大火?”阮语迷茫道,“没有大火,御医院执事是因为违令出宫,企图勾结刺客扰乱宫闱,被禁卫当场……”

    孙御医死了。

    也就是说,沈卿之所谓大火根本就是在试探她!

    那药方还没有到裴毓手上!

    夜色,灯如豆。

    楚凤宸趁着夜色挑灯来到了御医院。

    月光下,空气中残留的焦灰味还没有彻底地散去,原本的雕栏画栋亭台楼榭都已经变了模样,阴森森如同鬼魅一样张牙舞爪着。院落前几个宫人正在清扫着一地残骸,隐隐约约,几声啜泣声传来,又很快消散在了风里。

    宫灯明明灭灭。

    楚凤宸缩了缩脖子,退了几步,倚在了御医院前的树上,冷眼望着一地的残骸。

    如果孙御医死了,如果药方并没有交到裴毓的手上,以他那样的身体,究竟还能撑多久?

    如果裴毓死了……

    如果他死了,于燕晗,于朝纲,于她,这其中千丝万缕,她实在分辨不清。

    “陛下。”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楚凤宸迟缓地回过头,看见了顾璟一双明亮的眼睛。

    顾璟踟蹰片刻,良久,才迟疑地伸出手落在了她的肩头,轻轻拍了一记。他说:“前途虽然未卜,臣会遵守与陛下约定,死生不论。”

    “可是朕……”

    顾璟低眉轻道:“伦常皇权,公道天理,臣来守。”

    “顾璟……”

    顾璟却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了一勾,露出一抹僵硬的笑来。

    楚凤宸呆呆看了许久,不可置信眨了眨眼睛——顾璟此人,向来是一根木头,不论欣喜或是难过都时刻冷着一张木头冰块一样的脸。他这算是在安慰她么?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赤裸裸,顾璟好不容易弯翘的嘴角又抿了起来,清亮的眼里露出一抹难堪的尴尬。他匆匆别过了头,弯腰接过了她手中的宫灯,僵硬着脊背站在原地,倒成了一个执灯的架子。

    “噗……”楚凤宸终于笑了出来,忍无可忍戳了戳他的肩膀,“喂,你不要一副国丧的模样好不好,朕还活着呢。”

    “……”

    “你再这副恨不得披麻戴孝的脸,等这一关过了,朕直接把你调去神官府贡着。”

    “……”

    “哈哈……”看那一脸木头模样,楚凤宸笑弯了腰。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她捂着肚子直起身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顾璟啊,”她轻声说,“你这样的人一定会活到九十九,百年后留名姓于青史,千年后留佳话在人间,许多年后,也许没有人会记得一个无功无过的傀儡楚凤宸,你顾璟却会长存,连同燕晗两字被岁月铭记,千载流芳。”

    “陛下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楚凤宸低道,“你入宫,是赴死局。你是想做我的最后一个护卫,为我挡一次死劫。可是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陛下!生死安危岂可儿戏!”

    她抹了抹眼睛,那儿其实没有眼泪,她原本以为有,可是却没有。

    “朕不需要你这样做。”

    顾璟握紧了拳头。

    “顾璟,朕需要的是你活着。”她想到堂堂宸皇惨淡的现状,又笑了,声音却少有的郑重,“顾璟,如果朕有所不测,请你记住,你是燕晗的驸马都尉,唯一的楚家人。”

    顾璟惊诧抬头。

    楚凤宸却不想说太多,在月光下仰头望一眼星空,摇摇坠坠朝寝宫走去。

    在她身后,那个执灯的人却没有跟上来。

    她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明明没有喝酒却有了几分醉意。朦朦胧胧,挂满宫灯的大道变成了开满花的城郊小径,每一步都是踏着花闻着芬芳。花径深处一袭紫衣遥遥站立,等她快要抓住他的衣袂,他才终于回了头。

    裴毓。

    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一声,忽然觉得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生离死别,方知心念。

    这一夜,燕晗骄纵跋扈的宸皇陛下,终于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