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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纵论法家

    回到咸阳的数日后,赵高随昌平君进宫。这是赵高第一次进入秦国王宫,心里有点惴惴不安。赵高以为能见到秦王,见到的却是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赵高观这位美妇年在四旬,眼角隐约有了鱼尾纹,但举止投足、一笑一颦之间却让赵高隐隐地怦砰心跳,难以直视。

    昌平君与美妇在用赵高从未听过的言语交谈,既不是赵语,燕语,也不是秦语。从昌平君和美妇交谈的场面来看,两人应该是熟人了。谈了一会儿,昌平君用手指了指赵高,美妇把目光挪到赵高身上。她打量了一下赵高,露出满意的笑容。不一会儿,昌平君向美妇施礼告别,赵高下意识地随着昌平君离开,这时他听到了美妇用秦语开口说话,“赵高,你留下。”

    赵高跟昌平君在一起数日,对秦语也掌握了不少,听到美妇说话,只能留在原地,看着昌平君离去的背影。

    “赵高,你靠近一点。”美妇人吩咐道。

    赵高趋步上前,恭谨听命。

    “听说你驾车功夫很好。”美妇问道。

    “小仆对驾车略懂一二。”赵高收起心神,恭敬地回答。

    “之前的车夫勾搭上了妾的一个侍女,居然跑掉了。以后就劳烦你为妾驾车吧,不过你可不能再勾走妾身边的人哦。”美妇笑道。

    “小仆定当严守本分。”

    “对了,昌平君还把你的弟弟也留下了,听说他是个厉害的剑客。以后出行就交给你们兄弟俩了哦。”美妇的话语里透着不可拒绝的温柔,赵高只能不停地称诺答应。

    “我被当今大王的祖父孝文王封为华洢夫人。”美妇主动告知赵高自己的身份。

    赵高自小受赵国王室教育,虽然成为驾车仆,但气质风度非寻常人能比,又由于年少遭贬,养成一套独有的察言观色之法。赵高的驾车技术自不必说,华洢夫人很是满意,甚至到了出门必带赵高的地步。华洢夫人身份高贵,交游广阔,常与当世名士聚会,彼时男女之防也没有后世如此严格。赵高跟随华洢夫人见了不少咸阳的达官贵人和名人贤士,但有一日华洢夫人与昌平君一起见了一群独特的名士,他们是法家学派。

    法家学派兴盛于管仲变法,其后数百年发展出不同的学说。到了征伐更加血腥频繁的战国时代,战国七雄都曾启用法家学派进行变法,以图变强制霸。特别是商鞅变法以来,秦国不仅收复了被魏国占领多年的河西故地,其版图更从关中西隅一角,到与齐国并称东西二帝,实力雄踞战国七雄之首,故秦国百年来极重法家。

    “感谢各位俊贤光临寒舍,略备薄酒不成敬意。”华洢夫人作为东道主,首先向来宾施礼敬酒。赵高在一旁站立,并没有回避,似乎华洢夫人有意让赵高见识大场面。

    众人纷纷回礼敬酒。酒酣耳熟之际,昌平君起身端起酒杯道,“今日来的都是法家名士,不如我们纵论下当今法家如何。”众人齐声说好。

    一位身着华丽服饰的齐国公子首先起身施礼,“在下齐国田轸,特向诸位讨教。”众人立刻侧目,这位田轸是当今齐王田建的第三子,正儿八经的宗室嫡支。

    田轸环顾四周,自信满满地说道,“天下法家济济,但论其本源,还是出自我齐法家。昔日管仲变法,曾言国之所以摇摆于治乱之间,是因为只靠杀戮刑罚不足用;国之所以常处于安危之中,是因为只靠城郭险阻不足守;国之所以贫富分配不公,是因为只靠轻收租税、薄取赋敛不足依。所以管子言治国需有“三本”,安国需有“四固”,而富国则需有“五事”。”

    田轸停顿了一下,回顾全场,继续高亢说道,“所谓“三本”,关乎到君主需时刻考虑的问题,即大臣的品德与其地位是否相称,大臣的功劳与其俸禄是否相称,大臣的能力与官职是否相称,此“三本”乃国家大治或大乱的根源。故管子曰,德义不显于朝堂者不可授予尊爵,功业不彰于国家者不可授予厚禄,做事不取信于民者不可授予高官。”

    这时,席间有人问,“那四固和五事又有何指呢。”

    田轸继而略带得意地说道,“所谓四固乃君主需谨慎对待的四个方面,一是对于提倡道德而不真正做到仁的人,不可以授予国家大权;二是对于见到贤能而不礼让的人,不可以授予高爵;三是对于掌握刑罚却躲避亲贵的人,不可以让他统帅军队;四是对于不重视农业,不注重地利,而轻易课取赋税的人,不可以让其治理城邑。这四条是巩固国家的原则,更是关乎维系国家安危的根本。而“五事”则是君主必须解决的问题,即山泽能否防火,草木能否繁衍;沟渠能否通畅,堤坝能否挡水;田野能否繁衍桑麻,五谷种植能否因地制宜;农家能否豢养六畜,果蔬品种是否齐全;工匠是否追逐刻木镂金,女红是否广求采花文饰,以上种种均会造成国家贫困难返。反之,若能循四固,重五事,则国将大治。”

    一席话说完,田轸更加得意。当初齐威王设立稷下学宫,广揽天下贤士。这些来自各国的俊贤常在一起切磋辩论,故辩论口才成为能够留在稷下学宫的第一才能。田轸自小就在稷下学宫耳濡目染,口才之雄辩自不必说,再加上他出身王室嫡支,心性高傲,故才第一个出席发表高论,意在震慑全场。

    可就在田轸得意之时,席间有人说道,“既然法家出自齐国,管子更以“三本”、“四固”、“五事”之道教导后人,何故贵国仍出现湣王之乱呢。”话音刚落,席间立刻阵阵窃笑声,声音虽不大,却让田轸气的脸都涨红。

    齐湣王穷兵黩武,灭宋败楚,自称东帝,最后却被乐毅率领的五国联军连破齐国七十余城,齐国近乎灭国,自己也被楚将淖齿所杀,身死国灭成为笑柄,所以也难怪田轸气愤难当。田轸自然不服,对那位挑战自己的人说道,“未敢问阁下大名。”

    那人也不谦让,道,“在下韩广。”席间有人发出轻轻地惊呼。这位韩广不是别人,正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的独子。韩非当日狱中自杀后,秦王非常悔恨,在灭韩后命人把韩非的独子韩广接到咸阳,授博士。韩广奉秦王命,搜集整理先父韩非的著作,上陈秦王阅。有意思的是,韩广不似其父韩非有口吃,反而是个语速飞快,口齿伶俐的辩才。

    韩广出席,向田轸施礼,立刻连环珠似地说道,“三本”、“四固”、“五事”,管子所言乃至理,但易于言而难以行,其根本症结在于把国家大治系于君主一身,对君主本身的品行提出过高奢望,可君主本身的资质却难以预测。就像贵国,明君和昏主一样多,结果呢,盛则极盛,衰则大衰,由此看齐法家之言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似美好,却难以触及。更何况,管子所处的时代周礼尚存,诸侯攻伐不似今日之惨烈频繁,以数百年前的管子之言指导今日国政已然过时,正所谓不期修古,不法常可,所以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韩广转向华洢夫人和昌平君,继续说道,“人性本恶,儒家要以仁义去约束,墨家要以兼爱去升华,但都是一厢情愿而已。既然人性本恶,就必须以法去约束,让人性的恶不敢发作。先父曾言,要压制性本恶,就必须去五蠹,防八奸。何为五蠹,儒者、纵横派、游侠、患御者、商工之民,此五者扰乱律法,无益于耕战,必须铲除。何为八奸,君主后宫、君主近侍、君主族人、谄媚的臣下、制造舆论的臣下、豢养死士的臣下、培养个人势力的臣下,此八奸都各具特点,君主要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要做到去五蠹,防八奸,唯有废先王之道,以法为教,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均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就像今日的大秦。”

    “还有,”韩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意犹未尽,“既然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就得法不阿贵。可无论是齐法家,还是三晋法家都没有回应这个问题。昔日吴起在楚国做了一点点法不阿贵的尝试,楚王一死他就被贵族射杀。楚国变法不成,才一再衰弱,一弱再弱,恐怕都记不得先祖曾有问鼎周天子的雄心壮举了。”

    华洢夫人听到楚国二字,嘴巴不禁抖动了一下。韩广当然没有注意到华洢夫人这么细小的情绪波动,他继续说道,“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法不阿贵,说起来容易,施行起来难度也极大,搞不好就像吴起那样身首异处。先父曾言,申子未尽于术,商君未尽于法,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所以要法、术、势相结合,缺一不可,才是国家和君主需要具备的特质。”

    说完韩广向华洢夫人和昌平君再施一礼,“臣下一席妄言,有得罪处,望夫人和君上海涵。”

    席间不少人在议论,不时点头称赞,一旁的田轸颇感尴尬。只听到华洢夫人优美的声音传来,“两位都乃人中俊杰,妾受益颇多”,说完瞥一眼昌平君。昌平君也出来打圆场,但昌平君听到韩广议论楚国,内心也不是滋味。

    “夫人,君上,小仆自小也研习律法,不知可否向在座诸君讨教一番。”华洢夫人诧异地看着突然说话的赵高。昌平君看着赵高,好像记起点什么,向华洢夫人投了肯定的眼神。

    韩广看着立在华洢夫人一旁的赵高,心想此人不过是侍从,也来论道,嘴上还是客气地说道,“韩广不才,向阁下讨教。”

    赵高向华洢夫人和昌平君先后施礼,走到席中,再向韩广和田轸施礼道,“小仆赵高,赵国人士,本赵国宗室疏支,今为华洢夫人驾车而已。”

    席间立刻有人哄笑起来,韩广的不屑立刻爬上了脸,一个驾车的奴仆也来与我辩道,不过韩广毕竟也是韩国宗室,修养不错,还是客气道,“请赵兄指教。”

    赵高不紧不慢地说道,“小仆知道,在座诸君听闻小仆出身赵国却来论法家之道肯定嗤之以鼻。同为三晋,魏有李悝变法,韩有申不害变法,而赵国却只有胡服骑射,效仿夷狄。”

    赵高像是学韩广似的停顿了一下,“然而,诸君可知列国之中,赵国的北境与匈奴接壤最多。匈奴人是马背上的民族,生于马背,长在马背,是天生的猎手。早年,赵人与匈奴交战,用战车则太笨重,追不上匈奴的骑兵,用步卒则机动太差,更兼缺乏防护,在茫茫草原上反而变成匈奴人的猎物,屡屡被匈奴人的骁骑分割包围。故早年,赵人只能龟缩在边境的堡垒里,还时不时要贿赂匈奴人,让其不要南下侵扰。但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不仅打的匈奴人不敢南侵,赵国的胡骑更威震列国。借用韩君上之言,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韩广听到赵高提到自己,也不禁悦色起来。

    只听赵高继续说道,“济北侯和韩君上所言皆是治国上乘之道。小仆出身赵国疏支,身份卑微,更自小远离先王圣人之道,今日能听两位君上所言,小仆与有荣焉。赵国北境时常爆发战事,小仆多次被调往北境备边。不知诸君可否到过草原,草原之广阔,之苍凉,之残酷让小仆第一次感受到天地万物的玄妙。在这广阔、苍凉、残酷的草原上,小仆感悟到天是形神之正者,天是神之正、神之本,是创造万物者,拥有主宰一切的精神力量。在草原上,没有“三本”、“四固”、“五事”,草原的天道唯有强者生存、弱者淘汰。我们与匈奴的关系就是互为猎物的关系,赵强则匈奴成为赵人的马奴,匈奴强则赵地成为匈奴取之不尽的粮仓。面对苍茫无垠的草原,赵人想的是如何生存,不做匈奴人予取予夺的粮仓。赵武灵王找到了生存之道,那就是唯有比匈奴人更匈奴人才能主宰草原、守护国境,这就是胡服骑射的由来。刚刚诸君讲的是治国的大道,小仆愚钝,但小仆猜想,治国也需遵循天道。小仆心中的天道,是诚、信、明、因、一,不因时代的变换而消失,不因人心的变换而消亡,故君主圣王施政,效法天道,方能取中、取正、取序之圭臬”。

    赵高笑道,“诸君以为我这番话玄之又玄,但天道运行自有其道理,我等凡人不可逆天道而行,就像春用苍龙,夏用赤鸟,秋用白虎,冬用玄武,又如同赵国兴胡服骑射,也不过是遵循草原生存的天道”。

    韩广直接问道,“敢问阁下,时下的天道该做何解呢”。

    赵高微笑道,“自周天子东迁以来,列国征伐不休,大吃小,强并弱;有国盛极而衰,又有国奋而雄起,天下众生已然麻木,但今日却出现诸夏未有之格局”。

    当听到赵高说华夏未有之格局时,原本嘻嘻搓搓的讨论声也不见了,众人都在等待赵高解答。

    赵高略微提高音量,“诸夏将归于一统,乃商周以来不曾有之格局,此乃当今的天道”。

    在座的非秦国人士均有些不悦,田轸更是板着个脸。大家都清楚,眼下秦国已并吞三晋,一半天下纳入秦国版图。剩下的国家中,楚国早已衰微,齐国不修兵事,燕国国小力弱。照目前秦国的征伐的脚步来看,诸夏归于一统未必不可能。

    赵高像是看不到田轸等人的不悦,继续说道,“天道周而复始。昔日成汤代夏,周武革命是天道,今日诸夏归于一统也是天道。我们要做的,乃顺从天道,循势而为,以道为本,以法为身,以术为枝,方能成就大业”。

    赵高说完,在座宾客都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昌平君见状拍手赞道,“想不到夫人您还有这样的门下,真让我等大开眼界。”

    华洢夫人刚听得痴呆了,被昌平君的拍手拉回了现实,笑道,“君上您过奖了,我这仆人不识天高地厚,就在诸位俊才面前班门弄斧。赵高,还不向各位赔礼。”

    赵高忙向韩广等人施礼道歉,迅速回到华洢夫人身边。宴会继续,众人开怀畅饮,似乎忘了刚才的辩论。

    赵高替众人斟酒,不知是否是酒力影响,赵高与年轻时云梦泽畔偶遇的项氏青年重叠起来,华洢夫人一时间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