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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芈秦覆灭

    华洢夫人的府上此刻已一片狼藉,侍从的呼喊声、哭叫声也渐渐平息。华洢夫人依旧端庄地坐在床边,平静地似乎府上刚发生的事情与她无关。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眼前的一位男人,赵高。

    “赵高,你靠近点,就像以前那样,让妾再看看你”。

    赵高慢慢地走向华洢夫人,毕恭毕敬。

    “这恐怕是你第一次出卖别人吧。出卖别人的滋味挺不好受的。呵呵,我也尝试过这种滋味。但是很快,你将习惯这种滋味,甚至会把这种滋味变为你的本能”。

    “小,小仆也是迫不得已”。赵高解释道。

    “你不必自责。我能感觉到你的内心藏有一座巨大的深渊,我不知道你在深渊里藏了什么秘密。我只想给你最后一个忠告,不要让你内心的深渊吞噬了你”。

    说罢,华洢夫人掏出一别致的小瓶。她看着瓶上的图案,图案里绘了一位婀娜的女子。“我曾经也是这样一位女子啊”。华洢、华洢,出生在洢水边的小女孩在三十年前随姐姐华阳夫人嫁到秦国,那时她才是个十四岁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三十年的时光仿佛在眼前一闪而过,真正铭记于心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在洢水边初次相遇名为项燕的贵族公子,和他在云梦泽神庙幽会的悸动;初到秦国时的彷徨局促和不安,还是眼前这位相识不过两年却重新燃烧自己生命的赵国男子。

    “赵高,你再靠近些”。

    赵高走到华洢夫人跟前。华洢夫人示意赵高俯身,就在赵高俯身的一刹那,华洢夫人轻轻地吻了赵高,然后迅速将小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赵高心里一颤,看着华洢夫人倒在床榻上,嘴角上似乎还带有一丝微笑。赵高轻轻地合上华洢夫人的眼睛,又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一滴眼泪不经意间滴在华洢夫人的睫毛上。赵高转身走出寝室,眼眶中的眼泪已干,目光中透着深沉和坚毅。

    赵高拿着秦王的令牌前往廷尉大牢,大牢里正关押着昌平君的弟弟昌文君。昌文君一袭赤衣,似乎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赵高走进昌文君的牢房,依旧按下属见上级之礼向昌文君行礼。

    “你就是赵高?请坐吧”。

    赵高也不介意牢房糟糕的环境,席地而坐。

    “华洢夫人临走前可有受苦”。

    “禀君上,夫人走的很快,想必没有多少痛苦”。

    “那就好。赵高,我听兄长提起过你。兄长似乎对你另眼相待”。

    “君上过奖了。在下车仆出身,蒙君上举荐方能出仕,君上与昌平君侯都是在下的恩人”。

    “你不必自谦。你当日可向兄长献了妙计呢”。昌文君说的是赵高献计解冯劫难题的事。

    “区区小计,入不了君上门眼”。

    “呵呵,你的小计可是破解了大王多年来的心结。你想必是带来了处置我的诏令。你不必多说,我自知唯有一死而已。死前,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聊聊”。

    赵高拜倒,“请君上明示”。

    “华阳夫人、华洢夫人和我们兄弟俩,均来自楚国王室。在旁人眼里,这或许出身高贵,令人羡慕。其实我们自己知道,我们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就像华洢夫人,很小的年纪就嫁到秦国,一待就是三十年。比起她的姐姐华阳夫人,华洢夫人更有一课赤诚之心。但她作为陪嫁的滕妾,是没有自我的。她就像个玩物,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就在她以为生命即将枯萎之时,她遇到了你。你就像久旱之后的甘霖,重新湿润了她的内心。赵高,她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赵高点了点头。

    “朝堂之事就如同外面的天气,变幻莫测。要想立足,必须时刻观察朝堂的气候,否则就会像我现在这样,身陷囹圄。我不会责怪于你的行为,你的确有过人之处,能提前看透朝堂的局势。想当初嫪毐被大王封为长信侯,赐以山阳地,宫室、车马、服饰、苑囿任由嫪毐驱使,朝堂事无小大皆决于嫪毐。嫪毐对外自称大王假父,又把河西郡、太原郡变为自己的封国,权势滔天,六国之人来秦无不争相巴结嫪毐。可是嫪毐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大王长大了。大王早就不是那个刚从邯郸回来、畏畏缩缩的孩子,他已成长为坚忍果决的君主。即使嫪毐抓住了大王行冠礼时不在咸阳的机会,即使嫪毐矫用大王和太后的御玺调动卫卒官骑,甚至哪怕动用了戎夷人猛攻大王所在的蕲年宫,可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关中老秦人无不响应平叛。我与兄长当日还笑言嫪毐声势浩大的叛乱不过是场儿戏,他的权势从来都是水中花井中月。其实,我们熊楚一族所做作为何尝不是如此”。

    昌文君看着赵高,继续说道,“你听说过尉缭这个人吗。尉缭精通面相占卜,他说大王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这样的人刻薄寡恩而又有虎狼之心,穷困时暗藏大志甘于屈居人下,一朝得志便会同虎狼般食人。尉缭感叹,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尉缭已为国尉,掌兵权,位同九卿,但灭赵之后与弟子王敖一夕遁去,不知所往。我曾为尉缭放弃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而惋惜,今日看来尉缭有识人之明,非常人也。亢龙有悔,就如人生飞越顶点,却陷入不上不下的困境,尉缭的话,你要切记”。

    “谨遵君侯教诲”。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上路了”。

    赵高起身,从牢门前端进一壶酒,放到昌文君面前。

    昌文君笑了,“此法甚好。听闻昔日商君也是饮鸩之后才受的车裂之刑,免去了很多痛苦”。

    昌文君端起酒壶放到嘴巴时又突然放下,对赵高说道,“我还有最后一言相告。像你这样的璞玉还有不少,蒙氏兄弟便是。你以后对蒙氏兄弟要多加堤防”。说罢,昌文君拎起酒壶一饮而尽。

    赵高看着没有了生气的昌文君,心里暗自感慨,表面上芈姓一族今日之难是自己耽于享乐,失去了警惕忧患之心,实际上芈姓一族的命运早在秦王立下一统六国之志时就已注定,终究难逃嫪毐、吕不韦的宿命。

    赵高感慨的同时,心里也默默记下了蒙氏兄弟。蒙氏兄弟,为何昌文君要提起他俩。

    这场巨大的政治漩涡把盘踞秦国朝堂上的楚国亲贵一卷而空。把妹妹推到台前的太王太后华阳夫人突然暴毙,葬礼草草了事。昌文君被判谋逆罪,受车裂之刑,甚至长子扶苏的生母,贵为王后的芈凌也被废黜打入冷宫。

    毫无疑问,这是继吕不韦一党覆灭后秦国朝堂的又一场政治清算。正如昌文君所言,赵高不仅没有被卷入漩涡,反而逆流而上。赵高被提拔为少府丞,秩千石,又兼任尚书令,专为秦王掌收发文书。也正如昌平君所说,璞玉也不止赵高一人。长公子扶苏的生母虽被打入冷宫,但扶苏地位依旧。与扶苏交好的蒙武次子蒙毅被任命为詹事,扶苏的地位开始微妙起来。赵高第一次见到蒙毅时,就产生异样的感觉,是隐约强烈的宿敌感。

    秦王在国内雷霆般的清除了出身楚国的亲贵,本来应该是值得庆贺的政治胜利,但秦王却高兴不起来,赵高知道原因。秦王接到前线军报,秦军在楚国境内的攻势陷入匪夷所思的溃败。

    原本按计划,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邑,一举拔掉楚国在淮水以北最重要的两个据点,把秦国的中部之地与淮北连成一片,随后在淮北建立前进据点,为攻克楚国国都寿春做准备。前期进展都十分顺利,平舆、寝邑都被轻易攻克,就在李信着手渡淮水攻打寿春时,后院突然起火。点火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贬为郢陈令的昌平君。郢陈为楚国旧都,隶属秦国也已数十年,表面上当地百姓与关中秦民无异,但不知什么原因,昌平君稍一鼓动,郢陈的百姓就揭竿而起,追随昌平君叛秦。

    郢陈这一乱,立刻把李信陷入两难境地。郢陈是李信最重要的后勤转运地,郢陈被占,大军势必粮尽,军心不稳。对李信来说,他的正面是一直在集结兵力的项燕大军,虎视眈眈,最重要的后勤基地郢陈又被占,若不扫除郢陈的叛乱,战事无法继续推进。李信不得已作出抉择,他命蒙恬继续与项燕对峙,自己亲率陇西军团迅速向北,前往郢陈镇压叛乱。昌平君得知李信率军前来,没有与之硬碰,而是诱导李信继续向西北方向挺进,拉开李信与蒙恬之间的距离。叛乱这东西就像干柴上的烈火,只要点燃了一角,就会迅速燃烧整座柴堆。

    紧接是韩国旧都新郑又叛乱了,这次的新郑之乱比之上一次更显得玩真格了。坐镇新郑的颍川太守荀腾陷入苦战,已向咸阳求援。李信得知新郑也叛乱的消息,知道此次南征败局已定,下令撤军的同时命蒙恬向城父方向会合。

    就在蒙恬刚抵达城父的那天晚上,一直尾随李信的项燕突然发起攻击,连破秦军营垒十几座,杀死秦军七名都尉。幸亏李信的陇西军团和蒙恬的北郡骁骑拼死一战才击退了项燕,但李信也折损了半数人马,丢掉辎重之后迅速北撤。先前被秦国占领的淮北之地,以及郢陈、鄢陵等地都复归楚国。

    对秦王来说,李信是他一手栽培的青年将领,用李信伐楚也是他的决策,李信的失败在政治上对秦王威信的打击更胜于军事上的失利。作为一代雄主,秦王嬴政有着极其坚韧的品格,越是失利就越是要干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秦王很罕见地承认了自己用人决策上的失误,李信爵位连降三级,被贬到老家陇西郡任郡尉;蒙恬作为副将也受到牵连,爵位也被连降三级,被罢去一切职务,勒令在家闭门思过。

    就在蒙恬受处分后的一日夜里,蒙氏府上,蒙武、蒙毅、蒙恬父子三人正围坐在一起。

    蒙恬首先开口,“儿子没用,让父亲和蒙氏蒙羞。幸好二弟建功,替蒙氏挽回颜面”。

    蒙毅安慰自己的兄长,“大哥不必自责,你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项燕毕竟是楚国第一名将,不好对付”。

    蒙恬狠狠地说道,“此次出兵,李信的方略并无差错。出兵之初也是极为顺利,大军扫荡淮水以北,楚军一路溃败。李信和我都已经商议尽快渡过淮水,直取寿春。怎知后方郢陈突然造反,为保后方粮道,李信才分兵去救,结果被项燕突袭。昌平君这个混蛋,二弟你可得好好折磨芈氏那帮人,替大哥出口气”。

    “大哥消消气。芈氏一族除了和昌平君一起跑的,其他人都被埋在地下了”。

    蒙武这时候说话了,“不管怎么说,大儿能平安归来就是好事。况且这次大王也没有过多责备我们,也真算网开一面了”。

    蒙恬说道,“不过此次南征还是有收获的。李斯说的没错,楚国部族林立,贵族们都蓄养私兵,作战时号令不一,所以楚人一直被认为轻佻。城父一战,楚军虽然占尽上风,可我却发现楚军的步调是不一致的。于是我就率领北地骁骑摆脱其他楚军的纠缠,拼命攻向景、昭二族的人马。这一招果然奏效,景、昭二族怕自身实力受损过大,主动撤退。他们一撤,其他楚军也纷纷后撤。项燕与李信的陇西兵厮杀多时,损失也不小,他一看别的楚军都撤,他也没理由不撤,这才给了我们撤回秦国的生机”。

    “此战看来凶险异常。楚国毕竟是大国,想一口吃下也没那么容易”。蒙武感慨地说道。

    蒙恬哈哈一笑,“父亲,这您可错了。当今大王可是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君王。他一定会再次兴兵伐楚”。

    “那再次伐楚,大王会用谁为将呢”。蒙毅问道。

    蒙恬道,“那只能是王翦那个老家伙了。王贲破大梁、擒魏王,王氏一族的声望又上去了,已在我蒙氏之上。可大王是什么人呢,他最忌功高盖主的人,想想昔日的吕”。

    蒙武听到吕字,立刻示意蒙恬闭嘴。蒙恬只得转而说道,“若大王用王翦为将,父亲您可向大王自荐做王翦的副将,大王一定大悦”。

    “为何”。蒙毅问道。

    “王贲灭魏,若王翦再灭楚,那我们秦国就没有人能比得上王氏父子的功劳了。父亲主动请缨,一来可以分走王翦的功劳,二来可以替大王看住王翦,您说大王怎会不悦”。

    蒙武和蒙毅频频点头,他们对蒙恬的见识一向佩服。

    “有一个人,倒是引起我的注意”。蒙毅突然说道。

    “何人?”

    “大王新任命的尚书令赵高”。

    “赵高?从未听过此人”。

    “大哥未听过此人也很正常。此人一直担任大王的侍中,并未被外臣熟知。据我所知,赵高出自华洢夫人府,现在不仅不被牵连,反而更受大王器重了,看来此人非比寻常”。

    蒙恬有些不屑,“大王身边的弄臣而已,无非是卖主求荣罢了。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让父亲做好南征的准备。现在我把此次伐楚的具体细节再向父亲禀告一番,或许有助于父亲他日出征”。

    蒙氏父子三人又商议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