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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赵高大婚

    赵高短短两年从百石秩的郎官一跃成为千石的少府丞兼尚书令,隐隐成为秦王宠信的近臣。尚书令名义上为少府的属官,除为秦王掌收发文书,还能传达秦王诏命、记录章奏内容,秩比不高却地位超然,身为尚书令的赵高已逐渐参与廷议。

    赵高佩服李斯的远见,一向松散的楚人居然痛击秦军,还收复了一大片失地。赵高记得尉缭对秦王的评价,秦王可不是会因一时挫折而屈服的人,他的韧性和狠劲超过了草原最凶狠的狼。楚国能打赢一次,能打赢两次三次吗,赵高很怀疑。赵高隐约感到,天下统一的大势已成,很难逆势而行;现在能做的就是忍耐和积累,忍耐住冲动,积累好实力。

    赵高注意到,秦王嬴政案桌上同时放着两份战报,一份是先前李信惨败的战报;另一份王贲灭魏的捷报。王贲捷报秦王仅仅扫了几眼就放下了,反而是李信的败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赵高感到,王贲的胜利并不能使秦王愉悦,其背后不可说的原因恐怕是王氏家族功高震主到了令秦王不安的地步。王翦和白起同属一个时代,一生戎马,战功赫赫,赵国的灭亡源自王翦连续几年不停地军事打击;而王翦的儿子王贲虽然风评不佳,可战功不会骗人,破赵灭魏之后声望似乎已不下于其父。

    秦王时常处理政务到深夜,身边的人除了赵高外大都疲惫不堪,难以招架秦王旺盛的精力。秦王并非喜欢在深夜处理政务,而是自我要求极严,当天送来的奏章不论多寡都要处理完毕,绝不拖延至明天。秦王又喜欢事必躬亲,相邦百官之首、调理阴阳、辅佐王政的角色在不断弱化,朝政的决策权集于秦王一身,秦王的工作量只会与日俱增。赵高因职责特殊仍侍奉秦王左右,至少在外人看来,赵高与秦王的关系日渐亲密。

    秦王看了几遍李信的败报,忽然对赵高说道,“令君,你近日的书法大有长进啊”。秦王直呼赵高为令君,带有戏谑的味道,不过也可见秦王与赵高的关系愈加亲密。

    赵高立刻回道,“臣近来在模仿廷尉李斯的书法。廷尉乃书法大家,臣临摹后书法确有小小的长进”。

    “嗯。你这么一说,寡人也觉得你和李斯的笔迹确有相似之处,你是个有心人啊”。

    “臣服侍大王左右,自当勤勉好学,不辜负大王的期望”。赵高说完,停顿了一下,试探地说道,“臣斗胆问大王,大王是否还为李信的兵败烦恼”。

    秦王放下手中的奏章,“依你看,寡人应如何处理啊”。

    赵高谦卑地说道,“臣职分低下,不敢妄言朝政。不过臣曾读过廷尉李斯关于伐楚的奏章。廷尉形容楚国是位臃肿乏力的巨人。楚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但楚王控制之地却不足楚国土地的一半,其余土地都掌握在景、昭、屈等大贵族手中。这些大贵族占有大量土地和人口,甚至拥有庞大的私兵。历代楚王都想对外扩张增加王室土地,而大贵族恐国君势大威胁自身,总是从旁掣肘,对外征伐总是败多胜少,故廷尉形容楚国为臃肿乏力的巨人”。

    “既然楚国乏力,此次伐楚为何功败垂成呢”。秦王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楚人感到有灭国之难,故不得不团结一致对抗王师,故轻佻的楚军亦能在项燕手上凝聚成一股劲旅。故臣以为,灭楚只可缓图而不可急取”。

    “昌平君和项燕谁更可畏呢”。

    “臣以为,项燕对我大秦的威胁更甚于昌平君。昌平君不过依仗自己楚国王室的身份,方能在楚国故地郢陈起事;而项燕,出自楚国古老的项氏一族,替楚国征战多年,威望深厚且不说,能在楚军溃败之时及时整顿各地私兵,使之成为能再战之旅,实为非常之人。”

    秦王看着赵高,平淡的神情之中透着几分满意,“说的在理,以你的天资居然在赵国被埋没这么久,也是可惜了”。

    赵高听到秦王提起自己的故国,心里一阵刺痛,却不得不回道,“臣出身卑微,承蒙大王赏识,如今能服侍大王左右,是臣莫大的福分,臣在赵国时可不敢奢想有如此际遇。大王乃世所罕见的雄主,臣服侍大王左右其实也时常胆战心惊,深恐无法令大王满意,只能勤能补拙,希望能为大王尽绵薄之力”。

    秦王看着赵高,眼中异样的目光一闪而过,随即说道,“去宣王翦来见寡人吧”。

    赵高心底一喜,忙称诺离去。

    就在李信兵败的第二年,秦王嬴政授予老将王翦前所未有的权力,征发六十万戊卒供王翦驱使,为秦国有史以来声势最大的一次出征。在出征仪式上,赵高看着这些斗志高昂,渴望建功立业的秦军,不得不感慨商君当年创立的军功爵制彻底改变了一个国家和百姓的面貌,秦人从此怯于私斗,勇于公战。魏文侯创立的魏武卒在河西之战中一败涂地,秦人从此纵横天下。

    赵高看了一眼高台上的秦王,知道秦王此次是倾国而出,不胜不归了,但如果此次依然失利,会不会动摇秦国的国本呢,赵高内心突然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希望。不过他又转念一想,王翦可是与白起、赵奢、廉颇齐名的名将,他可不是年轻气盛的李信可比的。

    就在赵高胡思乱想之际,他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秦王亲自下诏,赐婚于赵高,新娘当然是赵高朝思暮想的郁湘了。不仅赐婚,秦王还赐了座离宫城不远的宅邸给赵高。赵高秩不过千石,却蒙秦王赐婚赐宅子,赵高的名字立刻传遍这个咸阳官场。不仅赵高的同僚们对赵高点头哈腰,就连丞相王绾、廷尉李斯这些权贵们都对赵高笑脸相迎。赵高看着眼前的一张张虚伪的笑脸,内心不禁感慨,难怪人人追逐权力地位,连我都差点迷失在这巨大满足感中。

    秦人黄昏结婚,或许是喜欢黄昏时的红霞落日、静谧安详,又或许是黄昏象征着日月交替、阴阳融汇。赵高身着玄衣纁裳,独自驾驶着一辆马车在前引路,后面一辆马车坐着妻子郁湘。按照秦俗,到家履行过“同牢合卺”之仪就算正式夫妻了。

    赵高谢绝了宾客,婚房内只放着秦王赠送的彩礼,几匹玄帛纁帛,用彩丝捆在一起。

    郁湘坐在床边的姿态美极了,赵高不断搓着自己的手心,以缓解内心的激动,自己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女子。赵高轻抚着郁湘的纤纤玉手,忽然听到郁湘开口道,“君子,我以为你会拒绝大王”。

    “什么”。

    “拒绝大王的赐婚”。

    赵高有点奇怪,“良人,你还不知我的心意吗,我为何要拒绝大王的赐婚”。

    “看来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

    赵高觉得眼前的郁湘陌生了起来,“良人此话怎讲”。

    “我的名字没让你想起些什么吗”。

    “嗯,良人名唤郁湘。湘,难道你是楚人”。

    郁湘微微转身,看着赵高,“我不仅是楚人,还是华洢夫人的近支”。

    郁湘继续平淡地说道,“你或许以为你得来的一切是你的才华,是你的运气。可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哪有这么多的运气。这世上更多的是曲折、是困苦、是对命运的难以抉择。”

    “起初,你本该仅是华洢夫人的面首,用以聊慰她空虚的内心。你在法家辩论时的出彩,让华洢夫人、昌平君看到了你的另一面。华洢夫人对你情意是真,利用你也是真。就算你不请求,她也会想方设法安排你出仕。只不过你因缘巧合救了大王,大王也注意到你的价值。你就像棋局上的棋子,反被大王所用,大王轻轻一推,就将熊氏一族连根拔起。”

    赵高脑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感觉自己处于天旋地转之中。

    “夫君觉得奇怪吧,我是楚人,为何会一直站在大王这边”。

    隔着面纱,赵高看不清郁湘的面容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忍住了开口的冲动,听郁湘继续说下去。

    “原因很简单,大王看穿了我,而我想活命”。

    “于是你就在华洢夫人和大王两边周旋”。赵高终于开口了。

    “没错。起初我也很痛苦,华洢夫人待我不薄,大王也厚待于我,可是我知道他们双方终有一天会你死我活。就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出现了。大王把注意力移到了你身上。”

    “我?”

    “很奇怪吗,其实一点也不。你做郎中前的经历大王一清二楚,尤其是你曾经向昌平君献计,解了冯劫的难题。大王内心堪比深渊,深不见底,时常喜欢给大臣们出些难题,那些聪明的大臣们很少能答上来的。他给冯劫出的难题涉及天机,你一个被俘的马奴居然能猜到,这才是你到大王身边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

    “你是击穿秦国熊氏一党的最佳利器”。

    在昏暗的烛光中,赵高陷入了沉思,一会儿他缓缓开口道,“那你就是锁住我的最佳牢笼”。

    “妾身岂敢。夫君大才,大王厚爱”。

    赵高先前进房间前的冲动和激情此刻消失地无隐无踪,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王翦的伐楚路线和李信相似,不同的地方是王翦充分发挥了人数的优势,采取了一线平推的战术,让楚人难以发动奇袭。楚军在无形中被王翦逼入了决战的角落。秦楚主力就这么对峙了大半年,秦军也不主动出击。项燕听闻后方的越国遗民作乱,误以为秦人要长期占据新收的土地,不会主动进攻,于是引兵东归。

    就在项燕阵营松动之际,秦军精锐突然杀出,项燕猝不及防,一路败退到蓟县,壮烈战死。项燕长子项荣战死,次子项梁杀出重围,往南逃去,从此了无音讯十几年。此战楚军主力被歼灭,秦军一鼓作气攻下楚都寿春,俘虏了楚王负刍。昌平君率楚军残部退往淮南,继续抵抗。

    秦王嬴政来到了郢陈督战,赵高也随王伴驾。秦军捷报频传,之前笼罩在秦王心头的雾霾也早已散去。楚王负刍被押到郢陈。看着哆哆嗦嗦的负刍,秦王感慨,比周王朝还古老的楚国就这样土崩瓦解了,他们的先祖可是曾向周天子问鼎的人物呢。秦王手一挥,负刍被押了下去。赵高看着负刍被押下去的身影,心想这楚王就算不死就也是个活死人了。

    “赵高你在看什么”。秦王问道。

    赵高忙收起心神回道,“臣刚在看楚王离去的背影”。

    “为何”。

    “臣想,这楚王在大王的威仪面前,形神聚散,就算大王不处置他,他也是个无用的活死人了”。

    “楚人难治,寡人还不想这么早处死楚王。你的旧主君昌平君现在跑到淮南自立为王,还在与王师顽抗,你有何高见”。

    赵高露出一副委屈样,“大王又在戏谑臣了,还什么旧主君,臣的主君只有大王您一人。大王您以后还要这么说,干脆治臣重罪吧”。

    秦王哈哈一笑,“罢了罢了,寡人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这几天看公文有点乏了”。

    “臣有一事不明,可否请大王示下”。

    秦王来了兴趣,“博学的尚书令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你说说看”。

    “大王授予王翦统帅六十万大军之权,乃我大秦前所未有之殊荣,为何王翦还屡屡向大王索要田产,有损品格嘛”。

    秦王淡淡地说道,“这就是王翦比其他人都聪明的地方,他懂得自污。故意让自己的品德有亏,好安寡人的心,也好安朝中众人的心。六十万,大秦大部分青壮戊卒都在里面了。他要是真有个二心,寡人还真是头疼了”。

    父亲贪财自污,儿子王贲会不会以好色残忍自污,赵高刚说出王贲的名字就对上秦王深邃的目光,于是转而说道,“大王所言甚是。照目前的军报来看,昌平君龟缩在淮南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至少跟刚刚那位楚王相比,昌平君也算个人物,所以寡人是不会放过他的”。说完秦王眼中射出犀利的光。

    昌平君的确没有支撑太久。就在项燕兵败被杀,楚王负刍被俘的半年后,昌平君被王翦、蒙武两路大军围攻,突围无望,自刎而死。芈姓源自黄帝之孙高阳氏第六子季连,季连的后代熊绎被周成王封为楚子,开始了芈姓一族统治荆楚的时代。芈姓一族不仅贵为楚国的王族,更与秦国通婚百年,芈姓一族甚至一度掌控了秦国朝政,在秦楚两国之间纵横捭阖,显贵至极。随着昌平君一死,芈姓一族也终归于尘土。

    盛大的庆功宴在咸阳举行。秦王用前所未有的凯乐迎接王翦的得胜归来,王翦先前的种种要求秦王都一一兑现。秦王甚至赐宴全国,令天下大酺,三日内不禁声乐与酒食。

    王翦无疑是庆功宴的主角,公卿大臣们纷纷向王翦敬酒。廷尉李斯走到赵高身边,脸上似带有微醺地说道,“真了不起啊,父子二人连灭三国”。

    “那是自然,王氏父子深得大王宠信,又立下如此不世之功”。赵高随口搭话道。

    李斯盯着举起的酒杯,似乎是在自语,“这酒杯一个脚太长了,还能立在桌子上吗”。

    赵高因为服侍秦王的关系,并没有多饮酒,此刻他觉得李斯话里有话,便试探地问道,“廷尉此话何解”。

    李斯笑吟吟地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偏旁部首,赵高凑上去一看,就明白李斯何意了。李斯写的三个偏旁部首分别来自王、蒙、李。王翦父子代表的王氏、蒙氏父子代表的蒙氏、李信家族代表的李氏已成为秦国军队的三大支柱。

    王氏与李氏均为秦人,李氏还是更为悠久的老秦人;蒙武的父亲蒙骜是齐人,后投奔秦国。王翦与武安君白起交情匪浅,年轻时一直追随白起征战。白起后因功高盖主,被迫自杀。秦昭襄王便有意重用蒙骜、蒙武父子制衡继承白起军中声望的王翦。当今秦王亲政后,又多次拔擢陇西李氏,多次给予李信领兵出征的机会。只不过,李信伐楚失败,在军中威信大减;而王氏父子连续灭了赵魏楚三国,在军中的声望到达顶点。蒙武虽是作为王翦副将,却独领一军,攻克寿春、围攻昌平君等重大战役也都参与了,无形中分走了王翦一部分功劳。可不管怎么说,王翦父子破赵灭魏平楚的大功还是无人能及,无怪乎李斯拿酒杯比喻。

    想到这一层,赵高意识到,王翦父子表面上声望鼎盛,实际上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其眼红妒忌甚至心生不满。赵高擦去李斯写的字,笑道,“廷尉多虑了,大王乃一代雄主,自会处置妥当”。

    李斯哈哈一笑,“令君是赵人吧”。

    “正是”。

    “赵国也是了得,和秦国抗衡最久的就是赵国了”。

    赵高不解李斯为何提起赵国,只能顺着他的话说,“赵国先王曾建有一番事业,怎奈子孙不济,才有灭国之难”。

    “哈哈哈,我故国是楚国,与周朝同岁,不也灭国了。令君觉得,赵之灭国和楚之灭国有何异同”。

    赵高觉得李斯是在考教自己,沉吟一下回道,“楚之灭早有征兆,赵之灭乃自毁屏障”。

    “愿闻其详”。

    “正如廷尉所言,楚国虽大,却臃肿不堪,也因为其大,才能长期被秦国割肉掠地。而秦国又是从楚国的心腹要地割起,等到割无可割时,离灭亡也不远了。赵国自胡服骑射后国力日增,秦国几次打到邯郸城下均不能灭赵。胡服骑射表面上看是赵人采取胡人的风俗,实质则是赵人凭此强化了胡人对赵国的认同,拉拢同化了相当一部分胡人为己所用。相比其他诸夏对胡人的鄙夷,赵国对胡人一视同仁,北境胡人纷纷聚集在赵国。故多年来,赵国狼烟一起,北境的胡人突骑召之即来,这也是秦国多年难以取胜的原因。直到李牧死了,才让赵国自毁屏障”。提到李牧,赵高内心涌上一阵苦痛。

    “赵国名将辈出,前有赵奢廉颇,后有李牧,若非赵王昏庸,我想秦灭赵也没那么顺当”。李斯感慨道。

    “在下粗陋之见,让廷尉见笑了”。

    “哪里。令君,我原以为你不过是大王近侍的缘故才得以升迁,现在看起来是我低估大王的用人了。你的确与众非凡,希望来日多向令君请教”。

    “廷尉严重了。在下自进入少府后,一直钻研临摹廷尉的书法,廷尉书法造诣之高在下难以企及,今日更得廷尉点拨,真乃余之大幸”。

    “令君谦虚了,我想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还会很多哩”。李斯举起酒杯,哈哈一笑,离开赵高去别处敬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