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林家剑谱
林落英一瞧见这个背影，便如老鼠遇到猫一般，即时引缰勒马。
两侧草木葳蕤，道路越行越窄，是以柳长风不知前方状况，也跟着收绳止步。
但他未及停稳，林落英便已折返而来，一面抽马一面催促着柳长风掉头。
“走这边。”林落英大声喊道。
柳长风虽一时犹豫，但他没有违逆林落英的理由，因此也跟着驭马转向。
他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前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背影。
柳长风一头雾水，只得加快马蹄，想要追上林落英一问究竟。
可林落英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要追上她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林落英一到三岔路口便折而向西，柳长风不敢懈怠，依旧策马疾驰。
她一路西驰，奔得不到二里，便又勒马转圈，仓促向东折回岔口。
柳长风见势不对，先行掉头，趁机与林落英会合，高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先别问，我们快向东跑。”蹄声沓沓，林落英也不得不提气答复。
柳长风不再多问，跟着林落英再次穿过岔口，马不停蹄径向东去。
***
这次柳长风终于知道了原因。
二人目光所及之处，赫然现出一个雄健的身躯。
日沉西山，暮色氤氲，但柳长风一望便知那人是林落英的父亲，林百步。
林落英依然不肯放弃，再次勒马，折而向西。
柳长风瞻前顾后，心下踌躇，可林落英稍稍行远，他又挺马追去。
柳长风刚过岔口，发现林落英竟已不知所踪，只有一匹空马在路上狂奔。
他正纳闷她的去向，左右顾盼间，路边草丛猝然钻出一个暗影。
柳长风未及拔剑，就被那个暗影从马背上一把揪了下来。
“嘘。”那人正是林落英，“我们往这走。”
林落英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带着柳长风躬身踏入草丛。
这片草丛约莫半人之高，柳林二人弓腰低头，趁着暮色向南穿行。
柳长风一边佩服林落英的心计，一边纳闷她为何非去仗剑山庄不可，步伐不由得放慢了一些。
“快点，我爹可不是省油的灯。”林落英忙牵起柳长风的手，提速向前。
***
草丛尽头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长长的石桥。
二人穿越草丛后旋即过桥，不敢有片刻的耽搁。
“耶，终于摆脱老爹了。”林落英四面望去，空无一人。
河边清风阵阵，穹顶挂满星斗，林落英禁不住引吭而歌。
可没唱几句便被蛰伏而出的一片蛙声打断，她不由得哈哈大笑。
柳长风也被她的笑声所感染，嘴角不时微微上扬。
可林落英偶尔回头看他时，他又收起微笑，故作正经。
***
二人刚过桥尾，正在商议过夜之事，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晃到了他们面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落英终究没有逃出林武堂的五指山。
“英儿，是我。”黑影亮出身份，正是林百步。
“爹。”林落英慌乱抽剑，却不拔出，“爹，你就成全女儿吧。”
“拔剑吧，让我看看你有多少本事。”林百步开门见山。
“爹……”林落英动情道，“女儿求你了。”
“拔剑吧。”林百步仍旧不为所动。
“爹，请恕女儿不孝。”林落英终于拔剑在手。
二人严阵以待，柳长风无暇插话，知趣地向后退出十步。
***
林落英冲步向前，一招“雨打风吹”遽然攻出，林百步周身瞬间被笼罩在剑光之下。
好快的身手！好一招先发制人！
林百步却连剑都没有拔。
他左转一步，右移一步，轻描淡写便化解了林落英的攻势。
林百步虽轻易闪避，却心如明镜，他知道林落英怕伤了他，未使全力，因而激将道：“只有这点本事吗？”
林落英热血上涌，随即变招，一招“阡陌纵横”全力攻去。
此招招式极简，不过左右横划、上下斜挑，似提剑草草划了个“井”字，却有返璞归真之境，令人意想不及。
就连传授她武功的林百步也没有料到。
他心中一惊，却未乱阵脚，虚步以退，而后进步抢出，一个闪身，右手竟稳稳拿住了林落英的剑锋。
林落英拼力抽剑，却难动分毫，胜负已一目了然。
“还不肯认输吗？”林百步冷然问道。
实力十一，林落英几无胜算，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可她仍不肯罢休，抽剑之际借力前冲，一记高蹬踢向林百步胸口。
林百步左身侧出几分，右臂随之一松，不经意被林落英夺回了兵刃。
***
林落英夺回剑后，也不停歇，回身使出一招“志逸四海”。
此招剑法大开大合，潇洒俊逸，然而刚猛有余，灵动不足。
林落英使出这招，与其说是乘隙追击，不如说是表明心迹。
林百步自然知道破绽所在，他脚底一转，便避开了迎面的剑锋。
林落英冲出丈余，借势圈转长剑，一招“衣沾不惜”飞身攻回。
剑如其名，此式一出便有翻江倒海、誓死如归之势，令人心惊胆寒。
但也正因如此，施剑之人必定空门大开，腰部以上尽是破绽。
林百步见此情势，心神恍惚，他无意回击，也不避让，只愣愣地站在原处。
即便机会微乎其微，林落英仍要勉力一试，因而她在使出这一招时心无旁骛，竟突破了原先的进境。等到她发现林百步寸步未移之时，已然收势不及。
林百步既感到惊慌，亦感到惊喜，就在剑尖离他檀中不到一寸之际，他陡然侧身，右指翻转，以内力激出宝剑……
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林落英的剑尖恰抵在林百步的剑格之上。
***
林落英吓得不轻，立即回剑，向后扔出，随之跪伏在地。
“爹，女儿竟敢……竟敢……女儿混账……”林落英声泪俱下道，“爹，我错了，我现在就跟你回去。”
林落英说着便要起身，林百步赶忙上前扶起：“英儿别哭，都是爹不好。”
“爹，我打不过你，我们快回家吧。”林落英俨然哭成了泪人。
“别哭了英儿，”林百步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别哭了。都是爹不好，爹不该这么为难你。”
“爹没错，都是女儿的错，”林落英还在抽泣，“女儿胆大包天，竟敢对爹出手，混账，混账。”
林落英说着竟扇起自己的耳光，林百步连忙制止道：“英儿不可。”
***
柳长风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家父女的一举一动，可谓触目惊心，提心吊胆。
林百步那一剑激出之时，柳长风已然提剑冲出，奈何距离实在太远……
而当林落英埋头痛哭时，柳长风又止步不前，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
“爹，我们回去吧。”林落英哭了一会，便离身去取剑。
可对着取剑回来的林落英，林百步却一脸郑重地说道：“英儿，你不能跟我回去。”
“为什么？”林落英的声音有些颤抖，心中冒出无数胡思乱想。
“不是的，英儿，”林百步语气十分平和，“是因为你已经闯过了这一关。”
“可是我没有赢你啊。”林落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不是来考验你的剑法的，”林百步解释道，“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决心。”
“爹，你的意思是？”林落英似乎猜到了什么，却不敢肯定。
“你的剑法远非圆满，但你的心志坚如磐石，无可匹敌。在这一点上，爹输得心服口服。”林百步忽而一改严肃，语气俏皮起来，“怪只怪爹逼你太狠，把我的宝贝女儿都给吓哭咯。”
林落英恍然大悟，破涕为笑：“爹，你混蛋，你吓死我了。”
“是爹太过分，”林百步弯腰赔笑，“爹给女儿赔不是了。”
林落英又气又笑，欲言又止，许久都吐不出话来。
柳长风见二人重归于好，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外人在场总归不好，柳长风稍作犹豫便慢慢向暗处退去。
***
“英儿，你那招‘衣沾不惜’妙不可言，已有昔日你娘的风范了。”林百步称赞道。
“我娘？”林落英不顾夸奖，转而问道，“娘也使剑？”
“你娘当然使剑，当年为创办林武堂，我和你娘四处比擂，她一人连败扬州六大高手，可是威风得紧啊。”
“娘这么厉害？”林落英有些怀疑，“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练剑呢？”
在林落英的记忆中，她娘从不碰剑，平日里除了打点家务，陪她玩乐，便是读书刺绣、种花养鱼，一直过着不问世事的生活。
“那场比试以后，你娘不幸受伤落了病根，身子一直不好，加之她早已厌倦世道纷争，后来便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
“怪不得娘很少出门，”林落英感伤道，“原来是身上有伤。”
“那之后不到三年，你娘就过世了。”林百步回忆道，“你娘临死前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唉，不提了不提了。”
“爹，都是女儿的错。”林落英愧疚道。
***
“英儿，你哪有什么错呢？”林百步感慨道，“你自小聪慧懂事，嫉恶如仇，整天嚷嚷着要成为一代女侠。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早晚而已。”
林落英不再说话，只听林百步继续道：“我原以为把你留在身边便是最大的照顾，先是不教你剑法，后是不教你轻功，现在想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你虽是女儿之身，却有凌云之志，爹其实欣慰得很。”
“只是江湖凶险，爹始终不敢轻易放手，怕你草草送了性命。”“
如今女大十八，你也闯过了三关，是时候放你远走高飞了。”
林百步言辞之恳切，不禁让林落英眼眶一热，再次落泪。
“爹，是女儿不孝。”
“不要哭。你有自己想走的路，是好事，爹高兴着呢。”
“爹……”林落英再次扑到林百步的怀里。
***
“好了，别哭了，爹还有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林百步没有回答，四面望去，柳长风已不知所踪。
林百步推开林落英，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
林落英接过书册，一看封皮便惊喜道：“爹，这是？”
“不错，这是林家剑谱，共有三十六式。”
“怎么多了六式？”借着月光，林落英忙翻开扉页。
扬州人所共知，林武堂每年招徒之时，对外号称的都是三十路剑法。
“前三十式是我这二十年来参悟所得，而后六式中，前两式是你娘独创，后四式是我和你娘早年行走江湖时合创的。”
林落英边听边翻道：“原来如此，难怪爹不教我们。”
“你娘独创的两式，剑法至阴至柔，女子习之如鱼得水，而男子阳刚，练之有害无益。”林百步解释道。
“那后四式呢？”
“后四式乃是双剑，剑招多变，暗藏凶险，”林百步叮嘱道，“倘要学成，必先寻得一交洽无嫌、生死与共之人，否则万万不可轻易尝试。”
林落英也不知羞，笑着调侃道：“就像爹和娘一样吗？”
林百步也笑了，眉纹舒展开来：“没错，就像爹和你娘一样。”
***
柳长风坐在河边，已吃了好些果子，果核吐得一地都是。
他自小长在山野，狩猎采摘之事，倒也称得上轻车熟路。
林家父女长聊，他不便多听，干脆过桥寻林去摘些野果。
坐了许久，他寻思着该是时候了，就把余下的果子洗了，装了布袋，而后踏步走上石桥。
他悄步行至桥尾，只见月光之下，林百步正在指导林落英练剑。
林落英抖动剑身，左右点刺，耍的正是柳长风认识的第十五式“百转千回”。
“这一式应松弛有度，不可一味追求速度。”林百步语重心长道，“再来一次。”
“好。”
“这次还不错。”
之后林落英又习练了不少招式，林百步依次点出个中不足。
柳长风耐心等候，一直等到林落英收剑，林百步叫他过去。
柳长风一阵快步，解开布袋，一人一个，递上两个果子。
林百步摆手婉拒，因此这两个果子柳长风全给了林落英。
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味道还不错，林落英吃得很香。
“再来两个。”林落英催道，“爹，你也尝尝。”
柳长风正要挑选，林落英拿过布袋：“不用，我自己来。”
林百步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林落英，那双深邃的眼睛中，藏着深深的不舍。
“时候不早了，爹得回去了。”林百步无奈道。
“爹，”林落英挽留道，“再留一会儿吧。这果子好甜，你吃一个。”
“不必了”，林百步克制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那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林落英霎时悲从心来。
“你放心，爹身子硬朗得很。”林百步转而向柳长风抱拳道，“柳少侠，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只能劳你多费心了。”
柳长风立时回礼，心中并不想答应，却又难以拒绝。
正犹豫间，头上的树枝响了一声，林百步已乘风而去。
“照顾好自己，爹去了。”夜空传来林百步的声音，分外嘹亮。
“爹，”林落英追出几步，大声应道，“女儿会的！”
“林堂主放心，晚生义不容辞！”柳长风也不再犹豫。
***
林落英躺在枝干上，负手而枕，静静仰望着星月朗朗的夜空。
柳长风坐在树下，背靠树干，静静仰望着衣袂飘飘的林落英。
河水淙淙，蛙声阵阵，夏夜的静谧流淌在每一缕空气之中。
然而二人心中皆难以平静。
林落英初出江湖，便深切感受到了别离之苦。
而柳长风一向独来独往，也不知如何才能照顾好眼前这个姑娘。
新月悬空，银光似水，林落英心烦意乱，久久不能入眠。
柳长风也不多想，推测林落英第一次在郊野露宿，难免有些不习惯。
“不如练练娘的剑招吧。”
林落英想到这里，忽然心头一暖，仿佛她娘此刻就躺在她身边。
林落英从怀中取出剑谱，随后旋身下了树干。
“林姑娘，怎么了？”柳长风也还没有睡。
“我睡不着，想再练练剑。”林落英致歉道，“打扰到你了。”
“没事，我也睡不着，”柳长风回道，“姑娘想练便练，不必顾及我。”
***
第三十一式名为“弱柳扶风”。
林落英提剑简单比划了几下，便觉得此招怪异非常，难以理解。
天下武功剑法，求的是一击制敌、唯快不破，而这一式剑却似乎有意饶人性命，明明可以直刺敌人心口却转削其左臂，明明可以扎其双眼却转挑其天庭。
林落英虽不明其奥义，却还是完整地练了两遍。
长夜无聊，既有人舞剑，柳长风自然而然也就观赏起来。
他见林落英剑招绵软无力，左冲右突，毫无章法，不禁连连纳闷。
若是别人使出这套剑法，柳长风只当他是天资愚笨、不通武理，可林落英的聪明他是见识过的，他再三寻思，或许此中另有玄机。
林落英不信邪，再次习练了一遍，可仍旧不得其要，不免有些灰心。
“不如先看看三十二式。”心念一动，便即翻页。
林落英忽地眼前一亮，因为小小的书页上落着四个大字：逆天改命。
王莽改制，孔明病死，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败于天命。
而林落英她娘竟借剑式喊出逆天改命，该是何等巾帼风貌！
更令林落英惊喜的是，这一招并不复杂，不过是敌人攻来时，在防守中故意频频露出破绽，待其上钩，立即旋身一记重剑，出其不意取其性命。
此式文武双全，前施连环计，后比回马枪，确实无愧于它的名号。
她连忙挥剑而出，依样画葫芦，竟连练三遍，而且越练兴致越高。
柳长风见她身法轻灵、步法玄妙，护身剑如乱花迷眼，回身剑若潜龙出海，忍不住起身拍手，称赞道：“好剑法！”
林落英闻声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地又耍了一遍，这才收剑回鞘。
她就是耍给柳长风看的，柳长风也很给面子，再一次拍手叫好。
两侧草木葳蕤，道路越行越窄，是以柳长风不知前方状况，也跟着收绳止步。
但他未及停稳，林落英便已折返而来，一面抽马一面催促着柳长风掉头。
“走这边。”林落英大声喊道。
柳长风虽一时犹豫，但他没有违逆林落英的理由，因此也跟着驭马转向。
他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前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背影。
柳长风一头雾水，只得加快马蹄，想要追上林落英一问究竟。
可林落英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要追上她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林落英一到三岔路口便折而向西，柳长风不敢懈怠，依旧策马疾驰。
她一路西驰，奔得不到二里，便又勒马转圈，仓促向东折回岔口。
柳长风见势不对，先行掉头，趁机与林落英会合，高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先别问，我们快向东跑。”蹄声沓沓，林落英也不得不提气答复。
柳长风不再多问，跟着林落英再次穿过岔口，马不停蹄径向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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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柳长风终于知道了原因。
二人目光所及之处，赫然现出一个雄健的身躯。
日沉西山，暮色氤氲，但柳长风一望便知那人是林落英的父亲，林百步。
林落英依然不肯放弃，再次勒马，折而向西。
柳长风瞻前顾后，心下踌躇，可林落英稍稍行远，他又挺马追去。
柳长风刚过岔口，发现林落英竟已不知所踪，只有一匹空马在路上狂奔。
他正纳闷她的去向，左右顾盼间，路边草丛猝然钻出一个暗影。
柳长风未及拔剑，就被那个暗影从马背上一把揪了下来。
“嘘。”那人正是林落英，“我们往这走。”
林落英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带着柳长风躬身踏入草丛。
这片草丛约莫半人之高，柳林二人弓腰低头，趁着暮色向南穿行。
柳长风一边佩服林落英的心计，一边纳闷她为何非去仗剑山庄不可，步伐不由得放慢了一些。
“快点，我爹可不是省油的灯。”林落英忙牵起柳长风的手，提速向前。
***
草丛尽头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长长的石桥。
二人穿越草丛后旋即过桥，不敢有片刻的耽搁。
“耶，终于摆脱老爹了。”林落英四面望去，空无一人。
河边清风阵阵，穹顶挂满星斗，林落英禁不住引吭而歌。
可没唱几句便被蛰伏而出的一片蛙声打断，她不由得哈哈大笑。
柳长风也被她的笑声所感染，嘴角不时微微上扬。
可林落英偶尔回头看他时，他又收起微笑，故作正经。
***
二人刚过桥尾，正在商议过夜之事，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晃到了他们面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落英终究没有逃出林武堂的五指山。
“英儿，是我。”黑影亮出身份，正是林百步。
“爹。”林落英慌乱抽剑，却不拔出，“爹，你就成全女儿吧。”
“拔剑吧，让我看看你有多少本事。”林百步开门见山。
“爹……”林落英动情道，“女儿求你了。”
“拔剑吧。”林百步仍旧不为所动。
“爹，请恕女儿不孝。”林落英终于拔剑在手。
二人严阵以待，柳长风无暇插话，知趣地向后退出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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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落英冲步向前，一招“雨打风吹”遽然攻出，林百步周身瞬间被笼罩在剑光之下。
好快的身手！好一招先发制人！
林百步却连剑都没有拔。
他左转一步，右移一步，轻描淡写便化解了林落英的攻势。
林百步虽轻易闪避，却心如明镜，他知道林落英怕伤了他，未使全力，因而激将道：“只有这点本事吗？”
林落英热血上涌，随即变招，一招“阡陌纵横”全力攻去。
此招招式极简，不过左右横划、上下斜挑，似提剑草草划了个“井”字，却有返璞归真之境，令人意想不及。
就连传授她武功的林百步也没有料到。
他心中一惊，却未乱阵脚，虚步以退，而后进步抢出，一个闪身，右手竟稳稳拿住了林落英的剑锋。
林落英拼力抽剑，却难动分毫，胜负已一目了然。
“还不肯认输吗？”林百步冷然问道。
实力十一，林落英几无胜算，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可她仍不肯罢休，抽剑之际借力前冲，一记高蹬踢向林百步胸口。
林百步左身侧出几分，右臂随之一松，不经意被林落英夺回了兵刃。
***
林落英夺回剑后，也不停歇，回身使出一招“志逸四海”。
此招剑法大开大合，潇洒俊逸，然而刚猛有余，灵动不足。
林落英使出这招，与其说是乘隙追击，不如说是表明心迹。
林百步自然知道破绽所在，他脚底一转，便避开了迎面的剑锋。
林落英冲出丈余，借势圈转长剑，一招“衣沾不惜”飞身攻回。
剑如其名，此式一出便有翻江倒海、誓死如归之势，令人心惊胆寒。
但也正因如此，施剑之人必定空门大开，腰部以上尽是破绽。
林百步见此情势，心神恍惚，他无意回击，也不避让，只愣愣地站在原处。
即便机会微乎其微，林落英仍要勉力一试，因而她在使出这一招时心无旁骛，竟突破了原先的进境。等到她发现林百步寸步未移之时，已然收势不及。
林百步既感到惊慌，亦感到惊喜，就在剑尖离他檀中不到一寸之际，他陡然侧身，右指翻转，以内力激出宝剑……
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林落英的剑尖恰抵在林百步的剑格之上。
***
林落英吓得不轻，立即回剑，向后扔出，随之跪伏在地。
“爹，女儿竟敢……竟敢……女儿混账……”林落英声泪俱下道，“爹，我错了，我现在就跟你回去。”
林落英说着便要起身，林百步赶忙上前扶起：“英儿别哭，都是爹不好。”
“爹，我打不过你，我们快回家吧。”林落英俨然哭成了泪人。
“别哭了英儿，”林百步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别哭了。都是爹不好，爹不该这么为难你。”
“爹没错，都是女儿的错，”林落英还在抽泣，“女儿胆大包天，竟敢对爹出手，混账，混账。”
林落英说着竟扇起自己的耳光，林百步连忙制止道：“英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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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风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家父女的一举一动，可谓触目惊心，提心吊胆。
林百步那一剑激出之时，柳长风已然提剑冲出，奈何距离实在太远……
而当林落英埋头痛哭时，柳长风又止步不前，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
“爹，我们回去吧。”林落英哭了一会，便离身去取剑。
可对着取剑回来的林落英，林百步却一脸郑重地说道：“英儿，你不能跟我回去。”
“为什么？”林落英的声音有些颤抖，心中冒出无数胡思乱想。
“不是的，英儿，”林百步语气十分平和，“是因为你已经闯过了这一关。”
“可是我没有赢你啊。”林落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不是来考验你的剑法的，”林百步解释道，“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决心。”
“爹，你的意思是？”林落英似乎猜到了什么，却不敢肯定。
“你的剑法远非圆满，但你的心志坚如磐石，无可匹敌。在这一点上，爹输得心服口服。”林百步忽而一改严肃，语气俏皮起来，“怪只怪爹逼你太狠，把我的宝贝女儿都给吓哭咯。”
林落英恍然大悟，破涕为笑：“爹，你混蛋，你吓死我了。”
“是爹太过分，”林百步弯腰赔笑，“爹给女儿赔不是了。”
林落英又气又笑，欲言又止，许久都吐不出话来。
柳长风见二人重归于好，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外人在场总归不好，柳长风稍作犹豫便慢慢向暗处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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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你那招‘衣沾不惜’妙不可言，已有昔日你娘的风范了。”林百步称赞道。
“我娘？”林落英不顾夸奖，转而问道，“娘也使剑？”
“你娘当然使剑，当年为创办林武堂，我和你娘四处比擂，她一人连败扬州六大高手，可是威风得紧啊。”
“娘这么厉害？”林落英有些怀疑，“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练剑呢？”
在林落英的记忆中，她娘从不碰剑，平日里除了打点家务，陪她玩乐，便是读书刺绣、种花养鱼，一直过着不问世事的生活。
“那场比试以后，你娘不幸受伤落了病根，身子一直不好，加之她早已厌倦世道纷争，后来便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
“怪不得娘很少出门，”林落英感伤道，“原来是身上有伤。”
“那之后不到三年，你娘就过世了。”林百步回忆道，“你娘临死前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唉，不提了不提了。”
“爹，都是女儿的错。”林落英愧疚道。
***
“英儿，你哪有什么错呢？”林百步感慨道，“你自小聪慧懂事，嫉恶如仇，整天嚷嚷着要成为一代女侠。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早晚而已。”
林落英不再说话，只听林百步继续道：“我原以为把你留在身边便是最大的照顾，先是不教你剑法，后是不教你轻功，现在想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你虽是女儿之身，却有凌云之志，爹其实欣慰得很。”
“只是江湖凶险，爹始终不敢轻易放手，怕你草草送了性命。”“
如今女大十八，你也闯过了三关，是时候放你远走高飞了。”
林百步言辞之恳切，不禁让林落英眼眶一热，再次落泪。
“爹，是女儿不孝。”
“不要哭。你有自己想走的路，是好事，爹高兴着呢。”
“爹……”林落英再次扑到林百步的怀里。
***
“好了，别哭了，爹还有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林百步没有回答，四面望去，柳长风已不知所踪。
林百步推开林落英，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
林落英接过书册，一看封皮便惊喜道：“爹，这是？”
“不错，这是林家剑谱，共有三十六式。”
“怎么多了六式？”借着月光，林落英忙翻开扉页。
扬州人所共知，林武堂每年招徒之时，对外号称的都是三十路剑法。
“前三十式是我这二十年来参悟所得，而后六式中，前两式是你娘独创，后四式是我和你娘早年行走江湖时合创的。”
林落英边听边翻道：“原来如此，难怪爹不教我们。”
“你娘独创的两式，剑法至阴至柔，女子习之如鱼得水，而男子阳刚，练之有害无益。”林百步解释道。
“那后四式呢？”
“后四式乃是双剑，剑招多变，暗藏凶险，”林百步叮嘱道，“倘要学成，必先寻得一交洽无嫌、生死与共之人，否则万万不可轻易尝试。”
林落英也不知羞，笑着调侃道：“就像爹和娘一样吗？”
林百步也笑了，眉纹舒展开来：“没错，就像爹和你娘一样。”
***
柳长风坐在河边，已吃了好些果子，果核吐得一地都是。
他自小长在山野，狩猎采摘之事，倒也称得上轻车熟路。
林家父女长聊，他不便多听，干脆过桥寻林去摘些野果。
坐了许久，他寻思着该是时候了，就把余下的果子洗了，装了布袋，而后踏步走上石桥。
他悄步行至桥尾，只见月光之下，林百步正在指导林落英练剑。
林落英抖动剑身，左右点刺，耍的正是柳长风认识的第十五式“百转千回”。
“这一式应松弛有度，不可一味追求速度。”林百步语重心长道，“再来一次。”
“好。”
“这次还不错。”
之后林落英又习练了不少招式，林百步依次点出个中不足。
柳长风耐心等候，一直等到林落英收剑，林百步叫他过去。
柳长风一阵快步，解开布袋，一人一个，递上两个果子。
林百步摆手婉拒，因此这两个果子柳长风全给了林落英。
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味道还不错，林落英吃得很香。
“再来两个。”林落英催道，“爹，你也尝尝。”
柳长风正要挑选，林落英拿过布袋：“不用，我自己来。”
林百步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林落英，那双深邃的眼睛中，藏着深深的不舍。
“时候不早了，爹得回去了。”林百步无奈道。
“爹，”林落英挽留道，“再留一会儿吧。这果子好甜，你吃一个。”
“不必了”，林百步克制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那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林落英霎时悲从心来。
“你放心，爹身子硬朗得很。”林百步转而向柳长风抱拳道，“柳少侠，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只能劳你多费心了。”
柳长风立时回礼，心中并不想答应，却又难以拒绝。
正犹豫间，头上的树枝响了一声，林百步已乘风而去。
“照顾好自己，爹去了。”夜空传来林百步的声音，分外嘹亮。
“爹，”林落英追出几步，大声应道，“女儿会的！”
“林堂主放心，晚生义不容辞！”柳长风也不再犹豫。
***
林落英躺在枝干上，负手而枕，静静仰望着星月朗朗的夜空。
柳长风坐在树下，背靠树干，静静仰望着衣袂飘飘的林落英。
河水淙淙，蛙声阵阵，夏夜的静谧流淌在每一缕空气之中。
然而二人心中皆难以平静。
林落英初出江湖，便深切感受到了别离之苦。
而柳长风一向独来独往，也不知如何才能照顾好眼前这个姑娘。
新月悬空，银光似水，林落英心烦意乱，久久不能入眠。
柳长风也不多想，推测林落英第一次在郊野露宿，难免有些不习惯。
“不如练练娘的剑招吧。”
林落英想到这里，忽然心头一暖，仿佛她娘此刻就躺在她身边。
林落英从怀中取出剑谱，随后旋身下了树干。
“林姑娘，怎么了？”柳长风也还没有睡。
“我睡不着，想再练练剑。”林落英致歉道，“打扰到你了。”
“没事，我也睡不着，”柳长风回道，“姑娘想练便练，不必顾及我。”
***
第三十一式名为“弱柳扶风”。
林落英提剑简单比划了几下，便觉得此招怪异非常，难以理解。
天下武功剑法，求的是一击制敌、唯快不破，而这一式剑却似乎有意饶人性命，明明可以直刺敌人心口却转削其左臂，明明可以扎其双眼却转挑其天庭。
林落英虽不明其奥义，却还是完整地练了两遍。
长夜无聊，既有人舞剑，柳长风自然而然也就观赏起来。
他见林落英剑招绵软无力，左冲右突，毫无章法，不禁连连纳闷。
若是别人使出这套剑法，柳长风只当他是天资愚笨、不通武理，可林落英的聪明他是见识过的，他再三寻思，或许此中另有玄机。
林落英不信邪，再次习练了一遍，可仍旧不得其要，不免有些灰心。
“不如先看看三十二式。”心念一动，便即翻页。
林落英忽地眼前一亮，因为小小的书页上落着四个大字：逆天改命。
王莽改制，孔明病死，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败于天命。
而林落英她娘竟借剑式喊出逆天改命，该是何等巾帼风貌！
更令林落英惊喜的是，这一招并不复杂，不过是敌人攻来时，在防守中故意频频露出破绽，待其上钩，立即旋身一记重剑，出其不意取其性命。
此式文武双全，前施连环计，后比回马枪，确实无愧于它的名号。
她连忙挥剑而出，依样画葫芦，竟连练三遍，而且越练兴致越高。
柳长风见她身法轻灵、步法玄妙，护身剑如乱花迷眼，回身剑若潜龙出海，忍不住起身拍手，称赞道：“好剑法！”
林落英闻声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地又耍了一遍，这才收剑回鞘。
她就是耍给柳长风看的，柳长风也很给面子，再一次拍手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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