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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应该多笑一笑

    为何射孤王?

    姬宫湦平静的问道,不知为何,他决定原谅女子,而且心里已经为她铺好了台阶,只需要她顺着自己的话回答,他便可以饶她不死。

    我没有射你。那女子一如既往平静的说。

    姬宫湦顿时火冒三丈,她明明已经承认,现在又矢口否认,他本有意宽恕,没有想到这肇事者却不知悔改。

    年轻的天子本已失了耐心,然而看到女子那双无辜而纯净的眼睛,忽然又心软下来,那双眼睛仿佛有一种令人痴迷的魔力,让他又莫名其妙沉沦。

    天子以为,女子大概是有难言的苦衷吧。

    你若没有射孤王,那孤王为何胸口扎着一支箭?姬宫湦又问。

    女子说,我本来没想射谁,凭空放了一箭,是你挡了我的箭。

    这大概是姬宫湦听到的最可笑的开脱借口,非但不认错,反而似要兴师问罪一般。

    不过他不打算处死她,他觉得这个女子很有趣,也很好看,他已经想到了用什么办法来惩治她,这可比杀了她来的更加有趣。

    无论如何,就是你射的孤王,你的箭还在孤王胸口上呢!姬宫湦用手指了指而后又说,你想拿什么赔给孤王。

    女子瞟了一眼那支箭,忽然伸手一下子就将箭拔了出来,鲜红色的血液自天子的胸膛喷薄而出,喷到了她的衣服上,她那破旧的衣裳因为沾了血液而变得更加艳丽,一滴血迸落在她的唇边,为女子的唇染上了鲜红的颜色,正是因为这唇上血红,褪去了她身上的素朴,一刹那让她变得美艳动人。

    女子拔出箭矢的瞬间,姬宫湦闷哼一声,脸上竟还带着微笑,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实在没有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猝不及防的举动,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他还天真的相信,女子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而女子微微侧目,看到姬宫湦胸胸膛处有一个透明的小孔,她能够透着这个小孔看到他背后有一只野狗,正在啃食着一根光溜溜的白骨,白骨早已腐朽,野狗却啃食的香甜。

    你被射穿了心脏,为何不会死?女子问道。

    姬宫湦咬着牙忍着疼痛,似是孩童赌气一般说道,孤王就不告诉你。

    女子说,那好,就当是我射了你,我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可赔你的。

    疼痛让姬宫湦不由的皱眉,心中却是欢喜,为了掩饰,他又不无严肃的说道,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你可以将自己赔给孤王。

    女子毫不犹豫,似乎不曾面临选择,她很果断的说,你要便拿去,除了我,你还要什么?

    姬宫湦想了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姬宫湦就这样带着褒姒回到了王宫,在王宫中褒姒洗干净了身子,换了干净的宫装,于是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变成了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褒姒拥有天底下最美的容颜,无论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她生着天下间最美的一张脸,无可挑剔。

    然而,她集所有的美好于一身,却有一个缺点,那便是不会笑,让人觉得冷若冰霜,没有一丝感情,除此之外与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越是冷漠,姬宫湦便越是想看她笑,他总是想,她不笑的时候都这样美,那笑起来的时候该有多美呢?

    与褒姒在一起的时候,姬宫湦经常对她说,你可不可以给孤王笑一笑。

    褒姒一贯面无表情说,我不会笑。

    姬宫湦每一次都很伤心,认为褒姒是在刻意敷衍他,想来褒姒不喜欢他,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她要偿还她射了他的那一箭,或者是因为他是天子,可以给她好吃的食物,好看的衣裳。

    后来他便不再问褒姒,因为每一次褒姒给他的答案都一样,但这样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个执念,在心头如同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姬宫湦深深爱着这个自言说不会笑的女子,然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直面褒姒究其原因,他始终以为褒姒不会笑,是因为心中有某些不可言说的委屈,他总是提出质疑,又总是自问自答,这本是两个人的事,但最后却变成他一个人的事。

    既然认定了她心中有委屈,便对她越是万般怜惜,姬宫湦想,若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把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她也许会改变吧,也许她就会真正的爱上自己,而不是因为自己是天子而屈就于他。

    只是事与愿违,直到他们的孩子伯服出世,他废黜王后申后和太子姬宜臼,立褒姒为王后,立褒姒所生之子姬伯服为太子,褒姒依旧没有笑过一次。

    他已经将自己所能给她的都给了她,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给她的了,作为富有四海的周天子,他竟已经山穷水尽了。

    姬宫湦终于忍不住再一次问褒姒,孤王把所有都给你了,你为何还是不开心?

    褒姒回答说,开心就应该笑吗?笑了就是开心吗?我没有让你给我什么,而且,我什么也不想要。

    姬宫湦听不明白,因为听不明白而越发歇斯底里,他说,你还要孤王怎样?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只要孤王能够做到的,孤王都去做!

    褒姒说,我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姬宫湦以为褒姒在质疑自己,他又说,孤王是天子,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你要相信孤王。

    褒姒摇头说,我不信你,因为很多事你本来就做不到,例如你想让我笑,我没笑。

    姬宫湦发狠道,孤王跟你打赌,孤王一定会让你笑。

    褒姒说,好,我等着。

    这一等,便到了姬宫湦在位十一年的时候,此前有烽火戏诸侯,不久后申国联合缯国、西夷犬戎攻入丰镐二京,姬宫湦携着褒姒逃到骊山。

    大军压境,在骊山郁郁葱葱的绿色山林里,仓皇出逃的姬宫湦停下来又问褒姒,你当真不会笑吗?

    褒姒说,是。

    姬宫湦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他憋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无人替他出了这口气,久而久之,他反倒慢慢释然。

    为何?这是姬宫湦一直想问的,直到这最后的时刻他才问出来。

    这时候他终于不再认为她有苦衷,有委屈。

    褒姒说,在我的家乡,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笑,也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哭,悲与喜不该是我们具有的情感。

    你们?

    姬宫湦依然没有听明白,但褒姒不再解释。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稀里糊涂,终是与她朝夕相处了许多年。

    这些年,她虽不笑,却也并无不好。

    褒姒现在能给他答案,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大概再也没有任何的遗憾了,看着山脚下密密麻麻,全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这些士卒渐渐聚拢向上,就快要到他们跟前了。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所幸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他因而能稍稍从容一些。

    他笑了笑,坦然的对褒姒说,那个赌约,孤王认输了。

    褒姒没有回应却是反问道,我真的比天子的天下重要吗?

    姬宫湦愣了片刻,褒姒一向少言寡语,大多数是别人问她,而她有问必答,少见褒姒问别人问题,除了见面时的那一问,褒姒似乎再也没有问过自己什么,这是她第二次问他。

    姬宫湦微微一笑,温柔的目光里全是平静,就像一阵大风过后,满目疮痍的平静,多少也是有些寒凉的。

    这心头的寒凉刚好,如硕果累累的金秋,有叹息,也有满足。

    他说,当然。

    褒姒嫣然一笑说,不,这一次是天子赢了。

    她终于笑了,这一笑在姬宫湦看来无与伦比,仿佛骊山上所有的景物都仿佛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她这一笑的美,胜过了即将隐没在骊山背后的万丈霞光,胜过了万里河山锦绣,胜过了世间一切存在和已经不存在的事物。

    姬宫湦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笑容,他赢了。

    他赢了褒姒,却丢了江山,也将输掉自己的性命。

    不久后,姬宫湦被蜂蛹而至的士卒乱刃分尸,利刃刺进了他的身体,人们剖开他的胸膛,掏出他的五脏六腑后,看到了一颗火红火红的心脏,心脏依旧在跳动,看起来很是欢快。

    他的心脏生在胸膛右边,这与常人相反。

    那年姬宫湦被褒姒射出的箭贯穿胸膛而没有死,原来是因为他的心在右边。

    他的心是反的,他的人自然也是反的,他的确颠覆了许多事物,例如别人的目光,例如他的天下。

    姬宫湦始终没有告诉褒姒,褒姒也没有再问过这个问题。

    姬宫湦只要了褒姒的人,却没能要褒姒的心。

    为此,他痛苦一生。

    褒姒一开始便给过他选择的机会,倘若他一开始不但要了人,也要了那颗心,以后的很多事都不会发生,后世的结局便会被彻底改写。

    再后来,那颗火红的还在跳动着的心脏被人拿到了褒姒的面前……

    褒姒看着这颗心脏,眉眼带笑,漫山遍野都是红叶飘飘,红叶映红了她的脸颊,而那颗红心则驱逐了她眼眸里的冷漠。

    人们惊讶的问,你的夫君死了,为何还笑得出来。

    褒姒说,我笑的太晚,应该再多笑一笑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