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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此时爱

    明泰帝肺部被戳了个窟窿,重伤昏死过去,被前来掌灯的宫女发现,宫里便一时灯火通明吵闹了起来。

    第二日,她遣人将那盒子送还贤王府,卧床半月,对外只说身体受了些风寒,朝中事宜由韦不群等人暂理。

    贤王府挂上了白帆,一月之间,先是小王爷失踪,后是达志贤王断头殒命,实在是不吉极了,街坊邻居有那关系好的,上门凭吊一番;有那心思多的,找了托词遣下人上门送上重礼,自己个却是不登门的;更有甚者,直接搬家了······

    曾经辉煌的贤王府,陡然间便萧条了起来。

    明泰帝写了折子,教梁越得了贤王称号,也算是对死去的达志贤王有个交代,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另一边。

    鹿黎见寅离饮了罴九的角液,脸色舒缓了许多,忙小心翼翼将他抱起来回房间,放到床上,拿了剪子准备将他血肉模糊的衣裳剪开。

    寅离在她搬动她时便被痛的醒过来,此时见她作为,从牙缝中艰难挤出几个字:“不······用······不用!”

    鹿黎见他活下来了,一直紧绷的神经略略有些松弛,张嘴便骂道:“不清理干净伤口,你就等······”,她突然住了嘴,神色暗沉隐有悔意。

    平日里那个字她说起来跟吐豆子似的,成天怼这个那个,所向披靡,今日却忌讳非常。

    寅离气息孱弱,却坚持道:“你……是个姑娘,哪怕我是你亲哥,也不能如此作为,坏了你的清誉!你去忙吧,我休息一会儿,自己来吧!”

    美男子美则美矣,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鹿黎攥着白布与伤药,恨声道:“这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矫情?我的清誉是我的事,关你屁事!”

    寅离:······

    寅离气的头脑发晕,但身残体弱,连吸口气都疼痛难当,实在是没有实力说过她。

    鹿黎轻手轻脚慢慢剪开因干涸的血迹而粘结在一起的衣衫,为他擦拭伤口边缘,末了撒了许多药,再缓缓包扎。

    寅离胸口的洞,有海碗那么大,几乎占据了胸膛一大半,边缘整齐光滑,能清清楚楚看见他跳动的心脏与被切了一半的肺叶,有一层金色液体附在伤口表面,滋养保护。

    鹿黎身子抖个不停,手却稳得很,又心疼又难过,还夹杂些许愤怒,她不敢想象若是这洞口再往左半寸,他会否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另一方······

    寅离面色苍白,满是细密的汗珠,鹿黎就算是有心想问什么,也不想再问了。

    毕竟这么些事,看过很多画本子的她,大体也能猜出来。

    “那罴九兽被神王笔拖到这方世界里,大晏却不多,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总归会等到阿余回来的!”

    “放心!有我在呢!”

    寅离眼神迷离,只听见她说了句有她在,便昏睡过去了,即便是鹿黎之后搬动他,也只是微微蹙眉,没有醒来。

    他伤的很重,又累极了,之前一直不敢睡,怕睡了醒不来,此时信任之人在身侧,方才放心了……

    两个时辰,她为他清理了伤口,擦拭干净全身,换了套衣衫,又去药房书房各转了一圈,收拾出许多东西搁置在乾坤袋里,便在寅离房里的软榻上将就着歇息一晚。

    第二日天不亮,鹿黎便将寅离抱上草花轿子,驭使了几头犲山兽拉着,飞天而去。

    豺山兽抬轿子也算是熟练工种了,一路行去,毫无颠簸。

    寅离一直睡着,几乎没有醒过,鹿黎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但并不安生。

    睡着的时候,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要被惊醒,又记挂着每隔几个时辰便要给他喂些罴九角液,查看他的伤口,不过几日,整个人便清减了许多。

    犲山兽得了鹿黎命令,一路拉着去找寻罴九。

    她弑了神,会有什么样的因果,鹿黎不会去思考这些,只要寅离能活,这些便能被抛诸脑后,再不提及。

    寅离身体不好,鹿黎便找了个有罴九兽出没的地方安营,放几头犲山兽日夜寻找,好容易在某处荒败山脉发现四五只罴九,鹿黎挥舞着大刀下去······

    她约莫半天方才回来——那是一群成年的罴九,身有丈高,不是那日大荒神王笔所绘的小兽能比。鹿黎是小隐初境,万万是打不过这群罴九兽的,幸而这些罴九似乎刚从空间裂缝中掉落,环境突变,正自惊慌,对鹿黎毫无防备,她又举着几个大雷子,炸了个血肉模糊,因此得了手。

    鹿黎满身鲜血,多数不是自己的——她受了伤,一般都会将伤口处理好了才会回到居所。但日复一日的杀戮,教她眉眼间很难再看见欢快的气息。

    唯一的安慰是,成年罴九的功效确实非常好,外敷内用罴九角液后,寅离胸口的洞在极缓慢地生长愈合。

    罴九兽极少,有时候大半月都找不见一只,偶尔的断炊,使寅离身体时好时坏,鹿黎一边心焦不已,一边刻意避开战场,只在那些极其隐蔽的山里出没。

    他与她,都不想因此事引得轩辕重小相柳等人分心。

    毕竟人族大战的背后,镌刻着魔物的影子,而德胜学院人数太少,力量太小,前线全靠小相柳支撑着,才没有溃散在踏燕关。

    只是一年多过去了,祝余还是杳无音讯!

    两人极少谈起他,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现实逼迫鹿黎不得不扩大搜索面,逐渐向战场转移。

    她只在战场边缘游移,从不参战。

    又是一个冬日。

    他们走到了世界极北的地方,皑皑白雪,茫茫千里,看不见一丝儿别的颜色。

    鹿黎熟门熟路地布了阵法,把寅离安置妥当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扒开冰门,刚一露面,眉毛上便起了冰霜,吓得她赶紧封了门,免得风雪入侵进去,伤了寅离。

    这是极北之地,豺山兽探得有七八只罴九气息,鹿黎急吼吼行了半月,才到得此地。

    她是宛南人,从未经历过严酷的寒冬,到了大晏更是连一场雪都没见过,昨日一落地,便被这茫茫雪原冻得差点原地升天,连画个阵法都好半天才勉强完成。

    她寻摸了半日,打了几头熊,将整个雪屋都铺满的皮毛,又从乾坤袋里掏出拉拉杂杂一大堆东西,先给寅离安置妥当了,自己才用些白熊皮毛的边角料缝缝补补凑了个袄子,勉强算是能出门。

    她虽跳脱凶悍,其实骨子里是良善的,时间退回一年前,她真的很难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名潜伏在山林树间的冷血猎手。

    譬如此时。

    鹿黎娇小的背后别着把大刀,在刮着凛冽寒风的雪原上艰难前行。

    刀只是寻常的刀,刃泛着寒光,锋利非常,看起来经常打磨!柄上缠着绒布,若非如此,她连刀都握不住——只需须臾,刀柄就能跟手粘为一体,要想撕开必定血肉模糊。

    广阔无垠的雪原,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人在徐徐前进。

    她拢紧了雪熊皮,上下牙齿直打架。

    豺山兽受不得此地严寒,被她遣在数千里之外等候,此时连个认路的都没有。

    因着寅离,她一年多来勤勉非常,将藏书阁的书读了个大半,知道这罴九兽也是个喜热不耐寒的!

    她掏出许多柴火,架在空中,很快便轰轰燃了起来。

    她在雪地里挖了个洞,将自己埋起来。

    这火被她的力量撑着,燃了许久,那在远方观望的罴九却愣是不上前。

    鹿黎与罴九也算是老相识了,她知道这些神兽的智商并不低,特别是成年雄性罴九,机敏得很,多数并不为外物所惑,万幸这些家伙从前也不知在哪里隐居,没见过世面,单纯得很,稍微骗一骗,就能得手。

    只是一个族群里面,有傻的也就有聪明的,遇上那些难缠的,鹿黎就算使却浑身解数,也骗不来一头。

    就像现在,她一动不动趴在雪地里已经两个多时辰了,那几只罴九里,除了一头美丽非常的母兽跃跃欲上前,其余四只根本连个眼神都不给。

    更可气的是,那四只还三番两次将那母兽拦回去!

    鹿黎除了放出一丝神识透过厚厚积雪,盯着那几只罴九兽,全身连个毛孔都没张开,说她是个死人都不为过,可她就是想不通,那几只为什么就不过来!

    趴了快四个时辰,天色早就暗下来,若非雪原本身反着光,怕是连那几只罴九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引诱不成,她终于决定强攻!

    你道她先前为何不强攻,而要趴在雪地里诱杀?原是一年多来寅离每日都需要罴九角液续命,她不分白昼奔袭猎杀罴九,还要运功为寅离接续因胸膛的大洞而断掉的心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上岗时时在线,身体早吃不消!她的境界是小隐境,可身体里的星力存储量却极少!

    由不得她胡乱挥霍!

    寅离已经两日没有罴九角液了,今日再不得手,恐伤势恶化!

    她借着雪原的夜色,成功隐身,宛如幽灵般向着罴九飘去,只在雪原上落下几个浅浅印子。

    罴九闻见生人气息,警惕起来望向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见。

    鹿黎已经距离罴九很近了,只需要再认准一处落脚点,便能得手!

    她眼里只见着那几头傻罴九,心中欢喜不已,反手抽出背上的刀,认准了一头左右查探的雄兽,刀势如雷霆般落下——

    “扑通!”

    随着蚀骨寒意与冲进大脑的冰凉,鹿黎脑海中只来得及骂一句:我去你大爷的……便被垮塌的冰雪带着沉入了水底!

    等她爬上岸,几只罴九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一边哆嗦,一边气恼——难怪那几只死活不过来取暖,原是过不来!

    她与它们之间,隔着一条大大的冰川裂缝,但是由于雪原自身的特性,不像别的山沟还有个浓淡远近,白茫茫的一片她根本没看出来有何异常,最后一次落脚一脚踏空不说,那雷霆一击,没斩断罴九角,却将冰壁斩落许多,生生将她埋了下去!

    她将手中因为寒冷,只一击便断裂成数截只剩个刀柄的铁刀扔掉,七手八脚脱下已经冻成冰条子的衣衫,赤条条在学雪原飞奔起来:“被我抓到你们就死定了!”

    她跑的极快——能不快么,再不快,她就要冻死了!

    罴九势在必得!

    长发透了水,在风中飞舞着很快冻成冰凌,像插了一只扫帚,她倒是不觉,反正只有她一个人,形势逼人,矜持不得。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几只罴九,总共八头,雄雌各半。

    寅离幽幽醒来,左右等不见她,猜想她应是出门猎兽去了。

    躺了些许时辰,他头脑清醒了些,见房里有些柴火,便慢慢起身,取了些米,准备给她做些粥,冰原无水,他拿了个锅子,打开门去取干净的冰雪。

    寅离使不上力气,拿了个小铲子,慢慢戳弄着新覆盖上的雪。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绽出一抹微笑转过去:“阿黎!你回……”

    ……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鹿黎长发冲天挂着冰凌,满身青乌,只剩下几片布挂在身上,她扛着一头巨兽,半点无所觉:“我回来了——你怎么不躺着?别出来!风大!回头你又要……”

    巴拉巴拉,她说什么他完全没听见!

    寅离瞬也不瞬盯着她,呆呆半晌,方才感叹道:“你这造型,倒也颇别致!”

    鹿黎才反应过来:……

    她浑身是伤,大腿和腰腹上被利爪挥了许多深可见骨的沟壑,只是因天气寒冷,反而没有多流血,泛着白,看着有些可怖!

    她身形不高,肌肉紧实,苗条纤长,在雪原的映射下,泛着青灰,想来是冷极了!

    寅离这一生,除了父亲被自己亲手解脱时崩溃大哭,再想不起来那之后何时真心落过泪······

    他睁着双目,泪水如同淙淙泉水,流淌在寂静的雪原。

    鹿黎有些慌了,扔下扛着的罴九就要上前擦他眼泪,呐呐道:“你别哭!我我我……马上就穿衣服!我掉进水里了……”

    他缓步上前,将她拥了个满怀,抚摸着她冰凉坚硬的后脑勺,喟叹道:“真是个傻姑娘!”

    寅离凝视着一望无垠的雪原深处,心想:要是能活下来该多好!

    他第一次对生,有了无比迫切的渴望!

    ······

    两年后。

    又是大晏皇宫。

    时光也好,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也好,哪一个都无法与天地相通,不能被听见,也不能被理解!

    他想活下来,却没有被允许。

    雪原之后,寅离的伤势突然开始恶化,洞口血肉逐渐坏死,肺部黢黑,就连心脏也不是原先的鲜红色,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多,也很难被唤醒。

    寅离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他要死了,他所恨的人却如日月高天,受万人敬仰。

    他不甘心!

    他醒着时断断续续画了一副全家福,但凡他清醒,他都一直对着那副画,似乎在缅怀,又似乎心思沉重难言。

    鹿黎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说。

    那日,鹿黎得知有一群罴九在密林东南方向数十里地处,便将宅子安置在密林里,布设阵法,出了门。

    将天空切割成无数碎片的绿荫下,有一座不被人所见的小小宅子,宅子里,寅离坐在窗前拿布缓缓擦着一把匕首。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认认真真擦着那柄宝石匕首。

    这些年,他还是恨,还是意难平——两个最该死的人,哪怕死一个也好啊!

    与鹿黎在一起的这两年,他几乎忘却了那些过往,那些多年来侵入骨髓的渴望。

    然而随着生命的流逝,他的心中倔强起不甘,那头野兽又在咆哮怒吼,试图挣脱禁锢!

    沙漠里的旅人,濒临死亡时偶遇一滩水洼,狂喜发疯扑将上前;瘾君子被断了后继,如疯似魔挣扎咆哮——寅离想杀明泰帝,想的引日成岁,想的魂消骨瘦。

    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阻止他复仇!

    祝余不行!

    鹿黎不行!

    谁都不行!

    他俊美无涛的面皮下,是一头即将要破体而出的魔!

    寅离靠在椅子上,数着身体里不断消散的罴九角液,计算着自己还能活多久,他将匕首擦拭了千百回,仿佛今日便能夙愿达成。

    他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啊!

    那日,那条石板街上,看见一个小孩歪着头垂涎混沌,他便开始逐渐鲜活了起来。

    可惜了······

    颇多遗憾,颇多不舍······

    明泰帝将遗旨放在盒子里收好,淡淡道:“写好了!”

    寅离凝视着脚尖,心想:等的那个人还没来,你怎么就好了?

    牧千秋!牧千秋!!

    他心心念念却杀不了杀不得的牧千秋!

    杀不得,杀不了······

    可是心有恨,意难平,该如何是好?

    牧千秋已经在踏燕关守了一年半,先前隶人魔族形势逼人,人族溃不成军,但不知为何,两月前魔族陆陆续续退出此星,可她哪里会让他们跑掉,她的弓箭无视时间空间、过去未来,但凡她见过的魔将,都被瞬杀,隶人由最初的汹涌如潮,到今日纳旗投降,她居功至伟。

    她明白,魔族不会无缘无故入侵,自然不会无缘无故退走,这一次的投降不过是下一次浪潮的缓兵之计!

    可是,她背后站着的、倒下的千千万万将士,都不再允许她再战!

    她不善言辞,不代表她冷血无情!

    已经死了太多人!

    太多的家庭,失去儿子、丈夫与父亲!

    他们承受不起,她更承受不起!

    她的目光穿过山岳,落在遥远天尽头的故土——那团紫金之气,又出现了!

    微小、孱弱的几乎要熄灭!

    但是他出现了!

    她提了弓箭,嘱咐海灵清与轩辕重:“和谈之事,你们自行研讨!”

    海灵清躬身应道:“末将遵命!”

    轩辕重也点头致意,只是看着这位传奇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种奇异之感——忐忑、不安!

    彼时他尚不知,她要去干什么!

    祝余神府星脉运行了数个周天,吸收了不少星力,欢喜的手舞足蹈:“哎,天才就是这么牛!只区区数个时辰,就吸收满了大半!哈哈哈哈哈!”

    他正傻乐,心脏却突然如遭重击,一种巨大的恐怖袭击了他。

    祝余捂住心脏,使劲锤了锤,仿佛这样便能摆脱使他浑身汗毛倒竖犹如针扎的寒意——与那日祝灵域离去之时的大恐怖十分相似,他不敢言,怕说出来就变成真的,但却知晓是什么让自己如此恐惧。

    一张张脸在他脑海中瞬息而过,最终一名青年的脸无比清晰起来!

    他是他们中间最灵秀通透的人,那些别人参不透、看不破、道不明的东西,他过一眼便知原始,何其聪明!何其智慧!

    他成熟稳重,不似他欢脱,不如轩辕重霸气盎然,他自有他的风骨!

    祝余捂住腰,顾不上疗伤,脸色煞白向着极远之处的冲天大罗王奔去,腰间的血液在浩瀚的宇宙中,朵朵绽放。

    他在跑,她也在跑!

    牧千秋行的极快,她什么术法都不会,但是她的一步,却比世间任何速度都快——仿佛这片大地自己将自己压缩折叠了,巴巴地递到她脚下,助她一瞬千里!

    不过个把时辰,她便从星球另一端,跨到了大晏皇城。

    她看着坐在窗前,正歪着头带着浅浅笑意看她的青年,胸腔里发出呼呼的风声。

    不知是恐惧,还是难过,亦或是愤懑!

    他们一母同胞,自然是极像,没有任何人会错认,只需要站在那里,便知是一家人!

    可笑的是,十几年前,她杀他未遂!

    两年前,她又杀他,未死!

    青年的衣襟满是鲜血,她缓缓踱步进屋。

    屋内一片狼藉,明泰帝倒在博古架旁,牧千秋心中略安——她还有气息!

    牧千秋伸出双手,将明泰帝胸口尺长的裂缝,拉扯开来。

    寅离神色陡然紧绷,心跳有些加快——有什么不对劲!

    就见牧千秋将明泰帝那伤口越拉越大,直接撕成了两半,内里抱出个明艳女子来!

    寅离双手颤抖,脑袋里嗡嗡作响,难以置信:!!!

    牧千秋仔细检查母亲的伤口,伤的不深,只是昏迷了。

    她小心翼翼给她上了药,抱上软塌安置妥当后,方才有功夫回视寅离。

    她不知该如何说,他也如遭雷击,面同死灰!

    寅离什么都明白了,先前惬意安然的神情早已不见,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出门去,惨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气急攻心的他,连呕几口血,金色的罴九角液与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衣衫滴落在地上,蜿蜒盘旋······

    没跨出门槛,他便栽倒在地。

    牧千秋始终站在原地,不发一语。

    寅离倒在地上,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翻过身来,依靠着门框,满脸鲜血,笑道:“姐姐,能帮我个忙吗?把母亲叫醒,我有几句话想和她聊聊!”

    牧千秋嘴唇蠕动了两下,也不知是被那声姐姐还是母亲触动,终是依他所言,将明泰帝唤醒。

    做母亲的,对千万人狠绝,却唯独希望他活;做儿子的,对所有人和善温柔,却单单想杀她想的走火入魔!

    她放过他几次,他杀过她几次,最终谁都没能如愿!

    牧千秋扶着明泰帝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正如几十年来,她一直在她身后,端茶倒水,守夜搭被,不言不语。

    明泰帝纤长白皙的手,轻轻拍了牧千秋手臂一下,示意她不要担忧,方才问寅离:“你要与我说甚?”

    寅离喘着气,胸口的洞开始渗出鲜血,很快淹没了上衣,他艰难道:“无他!就是想问你点事,顺便告诉你们一个故事与一件事!”

    “我可能,还能活一刻钟······就长话短说吧,也让我死个明白!”

    “为何,当年要杀他?”

    明泰帝沉默了须臾,最终决定告诉他:“因为你的父亲,乃是我杀夫仇人!”

    寅离点点头,一点不意外。

    “谢谢!”,寅离认真打量着明泰帝,她长得美极了,与牧千秋在一起,若不细看,仿佛牧千秋长姐一般。

    “母亲,姐姐!”,他喊得极温柔:“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那个故事与你们这个故事,除了结局一样,哪儿都不一样!”

    “第一,你们误会了!”

    “第二,我这把匕首淬了毒!”

    他喘息着,声音越发微弱,畅快道:“人怎么可能在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他的狂笑,充满快意与恶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牧千秋浑身颤抖起来——随着寅离话音落地,明泰帝的脸,须臾之间已经泛青,七窍流血!

    明泰帝却毫不自知,她聪明绝顶,从那短短几句话中,听出了带着巨大恶意的真相。

    她的身子也如筛糠般抖起来——铺天盖地的过去,在她心间穿针引线,渐渐编织成一张巨网!一张那个人布下无人能破的巨网!所有人,都被拴在这网上面!

    瞬间通透明了!

    牧千秋根本来不及思考,她不想也不愿,只是猩红着双眼,一刀斩向寅离喉咙!

    明泰帝凄厉喊道:“不······”

    寅离还在犹自狂笑!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牧千秋听明白母亲的意思时已经无法收刀,刀势如电,眼见寅离就要人头落地!

    她极快,有人比她还快!

    “当——”

    ······

    一把墨色匕首却鬼魅般突然出现,一架一摞,便将牧千秋的刀生生抬起,挡下了断头一刀。

    牧千秋看着寸寸断裂,碎片淅淅落地的宝刀,急速退后,心中惊诧不已——世间有人能挡下她的刀意?

    这是自她出生以来便从未发生过的——无论魔族的谁,使得什么法宝,都无法在她裹着刀意的箭下逃脱!

    刀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媒介,这世上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皆能成刀,真正的杀招,是她无物不破的刀意!

    世人只知她的弓箭神鬼难逃,却不知她真正厉害的,是手握刀柄的时候!

    然而这名男子不但挡下了刀,还溃散了刀意!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人。

    一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青年以一种极诡异的姿势趴在地上,单手执刀过顶,一手撑地匍匐在寅离身上。

    身下的男子气息微弱,想来快死透了,祝余遗憾一番跳将起来,看见明泰帝七窍流血,却还有救,想也不想便掏出一瓶药喂了下去:“婶婶,您怎伤的如此之重?我这里有疗伤圣药,快吃一颗!”

    寅离万般部署皆成空,脸色发青,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祝余见这美貌婶婶服下药液后,脸色好了起来,方才着急忙慌问道:“婶婶,您看见寅离了吗?”,他挥手空中出现一名男子的画卷。

    明泰帝还不知晓寅离就是牧流溪,摇头道:“未曾见过寅先生!”

    祝余慌张起来,高声呐喊:“寅离!阿离!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了!阿离!阿离!阿离······”

    他四处环视,对地上的寅离视而不见。

    寅离怄得吐血,喃喃道:“白痴,你瞎吗?”

    明泰帝:???

    祝余:???

    这逼急了狗跳墙的讽刺语气,妥妥的寅离啊!

    他才记起,适才千里之外,眼见这男子就要被斩杀,他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已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拼尽全力为他挡下这一击!

    祝余忙里慌张跑上前,见他浑身鲜血,气息奄奄,胸口一个大窟窿,心神巨震,眼泪不要钱似的哗啦啦掉,嚎啕道:“寅离寅离,你怎么换了个头?是不是那个居留大夫给你换的?你不是说他死了吗?你胸口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么大的洞?”

    寅离被他哭的出气儿多进气儿少,拼劲全力,才蹦出一句:“你再哭,我真死了!快想办法!”

    祝余才忙七手八脚擦干泪,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哦哦哦!好的好的!”

    他哪里有什么好办法,他又不是医圣,这么大个洞,谁来了都要大呼一声卧槽。

    但是他却有个与生俱来的秘法。

    便见他手势翻覆,指尖浮出一朵黄白小花骨朵,落于寅离胸口,花瓣吐蕊,千丝万缕,寅离的胸口便以极快的速度被编织完整,光洁如初,甚至连从前的旧伤都消失不见!

    祝余见他好了,在他身上东摸西摸,确认那些陈年痼疾都修复好,放下心来长吁短叹:“这可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天赋神通之一,如今救了你性命,也算是你再生父母!以后不准骂你爹我,鹿黎要是打我骂我欺负我,孩子你可得帮爹扛着!听到没?”

    见他皮实起来要好处,寅离恨得牙痒痒,唾道:“滚——”

    “——你······你的腰怎么了?”

    此时他才见得祝余腰上密密麻麻缝了一大圈,渗着血,伤口贯穿大半腰腹,只剩下左边还有两寸皮肉完好如初,这伤,几乎要将他腰斩!

    祝余一直紧绷着神经要救寅离,哪里注意得到身上的伤,此时被提醒,脚一下就软了,倒在地上起不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嚎叫道:“痛痛痛,痛死我了!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寅离看他蜷缩成一团,像个虾米似的,再看看神色晦暗的明泰帝与牧千秋,不知怎么,十几年的宿怨,突然间烟消云散。

    他甚至觉得揪着十几年的怨恨的自己,很是可笑。

    明泰帝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父亲,也是她的丈夫!

    牧千秋也不仅仅是帮凶,她只是选择了自己的母亲!

    而自己,自己执着着那些过去的公道,看起来是多么的可笑!

    因为,就算是父亲,选择的也不是自己啊!

    她们三人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归途。

    他就像个挤尖了脑袋也想跻身上层贵族圈子的乡巴佬。

    他始终不愿承认的是,他自始至终,是个局外人!

    寅离心弦松缓,几乎已经想不起上一刻要置明泰帝于死地的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或许是,嫉妒吧!

    他想。

    嫉妒母亲眼中只有牧千秋,嫉妒父亲眼中也只有牧千秋!

    爱恨都是很奇妙的东西,在的时候一直在,不断重复叠加,高倾大厦;不在的时候永远不在,哪怕沧海桑田,也难起波澜!

    经年沉积的恨最终被没有缘由的爱所覆盖,世间的人,终究还是一心向光明!

    谁又想真正堕入地狱呢?只是少了那双将你带向光明温暖的手!

    他是幸运的,不止有人拉他,还是好几双!

    寅离将吱哇乱叫的祝余背起来,转身走向门外,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远方鹿黎仓皇无措、狂奔的身影越发清晰,他长吐一口气,半转过身,绽出一个柔和的笑意,对牧千秋道:“这是我弟弟祝余!那是我心仪的女子,鹿黎!”

    说罢,他迎着鹿黎,迎着光明而去。

    再见了!

    寅离朝着鹿黎奔跑而去,祝余远远看见鹿黎,顿时也不哭了,喜笑颜开高声喊道:“阿黎阿黎!”

    鹿黎早就望见两人了,看寅离的胸口光洁如初,忍不住一边哭一边跑过来,揪着寅离就是一顿暴打:“你这混账!你是不是个人?你是不是想死·······呜呜呜······”

    寅离被爆锤了一顿,讪讪的又不敢躲,连忙拉祝余挡在前面:“阿黎阿黎,祝余受伤了,你看!先给他治伤,回头再打吧!”

    鹿黎大惊,看了祝余的伤势,心知这孩子是遭了大罪,心痛不已,哪里还管寅离,整个人都哆嗦起来,骂:“你们一个个的,就不会叫我省心!”

    祝余笑嘻嘻的,朝鹿黎伸手:“好阿黎,你背我回去吧!”

    鹿黎将他打横抱起来,放进草花轿子里,骂道:“想什么美事儿呢?躺着吧你!”

    寅离在旁边搭手,帮着给祝余塞枕头。

    她又骂寅离:“滚回去,回头再收拾你!”

    寅离:······

    不是,我什么话也没说啊!

    鹿黎骂骂咧咧,和寅离抬着轿子缓步登上高空,渐渐在升起的金色太阳中模糊了身影。

    明泰帝与牧千秋目送那歪歪扭扭的轿子远去,默不作声。

    牧千秋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弟弟,再没有了!

    明泰帝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儿子,再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