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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桃花源里桃花君

    追袭萧何后七日有余,桃花岛各族民已整装待发,他们站于高台之下,静待李健仁一声令下。

    李健仁立于高台之上,族民自下而望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晚冬的清风沾染寒意,族民口吐热气,幼子躲藏其父斗篷之下。“诸位族民,我们走!”他眼含热泪望着一哄而散的族民走向港口,登上甲板。

    “给。”李健仁听见杨若华的声音,他转身望去,只见杨若华立于身后。“什么?”杨若华未在语,只将三本书册塞于李健仁怀中。“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要是丢了可再没有了。”

    “刘璃,你好好看着梅千念,我们上船了。”杨若华抱起还只蹒跚学步的梅沁,向梅羽凡与林辰走去。“等等我们!”杨若华说一句,众幼童向其学话。

    李健仁摊开书册,是一本族谱,族谱夹杂着几张列传稿纸。族谱是每当族民诞下子女,老者辞世便要请神添笔,封笔的重要物件,杨若华此刻交予他,其意便是将从今族民交予他手。其列传自他登岛后还未有时间翻阅。

    海浪拍打船身发出滔天轰隆,船身随着海浪而起伏。李健仁独身立于甲板,双手紧紧握着两本列传。

    “天下之大,何处是族民归处呢?”李健仁心想,此番之后他的每一个不起眼的决定都会关系到族民生死存亡。若是占山为匪寇,若是再寻一处寂静之地?

    船舱内传来幼童哭喊,其父安慰,李健仁闻后双拳紧握,风翻阅其手中列传。

    天复初年,慈父任大唐禁军之领,而至家破人亡。今桃花再开,族人追忆思往,故作此话以记之。

    梨花开落纷如雪,夜月清明。吾少时夜读《孟子》,时闻屋内窃语,偷闻而知。客曰:“街有老夫卖儿吃女,而衙役形如虚设。若天下安定,必驱乱朝贼子。”父曰:“而今大唐衰败,往日荣光怎现?以何救国救民于水火?”客曰:“举兵平乱,诛杀贼宦,拥立新帝。”

    次日辰,父特命族民北往,而父穿袍披甲,配剑领军尽忠昭宗。

    大顺元年,战鼓似雷鸣,烽烟无序变化多秋。清风伴旗舞,雀回春暖携喜来。父远征晋藩,胜多败少。父归来时,酒满稻野,与甲兵同乐。昭宗终盼复唐有望,而禁军亦损过半。昭宗亲信十二卫大将军周策进言曰:“先帝蒙经霜雪、冒风寒之苦,虽有贼臣鼓动之责,更因朝中臣宦交杂,先帝失其制约。陛下承继大统,人心拥戴,实为大唐之幸。而今民众多灾多苦,有其父当街卖子,其母烹其女以食之。而今大唐风雨飘摇,若再战必失国运,国生事端。还望陛下诏令朱忠权辞令,口风婉转,令其心悦诚服。

    然长安城外皆四面楚歌,昭宗既恐藩镇势力根深蒂固,又怕往后无兵再用。唐皇再无他法。

    父秋时与残兵铁甲死守晋阳,张韩两军久攻不下。其父杨复之命葬送于张韩之手。

    同年冬,寒风刺骨,木叶潇潇尽落。寒霜附野耕,浮雾散尽。恰逢吾束发之龄生辰,亦为其母奔袭百里携父遗骸而归。

    次月张韩残部提刀披甲诛屠族民,吾于危难之际所担族长之位。父所授族民梅花落雨阵法,亦幸得墨家之子助阵杀敌。适才杀出重围,转危为安。其母惨败于铁甲刀下,族民百余血流成河。

    墨家之子得闻父卫晋阳而终,劝解吾以族民为重,言道渤海有岛,供以渔人休憩。愿吾携族民同往,占岛谋生。

    墨家所撰《墨子》,墨家之众誓为承继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心念造福万民为己任,而今天道崩塌,至万民颠沛流离。墨家之子,乃吾挚友也。当日分别之际言曰:“天路殊途,道阻且长。只期剑心所指既为康庄大道,眉目所向皆尽心中所往。他日江湖相逢,必再把酒言欢。”

    “即刻上路,就此别过。”

    初临荒岛,族民百余。而岛屿荒烟野蔓,茅屋漏雨破风,箪瓢缕空,族民人心惶惶不得安然。而今天下大乱,吾为规避战乱至此,终日不得果腹。深冬天寒雪落,吾日日蹒跚踱步而无可奈何。幸得有渔人垂钓,授民以法,适才过冬迎春。奈何荒岛贫瘠无耕无种,只得任由族民登船抢粮劫水。

    多年流迹,每念父母便手植桃树以寄哀念。故唤此岛名曰桃花岛,桃花林唤桃花苑。所忆伤心处,每每涕零不知所措。吾所承继族长之位,实为往日所汗颜,不称其族长之位。只族民爱戴,以先祖之名相敬。

    日复流转,春冬变换。一恍桃木成林,遂建祠堂以慰先祖之灵。余粮酿有桃花美酒,出入造有帆船港口,铺设板桥。族民合家欢乐,夫妇举案齐眉。

    李健仁看的愈发入迷,而其后文章顺序杂乱,有头无尾。他将列传小心夹回族谱。抬头风雨袭来,仰望眼见头上三尺有人撑纸伞为自己挡雨。李健仁回头仔细辨认,原是刘芳。

    “还不睡?”刘芳一手搭在李健仁手上,望着他那红眼。“你怎的也不找一处亮堂地方,如此看下去还不得看瞎了眼睛。”

    “无碍的。”李健仁回答道。”孩子们睡下了?”

    “是啊。”刘芳答道。“他们玩的开心怎得都不肯睡下,平日里就数梅沁最乖,现如今大了也懂得了玩乐的乐趣。”

    “你猜猜我适才看到了什么?”刘芳谈及此,忍不住眼含笑意,一双眸望着李健仁半刻不离。“什么?”李健仁附言问道,将族谱塞进衣怀内衬。

    “是杨若华,她刚刚闻见鱼腥便止不住的干呕。你们海上长大的人家,怎得就会这么容易干呕?”

    “你什么意思?”李健仁不懂刘芳话中含义。

    “傻瓜,我猜她是害喜。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刘芳话毕,红着脸藏进李健仁怀中,一手挽过肩膀将他紧紧抱住。“这天怎得还这么寒,冷得直叫人哆嗦。”

    “我们有孩子啊,有刘璃呀。”李健仁缓缓将嘴靠进刘芳耳旁,轻声细语道。

    “刘璃毕竟与你没有……”刘芳话未说完李健仁便用双指轻按住双唇。“她就是我的女儿,今日是,以后永远都是。你要是想给刘璃生一个妹妹或者弟弟,让她有一个伴还好说。可若是为了有一个所谓的我的孩子,刘璃如果有一天都知道了她一定会生气的。孩子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一切随缘即可。”

    “你刚才说我妹妹干呕?”李健仁问道。

    “对啊。”刘芳双目含泪,答道。她心里净是欣慰,亦为此感有难过。她想紧紧抱住他永远都不撒开,可她也怕这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美梦。她想脱口一声爱字,她怕他醉酒时,睡梦里呼唤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更怕那一句爱意之后对他所有的念想,一切的一切就像海上皂白的泡沫一般破碎。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我就知道徐清旧这小子耐不住寂寞,算着日子,他师父一上岸他就与妹妹行了鱼水之欢。”李健仁脑中浮现徐清旧与杨若华床帏之事,忍不住咧嘴笑出了声。

    “李健仁我爱你,你爱我吗?”刘芳终鼓足勇气,破口而出那心中压抑已久的情意。

    “不是说妹妹的事吗?”李健仁被刘芳一问心里不自然泛起怵来,他不知她怎么突然悲伤落泪。“你怎么了?”李健仁轻轻拭去她脸颊清泪。他察觉到她的双眸神色中有一抹说不出的力量,好似一瞬间钻进心扉,直抵魂魄深处。

    李健仁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似因亲耳听到她心口所言情意。他们好似不再波涛翻涌的甲板之上,而是来到了一处花海,漫天的桃花纷飞,微微一抹香甜在鼻尖萦绕。他这才察觉从燕京到长安,再回到桃花岛一路走来。他从来都没有像向她表明过自己的心意,以至于先让她张开口来。他这才感受到自己的软弱,那么多的话对旁人讲来是那样轻松,对她却未有过敢提过半句。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李健仁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应当做些什么。

    李健仁情不自禁吻向刘芳。舌尖缠绵,他们如痴如醉地紧紧抱住双方,刘芳的伞早已不知觉被遗弃到了一旁甲板。

    次日一早,李健仁被刘璃一声声爹爹唤醒,他睡眼朦胧,睁眼便见刘璃拿来清水一杯,坐于床边。“怎么了?”李健仁问向刘璃。

    “爹爹该吃早饭了。”刘璃答道。李健仁接过水杯,侧望族谱摆在床头。

    李健仁打开族谱拿出列传。那列传已归列整齐,是由字迹区分。李健仁想来,应由是刘芳所做。

    ”梨梨先去吃,爹爹还不饿。”李健仁说道。

    “那我去找梅蛋蛋娃儿去了。”刘璃说着接过李健仁饮过水杯放置于桌子上。

    “梅蛋蛋娃儿是谁?”李健仁笑问向刘璃。

    “梅千念呀。”刘璃笑道。

    “是梅千念啊,你去吧。”刘璃听言回望李健仁坐床头手捧书籍,想来不愿再扰,轻声闭门而去。

    船舱外传来生生波涛,晨起一缕金光透过窗纸均匀打李健仁手上早已泛黄的纸,字迹被水渍模糊,字义依稀可辨的列传。列传前几页昨夜李健仁看过十之八九,接下几页字迹不同,明显是有外人手笔所书。

    至天祐元年,唐哀帝即位,名为新皇,实则朱忠权名下傀儡。墨家之子携童而来,盼求拜得名师,授之以武学精要。其幼子名曰李子淳。墨家之子恐其惹来祸端,便于沧州寻觅一户农家,有稻野林亩以藏。

    余携幼子杨峰,童仆杨止赶往沧州,长子杨戈代守桃花岛。

    沧州城外有一浪子,常寻子淳游乐。一日正午,赠子淳以野鸡烹烤,而未舍偷尝一口。其浪子颠沛流离,更困于果腹。其艰苦谋生,却舍倾其所有。吾见浪子心性纯良,便收作弟子。待子淳走后跟行左右。赐浪子名曰张枫。

    天佑末年春,墨家之子刺朱失利,吾与墨家医者王恬,钟寒二人同往相救,而无力回天。

    开平元年初暑,弟回岛求援,其父困于沧州,有漠北武士以武为名,借武会友。而实则狼子野心,意在昭勇。父杨坚一世坦荡,亦以遗楚自居。而今匈奴欺辱中原羸弱,父携二徒会武。

    吾与弟赶至沧州之日会武已结,其父比武后身重剧毒,于日落月满之际撒手人寰。

    父首徒子淳曰:“吾师弟二者已过束发之龄,足以独当一面。而师言执于首战,二徒不敢不从。子淳事后左思右想,方解师父苦心。父早预此果,恐二徒不测,遂以首战。

    父立碑于桃花苑,与母同眠。二徒毅然南行循迹北辽武客,誓为其父报仇雪恨。吾送弟归岛,即刻北上,欲探寻其武客同僚亲友相挟杀。

    恰逢耶律阿保机建国契丹,防兵松懈。吾行至临横府打探而知,武客出身贫贱,自幼孤苦伶仃,乃部落萨满。匈奴建国大辽后不知所踪,机缘得遇父所中之毒。此毒闻之似迷,由浅至深,继而无踪无迹。吾求得此毒归岛,其弟配得其解药,亦改药性诡秘。一人中毒形如瘟疫,却似有制约所传皆不过百。故赐此毒名曰涣心散。

    吾归途中,恰逢前唐长安大理寺少卿魏金出逃谋生。十二卫大将军周策护送。一行十余,皆妇孺老幼。行至齐州突遇马贼,其有门客无名,剑术高强,赐教以诡秘暗器针法,吾弟配以心法相契,共退马贼。吾弟定武名桃花落雨,无名刺刻针法于羊皮,制以卷轴相赠。

    吾知一行苦于奔逃而无归处,便邀登岛谋生。周策之子周松临随身侍女,名曰秋丹。弟与卿一见倾心,于乾化元年春喜结连理。

    乾化二年将军周策与少卿魏金言有未尽之事请辞离岛,而兄长杨戈突发病疾,遍寻燕京朱七子,墨家王恬无果,至夏而终。吾曰:“汝等请辞,而妇孺留岛盼君归。”周策曰:“此途险象环生,恐其查杀至桃花岛。”魏金曰:“叨扰两年有余,万不敢罪牵贤弟。”长兄葬于桃花苑不足月,吾无心顾其去留。煮酒杀畜以践行,制符祭帝求其安。

    贞明三年冬,天降大雪,无名携幼童登岛,其遍体鳞伤,衣不蔽体。其幼子未满月,孱弱泣涕。无名临终曰:“此子名曰李健仁,乃大唐遗孤。十二卫大将军周策,大理寺少卿拼死所换遗腹之子。”其幼子襁褓挂有玉佩,玉佩以和田白玉为料,刻有浅浅龙吟,嵌有金丝,印姓李字。

    吾与秋丹之子夭折,故而不得不亲葬其子建山。父送子归,秋丹悲凄不眠不食,夫妇终日以泪洗面。幸而巫帝悲悯,赐子以替。此子似与秋丹有缘,初见止泣,入怀便眠。吾坚信此子乃建山转世,重临人间。吾本意收作义子,而族中祭司,长老言此子来历不明,皆存疑不愿。故收做儿徒,赐名杨建山。

    天成二年秋,秋丹诞下一女,取名杨若华。

    次年冬,秋丹染疾而终。

    “此子名曰李健仁,乃大唐遗孤。十二卫大将军周策,大理寺少卿魏金拼死所换遗腹之子。”李健仁嘴里反复念叨无名遗言,眼角留下泪来。

    有人递上素娟手帕,拭去他眼角的泪。李健仁只想是她,放族谱于桌上,抱向她轻声掩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刘芳轻抚过他的脸颊问道,她想来是因为那纸上的内容。今日一早整理的时候她只看过大概就去帮刘璃和林辰那两个孩子。她随手拿起一张,便看纸上写道:“此子名曰李健仁,乃大唐遗孤。十二卫大将军周策,大理寺少卿魏金拼死所换遗腹之子。”

    “芳,你说我这么多年都干了些什么啊!”李健仁泪如雨下,生生嚎啕。师父对待自己如父,师娘更是如母一般宠溺。“我这一走就走了十几年,我怎么对得起他们养育之恩!”生身父母身份困扰了他十余年,以至于在外多年漂泊逃避。如今得知却是这样容易,那样字字诛心。师父师娘于他虽无血亲,没有父子名分,但又何尝不是骨肉至亲。

    刘芳紧紧将他抱住,小声安抚。

    天尽暮时,李健仁回望桃花岛火光冲天,烟硝弥漫。他手握刘芳所提诗句大声诵读。

    桃花苑里桃花君。桃花君盼桃花落。

    桃花落酿桃花酒,又采蜜桃祭酒仙。

    酒醒种桃祭亡亲。醉坐花下欲梦眠。

    独舞剑刺桃花间,世问何处桃花开。

    愿帝福禄天下人,宁碎桃花弃酒仙。

    山河一统庶民苦,狼烟遍地万族哀。

    若朝更替比日复,文武庙堂同阴晴。

    朝落夜替风怎改,唯驱阴云暖冬桃。

    莫笑世传风绵薄,风起云涌血雨祭。

    不闻刀斩江湖怨,誓卫国泰保民安。

    李健仁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愈发激昂。他逐渐发现他曾最不屑一顾的一面,那是一颗不知在何时深埋在他内心深处的种子。

    李健仁感触诗中情义,顿感那情意在心中如火山般迸发,如海般澎湃汹涌。他红着眼瞧望向海天暮色火云,不远处桃花岛烈火焚烧桃花岛上一切,火光融进暮色,黑烟随风而散。

    他毫无察觉到身后甲板占满了族民,他们相互传阅零散列传,刘芳所提诗词。梅羽凡,杨若华,徐清旧,刘芳无有缺席,随他一同望向他们曾赖以生存的仙境。有人红着眼泣不成声,有人双拳紧握誓怒声斥责,有人哀声连连为此惋惜。直至众族民齐声复诵李健仁手中诗句,李健仁才有所清醒。他听着众族民吟诵,泪水终顺着脸颊流下,滴入无垠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