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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最是相思不可医

    山雨清,雾气朦胧。山脚下张婷驻足回望,雨滴打在伞上滴滴答答地响。她双眸间满含泪珠盈眶,血丝泛红。山林里是梅羽凡,林辰的墓碑,正如周穆雨所言一般,山上是梅羽凡,山下是林辰。

    “哥哥,婷儿要走了。”张婷心言。祭奠思念之情袒露心田,却未曾倾诉于口。张婷想起来林夜,她在想是告诉他林辰已经故去,还是撒谎骗他。林辰是她最后的亲人,若是如实相告,只怕他气血攻心,悲伤过度。若是撒谎又能瞒得了多久?他们兄妹情深,心有灵犀。

    “节哀。”周穆雨走到伞下,站到了张婷背后。她同样望向山中,眼见雾气越来越厚,丝丝点点的雨轻盈的随风飘舞。

    “谢谢你。”张婷闻言转过身去朝向周穆雨眉间望去。她果然生得一副越美的面庞,不过清冷的一双眼似一轮眉月,薄薄红唇齿间的话语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谢我什么?”周穆雨不懂张婷以何相谢,却感到得到她字里行间有别样的用意。

    “我想谢你深冬时为哥哥送去暖炉,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活到现在,你一定还做了别的事,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我想谢你护佑梅家兄妹,要不是你我一定不能再见到他们。你我虽只有几面之缘,但我觉得你一定是一个温暖的人,要不然也不会送我到此祭拜哥哥。”

    “我什么也没做,就算有,知道的人大概早死了。”周穆雨回答道。

    听到张婷的话,她的心里明明没有半点悸动,无怒无喜,却还是不自觉向后退却,面色躲闪。“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死在我手上的人很多,多到我早已忘了黏糊糊的血沾满发髻的滋味,忘记了为人的温热。”

    张婷听言,有仔细看起她的衣着,她未有半点打扮却精致的面庞。张婷并未出言否认,而是走近,将伞撑在她的头顶。“你我相处一月有余,我相信你过得并不容易。还不知道姐姐此后如何打算?”

    “梅羽凡是你的哥哥,我是她妻子的妹妹,我们应该差不多大。”周穆雨轻言,将头转向一边。

    “是我不对,抱歉。”张婷以为用妹妹相称将她叫老,连忙道歉道。

    “我的确比你大,你没叫错。我只是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周穆雨言词已背过身去,张婷看着她的背影,她觉得她在拭去眼角的泪,或是在擦残留在脸上的雨水。

    “你今后,怎么打算?”张婷问道。

    “不清楚,或许回华山,或是胜州吧。等千念,沁儿大了再想想该干些什么。或许到那时候,也就没那么多念头了吧。”周穆雨回答。

    风烟尽头的林间小路,在终南山脚,火堆渐熄。一众人马据梧而瞑,梅千念梅沁一左一右依偎在周穆雨身旁,周穆雨张开怀抱将他们紧紧抱在怀里。张婷坐在火堆旁久久不觉困意,夜深人静,她放眼望去,一季春夏秋来与去年来时光景已物是人非。

    行至终南山脚,不日便可抵达长安。张婷想到此处,双手拂向明显隆起的腰腹。这一路舟车劳顿,她早已数不清有多少次红着双眼。每念林辰,她的脑海里就会浮现林夜的影子。

    途径山林时有人结伴而行,张婷远远望去,那轿子里坐着一位贵家小姐的模样,那小姐慵懒的倚在床旁,另一手漫不经心的摇着团扇,清风徐徐吹来,有人递给她一杯凉茶,或是清水。张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行人,有其是她那双眸,抬眼望向杯子时的慵懒神色,似乎是林辰又变回了年少时的模样。

    她又觉得这只是她的错觉,就连抬轿子的轿夫也让她觉得与羽凡有几分神似。直到那一行人不知觉间已走向了远方,张婷才缓过神来。“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相似的人吗?”张婷喃喃自语,一只手紧紧攥着手腕上的银镯。她没有将那一行叫住再仔细观瞧,她想起林辰羽凡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或许在那时候羽凡也以为她又重新活过来了。

    “大抵是我看花了眼,还是我太想再见到他们一面。那终究只是一种错觉,是相思成疾后的表现吧。”张婷翻来覆去久久难免,不时喃喃自语,又想起白日时所见。

    次日一早,天刚朦胧亮时林辰便觉时辰到了,休息一下就可以启程了。她睁眼便见梅沁直勾勾看着自己,周穆雨抱着她,梅沁一见自己醒来就直冲着她笑。

    “有人来了。”周穆雨说完手指北向,张婷闻言面朝北方,向路的尽头望去,正见有一人一马朝向此地疾驰。

    周穆雨将梅沁放下,指推剑出窍,缓握剑柄而目向远处望去。带到人越来越近时,张婷将他认出。“是赵秽静,是赵秽静。”周穆雨闻言收剑,将剑收入腰后,继而又将梅沁抱起。“千念饿不饿?”

    “秽静哥哥,你怎的来了?”张婷问道。赵秽静下马朝向张婷走来,双手作辑。“赵秽静见过堂主。”

    “林夜不放心你,所以让我来看看。”赵秽静言道。“最近可好?看你模样,这段时间不容易罢。”

    “是啊!”张婷众有人可以倾诉,一夜未眠的困倦顿时无影无踪,心里的委屈让泪如雨下。“我哥哥走了,林辰也不在了。我没有哥哥了,林夜没有妹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这叫我如何是好?”

    赵秽静递上汗巾,沉默不语。他没想到子上次一别后,他与梅羽凡竟成了永别,他本想这次来能见到他还能就长安戏院一事亲自致歉,现如今事与愿违,他只能在心里长叹哀息。

    “林夜今日可好?”林辰心绪恢复平静,问道。

    赵秽静知道她一定会问,所以一直站在她的身旁没有丝毫怠慢。赵秽静摇了摇头,缓缓脱口而出。“旧疾复发,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什么?我走的时候他不是挺好的?”张婷心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什么叫没多少日子?”

    “他或许一直都是在强撑罢,或许是因为他断臂后并未得到好的救治,或许是因为残腿上的伤口复发,从汴京到长安一路艰辛,他受了太多的苦。你走后不久他就开始高烧不退,长安能找到的郎中都说无力回天,开给他的药只能减缓他的痛苦。”

    “前几日他在病榻上醒来就将我寻来,要我快些寻你。”赵秽静解释道。“他精通医术,他可能明白自己大限将近,或是想能再见你一面,或者是想亲耳听见他妹妹的消息。”

    张婷想到了清虚道长,或许他有可能。“他能解弥毒肺腑残伤,或许也能医治林夜。

    张婷将回头望向周穆雨,泪珠早已模糊了视线,她只大概看得清周穆雨的方位。“快去吧,我和千念马上跟来。

    张婷来不及叮嘱周穆雨,与赵秽静一起,跨马急行赶赴长安。

    张婷赶到长安已是次日午后,张婷越下马便响府内疾奔,她大喊着林夜的名字,宋义听见了张婷的声音,随她走向了他们的婚房。

    “林夜,我回来了。”庭院里的架在火炉上砂锅冒着白气,一股中草药味与腥臭融成一体。屋内窗户紧闭,林夜卧在踏上,他面色苍白,双唇抬头见林婷而来,伸出手面露喜色。

    张婷趴在床头,双手牵起林夜的手。“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张婷脸颊泛红,双唇哽咽。林夜依旧含笑,他想伸手拭去张婷流到脸颊得泪,唯一的一只手被张婷牵住,动弹不得。

    “不要哭,没事的。”林夜微笑着摇头,示意她抚自己起来。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告诉我你没事吗?”张婷言道,她已说不出丝毫心中埋怨怒意。“我们马上就走,去华山,清虚道长……清虚道长一定会有办法的。”

    “没用的。”林夜松开了张婷见着的手,从枕头下取出书信一封。“是羽凡的信,从桃花岛来的,你走后不久信就到了。”林夜将信交予张婷。“我自小学医,这副身体能撑多久我自己一清二楚。残腿上的伤腐败流脓,我每夜刮完腐肉,明天就会长出新的腐肉。本来以为都快好了,现如今感染病疾,将那旧病也引了出来。即便清虚道长起死回生,我亦无力回天。”

    “你见到妹妹了吗?”林夜问话时面露苦楚。

    张婷闻言本望着她的双眸又低下,她还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如实相告。“她死了吗?”林夜眼角落泪,张婷低着头轻声哽咽没有答复。“我这苦命的妹妹啊,从小身子就弱。我真的好想我的妹妹,你说我走了之后还能在见到她吗?”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许走!哥哥走了,辰儿也走了。你若是也随他们去了,你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你让我们母子怎么活!”张婷哭喊着泪如雨下,她已站不起身来,她紧紧抓住林夜的手,那封信掉在了地上,她挣扎着坐到床头,趴在他的身上。

    泪渍打湿了薄被,林夜拂着她的长发,用衣衫充当汗巾擦着她额头热汗。“在这座房间这么久,真的太闷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宋义站在门外望向屋内,招呼家奴去取四轮椅。”

    张婷走门外,见宋义在院内徘徊,连忙擦干眼眶的泪,走向前去。宋义双鬓明显多了几缕白发,他见张婷走来,招呼她过来。

    “宋叔,回来没来得及看您,你今日可好?”涨停的声音明显多了几分啥呀,宋义看在眼里,心里多有心酸,却默不提及。

    “唉。”宋义低头踱步。“长安城里的郎中找遍了,一个有用的都没有。我已差人快马加鞭去燕京去寻朱七子了,就是不知道还来得及来不及。”

    “宋叔费心了。”张婷言道。

    “唉,子枫传来家信说你怀有身孕,你要养好身体,这也算让他多些念头吧。”宋义言道。

    “我明白了。”张婷言道。“宋叔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林夜想出去转转。”

    “你吃过饭了吗,饿不饿?”宋义问道。

    “我没胃口。”张婷言道。

    “你这几日风餐露宿过得一定不好,多少吃一点吧,你不吃肚里的孩子也得吃呀,我这就差人做饭,很快的。”宋义说完,便叫来了侍女。“这几日天气越来越热了,再煮一些凉茶,多放些油,还有醋。”

    “宋叔……”张婷哽咽着,又流下泪来。不仅仅是因宋义此言悉心照料,更多是她心中无法言语的悲伤。“好了好了,不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宋叔接过侍女汗巾,沾上清水交到她的手上。

    “宋叔,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哥哥了,我想林辰了,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林夜现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我要是能早一点看出他不对劲。当初在汴京时我没走,那么事情是不是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这都是命,孩子。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你不必自责,将过错都揽在你的身上。孩子,人们都会分离的,人生除过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事,离开的人终究都会离开,可活着的人终究还要活着不是?”

    “吃过饭就带他出去走走吧,到了黄昏时城外的景色最美。孩子,时光易逝,陪他走完最后的路,莫不要让悲伤辜负了这最后的时光。”

    城池之隔,犹如山川之垠。日落余晖。金尘融进云端,火光冲天。草深风凉,寻常月影虫舞。野花扑鼻香溢人间,青烟寥寥错落点缀。

    “好美啊!”林夜面朝暮光之景,不禁想起李商隐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林业张婷几顾无言,张婷所望,心绪皆忆当年,风沙袭来惹出腥泪,如露珠般在脸颊滑落,滴在泥土。

    林夜的头缓缓靠在张婷的胳膊,双目闭上再也没有睁开。“你放心的走吧,记得一定要等等我,不要早早就喝了孟婆汤,到时忘了我。”

    直到夜色愈深,张婷才又言道。“早知离别难再见,几顾不察更无言。日暮蚊蝇啄梦醒,醒后独影孤月。尘沙蛰眼惹腥泪,日暮西落风凉。多闻义山诉离苦,未敢忘当年。哪曾想,最是相思不可医。”

    次日晨醒,宋义宅邸换上了挽联,院落搭起的灵棚,漆黑的棺材还未合馆,香案上的贡品落上了一层浮灰,两侧白烛已燃到了底,香炉里的香似星光闪烁,天际的云逐渐变得灰白,白的色丧幡随风舞动。

    张婷头上戴孝,身着白衣瘫坐在灵棚里,棺材外。她的衣服染上土渍,黄白间泾渭分明,她目光呆滞,时而笑语,常常泪流。

    周穆雨赶到,心里不由感触,便让梅千念为林夜祭拜燃香。

    梅千念依照周穆雨的话跪在蒲团上将三根香扣在额间,行三拜九叩之礼。周穆雨向张婷走来,见张婷起身相映,连忙伸手搀扶。“节哀。”

    张婷听周穆雨话后轻轻点了点头示意,随后望向其身后宋义走来。“宋叔起这么早?”

    “要变天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下葬的时候。”宋义望向香案上香炉燃有新香,注意到周穆雨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名幼童。“依照寻常时候是要选一个良辰吉日的,可现在要变天了,再等下去恐怕就没时间再想如何妥当了。依我看就今日吧,你守在家里就好了,到时有赵秽静在家里,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他就好。”

    “麻烦宋叔了。”张婷回答面不改色,她自是明白宋义良苦用心,哪怕只有半日也要留有赵秽静对自己多加照看。

    “这位是?”宋义问道,她见周穆雨面熟,却想不起她姓甚名谁。

    “她是周穆雨,羽凡亡妻周灵之妹。身后幼童,皆为哥哥遗孤。”张婷回答道。

    “如此说来,羽凡……羽凡他已故去了?”宋义听出来了张婷所言别意。“想不到自上次一别,竟成了永别。”宋义当即明白张婷所处境遇,得知羽凡离去,而那林辰的结局也可想而知。如今林夜也于昨日过逝。她应是悲痛欲绝,却像是正常人一样,她却清冷的不像一个正常人。

    “唉,人生在世,生死无常。想想你以后的孩子,离开的人成了事实,可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宋义宽慰道。

    “我明白的四叔,不必太担心我。”张婷言道。

    宋义又叹了口气,再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周穆雨,身后梅家兄妹。“周松临的孩子,你真的是周松临的孩子吗?”宋义想起多年前与穆风初见时,穆风酒后将起他那二子风雨一名的由来。

    “是呀,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周穆雨不解宋义此话何意,欲要一探究竟。

    “没什么没什么,应该是我记错了。我与周公有过一面之缘,他提起他远嫁桃花苑的妹妹便不禁潸然泪下,但一路逃亡别无他法。后来去了成都府,直到后来羽凡到长安后我才知晓,这周公与梅羽墨成了亲家,想一想还真是一段佳话。”宋义并没有告诉周穆雨当年穆心酒后所言种种,一方面他时机尚不成熟,他不知周穆雨脾气秉性,若是因此难堪可不好收场。再有当年穆心的话模棱两可,真假尚不可知。

    “梅花开,梅花落,几度梦里空相会。细品红花掩风寒,墨香笔苦颂血泪。梅花开,梅花落,一岁一年花相似。闻言梅香飘千里,雪落山高花难寻。梅花开,梅花落,雪厚风冷怎独行?何妨客留煮茶香,扰客再听话思卿。梅花开,梅花落。莫笑贪酒多嬉言。唯有梅花知我意,夜送梅香伴梦眠。梅花开,梅花落。薄衣抵风寒,雪融掌心间。日夜不见卿,不言道相思。”梅千念与梅沁追逐打闹,玩到尽兴时便唱出这首童谣。

    人去府邸空空,张婷本在屋内与周穆雨相谈,甚欢时被梅千念唱词吸引,皆向梅家兄妹望去。童音曲尽,梅千念坐在院落树下,将落在石砖上的绿叶插在梅沁发上,悠哉游哉地靠在树下。

    “这曲调确为童谣不错,词义却是那样可哀可泣。”周穆雨感慨道。

    “千念,这首歌是不是你爹爹交给你的?”张婷蹲到梅千念身旁问道。

    “是娘亲教我唱的。”梅千念望着张婷,看她红着双眼心想他与棺材里的舅舅关系非同以往。“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从岛上离开的时候爹爹写的,后来娘亲把她变成了歌,唱给我和妹妹听,教我怎么唱。”

    “是这样啊,这首歌很好听,你爹爹的词写的也很好。”梅千念看出张婷言语间几度哽咽,却不知是何种原因。“你怎么了?”

    “没什么。”张婷擦了擦眼眶的眼泪,双手轻拂梅千念脸颊,手落在他的肩头。“我就是想你爹爹,想你的娘亲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梅千念摇了摇头。

    “你的爹爹是我的哥哥,那你应该叫我姑姑。”张婷望着他稚嫩的脸颊,似乎看到了幼时的梅雨凡,或是林辰,她一时觉得他们小时就应该是这般模样。她笑了,这是她一整日里唯一的一次笑,她笑着眼眶满含热泪。

    “原来你是姑姑呀,爹爹常常对我讲,要是我听话,肯读书就带我去长安,去姑姑家。姑姑家有很多的东西是镇子上见不到的。娘亲常常睡得浅,夜深人静的时候总叫哥哥,爹爹的名字。我娘亲眼睛有神的时候她常常想去长安,说去长安去看看哥哥。”梅千念言道。

    “你是姑姑,那舅舅呢?我的舅舅呢?怎么不见他?”梅沁钻进涨停怀里,向她问道。

    “总有一天会见到的,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张婷越说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掉,脸颊上的笑意却不减,她坐在地上,将梅家兄妹抱在怀里。“姑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你们喜欢听故事吗?”

    “喜欢。”梅千念说完,梅沁便学起他的话随声附和。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小镇上住着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有一个青梅竹马恋人,后来他们就结下姻缘,他和他的妻子,父亲娘亲幸福的住在一起,后来啊……”周穆雨独坐在远处台阶上,灵棚在一声声号子声中轰然倒塌,周穆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张婷,怀里的梅家兄妹。她不知在何处拿来了一坛酒,就着张婷所述的故事将酒囫囵咽下。

    深夜里月明风轻,梅千念梅沁再踏上睡得香甜,周穆雨见他们熟睡,吹熄了烛台,轻轻合上了门向院内走去。

    厅堂内烛火扑朔,张婷将新制成林夜,梅雨凡,林辰牌位摆放整齐,用丝巾仔细擦拭。“时间不早了,去睡吧。”宋义说完将茶又冲一盏,看不出困倦之色。

    “不困。”张婷将丝巾放在桌上,向宋义走来,给自己倒满一杯清茶,坐到了宋义一旁。“喝了茶可不好入睡,你要好好休息。”宋义言道,本收走茶盏换一壶清水,张婷却将他拦住。

    “不打紧的。我们叔侄好好聊聊。”

    “那是最好不过,只要你肯说话,我就放下心来了。”茶杯热气升腾,轻叹气道。

    “今天我没让你去送送他,你不会生宋叔的气吧?”张婷闻言并未作答,只微微摇了摇头。

    “对了,今天的那个姑娘,她是那里人,是谁家的姑娘?可在江湖中留有归处?”宋义此言是为隐语,其意是欲探究周穆雨真实身份。

    张婷当知宋义其意,只是不知他言问此是欲何为。“宋叔怎的突然想起她了?莫非您认识。”

    “我去那里认识那姑娘,就是看着面熟,就是不知道在哪里是不是见到过她。”宋义答道。

    “哥哥说过,她是墨家的人,这两年因为要照顾周灵的缘故,所以一直在燕京,华山,成都府一带活动。”

    “原来如此,周穆雨……周穆雨”宋义一边思索,一边拿起茶杯吹散热气。“我想起来了!”宋义大喊一声,将茶杯啪的一声摔在桌上。“我想起来了!我就说我见她面熟。”

    “什么时候?”张婷问道。

    “当年,拓跋杰在长安时我与他还算熟悉,当年他暗地里收了一个女弟子,好像就叫这个名字。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模样,觉得她有一种比寻常孩子非同一般的锐利,那是一种杀气,似乎手里沾过活人的鲜血。她的眼睛让人害怕,却又生得一副冰肌玉貌,时间长了又觉得并不足以让人恐惧。”

    “既有杀气,却生有一副美感,让人害怕,却不让人恐惧?”张婷喃喃自语,想来互相矛盾,可仔细回想却并察觉到是何处违和。

    “是啊,没想到这大千世界,竟会有这般缘分。我们这几家的纠葛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复杂。”

    “提到墨家,不能绕开的就是这侠字,先秦时便有墨子子弟所创《墨子》一书。所推崇‘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其举世无双,天下之势非儒即墨。我更名宋义便是你爹爹心有此义,渐渐的我也觉得我也想成为他心里要成为的人。你知道我为犬子起名子枫是为何意?”

    “因为我爹爹叫张枫,名字里有一个枫字?”张婷言道。

    “子枫,其意枫子,你爹走后,我想他能成为想你爹一样的人,他是我的孩子,我觉得他或许也可以称作是你爹爹的子嗣。你爹走后,似梦非醒的时候总想起你爹爹的事,他原为浪子,后得遇恩师,他的师兄总叫他疯子,张疯子。子枫或许也有此意吧。”

    “那时候我总问他救出嫂子和那些兄弟骨肉后最想去哪,他说他想去见见师兄,然后和他一起登岛,去哪桃花苑,去祭拜师父。”

    “爹爹的师兄是墨家巨子,是李子淳。”张婷想起往事,随宋义回忆,起声依附道。

    “不错,的确是墨家巨子,这墨家自李子淳后,便是拓跋杰执掌大局。唉,这墨家人人有一副侠义心肠,都是苦行僧般的人物。而天下雄踞皇家豪权不胜枚举,单单一个侠字便是墨家声名远扬的本钱,可这也恰恰成了它的枷链。朝堂稳态时何须有人除恶济善,世人皆有私欲,那一身肝胆相照,没有人想得到,没有人做得到。更不须说天下纷争四起,同宗皆寻自保之法,万民颠沛流离,哪里还有人心怀家国,期许万民永昌。前汉刘邦之后,这墨家踪迹便逐渐鲜有人知,墨家机关术几经失传,只剩《墨子》一书流传甚广,只剩一群侠义之士信念家国,痛心万民苦,难忍极权恶。”

    宋义言及此感慨颇多,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缓缓落杯,眼含热泪。在张婷看来,他的话似乎也在怒斥自己的无能为力,她觉得宋义年轻时定是将侠义二字看得极重的少年。张婷将茶杯斟满,为宋义递上丝巾。“失态了。”宋义接过丝巾,将眼眶热泪轻轻沾下。

    张婷双手托腮,欲听宋义娓娓道来。

    “若是没有墨家,我们清秽堂兴许早散了,你爹爹娘亲不会重聚,子枫的娘亲怕是也早不在人世。自墨家北上边塞守关之后,中原再没有他们的任何音信,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张婷对于宋义妻子知之甚少,很多都是听堂中老人有时提及,只知道那是他的伤心事,宋义从来闭口不谈。每年清明时宋义都会独自往城南,出城不知到了何处,直到晚上才回来。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宋义问道。

    “你说周穆雨呀。”宋义点了点头。“以前的时候觉得她挺让人害怕的,那次她突然从屋檐上跳下来,问我是不是张婷,是不是梅羽凡的妹妹。然后让我向羽凡转述总有一日会取他的人头,说罢便夺去了我的暖炉,随即便没了踪影。”

    “什么时候的事?”宋义问道。

    “就哥哥杀穆心离开长安那天,第二天四叔不是还来家里闹事了。”张婷答道。“后来我直到前因后果之后就慢慢理解她了,她夺去暖炉是为了哥哥不被冻死,她要杀哥哥是因为周灵,她没有杀哥哥也是因为周灵。

    “她看起来清冷,心底里却温暖的很。你们出殡后我和她聊了很多,知道她暂无归处,哥哥遗孤也是她找回来的。她……”周穆雨独坐在院外,一边听起他叔侄俩想来相谈,勾起了她很多的回忆,那些快乐的,悲伤的回忆。她有时笑,有时神色黯然。她徘徊于院落,有时抬头望月,感受清风顺着发丝拂过耳畔。

    “原来如此。只是想不到事情会发生的这么突然。你没问她今后如何打算?”张婷听言摇了摇头,宋义见此站起身来,望向张枫牌位,脑海里一阵思索。

    “就让她在家里安顿下来吧,花儿般的姑娘就不要再让她往边塞跑了。”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但不能明着告诉她。她面子薄,却是个热心肠,她自然舍不下哥哥的孩子,待到明日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就说家事繁忙,让她相助打理。宋叔觉得怎样?”

    “明日我书信一封差人北上告诉拓跋杰一声,过段日子让她重开李家商铺,这样她也能有一份生计。”

    “如此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