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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褒水边初明身世

    在小小的鸡冠村,新政是由城里的房婆婆传过来的。

    房婆婆早年丧夫,守着先夫留下的几个店铺收点租金过活,一直未再受聘。现在年纪长了,包揽上说媒拉纤的活了,常在城中的大户人家走动,任何风吹草动的小道消息都逃不过她的耳目,更何况是这种张贴出来的通告。

    这天,城中一个商人,因妻子十多年未曾生养,托房婆婆从乡下去买个小妾,正巧房婆婆的一个表妹早年间嫁到了鸡冠村,房婆婆决定去她那儿物色一下。

    房婆婆的这个表妹不是别人,正是蚁大之妻,蚁大两口子对这个见过大世面的表姐极是奉承,蚁嫂忙放下手中正织着的布,迎了上去,请表姐到屋里坐,打发蝇儿将田中正在劳作的男人叫回来,去村口的酒铺中打壶好酒。

    房婆婆不客气地在表妹奉上的草垫子上坐下,喊住正要出去的蝇儿,“都长这么高的个了,快能帮你干地里的力气活了”,说着从带来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块艾窝窝递给了他,这才端起面前的碗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我说妹子,你也别忙乎了,又不是外人,咱晚上随便吃点就行了。快过来看看我给你带来的东西。”

    蚁嫂忙走过来坐下,唠唠叨叨地说:“大姐,你可是难得的贵客啊,天天想着请你,都请不来的。看我这家里,也没点能往外拿得出去的东西,实在是委屈你了,先喝点水吧。这是一大早,蝇儿去汲的井水,不是河水,你尝尝,极是清甜。”

    说着,看着表姐一样一样从包袱中往外拿东西。

    房婆婆道:“这是陈官人赏的玉簪,这是吕大商人赏的布匹,这是今年城中最流行的鞋样,这是城中最有名的点心铺合菖斋的点心,连官家都到他的铺子中去买。”

    蚁嫂一一地拿在手中细看,口中称赞不已。

    道完了家常,又聊了些城里村里的趣事,房婆婆话题一转,似乎是无意地问:“你应该听说了吧?现在城中可颁布了新政呢。”

    蚁嫂摇摇头道:“我们成天在这村子中,像被扣在水缸下一样,外面的消息一概不知。也没听里正说,最近几天村里也没人进城,有什么新政?莫不是大王又大赦天下了?”

    房婆婆嘴巴一撇,不客气地道:“我说你们怎么可以连这个都不知道呢?大王身体一直不好,卧病几年了,哪里有大赦天下?这个新政可比大赦要好得多。”

    蚁嫂不好意思地笑道:“哎呀,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成天就围着这个灶台、织布机转,哪里像你这么有见识,你快快说吧!”

    房婆婆道:“这两天,城里连三岁的孩童都知道了,司市官成天在几个街市告知百姓,喊得嗓子都哑了。”

    房婆婆顿了顿,看蚁嫂的胃口完全吊上来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咱们褒地的百姓可有福了,褒大人说要什么休养,要鼓励农作,总之,就是要大家以后都可以过好日子。比如,以后你们乡下人进城卖东西,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有人不给钱或少线钱,就告给司市官,有褒大人帮你撑腰就不怕了。还有以后的赋税一律都减了三成,像你家人口少,就一个儿子,那妹夫以后的徭役都可以免了,将来蝇儿长大娶妻,官府都会帮衬些彩礼钱呢。”房婆婆讲话一向如此,三分影儿的事,她能给吹成十分的确定。

    蚁嫂听了,忙问道:“有这等好事?我家男人不用再服徭役了?不会是用钱抵呀,那我们可是没有钱的。”

    房婆婆道:“你放一百个心,不用钱的。”

    蚁嫂又问:“蝇儿娶妻,官府还给钱?”

    房婆婆道:“你放一百个心,你家春耕没有牛,官府也会送的,总之,以后你家里有什么难事,就找官府要。这是城里的褒大人亲口说的,我亲耳听见的,这还有假?”信口开河是房婆婆的强项,亲耳听守告示之人念的,倒也不算太离谱。

    蚁嫂道:“是那个前两天来祭祀的贵人吗?看上去年纪真不大了,真是个好人,愿山神保佑他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房婆婆道:“那个是他们家长公子。”

    蚁嫂笑道:“我真是糊涂,不过是看着这样年轻俊秀的公子,打心眼里就爱,能教出这么能干知礼的公子,这褒大人也真是有福啊。”

    当天晚上,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全村,里长听说了,还专门屈尊到蚁嫂家去看望房婆婆,像一个有身份的人那样,与房婆婆交换了好久对新政的看法。

    第二天,蚁嫂家就没停过来人,为了给客人倒水喝,蚁大硬是比平日多挑了三挑子水,蚁嫂多烧掉了一担柴,好在听说以后上山打柴去河中挑水不用再交税了,只是多花点力气就是了。

    箕叔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天黑之后,他拿出了一把短柄的砍刀,已有七八年没用过了,上面已生满了铜绿,箕叔准备重操旧业了。

    今天他也悄悄打听过了,城中有人卖弓箭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禁令早已解除了,既然自己有这个手艺,以后还怕赚不到粟米钱?他坐在灶塘边,借着微弱的灶火,边用莎草擦拭刀上的绿锈,边想着以前做弓箭的步骤,山上有的是桑木,只要花点力气去砍下来,再也不会过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了,再也不需要看人脸色了。

    看到这把刀,箕叔不由得想起冤死的妻子,自己只是一个本本份份的手艺人,一向靠卖桑木弓箕草袋赚钱糊口,只因自己住得远,不知道那天城中有禁令,结果枉送了妻子的性命。可怜自己那个贤慧能干的妻呀,不知道冲了哪个神,竟会降下这等大祸。

    本来往日都是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个买卖,那天早上,妻子突然说,自嫁过来,还从未进过城,想随自己过去开开眼界,看看城中的热闹。两人自结婚以来,一直和和睦睦,日子过得甜甜蜜蜜,他从来不舍得拂逆妻子的意愿,况且想想家中也没别的大事,就让妻子出去逛逛也好,千不该,万不该,自己就同意了。现在想起来,妻子竟是替自己死的。

    想到这儿,箕叔不由得滴下两点泪。

    “爹爹,你怎么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惊醒了梦中人,正在旁边收拾清洗野菜的大姐发现了箕叔的眼泪,不由得地脱口问道。

    “没什么,是风把灶里的灰吹起来了,迷了眼。”

    虽然箕叔用几句话掩过,但聪明的大姐并不就此轻信,她站起来,从屋子角落里悬在顶上用来放衣服的柳条筐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箕叔的面前。

    “爹爹,不要骗我了,你又在想娘了吧?”大姐盯着箕叔。

    箕叔勉强道:“没有的事,你不要乱猜了,明天的野菜洗好了吗?洗好你也早点睡吧。”

    大姐有些着急,声音也高了:“爹爹,娘倒底是怎么死的?和这把刀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老是见您拿出来擦拭却不见您用呢?这个小被子是怎么回事?”大姐黑亮的大眼睛盯着箕叔,目光中的疑惑让他无法回避。

    箕叔勉强地说着重复了多次的谎话,道:“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你娘是生你的时候难产死的,这把刀,这把刀,是,是当时生你时砍断脐带用的,小被子当然是你小时候的襁褓了。”

    大姐疑惑的目光中有了几分愤怒,道:“你骗人,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在骗我。”

    箕叔忙伸出手想安慰女儿,但是大姐身子一扭,躲开了他的手。

    “这个小被子的面料又软又滑,和我们平常穿的葛布麻布完全不同,村中最富有的大户家,都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你又是从何得来的?为何那日女预说我不是您亲生女儿?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不要再骗我了。”

    箕叔努力想安抚激动的女儿,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大姐都很难再听进去了。

    大姐跺了跺脚,哭道:“既然您不告诉我真相,那我去找女预,她无所不知,她一定会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的。”说完,竟转身跑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天上只有几点微弱的星光,村子中大部分人家都已睡下,只有几点犬吠声和牲口的哼哼声,这儿邻近七盘山,山中多有野狼出没,毒蛇也是不少,这一跑出去,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

    箕叔顺手拎着小砍刀,在后面追了出去。

    快到褒水边,借着青粼粼的河水的反光,看见大姐一个人站在河边,箕叔忙喊了一声,大姐却一动不动,箕叔心下暗道:“不好,莫不是魂儿被水鬼勾住了?”

    走近一看,原来正前方约五尺的距离处,有两只野狐正在分吃一只猎物,大姐被它们那森冷的牙齿和贪婪的吃相给吓住了。

    箕叔仗着手中有刀,从地上捡起一石块,扔了过去,连带着吆喝,把两只狐狸给吓走了,大姐这才回过神来,就势坐在石头上,受了这些惊怕,连带着一肚子的委屈,一起哭了出来。

    箕叔心中好不心疼,大姐长这么大,还从不舍得让她这么难受过。心中一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在大姐对面坐下,决定把藏在心中的事合盘托出。

    箕叔就从以前住在王城外的小乡村开始讲起,讲自己与妻子如何恩爱,妻子如何贤惠,那天又如何突发奇想,一定要和自己一起去城里卖弓和箭袋,偏巧那天城中如何新颁了禁令,妻子如何高高兴兴地在前面走,眼看快到城门了,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个如狼似虎的官差,不由分说,上前来就抓住了妻子。

    箕叔清楚地记得,当时妻子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地回了头来找她,口中不停地大声喊他,叫道:“快救救我!”可怜他又几时见过这种场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手中的箕草箭袋也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更不知自己犯了何事,站在那儿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办。

    待见到有官差朝他跑来,魂儿方才回到了身上,本能地转身就往回跑,跑了两步,忽然记起了妻子,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妻子散乱的发髻,失望的表情,眼中似乎还有泪水,以及渐去渐远的身影。

    七八年过去了,别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唯有那挂着泪水的失望眼神,每每想起,便像刀子一样扎在箕叔的心中,想着妻子一向视自己为天,而在那一刻,天轰然倒塌,她心中该有多痛。

    那天,箕叔拼命地跑,他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官差什么时候走的,不记得官差在后面喊什么,不记得路人如何惊讶地看着他,更不记得自己跑了多远,只知道心中一片空白,仿佛就是为了跑而跑,直到自己再也跑不动了,便一下子倒在了路边,直呆呆地盯着太阳,渐渐地西沉。

    箕叔陷入在回忆中了,一时讲得投入,甚至吵醒了山林中沉睡的鸟儿,惊动了树洞中半酣的松鼠。

    他很固执地铭记着那天的太阳,好红,好烈,红得像血,流满了大半个天空,烈得像火,他好像睡在了火堆上,被反复地炙烤着。那天剩余的记忆,也全这被这片浸染了半边天的血红给淹没了,甚至每次回忆起那天的事时,脑海中便涌现出了一片血红的底色。

    那一夜,箕叔不知何时睡着了,一会儿,他梦见他和妻子一起高高兴兴地在家做活,他砍来桑木,妻子将木头理齐摆好;一会儿,他梦见妻子满身是血,责问他为何扔下她自己一个人跑了。就这样,一夜哭哭笑笑,直到天亮。

    他是被路过的三三两两的行人的说话声吵醒的,仔细一听,是在讲昨天被抓的那个妇人。

    他一骨碌爬起来,拦住正在讲话的那个路人,问那个妇人怎么了。

    两人被路边这突如其来跳出来的人吓了一跳,看着他蓬乱的头发,积满泥灰的衣服,还有疯狂的表情,愣瞪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以为是逃犯,呆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也,也,不清楚,我,也是,听,听,听别人说,说的。我真不知道,都说是,是那个妇人违反禁令,居然当街卖桑木弓,箕草箭步袋,抓住后,当街就问斩了。”

    他听了,呆住了,不敢相信,抓住那人的衣服,吼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在骗我!”

    那人也吓得够呛,用力推开他,悄悄地骂了一句“疯子”,便急急忙忙逃开了,亦不与他一般见识。

    他急急地往城里赶,他想,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就要找回妻子,要好好跟妻子道歉,昨天是自己吓到了,都是自己的错,他并不是想扔下妻子不管的。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待妻子,一定要补偿她,请她原谅,他们以后还要好好过一辈子呢,他以后再也不会让妻子受一点点委屈了。

    他一路上遇见不少人,都在谈论昨天被斩的那个妇人,甚至还有人说,都拖到了城郊的化尸场埋了,缴的弓箭都已经当场焚化了。他急匆匆的步子渐渐地慢了下来,很痛苦地相信这是真的了。

    走到城外的护城河边,他不敢再进城去了,妻子死了,那个家里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他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意思,他在护城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向哪里去。

    一天多没吃东西,他的神志也有些模糊了,他仿佛听见妻子在招呼他,快点过来,他回头看看,什么也没有,再看看河里,水面泛着白光,他的头一阵眩晕,他感到妻子正在前面,在向他招手,他不由自主地要走过去。

    待他慢慢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河里,河水已经到了腰部,他不知自己干了些什么,可是一想到,妻子没了,家也没了,他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就一阵阵地心灰意冷,准备一了百了。

    他向城里的方向看了看,准备去追随妻子,这时他突然看见顺水而下来了一样东西,周围有许多色彩斑斓的鸟儿围着那样东西,上下翻飞,边飞边鸣,还有股异香,沿着水面幽幽地漂来,他心中暗道,好生奇怪。

    待那个东西漂近了,他看清了,原来是几根树枝,上面放着一个小草席,席子上有一个襁褓包住的小婴儿。他赶开了鸟儿,抱起婴儿,打开来一看,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婴,连脐带都还连在身上,血都还没洗干净。

    他开始还以为是谁家养不起了,所以丢掉了,可是一看襁褓,非常地漂亮讲究,不像一般地穷苦人家,或许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妾生的,不为正妻所容,所以丢下的吧。

    箕叔道:“那个女婴就是你,你当时很乖,一见我就笑,使我不忍丢下你不管,也是你让我打消了死的念头,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为了避人耳目,箕叔带着这个小女婴一路乞讨,投奔了住在褒城边的妻兄,正巧当时村中蚁嫂刚生了个儿子没多久,奶水还算充盈,大姐就这样活了下来,箕叔也在妻兄的帮助下,安下了家。

    箕叔道:“你不是一直怀疑你的身世吗,整个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至于你的生身父母,我也不知道是谁,也许这个谜只能由女预来解开了。夜深了,早点回去睡吧,明日我还要早起去采些桑木。”

    大姐静静地听了,愣了在那里,一言不发,夜越发浓了,仲春的天气,还是很冷的,尤其在水边,手脚都没有知觉了。

    过了好一会,大姐道:“不管我的亲生父母是干什么的,他们既然当时抛下我不管,那么我就只认你是我的亲爹爹。”

    月亮不知何时也露出了脸,洒下清冷的光辉。

    借着淡淡的月光,可以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搀扶着,一脚高一脚低地向村中走去,远处的山上,还依稀可听见一两声的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