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褒妃笑倾天下 » 第十五章 农家有女初长成

第十五章 农家有女初长成

    转眼又是三年了,洪德每年都要往王城奔波一两次,他按照鲁先生和谷先生的策略,买通了大夫尹球身边的人,通过多次贿赂,终于由府中一门客引荐到尹球面前,奉送上大批财帛珠宝玉器良马。

    尹球初见洪德时,在府中小厅,侧坐于榻上,怀中抱一皮毛皆白的银狐,而木屏之后,隐约可见裙钗窸窣之声,见他进来,头也不抬。

    洪德见礼致意之毕,道:“家父因言语冲撞大王,还请大人在大王面前周全,体谅家父年迈体衰,免他牢狱之苦,在下身为人子,愿替父坐牢赎罪。”

    尹球一边抚着银狐的绒毛,一边道:“汝父出言不逊,身为臣子,目无尊卑,以至大王发雷霆之怒,当初若非我在旁极力劝谏,大王开恩,岂能苟活残喘到今日?”

    洪德抑制住内心的怒火,平抑再三,尽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古训有云:子不言父之谬。此来拜见大人,亦有些许孝敬奉上,希望能有一二得入大人之目。”说完,从怀中将备好的礼单放在尹球面前的长几上。

    尹球招招手,将怀中银狐交于旁边侍者,这才慢慢打开布帛,见上面写着,西戎良马百匹,黄金百斤,另有美玉、青铜器、丝帛许多,不由得眉头舒展,面色平和许多。

    尹球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孝心,好,褒大人竟养出一个好儿子。”

    洪德站起身来,低着头,深施一礼,道:“家父之事,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尹球笑道:“即来到我府上,也不让你白跑,知道你这两年往来王城频繁,当初你父亲那些好友的家门,估计也你踏遍了吧?我最是热心肠,见不得别人求我,也罢,看在你的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也和你直说吧,你父亲的事,若非大王开口赦免,谁也救不了他。”

    洪德急道:“那求大人引荐!”

    “就算引荐了你,你有把握说得动大王?你更不能直接闯宫见大王,那样救不了你父亲,恐怕连你也搭进去,如今,我会在大王面前替你父美言的。你先回去吧!”

    洪德见尹球如此奸猾,求人心切,不得不虚与委蛇,巧作周旋,道:“来见大人之前,颇走了一些弯路,只因外面盛传大人为人不好接近,生性又严厉,因此一直不敢来见大人,生怕在大人面前犯什么错处。如今看来,外面竟是妄传,大人是如此体恤下情、古道热肠、心胸宽广之人,且出身名门,家规肃然。早知大人如此品德,令人敬仰,真该早些拜见大人,就算不为家父之事,也可早晚聆听大人教诲一二,亦是得益无穷啊!”

    尹球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心中道:“褒晌啊褒晌,你也有求我的一天。想不到你小小褒城,居然如此富庶,看在你儿子这份礼单的份上,稍稍宽纵你一些吧,收了钱帛就要办事,也免得毁了我的信用。”

    想到这里,尹球道:“你有如此孝心,上天也会感动,想来大王慢慢地也会回心转意吧,如今虽不能即刻放出,但大王盛怒之下,尚且罪不至死,想必也不该再待在死牢了。我即刻吩咐下去,将褒大人换到轻罪的牢中,去除刑具,狱卒上下也会打点,必不让褒大人再受罪了。”

    洪德想来,目前也只能如此了,看来救出父亲,也只能再缓求良策了。

    后来,尹球果然没有食言,褒大人换到了关押轻罪犯人的牢室,周边不再有拷打受刑的声音了,这边的犯人大多是些因言获罪的士子、侠客,也有一些得罪了三公而被下入大狱的世家子弟,条件自然是好多了,牢室宽大,且墙上有窗,每日晌午还可晒上一刻钟的太阳,不像死牢,成日阴暗潮湿,不知白天黑夜。

    在这里,探望也方便多了,狱卒也都买通了,只要不把人带出去,其余一切吃食用物,都可携入,而且也不再限制探望时间和次数了。

    于是洪德尽量把牢室中布置得舒适整洁一点,还按父亲要求带来许多书籍,以及灯烛,甚至还带来了木桶澡盆,请狱卒提来热水,让父亲可以沐浴修饰容貌,他深知父亲是极重视衣饰整洁之人。

    狱中的人也都知道褒大人的事情了,从狱卒到犯人,无一不钦佩褒大人的品德高洁,知道他是个忠臣,因此从上到下,对褒大人也是颇多照顾。

    虽然父亲在狱中可以稍稍好过一些,但洪德每次过去,看到父亲身体仍旧一天天地虚弱,头发也几乎全白了,眼睛在狱中也不好了,看东西越来越费劲了,他的心里,都痛如刀绞,他想替父坐牢,却也替不了,他数次想求见幽王,却总是被阻拦在宫门外。

    他知道,父亲得罪了大王,若非大王开口,谁也救不了他,他每去一次王城,心情便多一分无助的绝望,他在绝望中,又盼望着奇迹的发生。

    每次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期待的眼神,则是加倍的心疼,他多想给母亲带回一个欣慰的消息,可是不行,他只能眼睛盯着地板,很无力地安慰母亲,还有希望,还在努力中。

    其实褒夫人在最初听到消息那几天,打击最重,每日茶饭不思,只是以泪洗面,家中小女,尚不醒事,最初常会跑来,围着她要父亲,想到幼子小女,还需要她这个母亲,她才稍稍坚强了些。她与长子洪德,相互安慰,相互支持,她暗下决心,只要夫君还在牢中一天,她便绝不放弃营救的希望,她要好好地将这个家撑下去,待褒大人回家的那一天,看到一个与离开时一样的家。

    她令洪德按照父亲的方式处理好政务,积级结交京城中的王公贵戚,打探王城消息,她还让洪德代替父亲,每年按时祭祀,维持亲友间走动,她自己则亲自打点好家中的田地及庄户,管理好家中上下,督促幼子读书习武,带着小女纺麻针指。

    褒大人在狱中,刚进入时,满怀着慷慨就义的激情,自认这才是尽了一个臣子的本份;渐渐心情平静了下来,方知幽王仍每日寻欢作乐,狎昵小人,不理政事,不问疾苦,他开始有大把的时间在反思,自己纵然拼上性命,又能有何益处?王不听,民仍苦,只不过让那**佞小人,暗暗拍手鼓呼,又少一人妨碍他们。

    他偶然也会想起,几年前与儿子在家中的谈话,王无道,天下得民心,顺天意者,均可起而伐之,昔日周公制礼乐,便以君王为轻民为重,束缚君主权贵,不得越礼而为,而今礼制已坏,大王背离德政,如何能祈天永命?想来赵叔带是聪明人,早早离去,以保全家世声誉。

    有时,他又想起申侯离开,国丈尚且无能为力,自己所能做的又有多少?而且听前来探视的朋友提起,申侯回到国中,广开言路,启用贤才,开放河湖水田,渔猎颇丰,申地境内河湖密布,他便鼓励造船业的发展,让申民就地取材,建造渔船,以渔获去周边小国换取米粮丝帛,不过几年,竟然家家小康,户户安乐,仓檀足而后才知礼,周礼倒在申国得到复兴。

    想至此,他倒有些后悔,既然大王昏庸,自己何不像申侯,回到封地,至少可以保一方安乐啊,如今,想必褒地百姓也难免受牵连吧?因此,每次洪德探视,他都再三叮嘱,勿要过于牵挂于他,以褒地百姓为重,将当时的新政推行到底,休养民力,轻赋薄税,他已然如此,死生有命了!

    褒大人这场牢狱之灾,倒坐出了个明白心境。

    且说这年秋天,洪德公子再从王城探父返回,褒夫人这日与他商量家事道:“已是收割季节过了,待农家庆过秋收祭祀后,也该到了收租的日子,这几年为了你父亲的事,上下打点,已费用不菲了,家中上下一再俭省,也还是不足呀,今年早早去收租,还有几笔欠债,看能否收回,也可稍稍缓解空缺啊。”

    洪德应下,家中仆人已遣散不少,府上食客也大多去了,他便打算只带随身的古玄、清泉二仆去。

    夫人看洪德去了,又在心里琢磨,他已年纪不小,早该寻个门户相当的人家,娶妻生子,他是长子,要承继官位及封地,不比幼子,延续后嗣是最重要的。若老爷在,估计这会也该抱上孙子了,现在连带他的婚事也一拖再拖,着实急煞个人呀。可是,前两年也提过一两次,总是被他三推四拒,若褒大人一直无法出狱,难道洪德就一直不娶亲?莫不是他心中早已有了心上人,所以才拒了提亲?看来,待他回来,还要再探探他的心思。

    洪德出了城门,深秋天气,寒风吹在面上,已有几分刺骨了。

    洪德一路上不发一言,只是策马狂奔着,他犹记得六七年前,曾出城欲去七盘山上查清山神一事,后有颇多奇遇。最令他几年来念念不忘的是一张甜美的笑脸,虽有几分稚气,却美丽惊人,在政务繁忙之余、营救父亲遇挫时,常常浮现在脑海中,令他心头也跟着甜了起来,似乎冲淡了现实中的苦恼。

    几年来,因心中一直放不下这张笑脸,父亲出事前曾几次提到给他结亲,都被他以年纪尚轻而混过去了,出事后,母亲便再没心思提这件事了。

    这次,也要去鸡冠村的,他心中一直在想着姒儿现在不知如何了,所以此次一出门,便显得心事重重。他有多少次,一个人在心中,跟姒儿对着话,想像着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甚至为了姒儿,也开始关注着各地的奇花异草了。

    每年在去王城的路上,若碰见新奇的花草,就算不认识,也必要挖些回来,种在府中花园内,他模模糊糊地有个念头,期望将来有一天,迎姒儿到府中来,将这个花园,当成礼物送给姒儿。他开始想像,姒儿若见到这个园子,该如何高兴,想着想着,他脸上便忍不住也笑开了。

    这三年中,他开始是想去见姒儿却不能去,后来是不去已成了习惯,再后来,渐渐地把再见面当成一件隆重的事,不愿轻易去了,再后来,愈久便愈不敢去了,他已经把姒儿抽象成心中的一个符号一样。

    如今,对他来讲,是把心中的符号与现实的人统一起来,还真是有些不安。

    他在想,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是在山上还是在水边,她是在纺麻还是在采薇?

    因想得太出神,古玄喊他,他都没听到,突然意识到自己跑太远了,这才策马缓行,放马吃点儿草,也等一等他们俩。

    他按照远近行程安排,直到傍晚时分,才来到鸡冠村。

    他住到村里的房子中,喊来里长,商量完收租事宜,便交给里长去忙乎,他自己一个人想出去走走。

    一个人随意在村子里转,努力寻找以前的记忆,不知不觉中却被脚步带到了箕叔的家附近,他已经好几年没来过了,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他就漫无目的地在那里转,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期待些什么,害怕些什么,他看见农家养的鸡在前后觅食,他一走近,鸡便慌忙散开,他见路边树上,飞来了归巢的鸟,他看见谁家喂的瘦瘦的羊在树下啃着草,他听到狗儿不友好的叫声,然后被主人吆喝着。

    他累了,在路边的石上坐下歇脚,一轮明月在树顶处渐渐地显现出来了,在袅袅的炊烟中,模糊了月轮,轻风拂过,携带了柴草柏木的烟味,他觉得有些口渴,正想去哪户人家里讨碗水喝,却见前面影影绰绰地走过一个女子,手里提着个瓦瓮,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大姐!”

    那女子迟疑了下,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寻找声音。

    见那女子看到他后,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向他的方向走来。

    暮色中,女子渐近,浓密秀发,堆叠乌云,半堆半堕,以木钗束住,肌凝瑞雪,脸衬朝霞,面庞光洁,眉弯新月,更兼身形窈窕,步伐轻盈,好似神女从云端飘落。

    再近一些,方见双眸清亮,那眼神魅惑迷人,令人一见便深陷其中,忘却呼吸,也许她只是无意中瞄上一眼,却可令人读出百般滋味。

    一袭布衣,裹在她的身上,瓦瓮用双手侧抱在胸前,劳作中的身体,划出了流畅的曲线。

    公子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身子慢慢站起,那女子近了,未语先浮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好似听到空中传来的命令一样,迎了上去,那熟悉而甜美的笑容,那在他记忆中念过无数遍地笑,犹如梦幻般展现在他的面前:眼眸微微地眯起,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犹如放下的珠帘,左边的嘴角则是微微上扬,唇边绽出了浅浅的梨涡,里面满溢了调皮,挤得鼻翼处也出了皱纹,每每忆起,总有想抹平那几丝纹路的冲动。

    他忍不住轻唤:“姒儿?”

    那女子身子一震,停住了,呆呆地,她万没料到,曾经做过的那一场梦,以为此生难再见到那个梦中的人,今天好似从天而降,就这样站在她的眼前,还唤出他给她起的名子。

    两人就这样我默默相对了好一会,公子才轻轻地说:“姒儿,你长大了,比我想像中,还要漂亮。”

    姒儿脸红了,垂下了头,低低喊了声:“公子?”然后不知目光该往哪里去,只知道心里慌乱得很。

    公子上前,从姒儿怀中接过瓦瓮,轻轻放于地上,然后拉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容突然的一个念头便涌入了脑中,他说道:“姒儿,这次跟我回府,好吗?我家中遇上了很大的事,家父身陷囹圄,我奔波了三年,却还无计可解,弟、妹尚小,无法分忧,母亲深受打击,却还强自撑着,我常常一个人,好苦闷,觉得快要坚持不住了。你能陪着我吗?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只有你,才可以给我无穷的力量,才能令我渡过眼前的艰难。姒儿,这次是我求你,我需要你。姒儿,这还是我送给你的名子,你喜欢吗?上次你曾经救过我的命,这一次,再救一救我吧?你一定是上天降下来给我的贵人,跟我回府吧,没有人敢轻视于你,待父亲回来,我定要热热闹闹地,以最隆重的礼仪来娶你。”

    洪德开始并没想说这些,只是开了口,后面的话,便自己跑了出来。

    他说着说着,突然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那就是希望这次可以带姒儿回府,他见了姒儿,这才知道,心中对她有多少渴望,以前只不过是强自压抑而矣。

    姒儿听了,心中又惊又喜,尚还惊魂未定,不知如何答复。

    她这几年来,每当受到委屈时,受人欺侮时,一个人孤独时,甚至快乐时,憧憬未来时,都免不了想到一个公子的形象,她常常在心底想像着与公子的对话,就像一个知己一样,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与他分享,她的日子便有意义了许多。

    可是此刻,她胸中翻腾着曾经在心里对公子说过的话,不知该从哪一句讲起。

    她强自推开洪德紧握她的手,心中暗暗担心,近来帮父亲削制竹箭杆,手指有些粗糙,公子会不会嫌弃?

    她低敛了眉头,羞涩地稍稍转了一下身,把她完美的侧面留给了公子。

    她低声地说:“公子为何来此?”

    洪德说:“无他,不过是为收租一事,已交由里长处置,我还要在此待上几天,待事情办妥再回。”

    姒儿一听,心中暗暗欣喜,道:“既如此,天色已晚,公子先请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和家父商量。”

    洪德公子看着她低垂着的颈部柔美的曲线,还有秀气的微微扇动的鼻冀,在最后一丝光线的照射下,剪出迷人的影子,不由得痴了好久。

    他心中连骂自己:真是笨,这种事,女孩子就算答应,嘴上也不好说的,何况还要问过父亲才行。不过她没有生气的样子,肯定是心中也是愿意的。

    他忙道:“是我唐突了,姒儿别生气,我晚上就亲自到府上拜见伯父,求得他的首肯。”

    姒儿一听,心中满满的全是欢喜,他贵为一个公子,肯屈尊降纡来家里,还这么尊称父亲,可见他心中对自己是极看重的。

    不由得缓和了一下僵硬的身姿,微微抬起了头,浅浅一笑,问道:“公子刚才说,令尊大人身陷囹圄,三年了,还没解除灾厄?”

    洪德公子长叹一声,不禁眉头皱起,道:“三年前,家父因直言进谏,得罪当今周天子,被关入牢中,至今不曾放出。合家上下为此愁闷不堪却也无计可施。”

    姒儿偷看到公子俊朗的面容上,布满愁色,心中忽突觉得好痛。

    她不由地安慰道:“公子自己还需多多保重。希望姒儿可以为您分忧。天色不早了,父亲还在家中待我打水做饭,晚饭后静候公子。”

    说完,她俯身拎起瓦瓮,再回身对公子施了一礼,便袅袅婷婷地走了。

    洪德公子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至不见,这才转身,回到暂时居住的房中去。

    清泉、古玄二人迎上,见公子面有喜色,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自从三年前老爷出事,除了在这个鸡冠村中,可是极少见公子舒展眉头了,看来,这个村中定有些神奇的事情要发生了。

    清泉问道:“公子,晚膳已备好,要现在用吗?”

    公子点点头,道:“把我那件玄色长衣穿出,一会饭后我要换上。”

    古玄侍候公子更了外衣,看公子面有喜色,便小心地问道:“公子一会要见什么重要客人,值得这么隆重?”

    公子笑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又吩咐道:“给我准备四色谷物,外加四盒干肉,还要四样兽皮,备好一会用。”

    清泉、古玄二人不由得咋舌:这个穷僻山乡,会有什么样的贵客,受公子这样隆重的礼?

    鸡冠村中,像往常一样,是个平常日子,天气渐凉,秋意渐浓,村口箕叔家的院子里,蝇儿正在和泥,帮箕叔修葺茅屋,地里农活已忙完,如今正是农家轻闲的日子,今日一大早,蝇儿就带着工具过来了,如今天色渐暗,茅屋也修葺得差不多了,箕叔坐在院中正收拾东西,边留蝇儿在家吃饭。

    姒儿正巧回来,听到了,便嗔道:“爹爹真是糊涂了,今日家中只有些薄粥咸菜,如何留客人啊?”

    箕叔道:“你蝇儿哥哥又不是外人。”

    蝇儿听了,忙道:“不了,我娘已做好饭,来之前就吩咐过我,做完活就快点回家呢。我已收拾好了,先回去了。姒儿妹妹,我回去了。”

    蝇儿已长成了大个子,骨架高大,身材板正。

    如今姒儿已经十四岁了,个子已经长成,身材窈窕,发若堆云,肤若凝脂;行动若弱柳扶风,静处便如古井之水;声音如玉石相触,清静幽远,微笑如天籁之音,令人闻之而忧;她的美,无论一颦一笑,一动一静,皆都恰好处,常使人初见便难以忘怀。

    两人虽从小一起长大,但姒儿懂事较早,这两年都矜持许多,很少再像小时候那样,跟着蝇儿满世界地跑了,她更多地跟着村中的妇人,去做饭洗衣,织麻采葑,有时碰见蝇儿,也学会了推手施礼了。

    蝇儿却一直是浑浑沌沌的,加上父母的疼爱,心思简单,看姒儿,还像小时候那样,并没有别的念头,只是觉得姒儿妹妹不像小时候待他那么亲近了,他有时有些烦恼,想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妹妹,但是只要去外面打只野兔,下河里捞两条鱼来,便能将那些想不明白的烦心事忘掉,然后带着得来的东西去送给姒儿妹妹。

    姒儿回到家后,把水倒入吊锅中,便开始生火做饭,晚上照例是一些粟米粥,用盐腌的菲葑菜下粥。

    她正一个人开心地忙碌着,忽然箕叔问道:“已经很久不见你这样边做活边哼歌了,今日有何事,这么开心?”

    姒儿一愣,脸在灶火映衬下有些红了,她飞速地否认道:“没什么事,我有很高兴吗?”

    然后咬住嘴巴,发了好一会呆,这才吞吞吐吐地斟酌着话语,道:“爹爹,褒城中那个公子今天来我们村了,您知道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一大早就传开了,现在人人都在谈这件事。”箕叔说着心中有些疑惑,自从前几年那次,城里贵人来此祭祀,姒儿到应召去侍候,后来晕倒被公子救走,回来后却只字不提,而且以后听到有人提那位公子,她都会走开,所以这次,村里都在讲这件事,他们父女俩却特意避谈。

    今天是怎么了?主动提起那位公子。

    姒儿欲言又止,公子一会要来,说,还是不说?说了,却又担心公子不来,毕竟天色已晚,家家闭门锁户,村子在山脚下,夜了会有野兽出行,所以不是十万火急,没人会这个时间在外走动?不说,若公子真的来了,家中岂无一点准备?她希望公子会来,却又不确定他能来,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一个人笑,一会儿又皱起了眉头。

    吃完饭,她有些神不守舍,箕叔坐在火塘边把浸泡好的桑木打磨一下,见她还在旁边发呆,便道:“你累了就早点回去睡吧,东西我来收拾。”

    姒儿拨弄着火塘里的火,道:“不累。”

    这时她听到外面有杂沓的步伐,她心中顿时敲起了小鼓。

    箕叔道:“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在外面?”

    说话间,脚步声近了。

    窗外有火把的亮光,还能听到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姒儿坐着没动,但嘴角却有一丝微笑浮起。

    然后听到了说话声,有人喊:“箕叔,快出来,有贵人到了。”

    箕叔应了一句,慢慢直起了腰,站起身来,去开门。

    只见外面站了半院子的人,点了十来支火把,把院子衬得像白天般耀眼。

    正中立着一位俊美的公子,一身玄色长袍,面若白玉,长身玉立,温文而雅,却自有一股英气,令人不敢直视。而一向在村里吆三喝四的里长,半躬着身子站在他身边,好似麒麟身边一只落毛的狗。

    箕叔从没见过这阵势,先自惊呆了。

    里长道:“这是从城里来的褒公子,还不过来见礼?”

    箕叔正要上前行礼,那位公子却伸手阻止了里长,向前两步,先施一礼,朗声道:“箕叔,在下洪德,冒昧来访,多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箕叔傻在那里了,不知如何回答,吭吭哧哧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慌乱之中,只感觉身子如飞在云雾之中,轻飘飘地。

    公子笑笑,挥挥手,将一众随从留在院中,自己先一躬身,进入草房中,姒儿侧身坐于窗前,见公子进来,急切中呼叫箕叔,箕叔才如同从半空中落下一样,慌忙转身回来,里长在后面看到了,欲进却又不敢进。

    公子说了许多话,箕叔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点头,“诺诺”连声,他的脑子早就不会转动了。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的女儿,从此交了好运,将会跟着公子,去到城里那座最漂亮、最显赫的房子里生活,过上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日子,他也会跟着沾光,会住上大房子,不用怕刮风下雨房子会漏水,什么时候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不用再看到里长的白眼,不会再听到难以入耳的话语了。

    不知何时,公子立身长揖到地,拱手告辞,箕叔还礼不迭,晕头晕脑地送至门首,只隐约记得,里长从未有过地亲热地拍拍他,在他耳边道:“你家祖上显灵佑护你了!”

    箕叔一直晕晕的,一夜无眠。

    这件事太意外,太惊喜了,居然有那么高不可攀的贵公子来家里,而且似乎是来求亲的,并不是要买了姒儿回去做婢女的!

    狂喜过后,他的脑子渐渐平静下来,稍稍可以转动了,他才努力回想所能忆起的公子的每一句话,公子大意是说,“愿结百年之好”,这可能吗?如若说买回府上,他便已欣喜若狂了,从此凭借姒儿的容貌,也可放心她一生衣食无忧了,虽说辛苦抚养十几年,一朝离去,万分不舍,但女儿养大终归要寻个归宿。像他这种山野门户,顶多嫁个衣食有温饱的殷实农家,想到女儿平常虽言语不多,却也能感受到她心劲不低,百十里的人家,她未必有看得上的。也许她愿进入大户人家,见见世面,凭她的聪明与容貌,也许会成为一个歌舞伎,免于粗活的辛苦,再好一点,被主人看中选为侍妾,这已是她这种出身的女子最好的归宿了。如今居然有缘,得进如此高门贵户之家,便是他家最下等的使女,走到乡间都是眼睛抬得高高的,那衣着装扮,一日三餐,连里长家的小姐都差着一截。况且都传,他家夫人宽仁,对下人极好,逢年过节,放出来回乡探亲,或是家人探视,都是极平常的事,若遇家中有难,随手赏些三金五金,或是衣裳食物,便足够全家人过上一段时间的了。

    可是,公子言下之意,却是有结亲之意。

    箕叔思来想去,却忧虑起来了。古礼有训,结婚必得门庭相当,方可一结百年之好,诸事顺利,神灵庇佑,若是门不当户不对,婚姻难得长久,甚至招灾惹祸也未可知。虽说女子出嫁,可择稍高门户,但高也有限,如此天差地悬的距离,岂是吉祥之兆?箕叔又想起十几年中,独自养大女儿之不易,女儿是自己半世的安慰,一入豪门深似海,岂可将唯一的女儿送入那不得见人的地方?

    如此想来,箕叔也是一把年纪的人,虽说没读过什么书,不曾聆听过圣人之言,但世间的人情冷暖,他也是体味颇多,他不由得心中起了不祥的感觉,他一辈子只知老实干活,赚来衣食养家糊口,岂有凭空地掉下一场富贵?

    他不由地犹豫了,退缩了,他怕了,怕这天大的喜事后,其实却是一场灾难,富贵权势人家,岂是好相与的?真要迈进那个门,是生是死,自己可是半点也帮不上。

    想到这里,箕叔忍不住想起去世的女人,若她在,也好商谈一下,这个女儿是因她而来,在箕叔心中,就是女人的命换来的女儿。

    箕叔叹了一口气,坐起了身,深秋的夜,已是很冷的了,近来愈加不中用了,半夜总是醒来,怕冷,身上的骨头,也常常作祟一样的疼,人老了,肌肉不像以前那样紧密有力,便挡不住风寒的侵蚀了。近来做弓制箭,用不上两顿饭的工夫,便要停下休息,年轻那会,没日没夜地干,也不会觉得胳膊酸疼。

    箕叔默默地向暗夜中的神灵祈祷,愿过往的仙人能怜悯他,给个启示。

    良久,箕叔想道,罢了罢了,宁可不去做那一步登天的梦,也要一家人平安喜乐地相守着过下去。

    他听见隔壁屋子里姒儿翻身的声音,他知道,这丫头肯定也没睡着,便先咳了一声,然后问道:“姒儿,醒了吗?”

    姒儿自洪德走后,便一直躲在屋里,那种狂喜,给她的身体注入了无法停歇下来的活力,她一会想像着进府的情景,一会揣测再见到夫人和褒府中小姐的样子,她几年前曾远远地看到过一次,如今再见,自己不用再躲在许多乡野村民中畏缩自卑了,一定要表现得温柔大方,该如何见礼,如何答话,如何妆饰自己,如何进退,事先可要把每一个动作细节想清楚了。

    她想到这里,甚至都想起身练习了,似乎明天就要进府见夫人了。

    她还想着,要去村里的蚁嫂家告辞一下,和小姐妹们话别,她们一定都很羡慕她,不过姒儿现在对于她们的羡慕也都看不上了,她自从前几年山中得授天书,便知自己必定不会在此山野村妇中度过一生,她的命中注定有许多精彩之处。

    她虽然一向身在村中,但心却早已远远飞出村外,飞向她也没见过的更高的天,更远的世界。

    姒儿听到爹爹叫她,便忙应了一声。

    箕叔说:“你也一定在想这个事,我觉得太突然了,他们这种贵人,怎么会看上我们家?我想定然不会是什么吉事,明天天亮,我便去山中女预处问问,听说人们都讲她能看透未来,能与神灵交谈。”

    姒儿听了,一言不发。

    箕叔猛地想到,这么大的事,自己却没问过这个丫头的意见,女儿近来越来越大,似乎主意也越来越多,这种事,会不会是她自己招上门的?

    对呀,自己怎么没想过呢?自己这个女儿,一向言行举止,与村中别的丫头不同,当年抱她回家里,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河中有彩鸟护卫,像是不同于普通女子。莫非上天真的降下神女,借自己之手来养大?

    想到这儿,箕叔意识到了,也许,这就是神灵的安排吧。

    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姒儿的想法,于是他问道:“大姐,终究这是你终身的大事,你若拿得定主意,爹爹肯定全力的支持你的。你若是不愿去,爹爹天亮便去找那个公子,把今天的东西全退了,咱家虽穷,爹爹还是能养得活你的;你若是愿去,爹爹也没什么话说。”讲到这里,箕叔的嗓子有些哽咽,他停下来,清了清喉咙,又道:“将来万事好歹,你可要自己当心,出门在外的,只求平安,不求你富贵发达。”

    姒儿听了,心中一下子升起万般不舍,平日虽与爹爹无多话可讲,但箕叔对她的疼爱照顾,此刻却也一幕幕回放在眼前,不由得忍不住伤心,暗夜中,泪若泉涌。

    家中贫寒,然箕叔无论到哪家帮工干活,主家多给一碗半碗肉干,便想法揣在怀中带来家里给大姐;近来市场恢复,箕叔每每去卖了弓箭,若见市面上有卖女子用的头巾手帕彩线发簪,必会给她换回一两样;偶然随众人进山采些山果,捡拾到猎物,积下一些皮毛,定会交给大姐让她自用。

    两人在这世上,并无别的至亲,十几年来,相依为命,互为安慰,在这个异乡的小村子中,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对谁都赔着小心微笑,安分随时,从不敢惹事,乍然要分离,而且要离开那么远,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可能,任是姒儿平常冷静淡漠,此刻也忍不住动容了。

    姒儿道:“爹爹,放宽心,这也是命定之事,岂能由得了我们想去便去,不去便不去?爹爹养育女儿不易,女儿一直想报答却无从回报,如今却又要离您而去,实在心头不舍。好在公子也是仁善之人,此去必会给爹爹留下养老之资,爹爹生活不须太过担心。女儿若是进得府中,能稍稍得些富贵,必当接爹爹一起过去,以养晚年。”

    箕叔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泪,道:“富贵人家,岂是我们能随意进出的?我不求你有什么好处,只求你平安快乐生活,不致受人打骂,不致辛苦劳作却不得温饱,便心下满足了,能够有自由回来看看我,更是别无所求了,若不得回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可任性,爹爹在这家里,也会天天为你祈求平安的。”

    两人絮絮叨叨,转眼间,窗外已发亮,村中渐次响起了鸡叫声,叫声打扰到猪的好觉,在圈中很不高兴地哼哼着。

    箕叔像往常一样起身,披上衣服,拉开门,准备去井边打桶水,刚迈出一只脚,便见里长又黑又胖的脸伸了过来,吓了好大一跳。

    里长脸上挂着笑,说:“箕叔起得好早!你家大姐还没起?”头却向屋里伸着,箕叔忙挡住了门。

    自从去年里长看中了姒儿,一直跟箕叔嘀咕着想纳她为妾,每次都被箕叔顶回,这次见箕叔又如临大敌,忙陪笑道:“箕叔你多心了,你家姒儿现在是一步登天,马上就要进城去做夫人了,我们整个村子都要沾她的光了,您这一回,可是成了老爷了,穿起玄衣,坐上马车了。”

    箕叔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嘴里咕哝着客气的话:“哪里,我们一向多承里长照应,才得以有今日。”

    里长陪着笑,说:“我们以后都要托您老照顾呢!您看,今天一大早,公子就让人送来衣服饰品,请你家大姐收下,公子还要在村里待上几天,待诸事完毕后,就想请大姐跟他一起进城呢,你们也抓紧时间收拾一下,亲戚朋友,该拜别的拜一下,这一去,再见可没那么容易了。”

    箕叔这才发现,院外已经堆了大大小小十余个箱子盒子,一个个做工精细,涂饰着红漆,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物品。

    泥篱笆外还站着三四个庄汉,一见他,个个都堆着笑。

    箕叔不敢相信:“这是给我们的?”忙走上前去看。

    里长笑道:“您就开眼吧,您这下半辈子净等着享福了。”

    里长说着,掏出一把钱币,分给那些汉子,那些人却对着箕叔点头哈腰地致谢,里长对箕叔说:“您看到了吧?如今您老身份已经尊贵了。”

    箕叔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华贵的箱子,对里长道:“让您这里破费了。”

    里长却陪着笑说:“您老将来看在十几年的情份上,多照看我们一眼,便什么都够了。”

    箕叔什么也没话,只是用手一遍遍地摸着箱子,突然眼窝又有些热热的,他想:老太婆啊,你若还在,看看我们今天也用上这么好的东西,那多好啊!

    接下来几天,箕叔像做梦一样,每日家里人来人往,不是公子送来衣料、布帛、粟米、肉干、首饰,便是里长、乡民们挤来看热闹,一天听到的奉承话,是他这一辈子也没听过那么多,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地笑,笑到脸上都酸了。

    可是他偶然一个人静下来时,便觉得心中很慌,他觉得这个女儿不再是从前那个朝夕相处的小丫头,变得很陌生,他甚至总是觉出几分不祥的感觉,毫无征兆的不祥感,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揪扯了一样痛,然后便是狂跳,腿也会不听话地抖起来,他这时便站起来,默默地走到褒水边,看着月光下鳞鳞闪闪的河水,好久才慢慢感觉好点,这才一点点地走回去。

    姒儿倒显得平静很多,她坦然自若地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既没惊讶,也没太喜悦,仿佛都是早就些见惯的东西。当里长夫人讨好地在她面前打开箱子,展示着里面光彩夺目的种种饰品珍宝,所有围观的乡民都诧异地张开了嘴,而她却微微地笑着,招呼着乡民们坐下,从人群中请蚁嫂坐在她身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箱子,然后淡淡地说:“知道了,请代我谢过公子。”便转过头来跟蚁嫂讲话。

    里长夫人回到家里,莫名其妙地将她的那个蠢丫头骂了一顿饭的功夫,整整对里长摆了三天的臭脸。

    转眼间,七天过去了,洪德已将农庄上所有事宜处理完毕,该收的租子收了,该宽免的也已宽免,历年积欠的债务,能清收的便清收了,实在还不出的债,洪德索性当着负债人的面,一把火把债条都烧了。

    今日一大早便叫清泉、古玄二人套好了车,雇几个庄汉在后面押着租子慢慢走,他要亲自赶着马车,带着姒儿,在前面先走。

    姒儿从洪德送来的几箱子东西里,挑出了一套绢制的淡黄色曲裾深衣,右衽绣有片片梅花,依次洒落下来,下裳裙摆处以金钱饰以连绵不断的水草纹,既淡雅又活泼,却也不至于过于华贵,她在头上簪了一支玉石珠花,并用自己配制的香粉香膏,将自己妆饰得唇红肤白,明艳动人。

    她再三顾盼,确认无误,这才缓缓出门,登上门口等候已久的马车。

    门口已挤满了全村的人,在姒儿走出门的那一刻,全场一片静寂,连树稍的鸟儿,都噤口不言了,微风吹动,连飞过的树叶,都染上了若有若无的馨香。

    洪德赶着马车,向箕叔拱了拱手,便催动了马儿,缓缓离开了村子,箕叔躲在人群中,只觉得两眼热乎乎的。

    一路上,说不尽的情话绵绵,既想快点到家,又想慢点走,多享受一下二人独处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