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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父女久别又重逢

    天亮得晚,褒姒一直斜倚靠枕,看着纸窗外,一点点地从黑乎乎,到透出一丝白,再到完全发白,听到树上鸟鸣,鸡唱晓声,风吹过树枝的飒飒声,透露着清冷,后院马嚼草料的声音,偶然的犬吠声,懿德小姐养的雉鸡发出的咕咕声,这一切都让褒姒觉得陌生。

    她从听小惯了牛倒嚼的声音,冬夜褒河边细微悠长的狼叫声,都成了极遥远的回忆了。

    来到褒府已三个月有余了,第一次,失眠,看着天空一点点亮起。

    第一次,她怀念起褒河边鸡冠村里,那个简陋乌黑的茨茅草覆顶的小泥屋,那个半边墙上都起了白花花碱盐的老屋,此刻却让人那么怀念,每晚躺在用兽皮铺成的小铺上,闻着硝得不好的兽皮的淡淡的臭味,却让人那么心安。

    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还有相依为命的爹爹,现在可好?今生今世,还能再见一次面不?每到冬季,爹爹的腰和腿还疼吗?那个舅舅还会再欺负爹爹吗?还有蚁嫂,蝇儿哥哥,都还好吗?你们都在哪里啊?

    泪水从脸上,一串串地滑落,褒姒也无心用手去拂拭,拂不干的。

    后悔吗?来到褒府,吃得好,穿得漂亮,还有人侍候,再也不用去为里正的老婆织围台布,再也不用采集粗糙的野菜了,再也不用干着苦力来赚一点点的填肚的粟米了。

    可是,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这是在鸡冠村里的大姐想要的,不是决定来到褒府中的褒姒想要的。

    褒姒记起箕叔的告诫,不要太贪。

    人总是这样,不得温饱时,不过终日想着吃饱肚子不再受冻,衣食无忧时,便想着住好屋,穿华服,食膏梁之味,出门有车,入则有仆;再等着一切都有了,又想着有个光耀的门楣出身,有个一功半职在身,有个封地,有个受人尊敬的地位。

    这样下去,欲望是无穷尽的。

    褒姒想起了懿德,虽这些日子,以姐妹相称,现在才明白,一切不过富贵人家给的梦,褒家再怎么受难落魄,人家永远都是千娇百媚、千尊万贵的贵族小姐,而自己永远是那个站在祭台下捧东西的贫贱女;同样学歌舞,人家只需要略通音律即可,只需要懂得何处需高吭何处需婉转低沉便足够了,而自己却被要求精通,每一个字句,每一个唱腔,每一个转头的动作,都需要做到极致的美,因为,自己将来可能是那个在台上表演取悦别人的人,而懿德小姐则是那个坐在台下欣赏的人。

    昨天褒夫人的一席话,虽然说得婉转谦虚,却是有着十足十的把握,知道自己不敢拒绝,无法拒绝。自己寄养在褒府,一衣一食,皆借赖褒夫人,虽有洪德公子的爱,却又遥远微弱得很,洪德公子再潇洒不羁,再不拘泥于礼仪,但他如何拗得过宗法制度?如何拗得过父母之命?如何拗得过这现实?

    身份的差异,是刻在骨子里的,自己穿上华服,饰以锦绣,也无法改变身份的卑微。

    褒姒这么辗转反侧,思来想去,不觉听到外面使女打水,下人扫庭院的声音,她忙拭去泪痕,准备起身了。

    褒姒的两个使女莘荑、芰荷听见屋里有动静,忙进来侍候褒姒穿衣梳洗。她们俩看到褒姒红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还布满了血丝,彼此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像往常那样服侍着。

    上午,褒夫人传来话,说已择了吉日去王城,就在五日后;这五日要加紧习学歌舞和礼仪;已派人去鸡冠村接箕叔来了,估计明日就可到褒府了。

    褒姒听着,只是漠然地应诺,只是最后一句,才令她有些动容。

    此生还可以再见爹爹一面,再无他求了。

    第二天上午,褒姒一边心不在焉地跟着师傅学习礼仪,一边想着爹爹什么时候能到,自从昨日收到褒夫人的传话,她就心如乱草,做什么事都静不下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褒姒放下手中竹简,抑制住狂跳的心,静待,只听得门外的那个小厮跟守在门外的芰荷说:“快去禀告小姐,小姐的父亲已接到府上,请小姐来相见。”

    芰荷进来,将此话告知褒姒,褒姒差点就要站起身来向外跑去,但这三个月的礼仪不是白学的,她只是轻轻点点头,然后眼睛看向师傅,缓缓站起身来,轻施一礼道:“先生,民女父亲前来探视,还请先生允民女前去相见。”

    师傅回礼道:“父女亲情仍人之大伦。今日习学到此结束,明日再继续吧。”

    褒姒忙站起向师傅施礼,然后缓缓退出,带着等在门外的芰荷快步向前院阙堂走去。

    一进阙堂,便见箕叔的木屐放在门口,上面溅满了泥点和未融的雪,眼睛便热热地,忍不住的哽咽了起来。

    姒儿急行两步,便扑进了箕叔的怀中,哭道:“爹爹,想死女儿了,女儿不孝,没能侍候在您身边,您过得可好?”

    箕叔老泪长流,连说:“好,好,你过得可好?”

    稍稍平息了一下,两人分开坐下,芰荷与莘荑端来一个小泥炭炉,炉上热着一个瓦罐,隔着盖儿也能闻见肉香气扑鼻,两人放好炉灶,又摆上几个碗盏后,褒姒挥挥手,让她们俩退下。

    然后姒儿捧上了亲手煎的一碗浓浓的汤水给箕叔,箕叔接过,看着姒儿道:“好香的汤水,你怎么瘦这么多了?”

    姒儿见箕叔身上,明显是新做的一套大襟冬衣,领口处还是硬挺挺的,箕叔明显有些不适应地躲闪着领口的布料;头发是沾水新梳的,从外面酷寒天气中走过,落了霜雪,结了冰,有些发丛便不顺服地乱刺着;捧着热汤的手,红通通的,布满了细小的裂纹和伤口,指缝中还有洗不净的泥;透过粗短的络腮胡,也能看出两颊下陷,眼睛中全是红红的血丝。

    姒儿见了,又忍不住拭泪,道:“爹爹这些日子是谁给你做饭缝衣?这身新衣是谁给做的?”

    箕叔道:“这一切都要多谢褒府上的看顾,如今让我去看守褒家的祖屋,每个月固定有粟米和炭盐,足够两三个人吃用的,逢祀日还会有肉干和布帛,说了每年还给两套新衣,钱十金。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看人脸色承租田地了,每日只扫扫院子,每个月打开祖屋拭下灰,祀日前备好应用的物品就可以了。如今我仍在做桑木弓和箕草袋,不过不用再拿出去卖了,只是闲来消遣了。”

    姒儿听了,心下稍慰。

    箕叔又道:“褒府的大恩,你一定要记得,褒夫人有什么需要你做的事,可千万不要任性辜负了,若不是褒夫人的恩德,我们父女俩还在鸡冠村受人欺负,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呢。”

    姒儿低下了头。

    箕叔又絮絮叨叨地说:“如今爹爹在村里,再也没人敢看不起我这个外乡人了,里正大人见了我,都要远远地打招呼,谁家里来远客,都会拉我去陪,还会坐上座,这一个月下来,比里正大人赴的宴都多。闲来无事手痒,也帮村里人搭个手,伐点木,修个院墙,人家都是客客气气,忙完非要给点米粮豆麦的,我说现在吃不完,人家说收下是给他面子。”

    姒儿含着听着,默默地帮箕叔又加了一盏汤。

    箕叔继续道:“最可笑的是你那个舅舅,一会说他表姐死得早,没福气看到今天,一会说从小就看着你与众不同,是个贵人命,一会还说,想把他最小的儿子送给我,说是留在身边养老。我一口拒绝,我说我有一个女儿就足够了,有褒府看顾,还怕将来没得吃穿用?老得动不了,我上褒城去找我女儿,怕大姐儿不管我?气得你那个舅舅吹胡子瞪眼睛,回去就跟你舅妈吵了一架,骂她没本事生个女儿,骂他家三个蠢儿子,没一个有能耐,现在还赖在家里只知道白吃饭。”箕叔说到这儿,笑意爬上脸,满面的皱纹更挤了。

    箕叔又提到蚁嫂:“她常常问我你的情况,担心你在这里过不惯,”箕叔看看左右,又压低了声道:“她很怕你受欺侮,富贵人家不是好侍候的。”又提高声音道:“褒府是几世的忠良人家,知书识礼规矩严,你从小在山野里跑的人,到这里可要好好收收性子,学点道理,才不枉夫人与公子的恩遇。她还托我给你带了一罐葑菲酱,说你最爱吃她做的酱了,这是今年刚晒的。”

    说着,箕叔从脚边的破包袱中拿出了一个小陶罐,顺带又从里面滚出一个小木娃娃,姒儿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蝇儿的手艺。

    果真,箕叔拿起那个木娃娃道:“这是你蝇儿哥哥刻的,她还记得你爱玩娃娃。”

    姒儿微笑着接过来,道:“蝇儿哥哥可好?他也真是,大老远地还专门让您带这个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会摆弄这些小玩意?他的手艺益发精进了,刻得这笑脸,像真的一样,还有这手脚,居然还能动。”

    姒儿拿在手里,细端详,一说起蝇儿,嘴角禁不住带上了笑,笑着笑着,却涌上了泪,手中的娃娃,眉眼含嗔,口鼻端庄秀气。

    说得多了有些口渴,箕叔捧起了碗盏,一口饮尽,道:“好汤。比前日你三舅公娶儿媳妇时,煮的肉汤还要好喝。”

    箕叔又怜惜地看着姒儿,自语地长叹道:“如何瘦了?当初公子说要带给走,说要娶你,我便不怎么信,从古至今,没有听到一桩这样的事,咱们小小的脑袋怎么能戴上这么大这么贵重的一顶帽子?富贵人家肯拿钱买你去,有个吃喝不愁的地方,我就拜谢山神了,再看上你的,纳入府中,也算烧上香了。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好的事。”

    姒儿勉强笑道:“爹爹,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在这边过得挺好啊。你看看我穿的衣服,还有今天喝的这肉汤,我天天都能喝到,褒夫人待我可好了,收我为义女,跟她们家小姐一样待呢。”

    箕叔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一点消息了。

    “乖女儿,你若是不愿入宫,咱就还回来村里,咱把那些东西还给褒府,我也不怕再过从前的苦日子。听说把褒大人关入牢中的,就是这个大王了,这中间因为什么,咱们也搞不懂,但是只知道褒大人是个好人,把好人关到牢里就是不对了,这个大王脾气一定不怎么好,把你送去给这样的人,怕不是什么好事。”

    姒儿打起精神来,道:“爹爹,我愿意入宫。”刚才听到箕叔说的在村子里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姒儿便下定了决定,如果入宫,对于爹爹,对于洪德公子,都有好处,那么自己的幸福又算什么?自己心,又值些什么?

    何况,褒夫人待自己并不薄,懿德小姐也从来没有轻视过自己,以褒夫人的身份之尊,以褒家待爹爹之厚,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就算是从爹爹手中把自己买下,这个价也足够买十个自己了。

    知道褒夫人已安置箕叔住下了,褒姒亲往正院给褒夫人请安叩头。

    当晚,褒姒一个人在塌上,木呆呆地长久坐着,看着炭炉中的红色灰烬在暗夜中慢慢弱下去。

    人,哪怕明白所有的道理,哪怕知道该感恩,该知足,但,就是心里,总有一点点东西,横在那里过不去。

    心,是最要不得的,尤其是像褒姒这样,出身微贱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守着自己的心?凭什么守?

    她也根本没有别的选择,若违了褒夫人的意思,她在褒府难以安身不说,箕叔也必定会受牵连的,他本身就是外乡人,这样一来,不要说为褒家看守祖屋,不愁吃穿,鸡冠村肯定也无法再留他了,褒姒怎么忍心令得他这么大年纪还要流落到街头?

    只有像懿德小姐、褒夫人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说,守住自己内心的感觉。

    褒大人出事,褒夫人内可以倚靠长子,处理家务,收取田租赋税,维持整个大家庭的日常开支,虽然也出现了门客四散的场面,但并不影响她高贵的身份和养尊处优的生活;外,她有娘家的支持,打点王城事宜,周旋平衡与各王公大臣们的关系往来,依靠家族的威望,掌管褒城而不至于百姓离乱。

    懿德小姐,上有母亲关爱,处处呵护,下有哥哥陪伴,照顾,依然延续着她千金大小姐的生活,待到合适的时机,择一良婿,过上她母亲一样的生活。

    出身的卑微,是一生的烙印。

    她也看过村里不少同伴,从小一起长大,家境不好的,被父母卖去给富贵人家为婢,遇上宽厚人家,还能吃得饱饭,长大后配个家奴,遇上刻薄人家,朝打暮骂,甚至多次转手被卖,最终不知所终;家境好的,能在附近寻个好人家,就算是所有女孩子最羡慕的理想归宿了。

    能像她一样,来到褒城的,村子里她是第一个。

    别说嫁给洪德公子,哪怕是被卖入褒府为奴为婢,家里人都感恩戴德了。

    出身在什么家庭,就注定了一生的命运,祖上以什么为业,这辈子便只能在这一行内干到死。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则。

    褒姒自然不甘心如此的规则。

    她有美丽容颜,并且能说会写,这已经没有几个贵族小姐比得上她,最重要的是,她还会配制香料,了解百草习性,凭什么她要一辈子只能当个站在祭台下捧盘子的贱民?

    泪,仍是止不住,时断时续,褒姒一时觉得应该知足,一时却又觉得不满,也许当初来褒府时,得到的承诺太美好了,觉得上天是如此地宠爱自己,以为自己是落入尘土的珍珠,谁知,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褒姒抬起手,拭去了泪,怕自己哭太多,眼睛又肿了,明天不好见箕叔,便起身去取铜镜。

    她看着昏黄镜中的那个美女,强行地挤了一个笑脸,这一瞬间,她突然记起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春日里,褒水边,女预的话,不可笑。

    她如被重重击打了一下,头疼了起来。

    她努力地回忆那天的经过。

    那个有着鹰隼一样目光的女预死死地盯着她说:“我果真没看错,你声音清亮,气韵大方,将来你的尊贵,比今天的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己第一次听到别人如此夸奖,不由得开心地笑道:“多谢!”

    谁知那个女预一见她的笑脸,却霎时变脸,仰天长叹一声,道:“难道是你?果真是你!孽报啊孽报!!”

    她这话什么意思?

    自己是谁???

    她自那件事后,便知自己不是箕叔亲生女儿,但她究竟是谁啊?箕叔也并不知道。

    女预说她将来尊贵无比,甚至超过了褒夫人,那么,说明,自己的未来,定不会在褒府啊,如果在褒府,怎么可能比褒夫人还要尊贵?

    那么,现在这次离开褒府,进入王城,难道是一个大的机缘在等着自己?

    褒姒揣测来揣测去,想不出头续。

    难道?

    褒姒想不出来,那接下来的际遇,实在超出了她有限的生活常识。

    是福?是祸?本身自己也不过是一根游梗,福祸又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