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逝旧情空余此身
接下来的十来天，日子过得飞快。
箕叔在褒府住了两天，白天由褒府一个老成的下人带九陪着逛了褒城。
带九先陪箕叔去了城中最大街市看了一下，那各种卖农具、卖菜、卖面卖肉、卖鸡鸭鱼的、卖马羊的、杂耍卖艺的、算卦请医的、卖香花香草的、卖布卖鞋卖头巾的等等店铺，看得箕叔恨不能全身长满了眼睛也还觉得看不过来。
箕叔这副乡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全都落在了带九的眼中。
随后带九还领着他去了城中的汤池洗了个澡，箕叔这才知道，原来城里人冬天里也可以洗澡，而且不是在河里溪里，而是在屋子里，找个极大的桶就可以洗了，还有专人在旁边给端茶送水添热汤。
泡在大桶中，箕叔感觉，这一辈子，也值了。
最后，箕叔有些吞吞吐吐地对带九说，想去城里的合菖斋看看。
带九一听，不由得冲口说，你居然也知道合菖斋？这可是城里最出名的点心店，褒夫人到四时八节，都要去合菖斋订好多点心，分送亲朋好友呢。
箕叔期期艾艾地笑着说，是听村里人说的，还受人托，一定要带些回去呢，点心贵吗？
带九大包大揽地说，贵不贵的你就别管了，夫人有吩咐过，你喜欢的就送你带些回去，也好给乡里亲戚们尝尝，这也是进城看女儿一场。
第二天，箕叔过来拜谢了褒夫人，也嘱咐姒儿，照顾好自己，更要知道感恩夫人。
当日，仍是来时的那辆车，夫人送了箕叔许多的东西，吃的用的，还特地有一个漂亮的大漆盒，里面装着合菖斋的点心，总有十几样。
箕叔千恩万谢地上车回去了，临上车前，回头看了看褒姒，挥挥手告别，一坐进了车子，便有些忍不住眼睛热热的。
送走了箕叔，褒姒也觉得再无他求了，她也死了心，只等着出发去王城的日子到来。
她白日加紧学习礼仪，习练歌舞，晚上也不再胡思乱想了，多思无益，她已经认命了。
褒夫人的父亲淇侯已经派人疏通了貌公，他修书一封给褒夫人，信中说，可派昭德护送褒姒到王城，入城后直接去见貌公，并送上金银，貌公自会安排褒姒入宫见大王。
淇侯将信交给下人时，吩咐道：“急事，定要今日内送到并请小姐回字。”
正巧洪德来请安，听到这话，随口问了一句：“给谁的信？”
淇侯挥挥手让下人速去，然后对洪德说：“哦，是这样的，给姬大人的，他前些日子嘛，突然想送两个歌女来府上，我回信说不用了。”
洪德也没在意，他来正好想问问，母亲什么时候过来。
洪侯随口答道：“快了快了。”
洪德见外祖父有些言辞有些敷衍，又想起近来，似乎总有些什么事不对劲，好像在瞒着他一样，便问道：“刚才外公说请小姐回字，是哪位小姐？”
淇侯嗯嗯两声道：“你听错了。”含糊了过去。
洪德心中存了个疑影。
他匆忙地请了安后，借口表哥约他今日出城骑马散心，便出来了。
他出来后，立刻来到门口，问清门卫刚才那个下人往哪里去了，便骑快马追了出来。
不过一顿饭功夫，他便远远地看到淇侯府上那个送信的下人，他拦住了问道：“是给谁送信？”
下人回道：“就是送往褒府。”
洪德道：“把信拿来给我。”
那个下人道：“老爷吩咐了，一定要送到小姐手上，也就公子的母亲褒夫人亲收。”
洪德道：“哦，我知道，刚刚母亲托人来传话，正好说家中有急事，喊我速回去处理一下，这不，我就急匆匆赶了过来了。我刚才就是去找我外公请辞，听他说到刚刚修了封书送给我母亲，我就说，正好我就可以顺便带回去，又快又稳妥，不须你专门跑一趟了。”
下人犹豫道：“可是老爷吩咐，一定要亲手交给小姐啊。”
洪德眼睛一瞪，道：“难道我还会截我娘的信不成？难道你还不放心我捎信？”
下人一看洪德生气了，不敢再说别的，忙将书信奉上。
洪德拿到信后，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那个下人见他拆信，想阻止却又不敢，犹豫之中，洪德已经读完了信。
洪德的脸色黑了下来，他对那个下人挥挥手道：“信我收下了，我会交给我娘的，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说完，打马便奔。
那个下人愣在了当地，又想喊他，又不敢喊，半晌，这才想起，要赶紧回去复命。
当晚，洪德便一路不停地赶回了家。
一进家门，但见府中上下，皆忙忙碌碌。
等不及下人通报，洪德便踏入了母亲的房间。
褒夫人正在打点最后的备用物品，抬头见洪德闯了进来，心中一沉，但很快恢复了安静。
她见洪德公子满脸急色与隐隐的愤怒，便心下了然，她对旁边的使女白芷说：“这样的貂皮需要十张。你们下去准备吧。”然后挥挥手，令身边人都退下，这才抬头，含笑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洪德公子顾不上礼仪，直接问道：“你要将姒儿送入宫？”
褒夫人平静地说：“是的。”
洪德公子眼中冒火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知道她救了孩儿的命，孩儿带她回来，是喜欢她，想要按礼仪娶她为妻，入府主事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褒夫人平静地说：“是她自己主动要求入宫的。她觉得我们褒府对她恩重如山，她无以为报，知道老爷还在狱中，当今大王又四处搜求美色，便自请入宫，以期换回老爷，以报恩。”
洪德大叫道：“我不信，她与我有誓约，她怎么会甘愿弃我而去选择那么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褒夫人喝道：“住嘴！不可胡言乱语，岂可背后褒大王，这是大罪。”
洪德愤怒得无以复加，道：“她在哪？你把她关在哪里了？我要见她，我要亲自问一问她。”说着便要向外冲去。
褒夫人急忙喊住他，自己稍稍平静了一下，缓言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也没有逼她，怎么可能把她关起来。你想问便当面问她吧。”说着，提高了声音道：“姒儿，出来吧！”
只听得屏风后一阵衣裙窸窣声，然后出来一名柔弱的女子，正是褒姒。
她低着头，每一步都似乎迈得很艰难。
她刚才在屏风后，褒夫人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褒姒走出来后，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她深深地向洪德施了一礼，道：“公子有礼了！”
这一个礼，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合乎标准，像是从小就严格训练出来的一样，礼仪早已刻入了骨子中，连手放的位置，说话的时机，额头碰触的角度，都完美无缺。
洪德一下子呆住了，仅仅几天不见，褒姒已完全不是以前那个活泼、精灵、天真、温柔如璞玉般的乡村女子了，她像是一直就生长于深府大院、出身高贵的贵族小姐一样，连眼神都合乎着礼仪。
除了那声音，还透着纯净，那淡淡的幽香，似曾相识，眼前的这个女子，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褒姒低着头，两眼凝礼着自己的鼻尖，压抑着心中的狂跳，尽量用平静声音，又复述了一遍刚才褒夫人的话。
“是的，是我自己主动想要入宫的。褒府对我恩重如山，姒儿无以为报，知道了褒大人还在狱中，而当今的大王又四处搜求美色，姒儿不揣貌陋，愿意入宫一试，如能得大王垂怜，必能改变卑微的命运，姒儿何乐而不为？何况，如能换回老爷，也算报了褒府知遇之恩。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这是我难得的机会，原本与公子的誓言，就是公子自己的一厢情愿。”
说完，褒姒又施一礼，仍复低头回到了屏风后。
洪德公子愣在了那里，他还要上前拉住褒姒，被褒夫人止住了。
褒夫人道：“入宫服侍大王，可谓前途无量，是多少女子可望不可求的机遇，你不要阻了她的好前程。”
“好前程”这三个字，敲到了洪德的心上，他止住了脚步，眼中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
褒夫人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暗喜：唉，长痛不知短痛，儿子啊，你一定会理解，为娘的这种做法才是明智的。
第二天，便是出发的日子，褒夫人仍旧是派昭德护送褒姒入王城镐京。
从褒城到镐京，大约需要十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礼品装车，下人家丁早已做好出发准备，侍候褒姒的两个丫头莘荑、芰荷跟着一起入宫，出行前，褒夫人已交代了，路上必须寸步不离小姐左右。
褒姒以褒家大小姐的身份，拜祭了祖宗，按择定的时辰，登车，出发。
洪德公子一直没有出现，待送走了昭德，褒夫人这才命人去找洪德公子，房间、书房、街上酒肆、常去的荷花池畔，都不见公子——昨天公子是单身一个人从淇侯家快马赶回来的，身边的苦玄、清泉都还在淇侯家没回来——因此也没人知道公子去哪了。
褒夫人略一沉思，道：“派人去城西的青筠庄问一下。”
很快，下人回报，公子正在青筠庄中，大醉不醒。
褒夫人长叹一口气道：“随他去吧。”
褒姒在上车的前一刻，眼睛穿过送亲的车队，向褒夫人身后找去，没有那个人，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这是她第四次坐车，第一次是从鸡冠村到褒府，第二、三次，是随着懿德小姐逛街和访友。这次，她像前几次一样，仍旧低头缩肩地坐到了车厢的右角落，待坐下后，见随后上来的芰荷稍有些迟疑，然后坐到了右侧面，她才意识到，这辆车子，她是主人。
褒姒缓缓地伸展了腰背，向车子正中的主位的垫子上移了移。
好漂亮华贵的车子，比前几次坐的平日短途出行的车子更大，刷着黑漆，木头壁板上描着红漆的夔纹，车门及侧边的窗帘都是厚厚的包着边的葛布，使得整辆车子就像移动的房子，风吹不进，雨淋不入，这种布料在乡下，拿来做衣服都珍贵得很。
顶盖的四角饰有吉兽，垂着长长的流饰飘带。
车子行走得平稳舒适。
车内，芰荷和莘荑轮流来陪侍着她，用一整块的熊皮被子帮她裹住双腿，还塞了一只小小的炭手炉给她取暖，车内还用棉套包着一罐热汤水，以备随时供她饮用。怕味道熏了她，炭炉是放在后面下人们乘坐的车内，汤水凉了可随时拿过去加热。
身体是温暖舒服的，将心里那一点点的梗，慢慢地化了许多。
这样寒冷的天气，以前在家里，照样是要出门去捡些柴来，或是忙着给里正夫人做些针指活，或是清洗工作来赚两顿苞米，手指几乎冻僵，家里的破房子四处漏风，比冰窖好不了多少。若不是自己懂得制作防冻伤的膏药，估计现在这手都没法看了。
褒夫人待自己是不薄的，临走之前那三个叩拜大礼，也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谁说，这次进宫，是不幸？也许，自己的前程，真的就是那座从没去过的王城里。
从小，褒姒的骨子里便有一种不服输的要强，她懂得如何去抓住机遇，也更懂得，顺应时事，既然有着无力改变的命运，那么不如就去接受并尽量以好的心态来面对。
祸、福，谁又知道？
心态，却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一路顺利，每日早早出行，天黑便歇，宿在沿途的驿站之中.
这一路都有着宽阔平坦的官道好走，因此，不过十来日，便已抵达镐京，住在了王城的迎宾驿中。
当晚安顿下来后，昭德照例前来亲自安排褒姒的吃住行，日日早起问候，晚来请安，温润有礼，处处周到细致，却又拒人在千里之外。
褒姒看不透他的心情，他似乎总是面带笑容，却又似乎根本是没有一点笑意。
褒姒隐隐觉得，他不喜欢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对自己有些不屑，是因为自己出身卑微，还是因为在这种出身下，居然妄想成为他的嫂子？
然而，褒姒却又挑不出他的任何问题，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丝的不恭敬之意，甚至可以说恭敬得有些过头。
每日，他早早起来，不管天气严寒还是狂风，都洗漱穿戴整齐，前来她的房间前敬立恭候，每天不论何时见到她，都行大礼，讲话都用敬辞。
其间因天气寒冷，侍女们送来的汤水稍稍冷了些，他便严厉责罚了侍女们，连褒姒求情，他都温言却坚定地拒绝道：“姐姐身边无小事，这次她们送了冷汤水，下次便可能送来未炙熟的肉，再下次可能渐渐连衣被也不齐备了，与其等她们犯了大错，再处罚，不若一开始疏乎便好好给她们个教训，让她们知道用心服侍，这也是对她们好，也免了姐姐的烦心。”
昭德长揖到地，道：“姐姐今日赶路辛苦了，还请早早安息。这两日，我要去王城拜访父亲的旧友，可能不能陪侍在姐姐身边，姐姐只管静下心来在驿馆中住着，一应吃用，我会安排下人供应无虞的。我已包下驿馆的后面院子，不会有外人打扰，姐姐白天若是闲得无趣，可以去后院的花园子里散散心，等着大王召见入宫的消息。”
褒姒还礼，道：“二公子请便，姒儿静候便是。”
昭德令所有下人、家丁一律留守在驿馆，不得外出闲逛。
全部家丁分为三班，轮流在后院值班，保护小姐安全及看守几大车的礼品；下人们则随时待命，等候小姐差遣；所有女婢，一律不得出后院，有采买跑腿之事，交由外面的下人办理；外出办事的下人，每次须得两人同行，出去回来，都得向管事人员告知。
昭德处理起事情，调配起下人来，井井有条，又干脆利落，暂露他超强的管理能力，而下人们在他的恩威并施下，一个个都各安其份，各司其责，不再有以前的推诿扯皮，或是挑牙斗嘴的事。
昭德则只带两名贴身小厮，捧剑、供竹，随他出入。
第二日，昭德备好礼单，前去虢公府上拜贽。
虢公留下了昭德的厚礼单，笑容满面地将昭德请入府中，寒暄，感叹，“褒大人有如此英俊、能干、聪明、伶俐的儿子，真是好福气，得神明庇佑啊。放心，明日上朝，必为贤侄在大王面前陈情。听说贤侄为大王选了一位绝世女子？”
昭德笑笑，从捧剑手中接过一个丝囊，道：“愚侄已将此女子画像带来，想请世伯先过目，看看是否可以献给大王？因此女子身份卑微，怕有污大王名声，家母已将她收为义女，抬高门第，如今已是褒家大小姐。”
虢公接过画像，会心一笑，令人展开，细细观赏。
许久，他才抬头一笑，对着昭德道：“若画像为真，天下竟有如此美貌女子？可见贤侄为救父亲实在是用心了，褒大人有救了。”
昭德低头道：“还请世伯在大王面前多进美言，此画师技艺一般，只描摹出姐姐神情美姿之百一。姐姐不仅姿容貌美，且有三长，一擅制奇香；二擅舞殷《濩》，能唱虞《韶》曲；三擅长诗书，虽出身卑微，却能读贵族文，天资聪颖至极。”
虢公立起身，向昭德公子施礼道：“先向贤侄道喜了，褒大人牢狱之灾，不日即满。”
昭德忙躬身还礼道：“愚侄就在迎宾驿馆静候世伯好消息。”
虢公挽起昭德道：“待褒大人灾满之日，老夫必备薄酒为大人接风除灾。哈哈，我们在王城，不像褒大人为一方诸侯，自由自在，以后必有麻烦褒大人之处，还请顾念一二。”
昭德道：“今日之大恩，必不相忘，以后有事但请吩咐，侄儿虽愚，不堪驱用，但唯有感恩之心，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好好好，老夫已备下浊酒，今晚就与老夫共饮三杯。”
晚上，迎宾驿馆后院上房中，灯仍然亮着，褒姒正呆呆地坐在暖炉边，钗饰已卸，散挽着一个髻，只用了白玉的簪子束着，益发显得发似堆云，肌肤胜雪。
姒儿外面的大毛锦袍已脱下了，换上了家常的中袄，裤脚也已撒开，就等着旁边的芰荷给她收拾好被褥，便休息了。
她双手懒懒地慢慢去解中袄的带子，却无意中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心中一动，停住了手，片刻，将脖颈处的带子解开，从贴身的小衣外，掏出了一块红丝绳系着的玉玦。
玉玦摸在手中，带着体温，暖暖润润，像一团固定着的水，灯光的映照下，发着半透明的光。
她闭上眼睛细细地摸着，上面的每一个纹路，每一个刀刻后的痕迹，都想在心中记住，摸着摸着，眼角处，泪却涌了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笃、笃、笃”。
还不待人反应过来，又是三声“笃笃笃”，在静夜中，令屋中两个女子心下都一惊。
芰荷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问了一句：“谁？”
“是我，姒儿。”门外传来的是低沉、压抑、焦灼却熟悉的男音。
姒儿手中的玉玦“扑通”一声落到了坐席上，只是一瞬间地停顿，姒儿突然立起了身，扑向了门边，匆忙间，连鞋子也不及穿。
随着一阵冷风的涌入，油灯的亮光也跳了几跳，门口立着一位高大俊逸的公子，峨冠博带，腰束长剑，修身直立。
姒儿看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却呆住了，只有泪水，像止不住的河堤，无声地淌着，身子像棉花般，向一边慢慢地倒下。
洪德公子忙伸手扶住姒儿的肩，一手在身后关上了门，转身抱起姒儿，走进了屋。
姒儿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一切，芰荷也被吓得呆住了，只用手捂住了差点要惊叫的嘴巴。
洪德公子对芰荷挥挥手，芰荷看向姒儿，她正一脸幸福到根本感觉不到外面的世界还存在，于是芰荷低了头，默默地退出了。
姒儿用手轻抚公子的脸，用梦游一般的声音问道：“你去哪里了？我真以为你抛下我离开了，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是想要我的命吗？我这不是在梦中吧？我天天都在盼着做这个梦，得山神庇佑，如今真的梦到公子了。”
洪德痴痴地看着姒儿，握住她的手道：“这一刻，我在梦中不知道有多少次见到，却总也握不住的感觉，如今，真的让我紧紧地握住了。我今生最大的愿望，不是承祠家业，得爵封衔，而是与自己所爱的女子，朝夕相伴，直到白首相对的那一天。”
听到这句话，姒儿觉得，天下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幸福得浑身都在颤抖。
说着，洪德公子抱紧了姒儿，二人便在暖炉边的席子上，在笨拙、探索又有几分焦灼中完成了夫妻大礼。
姒儿脸色娇润红艳，星眸半闭半开，小嘴潮湿微张，初尝人事，尚有几分羞涩无力。她把头埋在公子胸前，道：“每年上汜节，祭祀之后，村中行过成人礼的年轻男子女子，便会相约到山上，彻夜不归，我偶有好奇她们在山上做什么，问过村里的姐姐，她们没有一个人肯对我说，但都满脸的幸福挂在脸上。想来，也就是刚才你我所行之事了。”
洪德抱紧了姒儿，在慢慢平复着激动，良久才缓缓道：“姒儿，谢谢你，这是我有生以前，觉得最幸福快乐的一刻了。”
姒儿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把手指覆在了他的唇上，道：“公子，不要说了，今天以及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有了今天，我觉得以后的生活中，再无缺憾了。”
“你真的愿意嫁给那个残暴荒淫的大王？”
“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事，我们抗不过命的。”
“不，你如果不愿意，我们现在可以逃走，像谷先生夫妇那样，选一个无人的山下，盖上两间竹屋，过着神仙般快乐的日子。过得厌了，就去找谷先生他们聊聊天，喝喝酒，天下这么大，哪里不可以活下来？”
姒儿听着听着，眼中便闪了光。
“你说得真好，那真的是我最想过的日子。与山川日月群兽百花做伴，不用与那些粗俗势利的小人打交道，你可以打猎舞剑，我可以采百花来装扮我们的家，真是太完美的日子了。”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完美的，完美永远只存在于人们的想像中。
姒儿在那一刻，脑子中又涌上了箕叔满布伤口、冻得红肿的手，又仿佛看到了里长肥胖的老婆当着众人的面，一手掐腰地骂她，还有舅妈那尖锐锋利充满着鄙夷的眼神。
如果她真的和公子走了，昭德明早发现自己不见了，必然会请守城官封锁全城来搜捕她；褒大人就会在牢中永远出不来了，甚至大王可能迁怒于褒大人，后果更不堪设想；褒夫人会很快得到消息，并去鸡冠村抓捕箕叔，等着她自投罗网；洪德真能带自己离开这座城，他也将无颜面对父亲和母亲，难道他们真的可以永远不见自己的亲人？哪怕知道自己的亲人为自己的任性而备受伤害折磨也无动于衷？也仍能安心地过自己的快乐日子？
姒儿知道，这一刻，只能铭记心中，不可能无限期延长。
正因为这一刻的稍纵即逝，才更显得每一瞬间都无比珍贵。
洪德也知道，他并没有做好背叛父亲和母亲的心理准备，两人都清楚，这是一个美妙的梦罢了。
姒儿用手轻轻地划过公子的每一寸肌肤，她想好好记住这一刻，也许，这一生，只有这一刻了。
桌上的灯早已熄了，暖炉里的光，也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洪德怕冻着姒儿，便在黑暗中，抱着她小巧娇柔的身子，摸索着向铺好的被褥走去。
他踩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硌到了脚，只听到“喀喀”一声细碎略带沉闷的声音，洪德也没在意。
在温暖舒适的被褥中，他们都舍不得睡，无尽地缠绵着，肌肤，汗水，交汇融合，彼此都恨不得化在对方的身上。
天渐渐地泛了白，两人才抵不住疲倦，合了一会眼。
箕叔在褒府住了两天，白天由褒府一个老成的下人带九陪着逛了褒城。
带九先陪箕叔去了城中最大街市看了一下，那各种卖农具、卖菜、卖面卖肉、卖鸡鸭鱼的、卖马羊的、杂耍卖艺的、算卦请医的、卖香花香草的、卖布卖鞋卖头巾的等等店铺，看得箕叔恨不能全身长满了眼睛也还觉得看不过来。
箕叔这副乡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全都落在了带九的眼中。
随后带九还领着他去了城中的汤池洗了个澡，箕叔这才知道，原来城里人冬天里也可以洗澡，而且不是在河里溪里，而是在屋子里，找个极大的桶就可以洗了，还有专人在旁边给端茶送水添热汤。
泡在大桶中，箕叔感觉，这一辈子，也值了。
最后，箕叔有些吞吞吐吐地对带九说，想去城里的合菖斋看看。
带九一听，不由得冲口说，你居然也知道合菖斋？这可是城里最出名的点心店，褒夫人到四时八节，都要去合菖斋订好多点心，分送亲朋好友呢。
箕叔期期艾艾地笑着说，是听村里人说的，还受人托，一定要带些回去呢，点心贵吗？
带九大包大揽地说，贵不贵的你就别管了，夫人有吩咐过，你喜欢的就送你带些回去，也好给乡里亲戚们尝尝，这也是进城看女儿一场。
第二天，箕叔过来拜谢了褒夫人，也嘱咐姒儿，照顾好自己，更要知道感恩夫人。
当日，仍是来时的那辆车，夫人送了箕叔许多的东西，吃的用的，还特地有一个漂亮的大漆盒，里面装着合菖斋的点心，总有十几样。
箕叔千恩万谢地上车回去了，临上车前，回头看了看褒姒，挥挥手告别，一坐进了车子，便有些忍不住眼睛热热的。
送走了箕叔，褒姒也觉得再无他求了，她也死了心，只等着出发去王城的日子到来。
她白日加紧学习礼仪，习练歌舞，晚上也不再胡思乱想了，多思无益，她已经认命了。
褒夫人的父亲淇侯已经派人疏通了貌公，他修书一封给褒夫人，信中说，可派昭德护送褒姒到王城，入城后直接去见貌公，并送上金银，貌公自会安排褒姒入宫见大王。
淇侯将信交给下人时，吩咐道：“急事，定要今日内送到并请小姐回字。”
正巧洪德来请安，听到这话，随口问了一句：“给谁的信？”
淇侯挥挥手让下人速去，然后对洪德说：“哦，是这样的，给姬大人的，他前些日子嘛，突然想送两个歌女来府上，我回信说不用了。”
洪德也没在意，他来正好想问问，母亲什么时候过来。
洪侯随口答道：“快了快了。”
洪德见外祖父有些言辞有些敷衍，又想起近来，似乎总有些什么事不对劲，好像在瞒着他一样，便问道：“刚才外公说请小姐回字，是哪位小姐？”
淇侯嗯嗯两声道：“你听错了。”含糊了过去。
洪德心中存了个疑影。
他匆忙地请了安后，借口表哥约他今日出城骑马散心，便出来了。
他出来后，立刻来到门口，问清门卫刚才那个下人往哪里去了，便骑快马追了出来。
不过一顿饭功夫，他便远远地看到淇侯府上那个送信的下人，他拦住了问道：“是给谁送信？”
下人回道：“就是送往褒府。”
洪德道：“把信拿来给我。”
那个下人道：“老爷吩咐了，一定要送到小姐手上，也就公子的母亲褒夫人亲收。”
洪德道：“哦，我知道，刚刚母亲托人来传话，正好说家中有急事，喊我速回去处理一下，这不，我就急匆匆赶了过来了。我刚才就是去找我外公请辞，听他说到刚刚修了封书送给我母亲，我就说，正好我就可以顺便带回去，又快又稳妥，不须你专门跑一趟了。”
下人犹豫道：“可是老爷吩咐，一定要亲手交给小姐啊。”
洪德眼睛一瞪，道：“难道我还会截我娘的信不成？难道你还不放心我捎信？”
下人一看洪德生气了，不敢再说别的，忙将书信奉上。
洪德拿到信后，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那个下人见他拆信，想阻止却又不敢，犹豫之中，洪德已经读完了信。
洪德的脸色黑了下来，他对那个下人挥挥手道：“信我收下了，我会交给我娘的，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说完，打马便奔。
那个下人愣在了当地，又想喊他，又不敢喊，半晌，这才想起，要赶紧回去复命。
当晚，洪德便一路不停地赶回了家。
一进家门，但见府中上下，皆忙忙碌碌。
等不及下人通报，洪德便踏入了母亲的房间。
褒夫人正在打点最后的备用物品，抬头见洪德闯了进来，心中一沉，但很快恢复了安静。
她见洪德公子满脸急色与隐隐的愤怒，便心下了然，她对旁边的使女白芷说：“这样的貂皮需要十张。你们下去准备吧。”然后挥挥手，令身边人都退下，这才抬头，含笑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洪德公子顾不上礼仪，直接问道：“你要将姒儿送入宫？”
褒夫人平静地说：“是的。”
洪德公子眼中冒火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知道她救了孩儿的命，孩儿带她回来，是喜欢她，想要按礼仪娶她为妻，入府主事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褒夫人平静地说：“是她自己主动要求入宫的。她觉得我们褒府对她恩重如山，她无以为报，知道老爷还在狱中，当今大王又四处搜求美色，便自请入宫，以期换回老爷，以报恩。”
洪德大叫道：“我不信，她与我有誓约，她怎么会甘愿弃我而去选择那么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褒夫人喝道：“住嘴！不可胡言乱语，岂可背后褒大王，这是大罪。”
洪德愤怒得无以复加，道：“她在哪？你把她关在哪里了？我要见她，我要亲自问一问她。”说着便要向外冲去。
褒夫人急忙喊住他，自己稍稍平静了一下，缓言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也没有逼她，怎么可能把她关起来。你想问便当面问她吧。”说着，提高了声音道：“姒儿，出来吧！”
只听得屏风后一阵衣裙窸窣声，然后出来一名柔弱的女子，正是褒姒。
她低着头，每一步都似乎迈得很艰难。
她刚才在屏风后，褒夫人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褒姒走出来后，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她深深地向洪德施了一礼，道：“公子有礼了！”
这一个礼，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合乎标准，像是从小就严格训练出来的一样，礼仪早已刻入了骨子中，连手放的位置，说话的时机，额头碰触的角度，都完美无缺。
洪德一下子呆住了，仅仅几天不见，褒姒已完全不是以前那个活泼、精灵、天真、温柔如璞玉般的乡村女子了，她像是一直就生长于深府大院、出身高贵的贵族小姐一样，连眼神都合乎着礼仪。
除了那声音，还透着纯净，那淡淡的幽香，似曾相识，眼前的这个女子，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褒姒低着头，两眼凝礼着自己的鼻尖，压抑着心中的狂跳，尽量用平静声音，又复述了一遍刚才褒夫人的话。
“是的，是我自己主动想要入宫的。褒府对我恩重如山，姒儿无以为报，知道了褒大人还在狱中，而当今的大王又四处搜求美色，姒儿不揣貌陋，愿意入宫一试，如能得大王垂怜，必能改变卑微的命运，姒儿何乐而不为？何况，如能换回老爷，也算报了褒府知遇之恩。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这是我难得的机会，原本与公子的誓言，就是公子自己的一厢情愿。”
说完，褒姒又施一礼，仍复低头回到了屏风后。
洪德公子愣在了那里，他还要上前拉住褒姒，被褒夫人止住了。
褒夫人道：“入宫服侍大王，可谓前途无量，是多少女子可望不可求的机遇，你不要阻了她的好前程。”
“好前程”这三个字，敲到了洪德的心上，他止住了脚步，眼中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
褒夫人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暗喜：唉，长痛不知短痛，儿子啊，你一定会理解，为娘的这种做法才是明智的。
第二天，便是出发的日子，褒夫人仍旧是派昭德护送褒姒入王城镐京。
从褒城到镐京，大约需要十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礼品装车，下人家丁早已做好出发准备，侍候褒姒的两个丫头莘荑、芰荷跟着一起入宫，出行前，褒夫人已交代了，路上必须寸步不离小姐左右。
褒姒以褒家大小姐的身份，拜祭了祖宗，按择定的时辰，登车，出发。
洪德公子一直没有出现，待送走了昭德，褒夫人这才命人去找洪德公子，房间、书房、街上酒肆、常去的荷花池畔，都不见公子——昨天公子是单身一个人从淇侯家快马赶回来的，身边的苦玄、清泉都还在淇侯家没回来——因此也没人知道公子去哪了。
褒夫人略一沉思，道：“派人去城西的青筠庄问一下。”
很快，下人回报，公子正在青筠庄中，大醉不醒。
褒夫人长叹一口气道：“随他去吧。”
褒姒在上车的前一刻，眼睛穿过送亲的车队，向褒夫人身后找去，没有那个人，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这是她第四次坐车，第一次是从鸡冠村到褒府，第二、三次，是随着懿德小姐逛街和访友。这次，她像前几次一样，仍旧低头缩肩地坐到了车厢的右角落，待坐下后，见随后上来的芰荷稍有些迟疑，然后坐到了右侧面，她才意识到，这辆车子，她是主人。
褒姒缓缓地伸展了腰背，向车子正中的主位的垫子上移了移。
好漂亮华贵的车子，比前几次坐的平日短途出行的车子更大，刷着黑漆，木头壁板上描着红漆的夔纹，车门及侧边的窗帘都是厚厚的包着边的葛布，使得整辆车子就像移动的房子，风吹不进，雨淋不入，这种布料在乡下，拿来做衣服都珍贵得很。
顶盖的四角饰有吉兽，垂着长长的流饰飘带。
车子行走得平稳舒适。
车内，芰荷和莘荑轮流来陪侍着她，用一整块的熊皮被子帮她裹住双腿，还塞了一只小小的炭手炉给她取暖，车内还用棉套包着一罐热汤水，以备随时供她饮用。怕味道熏了她，炭炉是放在后面下人们乘坐的车内，汤水凉了可随时拿过去加热。
身体是温暖舒服的，将心里那一点点的梗，慢慢地化了许多。
这样寒冷的天气，以前在家里，照样是要出门去捡些柴来，或是忙着给里正夫人做些针指活，或是清洗工作来赚两顿苞米，手指几乎冻僵，家里的破房子四处漏风，比冰窖好不了多少。若不是自己懂得制作防冻伤的膏药，估计现在这手都没法看了。
褒夫人待自己是不薄的，临走之前那三个叩拜大礼，也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谁说，这次进宫，是不幸？也许，自己的前程，真的就是那座从没去过的王城里。
从小，褒姒的骨子里便有一种不服输的要强，她懂得如何去抓住机遇，也更懂得，顺应时事，既然有着无力改变的命运，那么不如就去接受并尽量以好的心态来面对。
祸、福，谁又知道？
心态，却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一路顺利，每日早早出行，天黑便歇，宿在沿途的驿站之中.
这一路都有着宽阔平坦的官道好走，因此，不过十来日，便已抵达镐京，住在了王城的迎宾驿中。
当晚安顿下来后，昭德照例前来亲自安排褒姒的吃住行，日日早起问候，晚来请安，温润有礼，处处周到细致，却又拒人在千里之外。
褒姒看不透他的心情，他似乎总是面带笑容，却又似乎根本是没有一点笑意。
褒姒隐隐觉得，他不喜欢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对自己有些不屑，是因为自己出身卑微，还是因为在这种出身下，居然妄想成为他的嫂子？
然而，褒姒却又挑不出他的任何问题，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丝的不恭敬之意，甚至可以说恭敬得有些过头。
每日，他早早起来，不管天气严寒还是狂风，都洗漱穿戴整齐，前来她的房间前敬立恭候，每天不论何时见到她，都行大礼，讲话都用敬辞。
其间因天气寒冷，侍女们送来的汤水稍稍冷了些，他便严厉责罚了侍女们，连褒姒求情，他都温言却坚定地拒绝道：“姐姐身边无小事，这次她们送了冷汤水，下次便可能送来未炙熟的肉，再下次可能渐渐连衣被也不齐备了，与其等她们犯了大错，再处罚，不若一开始疏乎便好好给她们个教训，让她们知道用心服侍，这也是对她们好，也免了姐姐的烦心。”
昭德长揖到地，道：“姐姐今日赶路辛苦了，还请早早安息。这两日，我要去王城拜访父亲的旧友，可能不能陪侍在姐姐身边，姐姐只管静下心来在驿馆中住着，一应吃用，我会安排下人供应无虞的。我已包下驿馆的后面院子，不会有外人打扰，姐姐白天若是闲得无趣，可以去后院的花园子里散散心，等着大王召见入宫的消息。”
褒姒还礼，道：“二公子请便，姒儿静候便是。”
昭德令所有下人、家丁一律留守在驿馆，不得外出闲逛。
全部家丁分为三班，轮流在后院值班，保护小姐安全及看守几大车的礼品；下人们则随时待命，等候小姐差遣；所有女婢，一律不得出后院，有采买跑腿之事，交由外面的下人办理；外出办事的下人，每次须得两人同行，出去回来，都得向管事人员告知。
昭德处理起事情，调配起下人来，井井有条，又干脆利落，暂露他超强的管理能力，而下人们在他的恩威并施下，一个个都各安其份，各司其责，不再有以前的推诿扯皮，或是挑牙斗嘴的事。
昭德则只带两名贴身小厮，捧剑、供竹，随他出入。
第二日，昭德备好礼单，前去虢公府上拜贽。
虢公留下了昭德的厚礼单，笑容满面地将昭德请入府中，寒暄，感叹，“褒大人有如此英俊、能干、聪明、伶俐的儿子，真是好福气，得神明庇佑啊。放心，明日上朝，必为贤侄在大王面前陈情。听说贤侄为大王选了一位绝世女子？”
昭德笑笑，从捧剑手中接过一个丝囊，道：“愚侄已将此女子画像带来，想请世伯先过目，看看是否可以献给大王？因此女子身份卑微，怕有污大王名声，家母已将她收为义女，抬高门第，如今已是褒家大小姐。”
虢公接过画像，会心一笑，令人展开，细细观赏。
许久，他才抬头一笑，对着昭德道：“若画像为真，天下竟有如此美貌女子？可见贤侄为救父亲实在是用心了，褒大人有救了。”
昭德低头道：“还请世伯在大王面前多进美言，此画师技艺一般，只描摹出姐姐神情美姿之百一。姐姐不仅姿容貌美，且有三长，一擅制奇香；二擅舞殷《濩》，能唱虞《韶》曲；三擅长诗书，虽出身卑微，却能读贵族文，天资聪颖至极。”
虢公立起身，向昭德公子施礼道：“先向贤侄道喜了，褒大人牢狱之灾，不日即满。”
昭德忙躬身还礼道：“愚侄就在迎宾驿馆静候世伯好消息。”
虢公挽起昭德道：“待褒大人灾满之日，老夫必备薄酒为大人接风除灾。哈哈，我们在王城，不像褒大人为一方诸侯，自由自在，以后必有麻烦褒大人之处，还请顾念一二。”
昭德道：“今日之大恩，必不相忘，以后有事但请吩咐，侄儿虽愚，不堪驱用，但唯有感恩之心，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好好好，老夫已备下浊酒，今晚就与老夫共饮三杯。”
晚上，迎宾驿馆后院上房中，灯仍然亮着，褒姒正呆呆地坐在暖炉边，钗饰已卸，散挽着一个髻，只用了白玉的簪子束着，益发显得发似堆云，肌肤胜雪。
姒儿外面的大毛锦袍已脱下了，换上了家常的中袄，裤脚也已撒开，就等着旁边的芰荷给她收拾好被褥，便休息了。
她双手懒懒地慢慢去解中袄的带子，却无意中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心中一动，停住了手，片刻，将脖颈处的带子解开，从贴身的小衣外，掏出了一块红丝绳系着的玉玦。
玉玦摸在手中，带着体温，暖暖润润，像一团固定着的水，灯光的映照下，发着半透明的光。
她闭上眼睛细细地摸着，上面的每一个纹路，每一个刀刻后的痕迹，都想在心中记住，摸着摸着，眼角处，泪却涌了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笃、笃、笃”。
还不待人反应过来，又是三声“笃笃笃”，在静夜中，令屋中两个女子心下都一惊。
芰荷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问了一句：“谁？”
“是我，姒儿。”门外传来的是低沉、压抑、焦灼却熟悉的男音。
姒儿手中的玉玦“扑通”一声落到了坐席上，只是一瞬间地停顿，姒儿突然立起了身，扑向了门边，匆忙间，连鞋子也不及穿。
随着一阵冷风的涌入，油灯的亮光也跳了几跳，门口立着一位高大俊逸的公子，峨冠博带，腰束长剑，修身直立。
姒儿看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却呆住了，只有泪水，像止不住的河堤，无声地淌着，身子像棉花般，向一边慢慢地倒下。
洪德公子忙伸手扶住姒儿的肩，一手在身后关上了门，转身抱起姒儿，走进了屋。
姒儿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一切，芰荷也被吓得呆住了，只用手捂住了差点要惊叫的嘴巴。
洪德公子对芰荷挥挥手，芰荷看向姒儿，她正一脸幸福到根本感觉不到外面的世界还存在，于是芰荷低了头，默默地退出了。
姒儿用手轻抚公子的脸，用梦游一般的声音问道：“你去哪里了？我真以为你抛下我离开了，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是想要我的命吗？我这不是在梦中吧？我天天都在盼着做这个梦，得山神庇佑，如今真的梦到公子了。”
洪德痴痴地看着姒儿，握住她的手道：“这一刻，我在梦中不知道有多少次见到，却总也握不住的感觉，如今，真的让我紧紧地握住了。我今生最大的愿望，不是承祠家业，得爵封衔，而是与自己所爱的女子，朝夕相伴，直到白首相对的那一天。”
听到这句话，姒儿觉得，天下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幸福得浑身都在颤抖。
说着，洪德公子抱紧了姒儿，二人便在暖炉边的席子上，在笨拙、探索又有几分焦灼中完成了夫妻大礼。
姒儿脸色娇润红艳，星眸半闭半开，小嘴潮湿微张，初尝人事，尚有几分羞涩无力。她把头埋在公子胸前，道：“每年上汜节，祭祀之后，村中行过成人礼的年轻男子女子，便会相约到山上，彻夜不归，我偶有好奇她们在山上做什么，问过村里的姐姐，她们没有一个人肯对我说，但都满脸的幸福挂在脸上。想来，也就是刚才你我所行之事了。”
洪德抱紧了姒儿，在慢慢平复着激动，良久才缓缓道：“姒儿，谢谢你，这是我有生以前，觉得最幸福快乐的一刻了。”
姒儿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把手指覆在了他的唇上，道：“公子，不要说了，今天以及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有了今天，我觉得以后的生活中，再无缺憾了。”
“你真的愿意嫁给那个残暴荒淫的大王？”
“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事，我们抗不过命的。”
“不，你如果不愿意，我们现在可以逃走，像谷先生夫妇那样，选一个无人的山下，盖上两间竹屋，过着神仙般快乐的日子。过得厌了，就去找谷先生他们聊聊天，喝喝酒，天下这么大，哪里不可以活下来？”
姒儿听着听着，眼中便闪了光。
“你说得真好，那真的是我最想过的日子。与山川日月群兽百花做伴，不用与那些粗俗势利的小人打交道，你可以打猎舞剑，我可以采百花来装扮我们的家，真是太完美的日子了。”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完美的，完美永远只存在于人们的想像中。
姒儿在那一刻，脑子中又涌上了箕叔满布伤口、冻得红肿的手，又仿佛看到了里长肥胖的老婆当着众人的面，一手掐腰地骂她，还有舅妈那尖锐锋利充满着鄙夷的眼神。
如果她真的和公子走了，昭德明早发现自己不见了，必然会请守城官封锁全城来搜捕她；褒大人就会在牢中永远出不来了，甚至大王可能迁怒于褒大人，后果更不堪设想；褒夫人会很快得到消息，并去鸡冠村抓捕箕叔，等着她自投罗网；洪德真能带自己离开这座城，他也将无颜面对父亲和母亲，难道他们真的可以永远不见自己的亲人？哪怕知道自己的亲人为自己的任性而备受伤害折磨也无动于衷？也仍能安心地过自己的快乐日子？
姒儿知道，这一刻，只能铭记心中，不可能无限期延长。
正因为这一刻的稍纵即逝，才更显得每一瞬间都无比珍贵。
洪德也知道，他并没有做好背叛父亲和母亲的心理准备，两人都清楚，这是一个美妙的梦罢了。
姒儿用手轻轻地划过公子的每一寸肌肤，她想好好记住这一刻，也许，这一生，只有这一刻了。
桌上的灯早已熄了，暖炉里的光，也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洪德怕冻着姒儿，便在黑暗中，抱着她小巧娇柔的身子，摸索着向铺好的被褥走去。
他踩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硌到了脚，只听到“喀喀”一声细碎略带沉闷的声音，洪德也没在意。
在温暖舒适的被褥中，他们都舍不得睡，无尽地缠绵着，肌肤，汗水，交汇融合，彼此都恨不得化在对方的身上。
天渐渐地泛了白，两人才抵不住疲倦，合了一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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