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废旧立新巧设计
温媪诊视了约半柱香的功夫，申后假作咳嗽不止，两旁宫女忙上前递碗盏、嗽盂，申后的贴身女侍忙命人取清水、止咳丸等来，又吩咐站在地下的宫人快去关上窗子，说当心王后被风吹了，当下宫人们忙作一团。
一时间将寝宫中的宫女们大多打发出去，留下的两个也在忙于关窗、化丸药，趁这个功夫，无人理会之暇，申后忙于枕边取出信帛，秘密塞入温媪手中。
温媪左手接过一团软软的布帛，心知这便是信了，借正在诊脉的右手衣袖的遮挡，迅速地塞入右边的袖中。
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申后也便停止咳嗽，伸手命宫人把碗盏中的金桂银杏汤取来饮了一口，问道：“女医看哀家这病如何？”
“王后身子虚弱，神疲气亏，因思念过重而至精神短少，应多多休息，万事想开些，少吃些寒凉之物，多进些温热汤水，有助于减弱咳痰，消喘化淤。不妨事，不妨事，稍后待医家给您开些温补之汤药，便可慢慢痊愈。”
“多谢女医，稍后去偏殿开药方，须谨密些，宫中医家说，哀家不宜用药力强劲之药，便是此病，就是呈一时之气，而埋下的病根，因此，须多用温软之药，宜恳切之心，方能起效。”
“是，医家记下了。”
“还有，巫医观测星象，有言，哀家服药，须得今日星夜服用，不可迟误延滞。”
“是，医家明白。”
“很好，下去领赏吧。”
申后的贴身女侍送温媪到寝宫门口，薇儿迎了上来，旁边早有监人捧着上好宫制五彩缯纱两匹，金子一盒，温媪谢过赏赐，抱着东西跟随薇儿，再次回到偏殿。
来至偏殿中坐下，薇儿以目示意母亲，是否一切妥当？
温媪点点头，道：“放心。”用手拍拍自己的右袖。
薇儿见母亲衣袖肥大，担心信帛不小心甩出来，想了想，便取来针线，将信帛折叠之后，缝缀在衣袖内里，就算从外面捏检，也不过以为是个衣服补丁。
薇儿看着母亲，忽然有些难过，道：“娘，您这入宫一趟不易，难得见您一次，却是要担这么大风险”
温媪摸了摸女儿的脸，有些心酸地道：“宫中规矩多，在这里待着不易，你都瘦了不少。待这事办完，年底娘托人跟宫中求个情，把你放出来吧，也该嫁个人了。想必王后也不会不恩准的。”
看着女儿低头拭泪，她忙强颜欢笑道：“女儿啊，这入宫一趟还真是不白走，得了这么多金子，尤其难得的是这两匹缯纱，在外面有金子都买不到的。这些东西，足够我们家三五年的吃喝不愁了。”
薇儿泪脸上挂着笑，道：“好了，宫中不宜久留，我送你出去。”
薇儿将母亲送至东宫外，那里有等候的监人，便止步，目送母亲随监人离开，直至背影不见了，方才拭去腮边的泪痕，回去复命。
且说温媪手捧彩缯，腰挎金子，经过了三道检查，均有随行监人回复是为王后诊脉，手中彩缯乃是赏金，一路顺利地来至王宫门口，她自以为万无一失，脸有得意之色。
谁知此宫门守卫正是褒赢所带军士，不同于宫中内监，正是得了褒姒的命令，专待她的到来。
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士，长戈一拦，喝道：“站住，从哪个宫室出来？有无凭证？”
随行监人将王后的符牌拿给军士看，道：“是从王后宫中出来的。”
“何时入宫？”
“今日辰时三刻入宫。”
“入宫何事？”
“应召入宫为王后诊脉。”
旁边一个小军士长过来检视完符牌，递还给监人，挥挥手，令监人回去复命。
温媪以为检查完了，便要离开，却被军士长拦下，问道：“慢着，你手中缯纱从何而来？”
温媪行个礼道：“军爷明鉴，此乃是为王后诊脉，所得的赏赐。”
那军士长绕着温媪转了一圈，眼神犀利，又问道：“除了王后的赏赐，可有夹带别的物件？”
“回军爷，没有。”温媪强自镇定，额头却有细汗冒出，眼神躲闪，心跳加快。
“没有？我却要搜检一下，方知真假。”
“军爷，的确没有，医家还要速速回去为王后配制汤药，不敢延误啊！”
那军士长不由分说，令军士搜身。
一个军士上前，令温媪将手中物品放下，仔细检视，腰包也解开，里面的金子也抖落出来，当初携带的随诊箱，也被打开翻检。
随后，军士便要搜身，那温媪身子向后躲闪，道：“医家乃是女辈，岂能让你们轻薄身上？”
那军士长见她面有慌乱之色，便心中疑问，更是要搜身。
三人一拥而上，捏肩脱鞋，上下其手，温媪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躲避之中，衣襟被扯裂，从中露出了信帛的一角。
那军士长见衣袖内缀有异物，眼疾手快，上前抓住，用力一扯，将信帛扯下，那温媪一见信帛暴露，便知大势已去，顿时双腿瘫软，坐在地上，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军士长手执信帛，命人将温媪捆缚好，亲自押解到骁翼将军褒赢面前。
褒赢看了信帛，里面的字，他也能粗略识得大半，猜测出申后这是传递信息给太子，于是二话不说，立即命人带着温媪，来至琼台，亲见褒姒。
褒姒正在芰荷、莘荑陪伴下，在苇湖边摆一坐塌凉伞，面前矮几上摆着数十个铜豆、玉盏、石簋、木尊等，手中正拿着一个绿玉镶金的研磨棒在耐心地捣弄着手中的玉盏中的东西，并不时从旁边一个铜盉中倒水进去。
从背后看，身影单薄轻瘦，褒赢恍惚间又看到了鸡冠村中那个坐在院子中织麻的女孩，由不得站住了，愣了好一会，这才挥手示意一个宫女上前禀告。
褒姒一听，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令：“快请！”
芰荷在旁边的回廊上铺了一个锦垫，褒姒坐下，命人带褒赢前来。
褒赢见礼后，递上手中的信帛，道：“正如娘娘所预料的，这是从前来诊脉的温氏妇人身上搜到的。”
褒姒展信一看，由不得柳眉竖起，粉面涨红，忍了一忍，终于发作了出来，道：“好啊，我本不想理她，她却惹上门来，骂我是妖妃，老不死的贼妇人，这回可休怪我不讲情面了，咱们旧账新仇一起算。若不痛快出口气，我们娘俩的性命怕是要断送在这毒妇人之手。”
忽抬头看见褒赢手中还有两匹彩缯，还拎了一个布袋，问道：“这是何物？”
“据那温氏招认，此乃申后赏她的，布袋中是金子。”
“将这贼赃放下，金子就赏今日搜赃有功的军士吧。”
“是！”
褒赢又问道：“那这个温氏妖妇该如何处置？”
“找个空房，将她捆紧了，关在里面，着人严密看管，要防她寻了短见，她可是重要证人。还有，不许走漏任何风声，以防那个老毒妇再生事端。”
“是！下官会亲自看管。”
“你先下去吧。”
褒姒一人又在廊上坐了一会，心中在算计着一会如何应对幽王。
一顿饭功夫，她才命人道：“把湖边东西收了，下次再弄了，回寝宫，伯服公子一会该醒了。”
回到琼台上，伯服还没醒，她看着眼前的两匹彩缯，愈看愈来气，便命人拿来刀子，亲自撕扯，耳中听着彩缯碎裂声，居然莫名地兴奋起来了，她记忆中模模糊糊地想起以前在鸡冠村中，里长的那个胖老婆将她熬夜织出的布帛裂为碎片声音，那羞辱的一幕，竟转化成了今日的快感，直至彩缯裂为寸寸碎片，方才力尽而止。
宫人们都呆立在侧，一个个噤口不敢言，直至满宫室皆是碎片，褒姒将剪刀怒而丢出，芰荷这才战战兢兢地上前欲收拾。
褒姒厉声喝止，面色涨得通红，她尚未从曾经的羞辱与今日的愤怒中走出来。
芰荷吓得全身一抖，忙停住了手，怯生生地抬头看了褒姒一眼。
褒姒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刚才剧烈动作后的气喘，尽量平和地说：“放在那里吧，你们退下。”
褒姒将自己一个人关在琼台上，一直等到幽王下朝回来。
幽王下朝直奔琼台，早有监人告诉褒妃生气一事。
幽王大步跨上琼台，问道：“美人何在？”
褒姒听到幽王的脚步，故意斜倚榻上，转身面向窗外。
幽王进来，看见破缯堆满了案几，地上、榻上也都扔得到处都是，心中不由得苦笑一下，知道今天这场火气不容易哄下去。
“是何人惹美人生气了？这满地的破缯是怎么回事？怎么也不收拾一下?宫人何在？要你们何用？”
褒姒猛地坐起，泪流满面道：“大王，妾身不贤，不足以随侍在大王身边，还请送妾身出宫，让妾身仍做回一介草民，或许还可以平安了此一生。若留在宫中，早晚成为别人刀俎之下的鱼肉。”
幽王奇道：“这又何出此言？”
褒姒道：“大王请看，大王可知这些彩缯哪里来的？”
“朕正要问爱妃呢，怎么会这样？”
“问得好！大王，自妾入宫，谬蒙宠爱，妾身也以为，大王是妾身的终身依靠，因此不求任何封赏名位地位，只求能与大王朝夕相守，一起看着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便无他求了。哪里想到，妾身虽无害人心，别人却因妒生恨，从没停过害妾的心，而且自伯服出生后，嫉恨愈深了。大王请看，这里有书信一封，是王后寄给太子的，这彩缯便是赏给传信之人的，书信最后写道：‘别作计较。’想来定是有谋害妾身母子之事。大王啊，妾身死不足惜，但妾与大王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可是您的骨肉，是公子啊，是将来的一方诸侯啊，如今却要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大王啊，您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褒姒边哭边说，如雨打梨花，娇艳怜人。
哭得幽王心都碎了。
幽王拿过书信来看，的确是申后的笔迹，大怒，便问道：“传信之人何在？”
褒姒道：“妾身已命人严加看管起来了。你要打要罚，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不要在我这琼台之上，免得惊吓了公子。”
幽王便来到外面凌霄宫内，命人将温媪带上来。
幽王一见，问道：“你就是传信之人？”
温媪吓得抖若糠筛，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幽王性子上来了，便拔剑一挥，可怜温媪被砍为两段，血溅当场。
幽王丢下满室吓得呆住了的宫人，以及血淋淋的尸体，大踏步走了出来，剩下褒赢指挥几个胆大的监人收拾残局。
当夜，幽王宿在琼台，褒姒满心欢喜地侍候，她从幽王处理温媪的态度上，探知了自己在幽王心目中的地位，她对于自己取代申后的地位，不但有了野心，也有了信心。
幽王虽斩了温媪，却对申后并未处罚，褒妃便趁着幽王高兴，撒娇撒痴地说：“大王，如今待妾身虽好，但妾身母子性命，却是悬于太子之手的，每每想起，便会忧心忡忡啊。”
“有朕给你做主，谁能伤得了你？”
“大王，若心疼伯服，岂能不为他将来考虑？大王在，我母子自是无忧，但若大王千秋万岁之后，那时太子为君，哪里还有我母子的立身之处？”
“太子即位，伯服亦是公子，自有封地啊，你可随他去封地。”
褒姒一听，便转过向身子，佯为生气。
幽王笑着将她身子板回，道：“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
“大王心中一点都没有妾身母子的位置。成日家说嘴，说喜欢妾身，不过是哄妾罢。大王细想，今日之事，若非妾身心细，着人查了出来，那信件不早就传到太子手中了？他母子联手，又恨妾身入骨，他日太子为君，妾身母子哪里还有命到得封地？”
幽王不语，只是用手捏了捏褒姒生气的小脸。
“大王！妾身一回想起今日之事，便是一身冷汗，好险！今日大王还在妾身边，那个老妇就敢在深宫中怨望咒诅，实是对大王宠爱妾身不满，实在有失妇德啊；他日太子即位，申后掌权，妾，妾，妾真是不敢想像，那时会对妾身使何等毒辣手段。”褒姒说着，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道：“妾死不足惜，但，但伯服何，何辜啊~！”褒姒在幽王怀中哭得哽咽难言，泪水浸透了幽王的寝衣。
幽王被怀中这个女人揉搓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认输。
“那爱妃觉得，怎么办才好？王后失德，又该如何处理？”
“大王，妾身即视您为终身依靠，还请大王为妾身将来计，给妾母子一个长久的安身之策。”
幽王沉思良久，终不敢贸然提出废后之话，只是敷衍道：“今日晚了，朕也累了，待朕明日好好思量一下，定给你一个称心如意的答复。”
当夜，褒姒又从梦中惊醒。
这个梦，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做了。
梦中，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地从迷雾中走出来，走近褒姒。
她三十多岁的年纪，肤色白晰，装束高雅，挽着高高的发髻，云鬓上斜插着一支金步摇，步摇的凤头上镶嵌着一只夜明珠，在月光下发着柔和的光，耳边垂着长长的翠玉的坠子，身着白色纱衣，裙边佩带日月形状的美玉，行动间发出细碎的叮咚声，气质高贵典雅。
看面容，很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她先是凝神看着褒姒，稍后，淡淡的笑在她的唇边漾起。她轻启樱唇，道：“你长大了，果真是漂亮。”
“夫人，您认识我？”
问完，却并不需要夫人回答，她心中自然地就冒出了一个名字：姜夫人。
姜夫人道：“你记起来了？入了宫，毕竟不同了，气韵也越发地沉着了。”
褒姒隐约记起了一些事，她盈盈地向前施过一礼道：“感谢夫人赠书之恩。”
姜夫人道：“既然记起了我曾经赠书，想必了记得，这书不是白赠的，当初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褒姒便隐约又记起了一些，记得姜夫人说这新王寡恩，上天已经收回天命，因此令她毁了这近三百的基业。
于是道：“夫人交代的事，妾身一日不敢忘，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做，还请夫人明白示下。”
夫人道：“如今王后失宠，太子被逐，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只是还不够，被逐的太子仍好好地在申地待着，仍有继位的可能，到时，失宠的王后仍会是太后。所以，你还需再进一步，成为王后，你的儿子就是嫡子了。”
褒姒一听，如被雷击，她从未想过，取而代之，她对王后的位子并无兴趣，她只想离开这个王宫。
她打心底里，并不恨那个申后，反倒是对申后充满着歉疚。
自己从另一个女人手中，夺去了她的丈夫，而这个男人并不是她想要的，她走的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想走的，她不过是身不由己。
初入宫，她成天想的都是如何离开王宫，她虽得幽王宠爱，但她过得一点都不开心，更无心去经营什么后宫关系，因此得罪了申后。得罪便得罪吧，对于她这个身心都在别处的女人，甚至以一种自虐的态度在宫中生活，申后及后宫的那一群女人，根本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后来受到太子报复，她只是出于本能地自怜、哭诉，没想到，幽王如此地坦护她，为了她居然将亲生儿子逐出了王城。这样，她彻底地得罪了申后，也深深地伤害了这个女人。
已经如此了，她也没有可能缓和与申后的关系了，那又怎样，她本就对宫中的生活充满着厌弃。
后来，知道洪德公子留在了王城，她对重新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但是，她也明白，她目前不过是个工具，在她的使命未完成之前，是不可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的。
她为了未来所希望得到的生活，不得不在目前的身份与角色中，扮演下去，然而一切却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在宫中的处境，愈来愈艰难了。
她不得不为了保护自己和儿子，站在了申后的对立面。
褒姒呆立了一会，以哀求的口吻对姜夫人道：“我不想当王后，我只是一个山野村妇，申后贵为王后，尊卑有别，我岂能颠倒尊卑？那样岂不是要遭天谴的？我夺了她的男人，逐走了她的儿子，这一切，每每想起都令我难以安眠，她并不曾伤害过我，我岂能一再地伤害她？”
姜夫人冷冷一笑，道：“别忘了，这是你的命，由不得你想或不想。你命中注定，就是要让那个昏君做这些违天悖理之事。”
褒姒正准备再去求她，却忽然发现姜夫人的脸变了，变成了申后的脸，一张充满着愤怒的脸，她见到褒姒怒骂道：“你这个妖女，离间我夫妻感情，逐我儿子，我定要撕烂你的脸，看大王还如何被你迷惑。”说着，便要伸手上来抓她。
褒姒忙向后躲，仓促间便醒了过来，浑身大汗。
这个梦，初次见到申后时，没几天便做过，开始是隔几个月才做一次，最近，却隔几天就会做一次，每次都是在惊恐与大汗淋漓中醒来。
她在梦中，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并且知道自己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姜夫人会说什么，可是，每次又都按着既定的过程，去说去做了。
这次醒来，她看了看睡在身边的幽王，再无半点醒意，侧转身向里躺着，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慢慢地湿透了被褥。
第二日，幽王命申后幽禁宫中，反思己过，并不再提别的。
而接下来几日，褒姒倒也乖巧，在幽王面前，一字不提申后之事，只是不住口地夸伯服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勇猛，颇有大王风范，今日又学了些什么，明日又如何练箭，熬打臂力，小小年纪，如何应对得体等等。
暗地里，多次命心腹传言虢、尹二人，让他二人在群臣之间，散布太子在申地失德，纵酒寻欢，好**色，贪求奢华，种种谣言，不一而足。同时也说申后在宫中的种种怨咒行为，不堪为后，欲与太子联手，构谄嫔妃，残害手足等等无妄之事。
有些话传到幽王耳中，便愈加对申后厌弃，对太子不满，心中的废后念头也愈来愈强了，但他终究还是担心朝臣们不服。
是日晚间，幽王与褒姒在苇湖边闲坐，伯服过来请安，幽王见他面唇红面白，小脸圆嘟嘟的，就是粉堆玉砌的一个小人儿了，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忍不住招手道：“伯服过来。”
伯服跑了过来，立在幽王身前，学着大人的样子，给幽王做了个长揖，幽王尚未开口，倒被褒姒一把抱入怀中，摩颈亲脸的，问道：“好儿子，今儿又学了些什么，快给你父王说说。”
于是伯服便站在幽王面前，奶声奶气地背起了新学的书。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幽王大喜，夸道：“你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流利地背这些书，足可见你勤学努力了，你师傅教导有方，该赏！”
伯服道：“师傅教导我，这些都是上古圣君的贤德，正因为尧有这些德治，所以天下归心，四海昌平，九族和睦。也正像父王所做，能够明察四方，善理天下，道德纯且温和宽让，才有今日光辉普照四方的和平盛世。”
幽王听了，更是喜不自禁，连道：“好，好，好，朕必要赏你些东西，来奖励你读书如此用心精进。”幽王原本端坐威严，见褒姒如此溺爱心疼，便也忍不住收起了大王的样子，端出了慈父的姿态。
幽王也转身对褒姒道：“他这么小小年纪，便知勤学上进，可见爱妃你平日也是管教有方啊！”
几番对答之后，褒姒担心伯服在幽王面前太拘着了，忙令乳母将他带走自在玩去了，只转过身来对幽王道：“伯服还小，这些道理，慢慢学就是。”
幽王却叹道：“此子聪明，有仁爱之心，有通贯之才，将来倒也有执掌天下之能力。”
褒姒一听，忙立起身来，对着幽王，盈盈下拜，道：“大王说，伯服有执掌天下之才，君无戏言。妾身替伯服谢过大王。”
幽王一愣，道：“这，朕是这么说了，但是......”
褒姒站起身来，撒娇道：“大王，这可是您亲口说的，不可反悔啊。”
幽王道：“也罢，朕近日常常听说，太子失德，沉溺于酒色，朕心中也想立伯服为太子，而且主要是，朕中意你为后已久，你入宫也有五年了，一直没有明确的位份，如今申后犯错被禁宫中，已不堪后位，后宫思来想去，唯有你堪此位。你若为后，自然伯服为太子名正言顺了。只恐群臣不从，如之奈何啊？”
褒姒道：“大王，您好糊涂，自古言，臣听君，顺也；君听臣，逆也。民间一草莽匹夫尚能决定自己娶谁回家，难道你身为君王，想立个心爱女人为后，还做不得主？大王明日只管将此意晓谕大臣们，且看他们如何公议？”
“爱妃所言甚是。没想到爱妃竟也有如此决断，如此见识，的确堪与朕相配。”
当夜，褒妃照例传言虢、尹二人，令二人准备好明日朝上应答之言。
果真，第二日早朝，行礼毕，幽王就宣各公卿大臣们上殿，议了两件各地赈灾以及多地现吉兆之事，便顺势开言问道：“诸位公卿，近年来，王后颇多嫉妒怨恨之语，多次咒诅朕躬，言行失仪，很难再为天下之母了，近日又出一事，派人私传信件给太子，信中辱骂朕昏愦，挑拨朕与太子的父子情份，实实令人不可忍受，不知各位认为如何处置？是否可以拘来问罪？”
虢石父出列回奏道：“王后乃是六宫之主，身份尊贵，虽然有罪，却不可以拘问。”
幽王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大王，王后之位，天下瞩目，如果德不配位，则会被天下耻笑的。因此，臣以为，应当传旨废后，再另择贤德淑良之人，得以母仪天下，这也是万世之福，天下之幸啊！”
“哦，那你觉得该选何人？”
“这个......”虢石父假作沉吟。
尹球见状，忙出列道：“大王，臣闻听褒妃德性贞静，且为大王诞下公子，功德不小，实可堪主中宫。”
幽王道：“褒妃甚好，但是太子在申国，如若废后，则将太子置于何地？”
虢石父道：“臣闻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如今太子犯错，避罪申国，却不思悔改，纵酒淫乐，礼仪之事废之久矣。大王既然想废后，又怎么可以用其子呢？若大王意在褒妃，臣等愿扶持伯服为东宫，如此，则社稷有幸矣！”
幽王一听，大喜，道：“甚好！二卿最善体朕心。”
当即幽王传旨，废申后，令其迁居冷宫，同时废太子宜臼为庶人，改立褒姒为王后，伯服为太子。
同时传旨下去，如有敢进谏者，皆系宜臼之党，一律治以重罪。
别的大臣固然心怀不平之意，但前有伯阳父、赵叔带、褒晌之例，谁又敢多言？谁又能劝得动大王？不过是徒惹杀身之祸罢了，于事无益。
因此，群臣们皆噤若寒蝉，固然有一两个稍稍表示质疑，皆被虢、尹二人弹压下去了。
这一年，正是幽王登基九年之时，褒姒如愿以偿，得封王后，从此更是在后宫一手遮天。
一时间将寝宫中的宫女们大多打发出去，留下的两个也在忙于关窗、化丸药，趁这个功夫，无人理会之暇，申后忙于枕边取出信帛，秘密塞入温媪手中。
温媪左手接过一团软软的布帛，心知这便是信了，借正在诊脉的右手衣袖的遮挡，迅速地塞入右边的袖中。
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申后也便停止咳嗽，伸手命宫人把碗盏中的金桂银杏汤取来饮了一口，问道：“女医看哀家这病如何？”
“王后身子虚弱，神疲气亏，因思念过重而至精神短少，应多多休息，万事想开些，少吃些寒凉之物，多进些温热汤水，有助于减弱咳痰，消喘化淤。不妨事，不妨事，稍后待医家给您开些温补之汤药，便可慢慢痊愈。”
“多谢女医，稍后去偏殿开药方，须谨密些，宫中医家说，哀家不宜用药力强劲之药，便是此病，就是呈一时之气，而埋下的病根，因此，须多用温软之药，宜恳切之心，方能起效。”
“是，医家记下了。”
“还有，巫医观测星象，有言，哀家服药，须得今日星夜服用，不可迟误延滞。”
“是，医家明白。”
“很好，下去领赏吧。”
申后的贴身女侍送温媪到寝宫门口，薇儿迎了上来，旁边早有监人捧着上好宫制五彩缯纱两匹，金子一盒，温媪谢过赏赐，抱着东西跟随薇儿，再次回到偏殿。
来至偏殿中坐下，薇儿以目示意母亲，是否一切妥当？
温媪点点头，道：“放心。”用手拍拍自己的右袖。
薇儿见母亲衣袖肥大，担心信帛不小心甩出来，想了想，便取来针线，将信帛折叠之后，缝缀在衣袖内里，就算从外面捏检，也不过以为是个衣服补丁。
薇儿看着母亲，忽然有些难过，道：“娘，您这入宫一趟不易，难得见您一次，却是要担这么大风险”
温媪摸了摸女儿的脸，有些心酸地道：“宫中规矩多，在这里待着不易，你都瘦了不少。待这事办完，年底娘托人跟宫中求个情，把你放出来吧，也该嫁个人了。想必王后也不会不恩准的。”
看着女儿低头拭泪，她忙强颜欢笑道：“女儿啊，这入宫一趟还真是不白走，得了这么多金子，尤其难得的是这两匹缯纱，在外面有金子都买不到的。这些东西，足够我们家三五年的吃喝不愁了。”
薇儿泪脸上挂着笑，道：“好了，宫中不宜久留，我送你出去。”
薇儿将母亲送至东宫外，那里有等候的监人，便止步，目送母亲随监人离开，直至背影不见了，方才拭去腮边的泪痕，回去复命。
且说温媪手捧彩缯，腰挎金子，经过了三道检查，均有随行监人回复是为王后诊脉，手中彩缯乃是赏金，一路顺利地来至王宫门口，她自以为万无一失，脸有得意之色。
谁知此宫门守卫正是褒赢所带军士，不同于宫中内监，正是得了褒姒的命令，专待她的到来。
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士，长戈一拦，喝道：“站住，从哪个宫室出来？有无凭证？”
随行监人将王后的符牌拿给军士看，道：“是从王后宫中出来的。”
“何时入宫？”
“今日辰时三刻入宫。”
“入宫何事？”
“应召入宫为王后诊脉。”
旁边一个小军士长过来检视完符牌，递还给监人，挥挥手，令监人回去复命。
温媪以为检查完了，便要离开，却被军士长拦下，问道：“慢着，你手中缯纱从何而来？”
温媪行个礼道：“军爷明鉴，此乃是为王后诊脉，所得的赏赐。”
那军士长绕着温媪转了一圈，眼神犀利，又问道：“除了王后的赏赐，可有夹带别的物件？”
“回军爷，没有。”温媪强自镇定，额头却有细汗冒出，眼神躲闪，心跳加快。
“没有？我却要搜检一下，方知真假。”
“军爷，的确没有，医家还要速速回去为王后配制汤药，不敢延误啊！”
那军士长不由分说，令军士搜身。
一个军士上前，令温媪将手中物品放下，仔细检视，腰包也解开，里面的金子也抖落出来，当初携带的随诊箱，也被打开翻检。
随后，军士便要搜身，那温媪身子向后躲闪，道：“医家乃是女辈，岂能让你们轻薄身上？”
那军士长见她面有慌乱之色，便心中疑问，更是要搜身。
三人一拥而上，捏肩脱鞋，上下其手，温媪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躲避之中，衣襟被扯裂，从中露出了信帛的一角。
那军士长见衣袖内缀有异物，眼疾手快，上前抓住，用力一扯，将信帛扯下，那温媪一见信帛暴露，便知大势已去，顿时双腿瘫软，坐在地上，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军士长手执信帛，命人将温媪捆缚好，亲自押解到骁翼将军褒赢面前。
褒赢看了信帛，里面的字，他也能粗略识得大半，猜测出申后这是传递信息给太子，于是二话不说，立即命人带着温媪，来至琼台，亲见褒姒。
褒姒正在芰荷、莘荑陪伴下，在苇湖边摆一坐塌凉伞，面前矮几上摆着数十个铜豆、玉盏、石簋、木尊等，手中正拿着一个绿玉镶金的研磨棒在耐心地捣弄着手中的玉盏中的东西，并不时从旁边一个铜盉中倒水进去。
从背后看，身影单薄轻瘦，褒赢恍惚间又看到了鸡冠村中那个坐在院子中织麻的女孩，由不得站住了，愣了好一会，这才挥手示意一个宫女上前禀告。
褒姒一听，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令：“快请！”
芰荷在旁边的回廊上铺了一个锦垫，褒姒坐下，命人带褒赢前来。
褒赢见礼后，递上手中的信帛，道：“正如娘娘所预料的，这是从前来诊脉的温氏妇人身上搜到的。”
褒姒展信一看，由不得柳眉竖起，粉面涨红，忍了一忍，终于发作了出来，道：“好啊，我本不想理她，她却惹上门来，骂我是妖妃，老不死的贼妇人，这回可休怪我不讲情面了，咱们旧账新仇一起算。若不痛快出口气，我们娘俩的性命怕是要断送在这毒妇人之手。”
忽抬头看见褒赢手中还有两匹彩缯，还拎了一个布袋，问道：“这是何物？”
“据那温氏招认，此乃申后赏她的，布袋中是金子。”
“将这贼赃放下，金子就赏今日搜赃有功的军士吧。”
“是！”
褒赢又问道：“那这个温氏妖妇该如何处置？”
“找个空房，将她捆紧了，关在里面，着人严密看管，要防她寻了短见，她可是重要证人。还有，不许走漏任何风声，以防那个老毒妇再生事端。”
“是！下官会亲自看管。”
“你先下去吧。”
褒姒一人又在廊上坐了一会，心中在算计着一会如何应对幽王。
一顿饭功夫，她才命人道：“把湖边东西收了，下次再弄了，回寝宫，伯服公子一会该醒了。”
回到琼台上，伯服还没醒，她看着眼前的两匹彩缯，愈看愈来气，便命人拿来刀子，亲自撕扯，耳中听着彩缯碎裂声，居然莫名地兴奋起来了，她记忆中模模糊糊地想起以前在鸡冠村中，里长的那个胖老婆将她熬夜织出的布帛裂为碎片声音，那羞辱的一幕，竟转化成了今日的快感，直至彩缯裂为寸寸碎片，方才力尽而止。
宫人们都呆立在侧，一个个噤口不敢言，直至满宫室皆是碎片，褒姒将剪刀怒而丢出，芰荷这才战战兢兢地上前欲收拾。
褒姒厉声喝止，面色涨得通红，她尚未从曾经的羞辱与今日的愤怒中走出来。
芰荷吓得全身一抖，忙停住了手，怯生生地抬头看了褒姒一眼。
褒姒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刚才剧烈动作后的气喘，尽量平和地说：“放在那里吧，你们退下。”
褒姒将自己一个人关在琼台上，一直等到幽王下朝回来。
幽王下朝直奔琼台，早有监人告诉褒妃生气一事。
幽王大步跨上琼台，问道：“美人何在？”
褒姒听到幽王的脚步，故意斜倚榻上，转身面向窗外。
幽王进来，看见破缯堆满了案几，地上、榻上也都扔得到处都是，心中不由得苦笑一下，知道今天这场火气不容易哄下去。
“是何人惹美人生气了？这满地的破缯是怎么回事？怎么也不收拾一下?宫人何在？要你们何用？”
褒姒猛地坐起，泪流满面道：“大王，妾身不贤，不足以随侍在大王身边，还请送妾身出宫，让妾身仍做回一介草民，或许还可以平安了此一生。若留在宫中，早晚成为别人刀俎之下的鱼肉。”
幽王奇道：“这又何出此言？”
褒姒道：“大王请看，大王可知这些彩缯哪里来的？”
“朕正要问爱妃呢，怎么会这样？”
“问得好！大王，自妾入宫，谬蒙宠爱，妾身也以为，大王是妾身的终身依靠，因此不求任何封赏名位地位，只求能与大王朝夕相守，一起看着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便无他求了。哪里想到，妾身虽无害人心，别人却因妒生恨，从没停过害妾的心，而且自伯服出生后，嫉恨愈深了。大王请看，这里有书信一封，是王后寄给太子的，这彩缯便是赏给传信之人的，书信最后写道：‘别作计较。’想来定是有谋害妾身母子之事。大王啊，妾身死不足惜，但妾与大王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可是您的骨肉，是公子啊，是将来的一方诸侯啊，如今却要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大王啊，您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褒姒边哭边说，如雨打梨花，娇艳怜人。
哭得幽王心都碎了。
幽王拿过书信来看，的确是申后的笔迹，大怒，便问道：“传信之人何在？”
褒姒道：“妾身已命人严加看管起来了。你要打要罚，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不要在我这琼台之上，免得惊吓了公子。”
幽王便来到外面凌霄宫内，命人将温媪带上来。
幽王一见，问道：“你就是传信之人？”
温媪吓得抖若糠筛，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幽王性子上来了，便拔剑一挥，可怜温媪被砍为两段，血溅当场。
幽王丢下满室吓得呆住了的宫人，以及血淋淋的尸体，大踏步走了出来，剩下褒赢指挥几个胆大的监人收拾残局。
当夜，幽王宿在琼台，褒姒满心欢喜地侍候，她从幽王处理温媪的态度上，探知了自己在幽王心目中的地位，她对于自己取代申后的地位，不但有了野心，也有了信心。
幽王虽斩了温媪，却对申后并未处罚，褒妃便趁着幽王高兴，撒娇撒痴地说：“大王，如今待妾身虽好，但妾身母子性命，却是悬于太子之手的，每每想起，便会忧心忡忡啊。”
“有朕给你做主，谁能伤得了你？”
“大王，若心疼伯服，岂能不为他将来考虑？大王在，我母子自是无忧，但若大王千秋万岁之后，那时太子为君，哪里还有我母子的立身之处？”
“太子即位，伯服亦是公子，自有封地啊，你可随他去封地。”
褒姒一听，便转过向身子，佯为生气。
幽王笑着将她身子板回，道：“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
“大王心中一点都没有妾身母子的位置。成日家说嘴，说喜欢妾身，不过是哄妾罢。大王细想，今日之事，若非妾身心细，着人查了出来，那信件不早就传到太子手中了？他母子联手，又恨妾身入骨，他日太子为君，妾身母子哪里还有命到得封地？”
幽王不语，只是用手捏了捏褒姒生气的小脸。
“大王！妾身一回想起今日之事，便是一身冷汗，好险！今日大王还在妾身边，那个老妇就敢在深宫中怨望咒诅，实是对大王宠爱妾身不满，实在有失妇德啊；他日太子即位，申后掌权，妾，妾，妾真是不敢想像，那时会对妾身使何等毒辣手段。”褒姒说着，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道：“妾死不足惜，但，但伯服何，何辜啊~！”褒姒在幽王怀中哭得哽咽难言，泪水浸透了幽王的寝衣。
幽王被怀中这个女人揉搓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认输。
“那爱妃觉得，怎么办才好？王后失德，又该如何处理？”
“大王，妾身即视您为终身依靠，还请大王为妾身将来计，给妾母子一个长久的安身之策。”
幽王沉思良久，终不敢贸然提出废后之话，只是敷衍道：“今日晚了，朕也累了，待朕明日好好思量一下，定给你一个称心如意的答复。”
当夜，褒姒又从梦中惊醒。
这个梦，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做了。
梦中，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地从迷雾中走出来，走近褒姒。
她三十多岁的年纪，肤色白晰，装束高雅，挽着高高的发髻，云鬓上斜插着一支金步摇，步摇的凤头上镶嵌着一只夜明珠，在月光下发着柔和的光，耳边垂着长长的翠玉的坠子，身着白色纱衣，裙边佩带日月形状的美玉，行动间发出细碎的叮咚声，气质高贵典雅。
看面容，很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她先是凝神看着褒姒，稍后，淡淡的笑在她的唇边漾起。她轻启樱唇，道：“你长大了，果真是漂亮。”
“夫人，您认识我？”
问完，却并不需要夫人回答，她心中自然地就冒出了一个名字：姜夫人。
姜夫人道：“你记起来了？入了宫，毕竟不同了，气韵也越发地沉着了。”
褒姒隐约记起了一些事，她盈盈地向前施过一礼道：“感谢夫人赠书之恩。”
姜夫人道：“既然记起了我曾经赠书，想必了记得，这书不是白赠的，当初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褒姒便隐约又记起了一些，记得姜夫人说这新王寡恩，上天已经收回天命，因此令她毁了这近三百的基业。
于是道：“夫人交代的事，妾身一日不敢忘，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做，还请夫人明白示下。”
夫人道：“如今王后失宠，太子被逐，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只是还不够，被逐的太子仍好好地在申地待着，仍有继位的可能，到时，失宠的王后仍会是太后。所以，你还需再进一步，成为王后，你的儿子就是嫡子了。”
褒姒一听，如被雷击，她从未想过，取而代之，她对王后的位子并无兴趣，她只想离开这个王宫。
她打心底里，并不恨那个申后，反倒是对申后充满着歉疚。
自己从另一个女人手中，夺去了她的丈夫，而这个男人并不是她想要的，她走的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想走的，她不过是身不由己。
初入宫，她成天想的都是如何离开王宫，她虽得幽王宠爱，但她过得一点都不开心，更无心去经营什么后宫关系，因此得罪了申后。得罪便得罪吧，对于她这个身心都在别处的女人，甚至以一种自虐的态度在宫中生活，申后及后宫的那一群女人，根本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后来受到太子报复，她只是出于本能地自怜、哭诉，没想到，幽王如此地坦护她，为了她居然将亲生儿子逐出了王城。这样，她彻底地得罪了申后，也深深地伤害了这个女人。
已经如此了，她也没有可能缓和与申后的关系了，那又怎样，她本就对宫中的生活充满着厌弃。
后来，知道洪德公子留在了王城，她对重新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但是，她也明白，她目前不过是个工具，在她的使命未完成之前，是不可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的。
她为了未来所希望得到的生活，不得不在目前的身份与角色中，扮演下去，然而一切却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在宫中的处境，愈来愈艰难了。
她不得不为了保护自己和儿子，站在了申后的对立面。
褒姒呆立了一会，以哀求的口吻对姜夫人道：“我不想当王后，我只是一个山野村妇，申后贵为王后，尊卑有别，我岂能颠倒尊卑？那样岂不是要遭天谴的？我夺了她的男人，逐走了她的儿子，这一切，每每想起都令我难以安眠，她并不曾伤害过我，我岂能一再地伤害她？”
姜夫人冷冷一笑，道：“别忘了，这是你的命，由不得你想或不想。你命中注定，就是要让那个昏君做这些违天悖理之事。”
褒姒正准备再去求她，却忽然发现姜夫人的脸变了，变成了申后的脸，一张充满着愤怒的脸，她见到褒姒怒骂道：“你这个妖女，离间我夫妻感情，逐我儿子，我定要撕烂你的脸，看大王还如何被你迷惑。”说着，便要伸手上来抓她。
褒姒忙向后躲，仓促间便醒了过来，浑身大汗。
这个梦，初次见到申后时，没几天便做过，开始是隔几个月才做一次，最近，却隔几天就会做一次，每次都是在惊恐与大汗淋漓中醒来。
她在梦中，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并且知道自己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姜夫人会说什么，可是，每次又都按着既定的过程，去说去做了。
这次醒来，她看了看睡在身边的幽王，再无半点醒意，侧转身向里躺着，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慢慢地湿透了被褥。
第二日，幽王命申后幽禁宫中，反思己过，并不再提别的。
而接下来几日，褒姒倒也乖巧，在幽王面前，一字不提申后之事，只是不住口地夸伯服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勇猛，颇有大王风范，今日又学了些什么，明日又如何练箭，熬打臂力，小小年纪，如何应对得体等等。
暗地里，多次命心腹传言虢、尹二人，让他二人在群臣之间，散布太子在申地失德，纵酒寻欢，好**色，贪求奢华，种种谣言，不一而足。同时也说申后在宫中的种种怨咒行为，不堪为后，欲与太子联手，构谄嫔妃，残害手足等等无妄之事。
有些话传到幽王耳中，便愈加对申后厌弃，对太子不满，心中的废后念头也愈来愈强了，但他终究还是担心朝臣们不服。
是日晚间，幽王与褒姒在苇湖边闲坐，伯服过来请安，幽王见他面唇红面白，小脸圆嘟嘟的，就是粉堆玉砌的一个小人儿了，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忍不住招手道：“伯服过来。”
伯服跑了过来，立在幽王身前，学着大人的样子，给幽王做了个长揖，幽王尚未开口，倒被褒姒一把抱入怀中，摩颈亲脸的，问道：“好儿子，今儿又学了些什么，快给你父王说说。”
于是伯服便站在幽王面前，奶声奶气地背起了新学的书。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幽王大喜，夸道：“你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流利地背这些书，足可见你勤学努力了，你师傅教导有方，该赏！”
伯服道：“师傅教导我，这些都是上古圣君的贤德，正因为尧有这些德治，所以天下归心，四海昌平，九族和睦。也正像父王所做，能够明察四方，善理天下，道德纯且温和宽让，才有今日光辉普照四方的和平盛世。”
幽王听了，更是喜不自禁，连道：“好，好，好，朕必要赏你些东西，来奖励你读书如此用心精进。”幽王原本端坐威严，见褒姒如此溺爱心疼，便也忍不住收起了大王的样子，端出了慈父的姿态。
幽王也转身对褒姒道：“他这么小小年纪，便知勤学上进，可见爱妃你平日也是管教有方啊！”
几番对答之后，褒姒担心伯服在幽王面前太拘着了，忙令乳母将他带走自在玩去了，只转过身来对幽王道：“伯服还小，这些道理，慢慢学就是。”
幽王却叹道：“此子聪明，有仁爱之心，有通贯之才，将来倒也有执掌天下之能力。”
褒姒一听，忙立起身来，对着幽王，盈盈下拜，道：“大王说，伯服有执掌天下之才，君无戏言。妾身替伯服谢过大王。”
幽王一愣，道：“这，朕是这么说了，但是......”
褒姒站起身来，撒娇道：“大王，这可是您亲口说的，不可反悔啊。”
幽王道：“也罢，朕近日常常听说，太子失德，沉溺于酒色，朕心中也想立伯服为太子，而且主要是，朕中意你为后已久，你入宫也有五年了，一直没有明确的位份，如今申后犯错被禁宫中，已不堪后位，后宫思来想去，唯有你堪此位。你若为后，自然伯服为太子名正言顺了。只恐群臣不从，如之奈何啊？”
褒姒道：“大王，您好糊涂，自古言，臣听君，顺也；君听臣，逆也。民间一草莽匹夫尚能决定自己娶谁回家，难道你身为君王，想立个心爱女人为后，还做不得主？大王明日只管将此意晓谕大臣们，且看他们如何公议？”
“爱妃所言甚是。没想到爱妃竟也有如此决断，如此见识，的确堪与朕相配。”
当夜，褒妃照例传言虢、尹二人，令二人准备好明日朝上应答之言。
果真，第二日早朝，行礼毕，幽王就宣各公卿大臣们上殿，议了两件各地赈灾以及多地现吉兆之事，便顺势开言问道：“诸位公卿，近年来，王后颇多嫉妒怨恨之语，多次咒诅朕躬，言行失仪，很难再为天下之母了，近日又出一事，派人私传信件给太子，信中辱骂朕昏愦，挑拨朕与太子的父子情份，实实令人不可忍受，不知各位认为如何处置？是否可以拘来问罪？”
虢石父出列回奏道：“王后乃是六宫之主，身份尊贵，虽然有罪，却不可以拘问。”
幽王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大王，王后之位，天下瞩目，如果德不配位，则会被天下耻笑的。因此，臣以为，应当传旨废后，再另择贤德淑良之人，得以母仪天下，这也是万世之福，天下之幸啊！”
“哦，那你觉得该选何人？”
“这个......”虢石父假作沉吟。
尹球见状，忙出列道：“大王，臣闻听褒妃德性贞静，且为大王诞下公子，功德不小，实可堪主中宫。”
幽王道：“褒妃甚好，但是太子在申国，如若废后，则将太子置于何地？”
虢石父道：“臣闻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如今太子犯错，避罪申国，却不思悔改，纵酒淫乐，礼仪之事废之久矣。大王既然想废后，又怎么可以用其子呢？若大王意在褒妃，臣等愿扶持伯服为东宫，如此，则社稷有幸矣！”
幽王一听，大喜，道：“甚好！二卿最善体朕心。”
当即幽王传旨，废申后，令其迁居冷宫，同时废太子宜臼为庶人，改立褒姒为王后，伯服为太子。
同时传旨下去，如有敢进谏者，皆系宜臼之党，一律治以重罪。
别的大臣固然心怀不平之意，但前有伯阳父、赵叔带、褒晌之例，谁又敢多言？谁又能劝得动大王？不过是徒惹杀身之祸罢了，于事无益。
因此，群臣们皆噤若寒蝉，固然有一两个稍稍表示质疑，皆被虢、尹二人弹压下去了。
这一年，正是幽王登基九年之时，褒姒如愿以偿，得封王后，从此更是在后宫一手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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