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穷游也快乐（下）
日子忙忙碌碌地一天天过去，我每天备课、上课、吃饭、睡觉，跟刘琳一起在校园漫步，给年迈的母亲打打电话。这天，我照例给我的老母打电话问候平安，我母亲说，再过几天你侄子王平结婚，你们几个姑姑都要回来帮忙，我满口答应。挂了电话，我就开始为参加侄儿的婚礼做准备，首先是红包，这个月我领了4000元工资，封一个2000元的红包，还有2000元做生活费，勉强也够了。除了红包，我还可以为侄儿带一个贵重礼物：刘琳。我是一个无钱无势薪金微薄的平头百姓，我无力为侄子谋到任何福利，拿到硕士研究生学位的唯一好处，是在普通二本谋到一个教职，并且能够跟刘琳这样高素质的东北人亲密接触，并成为好朋友。我家乡那样偏僻的小县，几千年来婚礼办了无数，何曾有东北贵宾光临过？2000块钱是我的硬实力，刘琳就是我的软实力。我想得美美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知道刘琳是否愿意赏我这个脸，跟我去我家那个穷乡僻壤参加婚礼呢？
这天吃过晚饭，我和刘琳照例在校园散步。夕阳映照下的校园分外美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散射在地上，在地面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光影，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一些鸟儿在枝头上欢快地跳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树叶和花朵混合的芳香，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的表情都非常恬淡非常自然。我们顺着林荫道往前走，走到校门口左拐，走进学校足球场。这个足球场是按照国际标准建造的，很大，四周铺着厚厚的绿草，踩上去软绵绵的。我和刘琳沿着足球场漫步，刘琳告诉我她儿子非常喜欢踢足球，在大学还是足球队队长。我说你真是了不起的母亲，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我告诉刘琳我侄子要结婚的事，问她愿不愿意作为贵宾光临婚礼，为我侄子的婚礼增光添彩？刘琳马上答应了，她说这是她的荣幸，而且，她非常乐意去见识一下湘西乡村的婚礼，还问我她要准备什么礼物？我说她不需要准备任何礼物，因为她本人就是最尊贵的礼物。刘琳说，那好吧，我一定做个优秀的客人，不丢东北人的脸，也不丢你的脸。这件事敲定以后，我的心就轻松了。我伸直双手，倒退着往后走着，嘴里还哼着歌儿。我一路倒退，冷不防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我回头一看，是哈迪尔，他身边还站着他的女友刘苹。哈迪尔看到我，伸出一只手把我紧紧抱在他怀里，刘苹脸上立刻浮现不悦之色。我急忙往外挣，但是哈迪尔抱得很紧。
我说：“让我出去！”
哈迪尔把我抱得更紧了，他说：“你是我的女人，我爱你。”
我说：“我不是你的，站在你身边那个才是。”
哈迪尔说：“你是我的，你就是我的。”
我向刘琳求救：“刘琳，帮帮我，帮帮我。”
刘琳说：“哈迪尔，你非常失礼，赶紧放开王君！”
哈迪尔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刘琳说：“如果你不听我的，你立刻还我的钱！”
哈迪尔听了刘琳这句话，像触电一样，立刻松软了，我急忙推开他的魔手，往外跑去，还没站稳，我的眼睛被人猛揍了一拳，我立刻倒在地上眼冒金星，接下来，一个女人骑在我身上没头没脑地打了我一顿，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声嘶力竭地惨叫。在我周围各种声音一起袭来，笑声、骂声、叫好声、鼓掌声，我听到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喊：“停下，停下!”这是刘琳的声音，足球场上百人围观，只有她一个人声嘶力竭企图救我。我被人按在地上猛揍了几拳，又扇了几个耳光，那个打我的人才被人拉走，我被刘琳扶起来，周围一片手机卡嚓声。完了，我知道，明天整个湘西大学的朋友圈全是我被揍的画面，配上这么一行文字：渣男劈腿，正牌女友胖揍杂牌小三。我本来就是湘西大学的底层，这么一来，以后我就是湘西大学的地下室了，我所剩无几的脸面，这一下完全丢尽了。事已至此，哭闹都没有用，我索性装得潇洒一点，忍着痛，抬起头，学着政治家军事谈判时的姿势，对围观的群众挥挥手，可恨没有太阳帽，跟伟人的风度还有点距离。周围的群众倒还捧场，看见我忍着被揍的痛苦慰问他们，轰然一片叫好声，我只好忍痛再挥挥手答谢。刘琳低声对我说别装了，赶紧去医院。我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向前奔跑，觉得耳边的风呼呼地响，眼里的泪哗哗地流，脸上的肉火辣辣地痛。身上的疼痛提醒了我，我今天无缘无故被一个鬼打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打我？我怎么这么倒霉？
到了学校的医务室，一个女医生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说是皮外伤，不碍事，给了我两支膏药，说擦几天红印青印就褪了。我拿了药回家，对着镜子一照，啊呀，眼睛周围肿得老高，两颊都留下了绯红的手指印。天哪，哪个鬼这么恨我，把我往死里打？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我问刘琳是谁打了我？刘琳说，是哈迪尔的女友刘苹。那个女人！天哪，哈迪尔那么紧紧地抱着我，她一定以为是我向哈迪尔投怀送抱，一定认为我在跟她抢哈迪尔，我这顿打挨得冤，可是我找谁说理去？刘琳拿棉签为我擦药，我一个劲哀求她小心点小心点，我是真痛，被打伤的脸痛，没被打伤的心更痛！我咬咬牙打开微信朋友圈，果然，朋友圈热闹非凡，全是我被打的凄惨场面，还配上了耸人听闻的标题：两个湘西女人争一个东北男人！小三被暴打，人人叫好！好得很，我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我气愤地合上手机，什么朋友？就没有一个是我的真朋友，全是落井下石的小人！哎呀，这些鬼事我也难得理，明天我还得给学生上课，我这幅鬼样子，不把学生吓跑才怪。我跟刘琳说了我的担忧，她叫我不要担心，学生未必知道我今天被打了，即使知道，也可能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他们也有可能把我当成英雄来崇拜。我说别忽悠我了，我这鬼样子怎么办？刘琳说，戴幅墨镜就遮住了，学生们一定非常崇拜我的酷劲。
第二天上课，我戴了一副宽边茶色墨镜，穿了一套牛仔衣裤，昂首挺胸地走上讲台。我喊上课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怕学生看到我昨天的丑闻，产生抵触情绪，看到学生起立的时候没有异常，我的心才踏实下来。我努力装出青春阳光的姿态，对学生说，老师最近在学习先锋派艺术，行动也要与理念保持一致，同学们觉得老师酷吗？底下一片沉默，我只好拿眼睛紧盯班上的学习委员，那学习委员被我盯得没法，只好低低地说了一句，酷。这堂课我给学生讲剧本写作，理论要点是人物对话要有冲突，还要有个性特征。讲完之后，我让学生模拟写一段场景，然后展开讨论。有一个男生高高地举起手，我请他上台跟同学们分享他的大作，他带着一脸坏笑走上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讲：这是一幕痛打小三的戏，场景是在某大学足球场，男主角带着妻子在足球场散步，巧遇男人的小三，妻子揪住小三痛打。学生们有的发出吃吃的笑声，有的偷偷研究我的表情，还有的故意低头不看我。那学生讲完后，坏笑着走下讲台。我气得要死，又不好批评他，只好说他创造的冲突很好，但缺乏新意，流于俗套，两个女人打架一定是妻子打小三吗？大家可否运用发散思维和创新思维，把这三个人的关系重新想象一下？别人用过的词语一概不能用。最后这句话是我设下的文字陷阱，防止学生们乱说一气，汉字运用了几千年，还有哪个词语没有被用过？学生们果然被我唬住了，一个个屏息静气故作深沉地端坐着，假装在深度思考积极创新。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我乐得差点笑出声，我心里想，你们这帮黄口小儿，还敢跟我斗，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要多！
过了两三天，脸上被打伤的青印红印都没有褪，我心里很着急，虽然很恨哈迪尔的女友，却没有心情去找她算账，我娘家嫂子每天打几通电话哭诉：儿子结婚要40万彩礼钱，找亲戚借了20万，现在还差20万借不到。我头都被她哭大了，我一个月4000元钱，还了2000元房贷，我只剩下2000元吃饭，我哪里有钱借给侄子当彩礼？我嫂子口口声声说，你是硕士，是大学老师，村里人都讲你一个月三四万，我说三四万再去掉一个零。我嫂子电话刚挂，我妈又打来了，哭着说你哥哥死了，一个侄子结婚，你做姑姑的是大学老师，你不提携他，哪个提携他？我被娘家人哭得头昏脑胀。她们如此不懂事，我如果有她们想象的有钱，还会打十几年单身吗？再婚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势力，一个比一个精明，做正经事的本事没有，看女人的本事全世界第一，他们随便瞄一眼就知道女人的身家是多少，因为实在太见多识广了。我从30岁打起单身，打了10年了，从少光棍打到中光棍，看这形势八成是要当老光棍了，我娘家人哪个想到我一个人孤单无助的凄惶和苦楚？找我借彩礼钱，我还没找他们借彩礼钱呢。四十万？我若肯给男人四十万彩礼钱，也能骗个男人小心翼翼陪伴我几年。牢骚归牢骚，办法还是要想，我决定找同事们碰碰运气。我一口气打了3个电话，找了3位平时关系还算好的同事，这6个同事不约而同地说没有钱。一个同事说刚刚买了新房，另一个同事说送儿子出国读书，还有一位同事直截了当说，借钱没有，借命有一条。我一边感激同事的信任，把家庭机密都告诉我，一边又感叹自己面子低微，借钱比借命还难。实在没法，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一条前夫送给我的纯金项链，放在手里掂量着。我虽然已经41岁了，这条项链是我收到的男人赠送的唯一礼物，是我女性魅力的象征。每次看到这条金项链，我就觉得自己曾经苗条过，曾经被男人深爱过，曾经享受过男人的温存和抚摸。所以，尽管我很拮据，这条项链我一直小心珍藏。但是这一次，我不出血显然无脸见江东父老了。我咬了咬牙，把金项链装进盒子里，再小心地放进手提包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出了门。我走出校门，坐上15路公交汽车到达市中心的金店。我把项链拿出来，跟金店老板说我卖给他。他把项链放天平上称了称，说15克，给你4800元钱，我立刻答应了，没想到这条项链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老板问我，微信还是现金？我说微信吧，老板立刻给我转了4800元钱，我立刻把这4800元转给我嫂子，她立刻收了这4800元钱，没有给我回一个字，仿佛是神庙里的菩萨一样，安安静静地享受着供奉者的供奉，从来不会回答只言片语。
回到家，我就着手准备回娘家参加婚礼的事宜。我查了一下日历，万幸，婚礼是在星期六，我和刘琳不用请假，坐星期五下午的火车，当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我娘家。我通过手机订票软件为我购了火车票，刘琳说她无法登录订票软件，必须到火车站去购票。因此，下午2点的火车，我们必须提前两小时出发，确保有足够的时间去购票。2000元红包我已经准备好了，回家一次，还有老母亲老叔母老叔叔三位老人、姨外孙姨外孙女等6位孩子，都需要带点东西。我的钱包已经空空如也，我拿起医保卡，去学校对面的怀仁大药房，买了3包红枣3包桂圆6包奶糖6包坚果，两手提着大包小包拿回家。穿什么衣服回家，也是个问题。不能太艳也不能太素，我打来衣柜，找来找去，最后找了一件暗红色的格子上衣，配一条淡黄色直筒裤。一切准备停当，现在只希望脸上的伤快点平复。我们中国人家乡情结重，讲究衣锦还乡。我在湘西大学是混得差，但我毕竟是全村第一个硕士，带着伤回家太难堪了吧？
星期五到了，我一起床，就对着镜子看脸上的伤，天可怜我，脸上的印子几乎都消了，不注意看不出来。我把要带回去的东西整理好，放进一个大旅行箱里，又在背包里放了两瓶水，免得在路上买又要花钱。下午一点钟，我和刘琳乘坐的2路公共汽车准时到达湘西火车站，我们径直往售票厅走去。到了售票厅，靠门口有一个问讯台，一个年轻女人坐在里面。这个女人看了刘琳一眼，脸上带着兴奋和惊奇，问刘琳是哪国人，我说是中国人，她说长得像外国人，我说是混血儿。物以稀为贵，售票员亲自带刘琳到贵宾购票窗口购买。别的购票窗口都排了一列长队，贵宾购票窗口只排了几个人，不一会儿就轮到刘琳，她把身份证递进去，购票的服务员在键盘上按了几下，票就出来了，她把票递给我，我和刘琳拿着票往候车大厅走，找到341列车候车的地方，两排座位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没有一张空位。刘琳可能很少见到人员这么密集的场所，她的表情有些局促，我有些难过，假若我有一辆车，潇潇洒洒开车就走，1个小时到达娘家村庄，喇叭一按，全村人跑来迎接我们，刘琳跟着我全程又自由又尊贵。现在刘琳交了我这样一个低薪朋友，只能跟我挤公交再挤候车厅再挤火车赶路了。我踮起脚往四周看，希望能找到一张空座让刘琳坐下，哪里都挤得满满当当的，根本没有半点空隙。我急中生智，把旅行箱横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旅行箱上，又拉刘琳坐在我旁边。有了座位，我安心了好多，拿出一瓶水，慢慢喝着，看着候车厅还有那么多站着等车的乘客，优越感油然而生，心想人果然是分阶层的，有车的比无车的优越，有座的比无座的优越，有箱的比无箱的优越。我本是最底层的，沾了旅行箱的光，居然找到垫底的了。我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周围非常吵嚷，我很不耐烦，幸好这时候有个女列车员拿着高音喇叭在前面喊：341上车了，341上车了。所有乘客哗地起立排队，人人争先恐后向前挤着。
我们随着人流排队上车，我的大旅行箱在我候车时做过大贡献，上车时就成了大累赘。因为太大挡道，排在我后面的乘客不断埋怨，这列火车也跟我作对，走了大约500米又要上楼，楼道上又没有开辟箱包滑行通道，必须提着走，我提不起，幸而刘琳也很机灵，帮着我提箱子，倒解了我燃眉之急，然而这又有新问题：我俩必须并排横着走，加上旅行箱的长度，就把道挡得死死的，后边的乘客急了，就口出恶言，有人喊死胖子走快点，火车要开了；还有人喊那个矮冬瓜，你让我们先过去。身矮人胖是我的短处，他们越这样揭短，我越不肯给他们让道，一排乘客被迫骂骂咧咧地跟随我上楼下楼又上楼，终于走到341的站台，站台上各个上车点又排满了人。我的票在1号车厢，刘琳的票在14号车厢，楼梯口的车厢是5号，我当机立断，带着刘琳往1号车厢走，心想先上了车再找乘客调座位。我俩抬着旅行厢一路小跑，终于赶到1号车厢门口，赶紧排队上车，列车员非常负责，一个一个细细检察，半天才放行一个人，我前面10个人一个个上车，感觉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终于轮到我和刘琳上车，那列车员看看票，说刘琳不能上车，去14号。我说帮帮忙吧，我们上了车再去14号。列车员严肃地说，不行，外国人不行，万一是间谍放了炸弹，我担待不起。我和刘琳没有办法，只好抬着旅行箱回头向14号车厢跑，跑得我气都要断了，好容易跑到14号车厢，列车员正准备上车关门，我忙着给列车员递票，回头看见刘琳像往常一样优雅沉静地站立着，我一着急，伸出双手猛力把她推上车，她还想说什么，我赶紧把旅行箱也塞给她。那列车员看看我的票，正准备开口训我，我凶狠地盯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了嘴，我急忙抓着门口的扶手上了车，那列车员也赶紧上来了。我们刚一上车，火车就徐徐开动了，列车员手疾眼快把车门关上了。我转过身，看见刘琳手足无措地站在过道上，我看看她的座位号，99号，我推着她往前走，过道上全是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还要躺着的，刘琳走了两步，不断碰着人的胳膊和腿，她不敢再走。我从她身边挤过去，把旅行箱放在前面，一面推，一面喊着箱子来了，请让路，一路的胳膊腿都缩回去了，我们顺利赶到99号，只见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坐在座位上，她人很非常胖，一个人坐了98号和99号两个座位没留下一点富余。我把票给她看了一眼，说大姐，99号是我朋友的票，请你让一让。她说我坐在98号上，又没坐99号，你没长眼睛吗？对面97号座位上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她友好地站起身，用英语请刘琳坐到她座位上去，我很感谢，赶紧把我的票递给她，麻烦她坐1号车厢去。小姑娘爽快地拿了票走了。刘琳在97号上坐下，我请98号的往里挪挪，在99号勉强挤下半张屁股。火车上很多，呼出的二氧化碳也多，我和刘琳都热得流汗，这98号的屁股肉乎乎热乎乎，而且热胀冷缩，温度越高屁股越大，我入座时还能挤下半边屁股，火车驶出10分钟，我只能挤下四分之一屁股，火车再驶出5分钟，我的屁股终于悬空，一下子落到地上，摔得生痛。我本想找这个胖子理论，但她扭过头，满脸怒气地盯着我，两只牛眼睛瞪得像《西游记》里的牛魔王那么大，我满腹的怒火像被一个灭火罩当头罩下，立刻全部熄灭。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反而主动跟她说没事没事。在过道上站了一会儿，我站得生痛，又想坐到旅行箱上。我想把旅行箱横在过道里当座位，但过道上还躺了一个，无法横放，我只好把旅行箱竖放，比火车的座位高出一截，我两腿骑在旅行箱上，高高地俯视着众人，顿时享受到了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王者风范。全车厢的男女老少都在低头玩手机，只有刘琳低着头看书。我坐在旅行箱上，不断被来来往往的乘客挤来挤去，感觉非常憋气，但是想到我的牺牲能让刘琳保持优雅，我觉得很安慰。她是帮助湘西建设文化的贵宾，跟我这样底层的平民交朋友，委屈她了，我尽全力让她舒适一点也是应该的。
火车行驶了70分钟，就到了我的家乡叙浦县火车站，我和抬着旅行箱刘琳下了车，顺着月台走了几百米，穿过地下通道往上走，沿着地面再走100米就到了出站口。过了出站口，走到火车站广场，马上就有一个男人上来问我去哪里？要不要坐出租车？我说去观音阁多少钱？他说40，我马上摇摇手，他一脸失望地走开了，边走还边嘀咕。马上有另一个男人又朝我们走来，我赶紧加快脚步，往公共汽车站停靠点跑过去，刚好有一辆开往观音阁的公共汽车停在那里，我和刘琳赶紧上了车，幸好车上还有两个空座位，我顾不得买票，先跑到空座位边，安顿刘琳坐好，把背包放在另一个座位上占座，我再跑到车门口投币。这辆公交车上的人大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估计从没见过外地人，现在突然看到刘琳，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她是来自非洲的大象，或者来自大海的美人鱼。刘琳不愧是来自发达城市的高等知识分子，在众人的凝视下毫不羞涩，还落落大方地说了一句湘西方言：你们呷饭了没有？全车的本地人本来都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她，突然听到她奇怪的湘西话，都放松了，车内暴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有个脖子上戴了金项链，手腕上还戴了两个金镯子的中年女人，看到刘琳脖子上戴了一条银色的项链，用轻篾的眼神看看刘琳，用土话问我那个洋女人的项链是银子的还是铂金的？刘琳茫然地看着我，我跟她说，这个妇女夸奖她长得漂亮，刘琳信以为真，连声说谢谢。那妇女听不懂茫然地看着我，我看这个妇女有趣，有意逗逗她。我告诉她，刘琳的项链不但是真金的，还是来自欧洲王室的品牌，价值连城，这个本地妇女对我吐了吐舌头，再看刘琳时眼神顿时充满了敬意。我在心里嘲笑这个女人俗气，本想继续编鬼话吓吓她，转念一想，她毕竟是我的本土同胞，吓她不厚道。公共汽车在乡间公路上行驶着，路面倒还平整，就是太窄了，两辆车会车的时候就险象环生，我一路心惊胆颤地看着路面，心里祈祷老天保佑我们平安到家。老天好像真听到了我的祷告，一路上这辆车虽然几次差点跟对面的车子打架，但都没有打起来。车子驶了半个小时，就到达我的家乡观音阁了。我喊了一声师傅停车，司机猛地踩了刹车，全车人都不由自主往前栽，幸好我反应快抓住了前座的扶手才没摔倒。我和刘琳下了车，顺着一条又窄又陡的乡间公路往上走，走了大约500米左拐，走上一条小路，再走200米，就到了我的娘家。我推开一扇破旧的篱笆门，一条狗汪汪叫着扑上来，我急忙喊妈妈，我妈妈在楼上听到我的呼喊，大声骂狗叫么子叫么子？狗听到我妈妈骂它，夹着短短的狗尾巴走开了，我和刘琳抬着旅行箱走进院子。我家的房子是40年前建的青砖瓦房，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侵蚀，已经破旧不堪了，院子有一个小篮球场那么宽，院里横七竖八地胡乱种着几畦菜，因为缺乏规划显得非常零乱，而且院子很脏，幸好屋檐下面还摆了一张红色的长凳，我赶紧把这张凳子搬到院子中间，请刘琳坐下。院子虽然破败，但是有天有地有菜有草，多少还有点田园特色，我不好意思请刘琳进屋，屋里实在太破旧太脏乱了，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墙壁也斑驳得不成样子。这时候，我妈妈从屋里走出来了，她看见刘琳后，并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反而很高兴地说今天早上听到喜鹊叫，她就知道会有贵客到。我向刘琳介绍这是我妈妈，刘琳很有礼貌地跟我妈妈握手。我妈妈是80多岁的中国农民，文盲，一辈子没跟人握过手，现在被刘琳握着，我妈高兴坏了，一时人来疯，要为刘琳表演一套拳术。她说着，就在院子里摆开阵势，举手抬脚地乱打一阵她自创的毫无章法的拳术，我心里很难为情，但是子不嫌母丑，只得夸张地鼓掌，刘琳也对我妈竖起大拇指。我们三个人在院子里闹了好一阵子，我嫂子千呼万唤始出来，给我和刘琳端上两杯冷茶，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我正在纳闷，从外面陆续走进一些人，这些人有的挑着猪肉牛肉，有的挑着草鱼鲤鱼，有的挑着萝卜白菜，还有的挑着莲藕粉丝。刘琳惊奇地看着这些，我告诉她，结婚是我们湘西人最看重的大事，无论贫富都要做酒席，请亲朋好友来吃饭，刘琳说东北人结婚也要举办盛大的仪式，也要请亲朋好友一起见证的。我们说了一会话，又喝了几杯冷茶，刘琳说要上厕所，我带她去上了我家的简易厕所，内心后悔把刘琳带回娘家。我家的厕所跟中国大多数农村的厕所一样，跟猪栏建在一起，就是在水泥地板上挖一个长坑，人蹲在坑上排泄，坑里一堆堆的排泄物历历在目。刘琳上完厕所出来要洗手，我把她带到院子里的摇井边，抓着摇把摇了几下，井里的水就流出来了，刘琳把手伸到摇把上搓了几下。我家的贫穷、肮脏和破败是一目了然的，刘琳没有问我一个字，或者抱怨环境不好，她自始至终微笑着，亲切地对每个人致意。
这天晚饭倒还丰盛，院子里摆了两桌，来帮工的乡亲坐了一桌，我家的近亲坐了一桌。我嫂子的父亲跟我坐在一桌，他面有愠色地跟我说起我嫂子娶媳妇的艰难，感叹我嫂子一个寡妇要操持儿子的婚礼，他说你嫂子为了给你侄子借彩礼钱几乎借疯了。我到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嫂子为什么用哀怨的眼神看我了，她在怪我给她借的钱太少了，我也明白我嫂子的父亲是在温和地批评我没有帮我侄子扛起筹措彩礼的大任。我只好向他解释我工资很低没有存款，我面子很小又借不到钱。我低声下气地解释了好一阵，我嫂子的父亲脸上才稍见平和。吃过晚饭，村里一支业余跳舞队过来了，她们穿着黄绿相间的舞裙，在院子里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跳了两支舞，一支是《妹妹你坐船头》，另一支是《东方红》，现在电视里的歌舞看多了，对比下来，这样的节目实在上不了台盘。看过舞蹈，大家商量明天去新娘家接亲的事，我妈妈提议让我带着东北人去接亲，我嫂子的父亲沉吟一下同意了，毕竟有个又高又白的东北美女加入接亲队伍还是很体面的事。由于明天凌晨就要去县城接亲，凌晨又没有公共汽车，所以我嫂子的父亲还建议我和刘琳当晚住到县城他儿子黑伢家，明天早上同他儿子一起去接亲。我正发愁晚上睡在铺着稻草的床铺会被跳蚤咬死，马上同意了他的提议。吃过晚饭，我和刘琳搭黑伢的奥迪车去他家借宿。黑伢是个木匠，这些年中国各地房地产崛起，他转型做房地产装修，辛苦十年成了个小富豪。我因为工资低，出行都是坐公交，连出租车都很少坐，今天突然坐到这么豪华的小车内，我身子紧紧缩成一团，生怕弄脏了这么漂亮的小车。刘琳是开惯了车子的，坐在车里倒很大方。我告诉她，黑伢是做房屋装修的木匠，每月工资是我们的十倍。刘琳非常惊讶，我告诉刘琳，湘西最赚钱的是房地产工作者，最穷的就是底层艺术工作者。刘琳说在东北也是这样的，我俩就是两个地区就业情况的真实写照。
下了车，我和刘琳跟着黑伢走进他家，一进门，我就被室内的豪华装修惊呆了。我是乡巴佬，这些年一直在学校读书教书，现在住的也是学校的自建房，见到的都是最低廉的装修，猛然见到这样精美的住宅，我不由得心里发怵。随后，黑伢不冷不热地招呼和我刘琳坐下，他没有请我们喝茶。
黑伢说：“王平结婚，我给他借了8万8千元钱。”
我说：“哎呀，你真肯帮忙。”
黑伢说：“你连我一个零头都没借。”
我说：“这些年读书还要交学费，没工资，现在我工资也很低。”
黑伢说：“你是大学老师，一个月至少有几万吧？”
我说：“我一个月就四千。”
黑仔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欺骗他说我是拯救众生的观音菩萨。
我说：“我要是撒谎，叫我天打雷辟。”顿了一下，我又说：“假若我有钱，也晓得弄辆车开开。”
最后这句话似乎打动了黑伢，他没再质问我，整个晚上他都黑着脸没有找我说话。我很后悔为了省几百元宾馆钱住到他家看他眼色，但天色已晚，也只能忍气吞声。幸好刘琳不懂湘西土话，也不知道我被主人责备，她一直笑眯眯地随遇而安。晚上，我俩睡在一张床上，我有祼睡的习惯，跟刘琳合睡我只好穿上衣服，加之今天被黑伢父子两代人教训了一顿，还厚着脸皮睡在黑伢家里，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可怜自己命运不济，痛恨自己本事低微，活到41岁，除了一张硕士文凭，车子房子票子男子我都没有，在同龄人中间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这样辗转反侧，我一夜都没有闭眼，只盼着天快点亮，我好早点离开黑伢的豪宅，不再看他的眼色。幸好接亲的时间非常早，凌晨5点我们就坐黑伢的车赶到王平岳母家。王平岳母一家在城东河边租了两间房子，车子就停在河边，我们走进巷子去接亲。我想着自己是大学老师，刘琳又是气质超群光彩夺目的东北美女，今天一定会受到王平岳母及其邻居的隆重接待，夹道欢迎敬献鲜花都是标配，今天是新娘的好日子，收到鲜花我一定转赠给新娘，显示我的大度和高贵。我的美梦还没做完，就被一个彪形大汉挡住了，他伸开双手挡在巷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我说：“我是王平的姑姑，是来接亲的。”
那大汉对我伸出手，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留下奶粉钱，新娘才出关。”
我吃了一惊，碰上截路的江洋大盗了，我可不是对手，本能地寻找黑伢，转头一看，他不知道何时偷偷溜走了。我朝新娘家望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穿戴喜庆的美丽姑娘，我冲她挥手，高声喊着：我是王平姑姑，我来接你了。那姑娘充耳不闻，坐在屋里一动不动。这时候，巷子里开来了七八辆车，车子都扎着红绸和鲜花，车顶还插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字样。新娘家里响起了鞭炮声，新娘子被人扶着站到了门口。这边车队也停下来了，我侄子王平穿着笔挺的西装走下车。我喊了一声王平，他转过头来，我对着彪形大汉努努嘴。
王平说：“姑姑，你是大学老师，专门等你给奶粉钱。”
我急得要死，说：“我没有钱。”
王平说：“姑姑你就帮帮我吧，你不出血他们不肯让路的。”
我急得两眼翻白，几乎要昏死过去。刘琳看到我的惨状，问我发生什么事？我只好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刘琳叫我不要着急，她带了钱。说着，她从自己背包里掏出钱包，数出1000元钱，交给那个彪形大汉。大汉拿到钱，往旁边一闪，路刚让开，王平带着车队的哥们往前一冲，在众人的吆喝声中，王平一把抱起新娘，一直把她抱进车子，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接亲的车队轰轰烈烈地开走了，围观的人都在高谈阔论，我也津津有味地看着，等到车子全部开走了，我才醒过神来：我和刘琳被接亲队伍抛弃了！新娘被接走了，巷子里留下几个新娘的亲戚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没有一个人理踩我和刘琳。我出来这么久口很渴，很想向他们讨杯水喝，我看到接我奶粉钱的大汉走出来，我对他挥挥手，请他给我一杯水喝。他好像变成了聋子，看都没看我一眼，从我身边扬长而去。我内心非常沮丧，我钱少我被歧视我罪有应得，可怜刘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跟我共享耻辱。我不该心被完全漠视，故意大声跟刘琳聊天，企图唤起人们的注意和尊重。我和刘琳说了好几十句话，我的喉咙干得要出火了，有个跟新娘面貌相似的妇女，估计是新娘的妈妈，冲着我招招手，我心里暗喜：我的表演终于奏效了！我喜滋滋地走到她身边。
我说：“亲家母，恭喜！”
她打量了我两眼，说：“王平姑姑，你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嫁女要40万彩礼，你屋只给了20万，你欠我20万元彩礼，你赶紧回去想办法凑钱。”
我说：“我没有钱，我每个月只有4000元，还有2000元房贷。”
她说：“你会算账，你算下，我把女儿养到25岁，要花好多钱？你还是大学老师，就想着占便宜。”
我说：“你女儿都被我侄儿接走了，你还要彩礼？”
她说：“今天接走，明天送回，20万不交齐，生下伢儿也不跟你屋姓。”
我说：“你这个人蛮不讲理，婚姻不是买卖。”
她没有理我，转身进屋，随后端了一盆水出来。我见势不妙，拉着刘琳往外跑。幸亏我机灵，背上只溅到几滴水。我们被吓坏了，一口气跑出巷子，跑到河边，我们才敢停下来歇歇气。我们扶着河边的栏杆喘了半天，才把气喘匀了。
我说：“对不起！”
刘琳说：“发生什么事？”
我说：“有点复杂，新娘的妈妈要彩礼。”
刘琳说：“我们已经给了她钱了，不是吗？”
我说:“是的，但是她要很多钱，20万元人民币。”
刘琳耸耸肩，说：“我不明白。”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一轮红色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中，满天灿烂的红云，河面在朝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显得格外绚丽。河堤上热闹起来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多起来了，做早点的生意人也开始吆喝了。我听到“包子饺子豆腐脑油条烧饼”的声音，唾液就从嘴里开始往外流了，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手习惯性地去摸背包，我立刻陷入了新的惶恐：我的背包不见了！我回忆了一下，背包可能是我们逃离时掉落在新娘家的巷子里了。可是，现在即使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再回到那里找背包了。幸好我的手机还挂在胸前，我打开手机银行，看到我的银行卡里还有60元钱，扣掉两人回去的车费36元，还有22元钱可以吃顿很像样的早餐，刘琳喜欢吃包子，我就请她吃顿小笼包吧，于是，我就带着刘琳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大汉饭店”。我点了两笼小笼包，两碗骨头汤，我和刘琳面对面坐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小笼包真美味！骨头汤不光有骨头，还有肉！我吃完了一碗，想着汤是免费赠送，就给刘琳和我又盛了一碗。两碗汤喝下去，我打了饱嗝。我很潇洒地对老板说要买单。老板说80元，我说你牌子上写着，小笼包10元，汤免费。老板说小笼包10元，汤免费。我说我俩是20元，怎么变80元了?老板说本地人10元，外地人10美元，加起来不是80元吗？我又急又气，又找不出话反驳他，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那老板说，吃完了还坐这里要座位费。我说我钱不够，我只有22元预算，我俩加个微信，我先付你22元，以后我发了工资我再转给你58元。老板说不行，不能欠。我急得要哭，老板说，我有个办法，你俩帮我做事，我不要你们一分钱。我说做什么？我们是高知，不能洗碗。老板说，看出来了，你们气质不凡。今天我们饭店租了一艘船在河面上做宣传，你的朋友是混血美女，我想请她穿起汉服站到船头上帮我们宣传宣传。我说我们下午要回湘西大学，只能干半天，而且要200元工钱。老板眼珠转了转，说可以，你俩去换身汉服到船上去吧。我说我形象不好，就不亮相了，怕有反作用。老板说你也要上，你们两个一正一负，正好形成对比。他的用意我明白了，我本来就愧对刘琳，我愿意当绿叶衬托她的美。我跟刘琳一说，听说又助人又挣钱，刘琳满口答应。我俩换上汉服，被老板领到一艘小木船上。这木船看起来只有一米宽，两米长，船头挂着一张白色的风帆，上面写着“大汉饭店”四个红色的大字，船里摆着两支小木桨。我和刘琳走进船里，船立刻摇晃起来，老板说你抓住桨，把船摇到河对面再摇回来，摇上20个来回就可以收工。我说我不会划船，话还没说完，船已被老板推进河中间了，我急忙抓起一支桨，叫刘琳抓起另一支，两个人一左一右往前划着，船居然平稳地向前移动，我划了一圈，有了信心，高兴得很，很想模仿古人吆喝几句。于是，我就放下桨，两只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对着天空高喊，河面上空盘旋的一群飞鸟被我喊声吓跑了，我得意洋洋，正准备再喊，发现船开始在水面上打晃，原来刘琳也模仿我放下桨准备高喊，船彻底失去了控制。我和刘琳同时去拾桨，两个人的身体都偏向左边，船立刻往左边一翻，我和刘琳都掉进水里，我的头被水淹没，大口大口的水立刻往我口里灌。我张嘴想喊救命，嘴一张，水立刻灌进来了。我的双手在水面上徒劳地扑腾着，眼看就要被淹死，万分危急的时候，有一双手臂把我托出水面，我得救了，我极其虚弱地靠在这个人的臂弯里，听凭她把我带到岸边。我上了岸，才睁开眼睛看我的救命恩人，是刘琳，刘琳救了我。
下午，我和刘琳从溆浦火车站登上回湘西大学的火车。我们上了火车，在座位上坐定，火车向前开动。我看着徐徐后退的溆浦县城，看着站台上渐渐远去的家乡父老，我的内心无比辛酸和惆怅。
我抓住刘琳的手，说：“我很抱歉，给你这样糟糕的旅行。”
刘琳说：“王君，这个不是糟糕的旅行，这是一次非常有趣的旅行，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这次旅行。”
这天吃过晚饭，我和刘琳照例在校园散步。夕阳映照下的校园分外美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散射在地上，在地面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光影，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一些鸟儿在枝头上欢快地跳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树叶和花朵混合的芳香，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的表情都非常恬淡非常自然。我们顺着林荫道往前走，走到校门口左拐，走进学校足球场。这个足球场是按照国际标准建造的，很大，四周铺着厚厚的绿草，踩上去软绵绵的。我和刘琳沿着足球场漫步，刘琳告诉我她儿子非常喜欢踢足球，在大学还是足球队队长。我说你真是了不起的母亲，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我告诉刘琳我侄子要结婚的事，问她愿不愿意作为贵宾光临婚礼，为我侄子的婚礼增光添彩？刘琳马上答应了，她说这是她的荣幸，而且，她非常乐意去见识一下湘西乡村的婚礼，还问我她要准备什么礼物？我说她不需要准备任何礼物，因为她本人就是最尊贵的礼物。刘琳说，那好吧，我一定做个优秀的客人，不丢东北人的脸，也不丢你的脸。这件事敲定以后，我的心就轻松了。我伸直双手，倒退着往后走着，嘴里还哼着歌儿。我一路倒退，冷不防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我回头一看，是哈迪尔，他身边还站着他的女友刘苹。哈迪尔看到我，伸出一只手把我紧紧抱在他怀里，刘苹脸上立刻浮现不悦之色。我急忙往外挣，但是哈迪尔抱得很紧。
我说：“让我出去！”
哈迪尔把我抱得更紧了，他说：“你是我的女人，我爱你。”
我说：“我不是你的，站在你身边那个才是。”
哈迪尔说：“你是我的，你就是我的。”
我向刘琳求救：“刘琳，帮帮我，帮帮我。”
刘琳说：“哈迪尔，你非常失礼，赶紧放开王君！”
哈迪尔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刘琳说：“如果你不听我的，你立刻还我的钱！”
哈迪尔听了刘琳这句话，像触电一样，立刻松软了，我急忙推开他的魔手，往外跑去，还没站稳，我的眼睛被人猛揍了一拳，我立刻倒在地上眼冒金星，接下来，一个女人骑在我身上没头没脑地打了我一顿，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声嘶力竭地惨叫。在我周围各种声音一起袭来，笑声、骂声、叫好声、鼓掌声，我听到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喊：“停下，停下!”这是刘琳的声音，足球场上百人围观，只有她一个人声嘶力竭企图救我。我被人按在地上猛揍了几拳，又扇了几个耳光，那个打我的人才被人拉走，我被刘琳扶起来，周围一片手机卡嚓声。完了，我知道，明天整个湘西大学的朋友圈全是我被揍的画面，配上这么一行文字：渣男劈腿，正牌女友胖揍杂牌小三。我本来就是湘西大学的底层，这么一来，以后我就是湘西大学的地下室了，我所剩无几的脸面，这一下完全丢尽了。事已至此，哭闹都没有用，我索性装得潇洒一点，忍着痛，抬起头，学着政治家军事谈判时的姿势，对围观的群众挥挥手，可恨没有太阳帽，跟伟人的风度还有点距离。周围的群众倒还捧场，看见我忍着被揍的痛苦慰问他们，轰然一片叫好声，我只好忍痛再挥挥手答谢。刘琳低声对我说别装了，赶紧去医院。我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向前奔跑，觉得耳边的风呼呼地响，眼里的泪哗哗地流，脸上的肉火辣辣地痛。身上的疼痛提醒了我，我今天无缘无故被一个鬼打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打我？我怎么这么倒霉？
到了学校的医务室，一个女医生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说是皮外伤，不碍事，给了我两支膏药，说擦几天红印青印就褪了。我拿了药回家，对着镜子一照，啊呀，眼睛周围肿得老高，两颊都留下了绯红的手指印。天哪，哪个鬼这么恨我，把我往死里打？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我问刘琳是谁打了我？刘琳说，是哈迪尔的女友刘苹。那个女人！天哪，哈迪尔那么紧紧地抱着我，她一定以为是我向哈迪尔投怀送抱，一定认为我在跟她抢哈迪尔，我这顿打挨得冤，可是我找谁说理去？刘琳拿棉签为我擦药，我一个劲哀求她小心点小心点，我是真痛，被打伤的脸痛，没被打伤的心更痛！我咬咬牙打开微信朋友圈，果然，朋友圈热闹非凡，全是我被打的凄惨场面，还配上了耸人听闻的标题：两个湘西女人争一个东北男人！小三被暴打，人人叫好！好得很，我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我气愤地合上手机，什么朋友？就没有一个是我的真朋友，全是落井下石的小人！哎呀，这些鬼事我也难得理，明天我还得给学生上课，我这幅鬼样子，不把学生吓跑才怪。我跟刘琳说了我的担忧，她叫我不要担心，学生未必知道我今天被打了，即使知道，也可能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他们也有可能把我当成英雄来崇拜。我说别忽悠我了，我这鬼样子怎么办？刘琳说，戴幅墨镜就遮住了，学生们一定非常崇拜我的酷劲。
第二天上课，我戴了一副宽边茶色墨镜，穿了一套牛仔衣裤，昂首挺胸地走上讲台。我喊上课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怕学生看到我昨天的丑闻，产生抵触情绪，看到学生起立的时候没有异常，我的心才踏实下来。我努力装出青春阳光的姿态，对学生说，老师最近在学习先锋派艺术，行动也要与理念保持一致，同学们觉得老师酷吗？底下一片沉默，我只好拿眼睛紧盯班上的学习委员，那学习委员被我盯得没法，只好低低地说了一句，酷。这堂课我给学生讲剧本写作，理论要点是人物对话要有冲突，还要有个性特征。讲完之后，我让学生模拟写一段场景，然后展开讨论。有一个男生高高地举起手，我请他上台跟同学们分享他的大作，他带着一脸坏笑走上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讲：这是一幕痛打小三的戏，场景是在某大学足球场，男主角带着妻子在足球场散步，巧遇男人的小三，妻子揪住小三痛打。学生们有的发出吃吃的笑声，有的偷偷研究我的表情，还有的故意低头不看我。那学生讲完后，坏笑着走下讲台。我气得要死，又不好批评他，只好说他创造的冲突很好，但缺乏新意，流于俗套，两个女人打架一定是妻子打小三吗？大家可否运用发散思维和创新思维，把这三个人的关系重新想象一下？别人用过的词语一概不能用。最后这句话是我设下的文字陷阱，防止学生们乱说一气，汉字运用了几千年，还有哪个词语没有被用过？学生们果然被我唬住了，一个个屏息静气故作深沉地端坐着，假装在深度思考积极创新。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我乐得差点笑出声，我心里想，你们这帮黄口小儿，还敢跟我斗，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要多！
过了两三天，脸上被打伤的青印红印都没有褪，我心里很着急，虽然很恨哈迪尔的女友，却没有心情去找她算账，我娘家嫂子每天打几通电话哭诉：儿子结婚要40万彩礼钱，找亲戚借了20万，现在还差20万借不到。我头都被她哭大了，我一个月4000元钱，还了2000元房贷，我只剩下2000元吃饭，我哪里有钱借给侄子当彩礼？我嫂子口口声声说，你是硕士，是大学老师，村里人都讲你一个月三四万，我说三四万再去掉一个零。我嫂子电话刚挂，我妈又打来了，哭着说你哥哥死了，一个侄子结婚，你做姑姑的是大学老师，你不提携他，哪个提携他？我被娘家人哭得头昏脑胀。她们如此不懂事，我如果有她们想象的有钱，还会打十几年单身吗？再婚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势力，一个比一个精明，做正经事的本事没有，看女人的本事全世界第一，他们随便瞄一眼就知道女人的身家是多少，因为实在太见多识广了。我从30岁打起单身，打了10年了，从少光棍打到中光棍，看这形势八成是要当老光棍了，我娘家人哪个想到我一个人孤单无助的凄惶和苦楚？找我借彩礼钱，我还没找他们借彩礼钱呢。四十万？我若肯给男人四十万彩礼钱，也能骗个男人小心翼翼陪伴我几年。牢骚归牢骚，办法还是要想，我决定找同事们碰碰运气。我一口气打了3个电话，找了3位平时关系还算好的同事，这6个同事不约而同地说没有钱。一个同事说刚刚买了新房，另一个同事说送儿子出国读书，还有一位同事直截了当说，借钱没有，借命有一条。我一边感激同事的信任，把家庭机密都告诉我，一边又感叹自己面子低微，借钱比借命还难。实在没法，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一条前夫送给我的纯金项链，放在手里掂量着。我虽然已经41岁了，这条项链是我收到的男人赠送的唯一礼物，是我女性魅力的象征。每次看到这条金项链，我就觉得自己曾经苗条过，曾经被男人深爱过，曾经享受过男人的温存和抚摸。所以，尽管我很拮据，这条项链我一直小心珍藏。但是这一次，我不出血显然无脸见江东父老了。我咬了咬牙，把金项链装进盒子里，再小心地放进手提包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出了门。我走出校门，坐上15路公交汽车到达市中心的金店。我把项链拿出来，跟金店老板说我卖给他。他把项链放天平上称了称，说15克，给你4800元钱，我立刻答应了，没想到这条项链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老板问我，微信还是现金？我说微信吧，老板立刻给我转了4800元钱，我立刻把这4800元转给我嫂子，她立刻收了这4800元钱，没有给我回一个字，仿佛是神庙里的菩萨一样，安安静静地享受着供奉者的供奉，从来不会回答只言片语。
回到家，我就着手准备回娘家参加婚礼的事宜。我查了一下日历，万幸，婚礼是在星期六，我和刘琳不用请假，坐星期五下午的火车，当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我娘家。我通过手机订票软件为我购了火车票，刘琳说她无法登录订票软件，必须到火车站去购票。因此，下午2点的火车，我们必须提前两小时出发，确保有足够的时间去购票。2000元红包我已经准备好了，回家一次，还有老母亲老叔母老叔叔三位老人、姨外孙姨外孙女等6位孩子，都需要带点东西。我的钱包已经空空如也，我拿起医保卡，去学校对面的怀仁大药房，买了3包红枣3包桂圆6包奶糖6包坚果，两手提着大包小包拿回家。穿什么衣服回家，也是个问题。不能太艳也不能太素，我打来衣柜，找来找去，最后找了一件暗红色的格子上衣，配一条淡黄色直筒裤。一切准备停当，现在只希望脸上的伤快点平复。我们中国人家乡情结重，讲究衣锦还乡。我在湘西大学是混得差，但我毕竟是全村第一个硕士，带着伤回家太难堪了吧？
星期五到了，我一起床，就对着镜子看脸上的伤，天可怜我，脸上的印子几乎都消了，不注意看不出来。我把要带回去的东西整理好，放进一个大旅行箱里，又在背包里放了两瓶水，免得在路上买又要花钱。下午一点钟，我和刘琳乘坐的2路公共汽车准时到达湘西火车站，我们径直往售票厅走去。到了售票厅，靠门口有一个问讯台，一个年轻女人坐在里面。这个女人看了刘琳一眼，脸上带着兴奋和惊奇，问刘琳是哪国人，我说是中国人，她说长得像外国人，我说是混血儿。物以稀为贵，售票员亲自带刘琳到贵宾购票窗口购买。别的购票窗口都排了一列长队，贵宾购票窗口只排了几个人，不一会儿就轮到刘琳，她把身份证递进去，购票的服务员在键盘上按了几下，票就出来了，她把票递给我，我和刘琳拿着票往候车大厅走，找到341列车候车的地方，两排座位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没有一张空位。刘琳可能很少见到人员这么密集的场所，她的表情有些局促，我有些难过，假若我有一辆车，潇潇洒洒开车就走，1个小时到达娘家村庄，喇叭一按，全村人跑来迎接我们，刘琳跟着我全程又自由又尊贵。现在刘琳交了我这样一个低薪朋友，只能跟我挤公交再挤候车厅再挤火车赶路了。我踮起脚往四周看，希望能找到一张空座让刘琳坐下，哪里都挤得满满当当的，根本没有半点空隙。我急中生智，把旅行箱横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旅行箱上，又拉刘琳坐在我旁边。有了座位，我安心了好多，拿出一瓶水，慢慢喝着，看着候车厅还有那么多站着等车的乘客，优越感油然而生，心想人果然是分阶层的，有车的比无车的优越，有座的比无座的优越，有箱的比无箱的优越。我本是最底层的，沾了旅行箱的光，居然找到垫底的了。我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周围非常吵嚷，我很不耐烦，幸好这时候有个女列车员拿着高音喇叭在前面喊：341上车了，341上车了。所有乘客哗地起立排队，人人争先恐后向前挤着。
我们随着人流排队上车，我的大旅行箱在我候车时做过大贡献，上车时就成了大累赘。因为太大挡道，排在我后面的乘客不断埋怨，这列火车也跟我作对，走了大约500米又要上楼，楼道上又没有开辟箱包滑行通道，必须提着走，我提不起，幸而刘琳也很机灵，帮着我提箱子，倒解了我燃眉之急，然而这又有新问题：我俩必须并排横着走，加上旅行箱的长度，就把道挡得死死的，后边的乘客急了，就口出恶言，有人喊死胖子走快点，火车要开了；还有人喊那个矮冬瓜，你让我们先过去。身矮人胖是我的短处，他们越这样揭短，我越不肯给他们让道，一排乘客被迫骂骂咧咧地跟随我上楼下楼又上楼，终于走到341的站台，站台上各个上车点又排满了人。我的票在1号车厢，刘琳的票在14号车厢，楼梯口的车厢是5号，我当机立断，带着刘琳往1号车厢走，心想先上了车再找乘客调座位。我俩抬着旅行厢一路小跑，终于赶到1号车厢门口，赶紧排队上车，列车员非常负责，一个一个细细检察，半天才放行一个人，我前面10个人一个个上车，感觉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终于轮到我和刘琳上车，那列车员看看票，说刘琳不能上车，去14号。我说帮帮忙吧，我们上了车再去14号。列车员严肃地说，不行，外国人不行，万一是间谍放了炸弹，我担待不起。我和刘琳没有办法，只好抬着旅行箱回头向14号车厢跑，跑得我气都要断了，好容易跑到14号车厢，列车员正准备上车关门，我忙着给列车员递票，回头看见刘琳像往常一样优雅沉静地站立着，我一着急，伸出双手猛力把她推上车，她还想说什么，我赶紧把旅行箱也塞给她。那列车员看看我的票，正准备开口训我，我凶狠地盯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了嘴，我急忙抓着门口的扶手上了车，那列车员也赶紧上来了。我们刚一上车，火车就徐徐开动了，列车员手疾眼快把车门关上了。我转过身，看见刘琳手足无措地站在过道上，我看看她的座位号，99号，我推着她往前走，过道上全是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还要躺着的，刘琳走了两步，不断碰着人的胳膊和腿，她不敢再走。我从她身边挤过去，把旅行箱放在前面，一面推，一面喊着箱子来了，请让路，一路的胳膊腿都缩回去了，我们顺利赶到99号，只见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坐在座位上，她人很非常胖，一个人坐了98号和99号两个座位没留下一点富余。我把票给她看了一眼，说大姐，99号是我朋友的票，请你让一让。她说我坐在98号上，又没坐99号，你没长眼睛吗？对面97号座位上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她友好地站起身，用英语请刘琳坐到她座位上去，我很感谢，赶紧把我的票递给她，麻烦她坐1号车厢去。小姑娘爽快地拿了票走了。刘琳在97号上坐下，我请98号的往里挪挪，在99号勉强挤下半张屁股。火车上很多，呼出的二氧化碳也多，我和刘琳都热得流汗，这98号的屁股肉乎乎热乎乎，而且热胀冷缩，温度越高屁股越大，我入座时还能挤下半边屁股，火车驶出10分钟，我只能挤下四分之一屁股，火车再驶出5分钟，我的屁股终于悬空，一下子落到地上，摔得生痛。我本想找这个胖子理论，但她扭过头，满脸怒气地盯着我，两只牛眼睛瞪得像《西游记》里的牛魔王那么大，我满腹的怒火像被一个灭火罩当头罩下，立刻全部熄灭。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反而主动跟她说没事没事。在过道上站了一会儿，我站得生痛，又想坐到旅行箱上。我想把旅行箱横在过道里当座位，但过道上还躺了一个，无法横放，我只好把旅行箱竖放，比火车的座位高出一截，我两腿骑在旅行箱上，高高地俯视着众人，顿时享受到了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王者风范。全车厢的男女老少都在低头玩手机，只有刘琳低着头看书。我坐在旅行箱上，不断被来来往往的乘客挤来挤去，感觉非常憋气，但是想到我的牺牲能让刘琳保持优雅，我觉得很安慰。她是帮助湘西建设文化的贵宾，跟我这样底层的平民交朋友，委屈她了，我尽全力让她舒适一点也是应该的。
火车行驶了70分钟，就到了我的家乡叙浦县火车站，我和抬着旅行箱刘琳下了车，顺着月台走了几百米，穿过地下通道往上走，沿着地面再走100米就到了出站口。过了出站口，走到火车站广场，马上就有一个男人上来问我去哪里？要不要坐出租车？我说去观音阁多少钱？他说40，我马上摇摇手，他一脸失望地走开了，边走还边嘀咕。马上有另一个男人又朝我们走来，我赶紧加快脚步，往公共汽车站停靠点跑过去，刚好有一辆开往观音阁的公共汽车停在那里，我和刘琳赶紧上了车，幸好车上还有两个空座位，我顾不得买票，先跑到空座位边，安顿刘琳坐好，把背包放在另一个座位上占座，我再跑到车门口投币。这辆公交车上的人大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估计从没见过外地人，现在突然看到刘琳，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她是来自非洲的大象，或者来自大海的美人鱼。刘琳不愧是来自发达城市的高等知识分子，在众人的凝视下毫不羞涩，还落落大方地说了一句湘西方言：你们呷饭了没有？全车的本地人本来都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她，突然听到她奇怪的湘西话，都放松了，车内暴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有个脖子上戴了金项链，手腕上还戴了两个金镯子的中年女人，看到刘琳脖子上戴了一条银色的项链，用轻篾的眼神看看刘琳，用土话问我那个洋女人的项链是银子的还是铂金的？刘琳茫然地看着我，我跟她说，这个妇女夸奖她长得漂亮，刘琳信以为真，连声说谢谢。那妇女听不懂茫然地看着我，我看这个妇女有趣，有意逗逗她。我告诉她，刘琳的项链不但是真金的，还是来自欧洲王室的品牌，价值连城，这个本地妇女对我吐了吐舌头，再看刘琳时眼神顿时充满了敬意。我在心里嘲笑这个女人俗气，本想继续编鬼话吓吓她，转念一想，她毕竟是我的本土同胞，吓她不厚道。公共汽车在乡间公路上行驶着，路面倒还平整，就是太窄了，两辆车会车的时候就险象环生，我一路心惊胆颤地看着路面，心里祈祷老天保佑我们平安到家。老天好像真听到了我的祷告，一路上这辆车虽然几次差点跟对面的车子打架，但都没有打起来。车子驶了半个小时，就到达我的家乡观音阁了。我喊了一声师傅停车，司机猛地踩了刹车，全车人都不由自主往前栽，幸好我反应快抓住了前座的扶手才没摔倒。我和刘琳下了车，顺着一条又窄又陡的乡间公路往上走，走了大约500米左拐，走上一条小路，再走200米，就到了我的娘家。我推开一扇破旧的篱笆门，一条狗汪汪叫着扑上来，我急忙喊妈妈，我妈妈在楼上听到我的呼喊，大声骂狗叫么子叫么子？狗听到我妈妈骂它，夹着短短的狗尾巴走开了，我和刘琳抬着旅行箱走进院子。我家的房子是40年前建的青砖瓦房，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侵蚀，已经破旧不堪了，院子有一个小篮球场那么宽，院里横七竖八地胡乱种着几畦菜，因为缺乏规划显得非常零乱，而且院子很脏，幸好屋檐下面还摆了一张红色的长凳，我赶紧把这张凳子搬到院子中间，请刘琳坐下。院子虽然破败，但是有天有地有菜有草，多少还有点田园特色，我不好意思请刘琳进屋，屋里实在太破旧太脏乱了，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墙壁也斑驳得不成样子。这时候，我妈妈从屋里走出来了，她看见刘琳后，并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反而很高兴地说今天早上听到喜鹊叫，她就知道会有贵客到。我向刘琳介绍这是我妈妈，刘琳很有礼貌地跟我妈妈握手。我妈妈是80多岁的中国农民，文盲，一辈子没跟人握过手，现在被刘琳握着，我妈高兴坏了，一时人来疯，要为刘琳表演一套拳术。她说着，就在院子里摆开阵势，举手抬脚地乱打一阵她自创的毫无章法的拳术，我心里很难为情，但是子不嫌母丑，只得夸张地鼓掌，刘琳也对我妈竖起大拇指。我们三个人在院子里闹了好一阵子，我嫂子千呼万唤始出来，给我和刘琳端上两杯冷茶，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我正在纳闷，从外面陆续走进一些人，这些人有的挑着猪肉牛肉，有的挑着草鱼鲤鱼，有的挑着萝卜白菜，还有的挑着莲藕粉丝。刘琳惊奇地看着这些，我告诉她，结婚是我们湘西人最看重的大事，无论贫富都要做酒席，请亲朋好友来吃饭，刘琳说东北人结婚也要举办盛大的仪式，也要请亲朋好友一起见证的。我们说了一会话，又喝了几杯冷茶，刘琳说要上厕所，我带她去上了我家的简易厕所，内心后悔把刘琳带回娘家。我家的厕所跟中国大多数农村的厕所一样，跟猪栏建在一起，就是在水泥地板上挖一个长坑，人蹲在坑上排泄，坑里一堆堆的排泄物历历在目。刘琳上完厕所出来要洗手，我把她带到院子里的摇井边，抓着摇把摇了几下，井里的水就流出来了，刘琳把手伸到摇把上搓了几下。我家的贫穷、肮脏和破败是一目了然的，刘琳没有问我一个字，或者抱怨环境不好，她自始至终微笑着，亲切地对每个人致意。
这天晚饭倒还丰盛，院子里摆了两桌，来帮工的乡亲坐了一桌，我家的近亲坐了一桌。我嫂子的父亲跟我坐在一桌，他面有愠色地跟我说起我嫂子娶媳妇的艰难，感叹我嫂子一个寡妇要操持儿子的婚礼，他说你嫂子为了给你侄子借彩礼钱几乎借疯了。我到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嫂子为什么用哀怨的眼神看我了，她在怪我给她借的钱太少了，我也明白我嫂子的父亲是在温和地批评我没有帮我侄子扛起筹措彩礼的大任。我只好向他解释我工资很低没有存款，我面子很小又借不到钱。我低声下气地解释了好一阵，我嫂子的父亲脸上才稍见平和。吃过晚饭，村里一支业余跳舞队过来了，她们穿着黄绿相间的舞裙，在院子里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跳了两支舞，一支是《妹妹你坐船头》，另一支是《东方红》，现在电视里的歌舞看多了，对比下来，这样的节目实在上不了台盘。看过舞蹈，大家商量明天去新娘家接亲的事，我妈妈提议让我带着东北人去接亲，我嫂子的父亲沉吟一下同意了，毕竟有个又高又白的东北美女加入接亲队伍还是很体面的事。由于明天凌晨就要去县城接亲，凌晨又没有公共汽车，所以我嫂子的父亲还建议我和刘琳当晚住到县城他儿子黑伢家，明天早上同他儿子一起去接亲。我正发愁晚上睡在铺着稻草的床铺会被跳蚤咬死，马上同意了他的提议。吃过晚饭，我和刘琳搭黑伢的奥迪车去他家借宿。黑伢是个木匠，这些年中国各地房地产崛起，他转型做房地产装修，辛苦十年成了个小富豪。我因为工资低，出行都是坐公交，连出租车都很少坐，今天突然坐到这么豪华的小车内，我身子紧紧缩成一团，生怕弄脏了这么漂亮的小车。刘琳是开惯了车子的，坐在车里倒很大方。我告诉她，黑伢是做房屋装修的木匠，每月工资是我们的十倍。刘琳非常惊讶，我告诉刘琳，湘西最赚钱的是房地产工作者，最穷的就是底层艺术工作者。刘琳说在东北也是这样的，我俩就是两个地区就业情况的真实写照。
下了车，我和刘琳跟着黑伢走进他家，一进门，我就被室内的豪华装修惊呆了。我是乡巴佬，这些年一直在学校读书教书，现在住的也是学校的自建房，见到的都是最低廉的装修，猛然见到这样精美的住宅，我不由得心里发怵。随后，黑伢不冷不热地招呼和我刘琳坐下，他没有请我们喝茶。
黑伢说：“王平结婚，我给他借了8万8千元钱。”
我说：“哎呀，你真肯帮忙。”
黑伢说：“你连我一个零头都没借。”
我说：“这些年读书还要交学费，没工资，现在我工资也很低。”
黑伢说：“你是大学老师，一个月至少有几万吧？”
我说：“我一个月就四千。”
黑仔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欺骗他说我是拯救众生的观音菩萨。
我说：“我要是撒谎，叫我天打雷辟。”顿了一下，我又说：“假若我有钱，也晓得弄辆车开开。”
最后这句话似乎打动了黑伢，他没再质问我，整个晚上他都黑着脸没有找我说话。我很后悔为了省几百元宾馆钱住到他家看他眼色，但天色已晚，也只能忍气吞声。幸好刘琳不懂湘西土话，也不知道我被主人责备，她一直笑眯眯地随遇而安。晚上，我俩睡在一张床上，我有祼睡的习惯，跟刘琳合睡我只好穿上衣服，加之今天被黑伢父子两代人教训了一顿，还厚着脸皮睡在黑伢家里，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可怜自己命运不济，痛恨自己本事低微，活到41岁，除了一张硕士文凭，车子房子票子男子我都没有，在同龄人中间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这样辗转反侧，我一夜都没有闭眼，只盼着天快点亮，我好早点离开黑伢的豪宅，不再看他的眼色。幸好接亲的时间非常早，凌晨5点我们就坐黑伢的车赶到王平岳母家。王平岳母一家在城东河边租了两间房子，车子就停在河边，我们走进巷子去接亲。我想着自己是大学老师，刘琳又是气质超群光彩夺目的东北美女，今天一定会受到王平岳母及其邻居的隆重接待，夹道欢迎敬献鲜花都是标配，今天是新娘的好日子，收到鲜花我一定转赠给新娘，显示我的大度和高贵。我的美梦还没做完，就被一个彪形大汉挡住了，他伸开双手挡在巷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我说：“我是王平的姑姑，是来接亲的。”
那大汉对我伸出手，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留下奶粉钱，新娘才出关。”
我吃了一惊，碰上截路的江洋大盗了，我可不是对手，本能地寻找黑伢，转头一看，他不知道何时偷偷溜走了。我朝新娘家望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穿戴喜庆的美丽姑娘，我冲她挥手，高声喊着：我是王平姑姑，我来接你了。那姑娘充耳不闻，坐在屋里一动不动。这时候，巷子里开来了七八辆车，车子都扎着红绸和鲜花，车顶还插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字样。新娘家里响起了鞭炮声，新娘子被人扶着站到了门口。这边车队也停下来了，我侄子王平穿着笔挺的西装走下车。我喊了一声王平，他转过头来，我对着彪形大汉努努嘴。
王平说：“姑姑，你是大学老师，专门等你给奶粉钱。”
我急得要死，说：“我没有钱。”
王平说：“姑姑你就帮帮我吧，你不出血他们不肯让路的。”
我急得两眼翻白，几乎要昏死过去。刘琳看到我的惨状，问我发生什么事？我只好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刘琳叫我不要着急，她带了钱。说着，她从自己背包里掏出钱包，数出1000元钱，交给那个彪形大汉。大汉拿到钱，往旁边一闪，路刚让开，王平带着车队的哥们往前一冲，在众人的吆喝声中，王平一把抱起新娘，一直把她抱进车子，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接亲的车队轰轰烈烈地开走了，围观的人都在高谈阔论，我也津津有味地看着，等到车子全部开走了，我才醒过神来：我和刘琳被接亲队伍抛弃了！新娘被接走了，巷子里留下几个新娘的亲戚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没有一个人理踩我和刘琳。我出来这么久口很渴，很想向他们讨杯水喝，我看到接我奶粉钱的大汉走出来，我对他挥挥手，请他给我一杯水喝。他好像变成了聋子，看都没看我一眼，从我身边扬长而去。我内心非常沮丧，我钱少我被歧视我罪有应得，可怜刘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跟我共享耻辱。我不该心被完全漠视，故意大声跟刘琳聊天，企图唤起人们的注意和尊重。我和刘琳说了好几十句话，我的喉咙干得要出火了，有个跟新娘面貌相似的妇女，估计是新娘的妈妈，冲着我招招手，我心里暗喜：我的表演终于奏效了！我喜滋滋地走到她身边。
我说：“亲家母，恭喜！”
她打量了我两眼，说：“王平姑姑，你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嫁女要40万彩礼，你屋只给了20万，你欠我20万元彩礼，你赶紧回去想办法凑钱。”
我说：“我没有钱，我每个月只有4000元，还有2000元房贷。”
她说：“你会算账，你算下，我把女儿养到25岁，要花好多钱？你还是大学老师，就想着占便宜。”
我说：“你女儿都被我侄儿接走了，你还要彩礼？”
她说：“今天接走，明天送回，20万不交齐，生下伢儿也不跟你屋姓。”
我说：“你这个人蛮不讲理，婚姻不是买卖。”
她没有理我，转身进屋，随后端了一盆水出来。我见势不妙，拉着刘琳往外跑。幸亏我机灵，背上只溅到几滴水。我们被吓坏了，一口气跑出巷子，跑到河边，我们才敢停下来歇歇气。我们扶着河边的栏杆喘了半天，才把气喘匀了。
我说：“对不起！”
刘琳说：“发生什么事？”
我说：“有点复杂，新娘的妈妈要彩礼。”
刘琳说：“我们已经给了她钱了，不是吗？”
我说:“是的，但是她要很多钱，20万元人民币。”
刘琳耸耸肩，说：“我不明白。”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一轮红色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中，满天灿烂的红云，河面在朝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显得格外绚丽。河堤上热闹起来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多起来了，做早点的生意人也开始吆喝了。我听到“包子饺子豆腐脑油条烧饼”的声音，唾液就从嘴里开始往外流了，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手习惯性地去摸背包，我立刻陷入了新的惶恐：我的背包不见了！我回忆了一下，背包可能是我们逃离时掉落在新娘家的巷子里了。可是，现在即使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再回到那里找背包了。幸好我的手机还挂在胸前，我打开手机银行，看到我的银行卡里还有60元钱，扣掉两人回去的车费36元，还有22元钱可以吃顿很像样的早餐，刘琳喜欢吃包子，我就请她吃顿小笼包吧，于是，我就带着刘琳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大汉饭店”。我点了两笼小笼包，两碗骨头汤，我和刘琳面对面坐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小笼包真美味！骨头汤不光有骨头，还有肉！我吃完了一碗，想着汤是免费赠送，就给刘琳和我又盛了一碗。两碗汤喝下去，我打了饱嗝。我很潇洒地对老板说要买单。老板说80元，我说你牌子上写着，小笼包10元，汤免费。老板说小笼包10元，汤免费。我说我俩是20元，怎么变80元了?老板说本地人10元，外地人10美元，加起来不是80元吗？我又急又气，又找不出话反驳他，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那老板说，吃完了还坐这里要座位费。我说我钱不够，我只有22元预算，我俩加个微信，我先付你22元，以后我发了工资我再转给你58元。老板说不行，不能欠。我急得要哭，老板说，我有个办法，你俩帮我做事，我不要你们一分钱。我说做什么？我们是高知，不能洗碗。老板说，看出来了，你们气质不凡。今天我们饭店租了一艘船在河面上做宣传，你的朋友是混血美女，我想请她穿起汉服站到船头上帮我们宣传宣传。我说我们下午要回湘西大学，只能干半天，而且要200元工钱。老板眼珠转了转，说可以，你俩去换身汉服到船上去吧。我说我形象不好，就不亮相了，怕有反作用。老板说你也要上，你们两个一正一负，正好形成对比。他的用意我明白了，我本来就愧对刘琳，我愿意当绿叶衬托她的美。我跟刘琳一说，听说又助人又挣钱，刘琳满口答应。我俩换上汉服，被老板领到一艘小木船上。这木船看起来只有一米宽，两米长，船头挂着一张白色的风帆，上面写着“大汉饭店”四个红色的大字，船里摆着两支小木桨。我和刘琳走进船里，船立刻摇晃起来，老板说你抓住桨，把船摇到河对面再摇回来，摇上20个来回就可以收工。我说我不会划船，话还没说完，船已被老板推进河中间了，我急忙抓起一支桨，叫刘琳抓起另一支，两个人一左一右往前划着，船居然平稳地向前移动，我划了一圈，有了信心，高兴得很，很想模仿古人吆喝几句。于是，我就放下桨，两只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对着天空高喊，河面上空盘旋的一群飞鸟被我喊声吓跑了，我得意洋洋，正准备再喊，发现船开始在水面上打晃，原来刘琳也模仿我放下桨准备高喊，船彻底失去了控制。我和刘琳同时去拾桨，两个人的身体都偏向左边，船立刻往左边一翻，我和刘琳都掉进水里，我的头被水淹没，大口大口的水立刻往我口里灌。我张嘴想喊救命，嘴一张，水立刻灌进来了。我的双手在水面上徒劳地扑腾着，眼看就要被淹死，万分危急的时候，有一双手臂把我托出水面，我得救了，我极其虚弱地靠在这个人的臂弯里，听凭她把我带到岸边。我上了岸，才睁开眼睛看我的救命恩人，是刘琳，刘琳救了我。
下午，我和刘琳从溆浦火车站登上回湘西大学的火车。我们上了火车，在座位上坐定，火车向前开动。我看着徐徐后退的溆浦县城，看着站台上渐渐远去的家乡父老，我的内心无比辛酸和惆怅。
我抓住刘琳的手，说：“我很抱歉，给你这样糟糕的旅行。”
刘琳说：“王君，这个不是糟糕的旅行，这是一次非常有趣的旅行，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这次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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