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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话剧之囧(下)1

    湘西大学的外语系位于学校最高处,其水平也许跟它的地理位置一样高,但对我来说,高低都没有差别,因为我就是一个“外盲”,根本没有能力鉴定它的海拔高低。我跟国产大多数硕博士一样,对于外语系怀着敬而远之的心理。“敬”是因为无法绕开,考硕考博考职称都要考外语。“远”是因为水平差,学了一二十年的外语都是哑巴外语,既不能言说,又不能闻听。这样的外语所起的作用只相当于暴发户家里为了装饰身份而张贴的山水画,还抵不上暴发户书柜里的书:因为书即使不天天看,偶尔也要翻一翻的。我硕士毕业后除了说“Bye-bye”以外,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使用英语。刘琳告诉我,湘西大学的外语系除了教授英语外,还教授俄语、法语、德语、葡萄牙语等语种,我听了大吃一惊,我一辈子只见识过英语,仅仅这一种外语就已让我晕头转向,耗费了我人生大部分黄金年华,湘江大学外语系的师生们居然可以精通如此之多的语种,我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越靠近外语系那栋白色的名叫“语言乡”的办公大楼,我的脚就越软。我们走到“语言乡”前时,我的心“砰砰”直跳,深深体会到宋之问“近乡情更怯”的含义,他怯的是“家乡”,我怯的是“他乡”,我的怯意比他更要深厚几倍。我抓着刘琳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刘琳使劲在我手心里挠了几下:这是我俩定的暗号,只要我害怕,她就抓挠我的手心,我的手心神经受到刺激,就没有精力去害怕,从而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我和刘琳走进“语言乡”,往外语系的系办走去。刘琳说外语系的学生特别好学,每天都废寝忘食地钻研学问,没有人愿意出演话剧:因为话剧不是他们的必修课,出演话剧既不能增加专业素养,又不能提高个人素质。我说出演话剧可以提高个人素质,比如演讲、朗诵、表演、胆识等等。我俩走到外语系的系办,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人办公,桌面上摆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王总监、刘助理:

    我去宽也楼开安保大会,你们自己处理话剧演出事项。朱辉

    我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一筹莫展,据说拳击手格斗时最大的羞辱不是被对手打趴在地,而是对手空缺无人对决。我和刘琳相对而坐,深刻地体会到身为圣贤的寂寞。刘琳建议我去找找外语系潘主任,我摇了摇头。以我的经验,朱辉的避而不见,一定是得到领导认可的。如果我是个大人物,外语系的领导肯定热烈响应,因为大人物就像天上的雷电,只要有动静就必定伴随雨露;如果我是个中人物,外语系的领导也会不冷不热地表示支持,因为中人物就像结婚时的鞭炮,炮响之处必有红包红糖;我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是个没有任何级别的“王八姐”,我就像小孩过年时玩的烟花,放到空中闪烁两下即刻灰飞烟灭。响鼓不用重槌,人家已经表明心意,我又何必等别人归来下逐客令呢?我站起身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刘琳按住我的肩膀不准我动。

    “你们外语系让我吃了闭门羹,我还赖在这里干什么?”我说。

    “我们吃的是开门羹,你急什么?”刘琳说。

    “开门闭门,实质都一样。”我说。

    “不一样。如果是闭门羹,我们即刻打道回府;现在是开门羹,那我们就要抗战到底。”刘琳说。

    “为什么?”

    “闭门羹是他们不合作,责任在他们;开门羹是我们不作为,责任在我们。”

    “没有他们的支持,我怎么组织外语系的节目?”

    “还有我啊,我可以组织。”

    “你说,怎么组织?”

    “看我的。”刘琳胸有成竹地对我笑了笑,拿起手机打电话。她先后给哈迪尔、巴吐尔和张小军打了电话,约他们到外语系小剧场见面。挂了电话,刘琳拉着我往外走,我半信半疑地跟着她,不知道她葫芦里藏了什么药。我们走了两层楼,来到一个圆形的剧场,我的眼前一亮,想不到冷冰冰的外语系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热乎乎的剧场!这个剧场又现代又漂亮,剧场中央是圆形的舞台,舞台上方密密麻麻地安装了扩音设备,舞台四周摆满了崭新的座椅,座椅上都蒙上了红色绣花荷叶边椅套,椅背上还安装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小台板,供观众摆放资料和茶杯。剧场四周的墙壁上,贴上了厚厚的隔音材料,还像电影院一样设置了五个立体声道。我刹那间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仙境。刘琳喊了我两声,我都没听见,她使劲在我肩膀上打了一下。

    “想什么呢?”刘琳说。

    “我在想,这是不是真的?”我说。

    “当然是真的。这个剧场是为了接待外国专家建立的,跟国际接轨。”

    “这么好的剧场,外语系允许我们用吗?”

    “我的王总监,你好歹是工会御赐的‘王八姐’,是带了尚方宝剑的。”

    “你说得对,但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嗫嚅着说。

    “嗨,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为你顶着,我为你顶!”刘琳豪气地说。

    我的眼眶湿润了,情不自禁地抓住刘琳的手。

    刘琳说:“我俩坐熟悉一下剧场,哈迪尔、巴吐尔和张小军马上就到。”

    我坐在椅子上,把头靠在软绵绵的椅背上闭目养神。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在省话剧团当编剧的情景。省话剧团也有一个剧场,但是像省话剧团一切标配一样非常寒碜。十几年前,省会长沙已经有无数栋摩登豪华的建筑粉墨登场了,省话剧团的排练大楼和办公大楼像千年不变的泰山一样岿然不动,仍然沿用新中国刚成立时修建的一栋红砖楼房,楼房的屋瓦常年失修经常漏雨,屋里屋外都长着厚厚的苔藓。在电影电视和互联网的冲击下,话剧团像洪流泛滥后残存的一棵老树,带着几根残枝败叶苟延残喘,我就是那硕果仅存的几根残枝之一。那个时候,我三十来岁,风华正茂,有儿子有丈夫,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出入话剧团那栋小门,话剧团年轻的演员恭恭敬敬地叫我“王编剧”,话剧团团长也客客气气地请我写剧本。眨眼之间,我已经老了十岁,年过四十的我人老珠黄,夫离子散,一个人在这个蛮荒之所苦苦挣扎备受欺凌。我正在自怨自怜,听到门口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我抬头一看,哈迪尔、巴吐尔和张小军三个人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我急忙站起身来,使劲摇了摇头,把头中那些哀伤的记忆全部摇掉,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们。

    刘琳说:“总监,人都到了,你说说戏吧。”

    我说:“大家都坐下,我们建个小微信群,我把剧本发给大家,大家先看剧本。”

    我拿出手机建了一个“话剧《穷人》微信群”,刘琳、哈迪尔、巴吐尔和张小军扫码进入,我把《穷人》这个剧本发到群里。

    我说:“《穷人》这个剧本改编自列夫.托尔斯泰的同名短篇小说,你们都是俄罗斯文学专家,剧本内容我就不多说了,我们主要谈谈表演情况。”

    哈迪尔说:“我知道了,我演刘琳的丈夫,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他说着,一只手伸出去,想去揽住刘琳的肩膀,刘琳急忙往旁边一躲,哈迪尔的手落了空,他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去的手没有着落,顺势收回到嘴巴边,伸出五指数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那认真执著的态度好像阿里巴巴在数他的宝藏。

    刘琳说:“巴吐尔和张小军演我的孩子。”

    巴吐尔站起来说:“我演孩子是不是太高了?”

    众人看着巴吐尔,都笑了起来,确实太高了,不过,这难不倒我。

    我说:“小说中的桑娜只有30来岁,她的孩子是幼儿合乎常理。剧本中的桑娜已经50来岁了,她的孩子应该长大成人了。”

    刘琳说:“对,那我们怎么演呢?”

    我说:“巴吐尔演大儿子,在家里修补鱼网;张小军演小儿子,跟着桑娜一起烘烤小鱼。”

    哈迪尔说:“这不公平,我这个爸爸就是孤家寡人?分个儿子陪我打鱼。”

    我说:“打鱼的戏不演,只演打鱼回来后夫妻双方的冲突。”

    张小军说:“我从没演过话剧,我怕演不好。”

    我说:“没关系,功多艺熟,给大家5分钟时间,把剧本看两遍,然后我们到台上练一练。”

    大家都不作声,低头看剧本。我跑到台上走了一圈,心里感叹这个小剧场是演话剧的得天独厚的好舞台,就像孙悟空花果山上的水帘洞一样弥足珍贵不可替代。我想等会儿我要演死去的寡妇西蒙,得找张床,这小剧场当然没有床,我往四周看了看,看到剧场前排有一张米黄色的真皮沙发,给西蒙当床是华丽了一点,不过这是排练嘛。我急忙下去,众人合力,把这张沙发搬到台上,又搬了一把椅子上去,供刘琳表演。准备停当,我宣布排练开始。刘琳问怎么出场,我叫她从舞台左侧上去,上去后先烘烤小鱼。

    刘琳从左侧走上舞台正中,在椅子上坐下,说:“外边的风好大啊,不知道孩他爸安不安全?”

    哈迪尔在台下高声说:“孩他妈,我很安全。”

    我在哈迪尔的手上打了一下,说:“按剧本来,不要乱说。”

    我悄悄推了巴吐尔一下,说:“上去接戏。”巴吐尔急忙上台,大步走到刘琳身边,说:“妈,我回来了。”

    刘琳说:“乖孩子,今天打到多少鱼?”

    巴吐尔说:“今天风太大,一条都没打到。”

    刘琳说:“家里只有几天的粮食了,这鬼天气,要逼死人啊!”

    我推了推张小军,示意他上台。张小军跑上台,他跑得太急了,在舞台上“啪”的摔了一跤,大家都笑起来,哈迪尔笑得最响,他狂放的笑声像大炮一样,震得剧场的窗户玻璃簌簌发抖,张小军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他两只手紧贴在裤脚,一动不动地笔挺站着,好像是一位放哨的卫兵,我在台下示意张小军跑到刘琳身边,张小军视而不见,我估计他因为初次上台太紧张了,眼睛里出现了盲区。刘琳一直在等张小军说话,张小军迟迟不说,刘琳没法,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我,等我指示。我没有法子,只好推哈迪尔上台接戏,哈迪尔要我给他酒他才肯上台,我赶紧答应他排练完了就请他喝酒,他听说有酒喝,屁颠屁颠地上了台。我跟在他身后,悄悄地上了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装死。

    刘琳说:“你回来了,今天打到几条鱼?”

    哈迪尔重重地在舞台上走着,嘴里嚷着:“这鬼天气,吃人的天气,我什么都没打着。”

    刘琳说:“家里还有几天粮食,先吃着。”

    哈迪尔说:“不知道西蒙怎么样了?她生了几天病了,还有两个孩子。”

    刘琳说:“我正想去看看她,又怕你骂。”

    哈迪尔说:“糊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赶紧去看看西蒙。”

    这哈迪尔演戏还真不赖!我心里一乐,嘴巴不由自主咧开了,又立刻合拢嘴巴,紧闭双眼装死。我闭了半天,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一个人走上舞台,她径直走到我面前,伸手推我。我闭着眼睛,心想这是什么剧情?不是由哈迪尔把我抱到他家去吗?怎么变成推了?我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这只手使劲一推,我从沙发上掉到地下,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高大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两眼像《西游记》里牛魔王的眼睛一样大,如果给她头上安上两只牛角让她冲锋陷阵,准会吓退八国联军和日本鬼子。

    “你是谁?为什么跑到这里装死?”她说着,伸出脚踢了我一脚。

    我骨碌碌地起了身,冲着她猛撞过去,她冷不防被我撞倒,重重地跌在地上。

    “刘琳,打110,打110。”她对着刘琳喝道。

    哈迪尔急忙伸手去扶她,巴吐尔和张小军也赶紧走到她身边,点头哈腰地站着,只有刘琳一动不动。

    “刘琳,你耳聋了,没听见我说话?”这个女人气急败坏地喊着。

    “潘主任,您误会了,我们在这里排练话剧,这是工会统一安排的节目,她是本届话剧节的艺术总监王八姐。”刘琳说。

    “我没有误会。什么七八节王八节,我们不演。你们赶紧出去,别玷污了我的剧场。”

    我说:“潘主任,今天我就不走,这个剧场我用定了!”

    刘琳说:“潘主任,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是工会曾主席......”

    潘主任大手一挥,说:“什么增主席减主席,我是专家,她算老几?我拿二级工资,她拿几级,也配跟我说话?”

    我说:“这个剧场不是你的,是学校的,我负责本届话剧节,我就有权利用这个剧场。”

    潘主任说:“想不到你还是个硬骨头,我看你能硬到几时!”

    潘主任说着,一甩头,大步往外走了。我一边揉着摔痛的屁股,一边龇牙咧嘴地宣布重新排练。

    张小军低声说:“我不敢排练了,我怕潘主任开除我。”

    我对张小军挥挥手,他一溜烟跑了。我看看哈迪尔,他把胳膊抱在胸前,故意扭头看着窗外。我又看巴吐尔,巴吐尔低着头不看我,他的脚小心地向外挪移着,一步一步地挪,靠近门口时突然大步走出。我又看看刘琳,她也正好回过头看我,我俩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我说:“今天先练到这里,改天我们再练。哈迪尔,走,我请你喝酒。”

    哈迪尔说:“今天我受了惊吓,气都结一团了,必须喝两瓶酒才能解气。”

    刘琳说:“你今天表现不错,我请你喝一箱啤酒!你打电话把巴吐尔和张小军叫来,我们去‘二娃乡菜馆’吃小鸡炖蘑菇。”

    哈迪尔高兴地大笑,两撇山羊胡子都骄傲地翘起来了,好像一只刚刚打鸣的耀武扬威的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