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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刀不可无鞘

    “叶师傅,请!”

    廖师傅迎着走来的叶问,当先抱拳行了一礼,一众南方拳师,也都是纷纷和叶问问好。

    “前些日子,多亏有你出手,打退了那个北人,保了我们南拳的脸面!”

    有人激动不能自抑,他们回想起那日情形,多少还有些心悸。

    金山找功夫自然是不弱的,可却自大的去寻叶问的麻烦,当然是碰了个鼻青脸肿。

    叶问面上温和地笑着,任谁都感觉如沐春风,他的气度摆在这里,也难怪虽然所练咏春是小拳种,却让南方拳师自愿折服。

    非是因为功夫,更是因为为人。

    “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了。”叶问熟门熟路地登上金楼,这儿算是个销金窟,他经常带张永成来这儿听听曲儿。

    很多人以为金楼是一处温柔乡,但对他们而言,却更是一处英雄地。

    所谓风尘之中,必定有性情中人,金楼之中,便也正藏着不少北方来的好手。

    叶问收回了视线,不远处的三姐穿着一身绣彩的旗袍,凤眼正望过来,在廖师傅身上停留了片刻,旋即便如同绽开的牡丹般笑了,让过了身子,“宫老先生设宴在三层,请!”

    这一年,中华武士会会首,北方的形意八卦门的掌门宫羽田宣布收手归山。

    他已在东北与自家徒弟,白猿马三作搭手,今日远来佛山,就是应精武会的邀请,在南方再办一次收山宴。

    南北各路拳术好手均都已入席,有面色严肃的老师傅,也有身形健壮的中年汉子,更有些莺莺燕燕的女子。

    堂中叽叽喳喳,好似雀鸟鸣叫一般。

    各路拳师,看似各自所坐位置随意,实则是分为三方。

    中间,便皆都是南方拳师,叶问坐在首位。

    左侧,却是来自山东枝子门的人马,以那位面皮如枯树褶子的老先生五爷为主。

    右侧,却是来自天津九条河,坐在首位的,竟是一个女人,一副西式装扮,肩上披着白色西装外套,脚下踏着长筒靴,顾盼自若地望着周遭。

    本来这山东枝子门与天津九条河的头面人物是无需到来的,不过两处地界最近都换了主事人。他们也想乘着这个机会,同名满中华的宫羽田见个面,以确立自家的地位。

    除此之外,金楼内藏的诸位龙虎,则都无座次,只是站在一旁旁听而已。

    所有人面朝南,南向只摆了一对儿桌椅,一个有些苍老的身影端坐在其上,微微侧着脑袋,做掏耳状,堂中叽喳的声音便渐渐地的息了,所有人目光都望着他,不自觉地闭了嘴。

    老人面颊生棱,虽然脸上因那岁月流逝而多了层叠的皱纹,可依旧精神矍铄,双目有神。他头上顶着个瓜皮帽,穿着黑缎长袍马褂,一身的黑,仅仅是坐在那儿,便显得几分肃穆。

    堂中声音全都息了,宫羽田才收回了手,他那目光依旧锐利,环顾全场,声如洪钟。

    “我这辈子只成了三件事,合并了形意门和八卦门;接了我大师兄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联合了通背、炮锤、太极、燕青等十几个门派加入;最后是撮成北方拳师南下传艺。”

    话说到这里,在场的南方拳师面上隐隐都有些不悦,但慑于宫羽田的威望,只能全当未曾听见。

    这自然是件好事,可挫伤的却是他们南方拳派的利益。

    宫羽田将他们面色的转变尽收眼底,心中所思所想,面上却全无半点表现,话音一转,顺势介绍了自家的弟子。

    他曾在江湖有名号,拿手在于形意猴形,当年人称“宫猴子”!

    当然,这名号,现在自然是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的。

    既然是师承于他,因而也自有称谓:

    ——白猿马三!

    他自然本名非是如此,但所谓“言必称三,手必成圈”,这“手成圈”是作揖为礼,而“言称三”则是高手自谦,宫羽田为他取名如此,着实是有一番涵义在的。

    这位北方声名鹊起的年轻人物,穿着紫缎长袍,外套黑色马褂,此刻也就站在一侧。

    他始终微微低着头,顺势抱拳行了个礼,却始终未抬头看人,而是低头俯视,眯着双眼,目光如刀般锋利,在堂中众人面皮上刮过一般。

    马三容貌倒也不差,可惜眼中像是始终藏了股阴狠劲一般,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感。

    东北那一场收山宴,也正是将马三推出去,作为宫家的面子立了起来。

    至于佛山的这一场...

    “近些年,我一直想要推动南拳北上一事...”

    宫羽田字语如珠,声音不大,但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楚。

    “不过,倒也并不是没有转变,比如咏春已入津门武行,这便是一件大好事。”

    一些南方拳师不禁向右侧望去,便是连叶问,都饶有兴致的投去目光。

    左侧首位的那女人面上带着笑,回头抱拳,心中满意,这一场倒是没有白来。

    “但这还不够...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宫羽田轻叹一声,转圜话题道:“在这里的引退仪式上,跟我搭手的,我想是位南方的拳手。”

    “不过...当然要大家认可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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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吧!他们一定会认可的!”

    满是油烟的后厨里,江楚手上颠勺翻飞,一边头也不回地和前来叮嘱的人笑道:“我师傅他老人家的厨艺,我都学了个七七八八,尝过的哪个不说好?”

    “这一场来的是个有名望的人物,多数都是从北方来的,就怕是吃不惯我们南方宴。”

    “吃不吃得惯,没尝过怎么能有个说法?”江楚手中铁勺一翻,赫然已经出锅,站在灶火前,熏得他浑身大汗淋漓,用汗巾随意地擦了擦,又搭在肩上。

    “口味不合,便来找我,多大个事儿!”

    这最后一盘菜出锅,他才放下颠勺,丢下那人走进里厨,小心的问:“师傅,要不您先去歇着,这锅羹汤就由我来照看着?”

    老先生回过头来,随意的摆了摆手,“我还没老到这个份上。”

    确实如此,虽然银发苍苍,可丁连山依旧是声如洪钟,气力十足,全然不像是个老人样子。

    江楚便笑,也不违抗,就在老师傅一旁坐下,师徒俩默不作声地往灶台里添柴。

    “年轻人心气高,但也要知天高地厚。”丁连山不紧不慢的说着,起身掀开了锅盖,看着羹汤煮得咕嘟作响,香味扑鼻而来,却旋即又合上。

    “火候不到,硬要出锅,是会酿出事端的。”

    江楚微微低着头,沉默的听着,半晌才说,“是我鲁莽了...”

    “可一想到您,想到这些年的事端...总是忍不住心头那股子火,恨不得杀尽这些豺狼才好。”

    这话反倒让丁连山沉默了,良久才叹了口气,摇头,“你啊,像我。”

    “可这做事啊,盲动不如一静,走一步须得望三步。”他细细的往羹里添些调料,一边说道:“这一次捡回一条命来,下次就没那么容易了。”

    正说着呢,忽然便听到外面有人叫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江楚看向丁连山,见他点头,便起身向外走去,正见到方才去送菜的小厮奔了回来,脸上满是激动,唾沫纷飞的说道:“好厉害,一个人对十几号人,唰唰唰的功夫,都躺下了。”

    “有个人还从三层摔到了二层里,那场面...嗬!”

    几人便围了上去,听他舌绽莲花似的说道着,江楚没有冒昧去问,只是听了片刻,心中多少便已经明白了几分。

    他心中虽然明白,可却藏了藏,回到里厨只是简单的说,

    “一群拳师,倒是在三层斗了起来,能在这金楼切磋,当真是个壕。”

    金楼金楼,满堂贴金,江楚进去过一次,倒也看得真切。

    那堂中顶上乃是八角琉璃灯,烛台都刷了层金粉,窗上都嵌着彩色玻璃,屋内陈列摆设的都算是些明宋的古件儿。

    桌椅乃是金丝楠,铺就的地板都是降香黄檀,在这金楼里比划拳脚,没个丰厚的身家,打不打得赢还要另说,家财先要赔进去个几成。

    江楚这最后一个字,丁连山即使听得不怎么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意思。

    他笑着摇了摇头,反倒没有多想,金楼之中盘龙虎,以丁连山的眼力价,自然是看得出来的。

    江楚也跟着笑了,自己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当然是知道金楼里这会儿摆的是个什么宴,请的是些什么人。但老先生的心思谁也摸不透,他愿不愿意见宫羽田还是二话。

    既然如此,干脆自己便隐一隐,一切顺其自然最好。

    三层楼,马三收手而立,整个人如同一柄锋锐的刀。

    他一人守门,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

    一圈躺着的人中,马三那对有些阴翳的视线环视一周,“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

    “诸位...要见真佛,得先过我马三!”

    他年轻气盛,便犹如无鞘利刃,整个人锋利无匹。

    但马三非是如宫羽田这般心怀家国的宗师人物,一生并无太大波折起伏,便也没有太多心机阅历。他性子我执,事事虑己、不多虑人,宫羽田千里迢迢来这佛山摆收山宴的含义,他并不能领悟。

    刀为何要有鞘,他并不明白,只以为是拳理之说,却未曾想过,这是在借刀喻人。

    若是点得再透彻些,便挑明了此刀指马三,要入鞘藏锋。

    可马三却依旧听不明白,只认为是老爷子担心他出乱子,小心地奉承着。

    马三不懂宫老先生对自己的期望,他既然已经接了宫老先生的班,便成了宫家树在外面的面子。

    这场南方的收山宴,他马三其实是不好出手的,宫家的面子不可折。

    他现在是一把刀,可不能仅仅成为刀就够了,还须藏住锋芒。

    人如刀,刀必入鞘,人须敛芒,不然就会折了锐。

    马三熟练地奉承着,低声说:“师傅,您就是我的鞘。”

    可刀鞘不在于他人,而在于自己!

    悟不透这个理,马三只会为宫家带来祸端。

    宫羽田眼角抽搐了一下,面上看似平静,细微的肌肉却在抽搐。

    “现在就离开佛山!赶不上火车,我就断了你的腿!”

    马三低着头,有些懵住了,眼圈微微发红,面色阴沉得可怕,无声地摔门而走。

    宫羽田松开了手,幽幽地叹了一声。

    那握在手中的扇柄,不知何时,竟已被他生生搓成了碎末,落了一身。

    他俯身,尝了一口桌上的蛇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