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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思进与思停

    屋外白雪皑皑,马三望着院内锤炼体魄的弟子,眼光中却带着别样的迷茫。

    身旁有徒弟恭敬的伺候着,他马三一生追名逐利,而今背靠日本人,名震大江南北。但不知为何,却没了往日的轻松,往事一幕幕,总是涌上脑海,割不断挥不去。

    那日他得授勋章后,怀着决然的心情前往宫家老宅。彼时阳光一如今日,宫羽田老先生坐在大厅中,有些东西老人家似乎是算好了一般,见他低头敛眉,来势汹汹走入,却也不惊讶。

    一直称呼为老姜的四九城刽子手想要拦下他,却被宫羽田挥退。

    老姜他便一人提刀,肩上蹲着那只形影不离的猴儿,守在门口,站在院中,凌然以对马三一行其余人等。

    堂中师徒相对,宫羽田低头捧着热茶。在这天寒地冻的奉天,老先生终究是岁数大了,轻易沾染不得寒气,品着参茶,暖着身子。

    马三站在堂中,身上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目光如勾,流转停留在宫羽田身上,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厉色。

    “您老人家也合该睁开眼瞧一瞧,这天下大势,切勿执迷不悟,葬送了宫家数代积累,毁了形意八卦大好势头。”

    宫羽田轻轻吹了一口气,手中茶盏蒸腾起气雾。

    老先生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提着杯盖,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杯壁,微微眯着视线,苍老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徒弟。

    “这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只知道趋利避害的畜生,你知道是差了什么吗?”

    马三脸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显然有怒火从心中涌上来,却被生生忍着,没有回答。

    “人和畜生,就差了一个义字。”宫羽田冷眼望着他,一字一顿道:

    “大义长存于心,最是国破山河危,民族在旦夕间时;我辈武人,才最是当抛洒一腔热血,尊家国大义。”

    马三嗤笑了一声,眼底满是轻蔑之意。

    马三这人我执多,凡事先念着自己。所谓大义,对他而言,却不值一毫一厘。

    对于这种人,最好是同他谈利益,而不是道义。

    宫羽田也不生气,而是话音一转,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马三吗?”

    “知道...言必称三,手必成圈。这是武林的一句老话,意思是能人背后有能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凡事须得让人三分。”

    马三却有些阴阳怪气,显然再多的劝告他都已听不进去,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一股子戾气。“您老人家替我起这个名字,这是在提醒马三要谦虚,要本分。”

    “可人生短短几十年,我马三年岁正好,拳头正壮,再不扬名,便也就晚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坦然道:“您老人家要压我十年,可马三又那里还有那么多的十年留给师傅您?”

    “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日本人既然愿意捧着我,我为什么还要守着什么‘家国大义’?”

    “这些东西,值几文几厘?”

    宫羽田沉默了稍许,没有正面回应徒弟的话,转而道:“你是跟着我长大的,在风头上你也算是为我们这一门挣名气的人。”

    “今天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一手绝活。”

    他蓦然抬头,目光如刀,最后一遍劝慰:“老猿挂印,练过没有?”

    “这活的关隘是什么,知道吗?”

    “没听您老人家说过。”

    “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而是回头。”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我马三从势而起,择良木而栖,为什么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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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之飞雪,一如往日。

    “拦住她!”

    “都给我上...别让她闯进来!”

    前院传来喧嚣,马三从往日回忆中抽离,表情一瞬间的迷惘伤感散去,转而变得坚定与阴沉。

    他端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轻轻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除了马三,其他人都给我让开!”

    震雷一般的吼声传来,窗边积雪簌簌而落。

    老姜不愧是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刽子手,一声怒吼,杀意十足。

    他转身,背对那扇门帘,双目怒睁,一手按在刀柄,犹如煞神挡路,惊得众人裹足难进。

    肩上的猴儿,也受杀气惊起,龇牙咧嘴,刺耳的叫着。

    这一幕何其熟悉,就如同当日马三前往宫家老宅时那般,一切仿佛都在此刻重演。

    宫二面容有些憔悴,立在雪中,姣姣如梅,屹然独立:“我敬你是师兄,不闯你屋子;可你得想清楚了,这道帘子挡不了你一辈子。”

    “我今天是要拿回宫家的东西...你出来!”

    马三轻轻的笑了笑,隔着门帘和宫二相对,他微微低头点燃关东叶子烟,吐出一口烟圈,望着那烟雾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忽的呵呵冷笑,“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这是老爷子教我的拳理,也是我做人的道理。”

    “可惜,他老人家想不开。”

    说到此处时,马三浮现起当日情景,表情有几分病态的激动。

    此话,出自岳飞武穆遗书:“先动为师,后动为弟;能叫一思进,莫教一思退。”

    马三练的是形意刚劲,其拳理也有此项,所谓:拳打三节不见形,如见形影不为能。能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忖。

    以他之见,其拳理在于:须得先发制人,重在求速!

    那一日,他与自己师傅宫羽田拳脚相见,老先生便是以老猿挂印相对。

    马三拍了拍紫缎长袍落下的烟灰,狭长的眼眸一眯,那眼睛就如同刀子一样。

    他在心中默默的接了一句:“终究,是师傅他老人家慢了!”

    微微抬头,马三扬声道:“宫家的东西,至金至贵;要取...必须得是宫家的人。”

    “你是许了亲的人,没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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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北天寒,飘雪无尽。

    宫二孤身立在雪中,目光彷徨而无助,她无意识的摩擦着指间那枚戒指,心中思绪万千。

    自她收到父亲逝世消息,便匆匆从西南联大返回奉天,当先却遭了场鸿门宴。

    宫家家大业大,老爷子一倒,人心难免便要散了。东北同道皆齐至,而关内的五爷也匆忙赶来,来势汹汹,却要先以势压她。

    这位五爷,却正是山东枝子门当今的话事人。

    枝子门上一任的话事人,金山找父亲金老先生死后,便是由这位金五爷掌控枝子门。

    却是说,这北方三处,奉天、天津、济宁,关系密切。本来还应当有位来自天津九条河的郑三爷——郑山傲老先生。

    但因为林希文叛师,坏了郑山傲的名声,老先生自此消声觅迹不得寻,这关系自然就断了。

    而新任的津门武行话事人邹榕,便本该是继承这份关系的人物。不过,日本人入侵,邹榕不似金五爷那般无耻,率领枝子门上下投靠日本人。天津城破后,十九家便各自奔逃。

    是以,眼下只有位金五爷,这却是要替那马三撑腰,摆下鸿门宴,要以势压服她。

    那金五爷当时讥声冷笑,“这件事要是由你出头,不管谁死谁伤,传出去都是个笑话。你们宫家门里,徒弟杀了师傅,师妹要杀师兄,这不是一窝子不仁不义的畜生吗?”

    “再说了,你爹都已交代下来,是不问恩仇。你要是杀了马三,不就是违背了他的心意了吗?”

    老家伙满脸的枯树褶子,苍老的眼神里尽是冷漠,“二姑娘,我这一把老骨头,从关内匆匆赶过来,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可都是为了你好。”

    “你啊,可不能不领情啊...还是赶紧嫁了吧!”

    不过宫二是何等的人物,她虽是女流之辈,却刚硬不服输,硬邦邦的顶了回去。

    “您老人家是和我爹磕过头、盟过誓,折过鞋底子的兄弟。我爹死了,本该是由您去跟马三论理的,可你们却反过了头,拿了他的话到我这儿来说三道四,亏你受荫宫家多年。”

    宫二索性撕破了脸,冷声道:“当时在济宁,我怎么就瞎了眼,竟然支持了你。让你这种吃里扒外的老家伙,掌控了山东枝子门,竟然还入了所谓的满洲武术会,跟着马三仗着有日本人撑腰,就敢作威作福!”

    这话,几乎是等于撕破了脸皮,直接指着金五爷的脸骂他是个汉奸了。

    那老家伙眯着眼,手里攥着拦面叟,心中已有杀机起。可迫于名声,却最终没有动手。

    不过他却刻薄着语气,丢下了一句话:“今日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你是不日要嫁人的人,就算是你去找马三,也没有资格取回宫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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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在马三宅子碰了壁,宫二这才明白那金五爷一番话的意思。

    宫家无子,他们就是算准了她一个女流之辈的痛脚,马三与金五爷,是拿捏死了她要外嫁的身份,在名义份上握的死死的。

    旧规矩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此,她自然不可能代表宫家去取回东西。

    宫二的性子,却是从来刚硬不折。

    他们算不到,宫二一个女人,却如此刚硬。

    她自马三宅中离去后,心念却是一横,第二日便奉还了戒指,散了已定的因缘。

    老姜在身旁有些发愁,苦着脸劝道:“姑娘,把这么好的亲事给推了,值得吗?”

    “这门亲事,本来就是由我爹为我定下的...”宫二语气轻飘飘的,竟也有几分释然的感觉,她心中本来就另有他人,只是那人却一去不回。

    她有悲伤,有怅然,有过落泪,但最终还是渐渐的归于平静。

    那人走后,一来是父亲要求,二来是她自己心中悲苦,这才去了西南联大。

    可仅仅是这样退婚,依旧还不够...

    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想要不被人抓住痛脚攻讦,她必须还要更进一步。如果想要将自己在宫家的名份取回来,便要不传艺、不婚嫁、不留后。

    这便是要以己身奉道,从此不得再回头。

    如此,她便从此往后,一直是宫家的人。这样,自然有资格去为父报这份仇,马三也再难有推脱的机会。

    可这么一进...她这一生,就尽数毁掉了。

    她犹豫不定,难以抉择,最终决定...将一切交给上天。

    “爹,您知道女儿心里想什么吗?”

    宫二紧紧捏着指节,走进那长长的甬道中。

    “要是您跟女儿想的一样,就让我看到一盏亮着的佛灯吧。”

    她步伐沉重,本该是这般年岁应有的清丽尽数敛去,眉宇间只锁着沉沉的心事。

    脚步声轻轻地,一点点走入其中,越是靠近,她手心也越是渗出细细的汗水来。

    直到,终于步入其中,看到了那神色慈悲的菩萨,面目狰狞的罗汉。

    菩萨慈悲,慈悲在于世人,而不在于个人。

    宫二微微挪动脚步,她已看到角落里的灯烛,似乎有光影摇曳。但因为视角的关系,烛火未现。

    就在她将要走近看得分明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紧跟着,一个人影裹着风雪便快步闯入其中,手里还举着一封书信。

    他脚下生风,走近之时,肩上的猴儿一声凄厉叫声,紧跟着一跃而下。

    不知是因天意,还是如何——那盏未被宫二见得分明的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却被猴儿扑得灭了。

    老姜喘着粗气,肩上还有积雪未消,他高声喊道:

    “二小姐,是江先生的来信!”